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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变

2023-05-15王雪

当代小说 2023年4期
关键词:小美疤痕领导

王雪

小美趴在我胸口,指尖摩挲着我肚子上的疤痕,忽闪着眼睛问,疼不疼?

这是多年前的旧伤疤了,像干巴巴的树瘤,早被枝头遗忘,自然该是不疼的。但小美的指尖触着疤痕时,我还是隐约觉出了一些痛感,如果要解释,大概是我下垂的良心被戳痛了吧。

几个小时前,我又对小美撒了一个难以饶恕的谎。被上家公司开掉后,我面试了一家新的公司,在这里认识了小美,她是公司秘书。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它圆鼓鼓的,生着几根毛发。在肚脐一侧的荒原上,有一个硬币大小的深色疤痕,像口废弃的枯井,乍一看去,如同长了两个肚脐,似乎我正经历着某种异变。

异变的表象是感觉自己越来越空,深吸口气,都可以听见气息在身体内回响,一切变得越来越不真实。这种感觉倒是可以拿来聊以自慰,既然本身不再真实,那我随便撒个谎,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撞见真实,就像回眸望见了平行时空中的另外一个自己。

异变是从我回国后开始的,这让我想起了一个定居国外的朋友的话。他说,有的人,漂泊半生,把故乡想了千百遍,念了千百遍,历尽千辛万苦,有一天终于回到了故乡,但是那天,他却开始了真正的漂泊。

回国后,我新找了工作。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公司领导安排聚餐,饭桌上,领导让我讲讲在海外的故事。这让我很犯难,我在海外漂了六年,却想不出有什么故事,或可以彰显六年时光如何锤炼了一个男人,或可以拿来逗个乐子。这就很糟糕。到新公司后的第一次聚餐,这是给大家留下最初印象的重要时刻,一餐过后,你难免会得到一些你所不知而又人人尽知的评论。如果我一个故事也讲不出,大概会被定性为既无阅历又毫无趣味的人。前者,难免会影响我的职业前景,而后者更为严重,在女同志眼里,无趣的人不配拥有她们的爱情,那也将葬送我在女同事中的择偶权。

满满一桌菜,刚刚吞下了很多,东坡肉、干锅肥肠、酱板鸭,血液浓得像浆糊,连脑袋里都油光光的,按以往的习惯,我该要困一觉了。饱暖思淫欲,但淫欲不过只是偶尔才有,饱暖后人更容易犯困。早餐后,我们例行开晨会,在晨会上我就开始犯困,忍住哈欠,却憋出了眼泪。午餐后睡一觉更是雷打不动的,那是大家统一的静默时间,办公室的窗帘拉下来,灯关掉了,电脑也进入了休眠状态,黑暗中,一张张行军床上鼾声四起,你很难想象两小时前那热火朝天的工作场面,也很难相信这群人一小时后会苏醒过来,继续热火朝天。午休时间,是上班族最珍贵、最有尊严的时刻,你可以理直气壮地挂掉任何一个电话,拒绝任何一个需求,管它是A项目,还是B项目,管它来自阿联酋,还是几内亚。不等你挂完电话,旁边的人已经抢先一步骂出了口,谁他妈的午休时间打电话过来?顺便补充一句,你他妈的能不能调静音!

现在正是平时瞌睡虫上头的时候,领导却让我讲个故事。这是个不能拒绝的要求。思绪像破漏的渔网,抛撒下去,捞起来却空空如也,连个小鱼小虾也没有。领导说话时,我正往嘴里塞一块牛蹄筋,这让我有了延迟响应的理由,我一边笑着看向领导,一边咀嚼着牛蹄筋,同时,继续在脑子里一遍遍地撒着网。

蹄筋是在砂锅里焖烂了的,不耐嚼;我也不能一直对着领导笑个没完,不然难保领导会像看《蒙娜丽莎的微笑》似的,揣度出太多意味。

对面小美看着我,眼睛水灵灵的。她的眼睛像会说话、会唱歌一样,说的是枕边细语,唱的是风花雪月。水晶灯下小美的双乳看上去白晃晃的,让我泛起了饱暖后偶尔的淫欲,脑袋更乱了,像一锅粥。

什么叫故事?得有戏剧性,得有矛盾冲突,说白了就是干,和别人干,和外界干,找不到对象,就和自己干,都说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可我是最习惯求平稳的,平时但凡遇到点矛盾就老远绕开,实在绕不开,别人施压我便屈服,别人抗争我便妥协,这样的人是很难有故事的。

就拿中学时的一件事来说吧。有一天,我中午去校外吃饭,跟着人群挤到了一家板面摊前。这面摊生意火爆,大家都围着小摊的老板,伸长了胳膊,纷纷喊着“来一碗”,手里的钞票都快戳到老板鼻子眼里了。如果班主任此时经过,一定会伤透了心的,几分钟前在课堂上还萎靡不振的一帮人,如今却有了革命般的热情,簇拥着老板,就像油画里法国民众簇拥着袒露双乳、手握三色旗的姑娘莱辛。

我好不容易抢到了一份板面,立马将其端到一张无人的小桌前坐下,正把面往嘴里送时,后边隔壁桌有人拍了拍我肩膀。是个小青年,他指指凳子,让我把凳子让给他,说早就占下了。刚才我坐下时,看见那张桌子明明是空着的,他说他占下了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的视线比我的屁股先落到了板凳上。并且旁边一张桌子前还有很多只空凳子,只需跨个半步,伸出胳膊拿过来就可以。小摊前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很吵,但那個人声音很大,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其中就有三个女孩子。她们暂停了正在吸溜面条的动作,转头看向我,显然期待发生点什么。

冲突就在眼前,这件事可以朝着很有戏剧性的方向发展。比如,我拒绝抬起屁股把凳子让出去,并甩他一个不屑的白眼,依照那个人的气势,假设他不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我俩必定要干一架,要么是我把他干翻,要么是他把我干翻,但不管结果是什么,对于旁观者而言,都是挺有趣的。而且,事件有可能还会加码,我若是赢了,三个女同学少不了会对我刮目相看,或许我还能借此发展出艳遇,把我的初恋提早几年;如果我打败了,被小青年和他的同伙教训一番,这势必又会激起三位女同学的母性,她们将为我擦去嘴角的血迹,并献上一颗芳心以示安慰。

可是,经过权衡之后,我很快做出了决定,我抬起屁股,把板凳让了出去,朝外跨了一步拿来了其他板凳,然后重新坐下吸溜自己的面条。小青年哼了一声坐下,三个女孩彼此看了一眼,大概有点惊异于有人居然得如此从容,但立刻也同我一样继续吸溜起自己面前的面条,吸溜声里充满了失望。

所以说,这样的我在海外漂了六年,却没有什么故事,并不太奇怪。

我在上一家公司的就业经历很失败,所以才来到了这家公司,此时我有必要做一个有故事的人。仓颉造字,后羿射日,历史记录下了他们,因为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我要在新公司里抓住步入中年前最后的翻身机会,当然,也希望能翻到小美身上。

这几年在海外打交道的大多是一些同事,有中国人,有老外;有黄皮肤的,有白皮肤的,也有黑皮肤的。人物很多彩,交往的内容却不丰富,大多是工作中的交流,没有太多私交。其中算得上好友的,只有一个胖子,他也是我的同事,三十五岁,一米七八的身高,一百一十公斤的体重。

除了同事,还有我的妻子,应该叫前妻,我们离婚了。

三个人物或许可以凑出一个故事了,最老套的就是三角恋,比如妻子出轨好友,但胖子和我一起在海外,这故事发生的前提显然不存在。

正当我要宣告投降时,领导的电话响了,他起身离席去接电话。我如释重负,掀起短衫下摆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你肚子上怎么有个洞?”身旁的一个同事说。

我低头看了看,说:“那是之前的疤。”

“手术?”

“不是,是枪伤。”

“枪伤?!”同事们一起惊呼起来。我没想到自己的随口一句话会引起大家这么大的反应,尤其是小美,居然凑上来,用她玉一样冰凉的手指在那块疤上摸了一下。

“你瞧,我们还没见过枪呢,人家已经在肚子里收藏了子弹了。”坐在对面的一个同事调侃说。

“这是怎么受的伤?”小美目光中满含关切。

“早就听说了,海外国家乱得很,买把枪和玩儿似的,真是太危险了。你这是被抢劫了?”旁边的一位同事问。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我肚子上的圆形疤痕的确是枪伤,但系标枪所伤,所谓标枪,顶多算冷兵器,和手枪、步枪不是一码事。

标枪是我前妻掷出的,尽管她一直坚持说不是她,而是丘比特干的。

那是上大学的时候,当时我正在学校操场上踢球,队友一脚将球踢偏了,我跑到操场另一头捡球,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来,一支标枪便从身后穿入了我的身体。标枪飞行的速度很快,枪头穿过我的身体后扎进了塑胶跑道,我成了一个活体标本,被固定在了那里。

我听见身后有人大喊,意识在疼痛中渐渐模糊。当我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时,医生告诉我:“小伙子,你真是幸运,标枪穿过了你的身体,却没有伤及任何内脏。”他显然应该意识到,我如果足够幸运,本不该带着肚子和腰上的两个洞窟躺在这病床上。医生旁边站着一个女孩子,一名体育生,据说她当时昏过去的速度比我还要快些。

出院时,这个女孩子成了我的女友,这种关系的确立完全来源于她的某次灵感。有一天,她在医院喂我吃饭时,突然想明白了,说这一定是丘比特的决定。并且她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这一点:她练习标枪两年了,最好的成绩都比那天投出的距离差了一大截。

我怔在那里,思索着应该去哪里起诉丘比特时,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大概这女孩意识到自己已经逃脱了法律追责,现在又想来寻求良心上的安宁。但我没有质疑这些,习惯性地屈从了,有个女朋友也不是什么坏事,况且对方还是一个会掷标枪的“斯巴达勇士”。只是偶尔,我会做些奇怪的梦,梦到暗黑版的丘比特,飞舞在空中,手持标枪,以爱情的名义追杀我。

毕业后,我们结婚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着妻子,也不知道妻子是否爱着我,那两处被标枪贯穿的伤口,好似我们婚姻的一个戳记,等疤痕变浅,戳记逐渐隐去,婚姻的咒语也就失效了。

领导接完电话回来,同事们争先恐后地把我腹部的枪伤指给他看,并吵着让我分享死里逃生的故事。

命题作文要比开放式作文好写,并且,我也不想再谈起与前妻有关的旧事,所以我便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海外某国总统换届,举国发生游行和暴乱,不少商场、车站、加油站均被打砸抢,位于一个商场附近的核心机房也遭了殃,导致大片区域网络中断。明知外出有危险,但考虑到自己作为一名工程师的责任,我还是决定开车赶往现场抢修网络。结果在现场,我遭遇了枪击,一名暴乱分子冲我开枪,子弹穿过车身,又贯穿了我的身体,幸好及时送到医院,我才得以幸存。

我的故事讲完了,领导率先起立鼓掌,眼眶里含着泪。同事们也纷纷起立、鼓掌。

领导很是为有我这样一位员工而骄傲,以后再有聚会,我便成了陪同领导的固定人选,其他同事中,只有小美有此殊荣。每次聚会,几杯酒下肚后,领导便引出我受过枪伤的话题,每到此时,我便识趣地掀起衣服露出肚皮来让大家观摩一番,并且再一次讲述那个故事。故事经过多次讲述,愈来愈丰满了,我又添加了许多细节,比如,暴乱分子的长相、震耳的枪声、枪膛中的火光等等。

我成了公司文化的活名片,并因此而被提拔为销售副总经理。其实,副总经理也就是个名号而已,因为公司一直在裁人,我这个副总经理手下只有七个人,且良莠不齐,其中一个还是领导的小舅子。不过,对这個名号我还是挺珍惜的,当年我选择外派,不就是想要个名号吗?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我妈。

我和我爹没见过面,我出生时,他人已经走了,我妈早早地守了寡。幼年时,记忆中她总是哭,我都担心她的泪水会把她自己融化。寡妇似乎没有不受气的,我妈总是抱怨自己受四邻欺负,我成了她扬眉吐气的唯一指望,她一直希望我能当上一个像省长一样的大官,为的是让那些街坊对她点头哈腰。但随着我逐渐长大,这种希望越来越渺茫,到了我大学毕业时,她几乎已经绝望了,有一次试探着问我:“你能不能在县里找个公事做做?”我的回答又一次打击了她,我说:“现在考公务员百里挑一,根本考不上,哪能想去哪儿去哪儿。”我又告诉她,我已经拿了某某公司的offer。她听到offer这个词,眼睛一亮,说:“那是什么,是总经理吗?”我说:“不是,就是面试通过了,可以去那家公司上班了。”她的目光再一次暗了下去。我毕业后的第三年,她突然走了。

我妈早年守寡,中年患癌,这中间的岁月则都在为我操劳,她的一生很可怜。当然,我并没有可怜她的权利,实话说,她一生中相当一部分的苦难都是来源于我。

我妈走时,我守在她床边。她眼睛看着天花板,说了最后一句话:“龙生龙,凤生凤,我尽力了。”我不知道这话她是对谁说的,像是对她自己说的,也像是对死去多年的我爹说的,又像是对我说的。不过,从这句话中我也大概知道了,我从未谋面的爹也并非人中龙凤,这多少减轻了我的自责。

我妈走后不久,公司突然有了一个外派指标,但去的国家环境比较恶劣,没人报名。为了鼓动大家报名,公司喊出了口号:“奔向热土,扎根奋斗,三年提干,五年高管。”我妈走了,我没了牵挂,在哪儿都一样,并且我也想趁我妈的坟头还没被风雨抹平,帮她争得一点她生前无比盼望的荣光,所以报了名。

那时,我已经和我的“斯巴达”女友结婚了,报名时,她也没有反对。我们需要钱买一套房,她只是一个小学体育老师,我在国内又薪资微薄,买房对于我们来说是天方夜谭,但去了海外就不一样了,三年时间赚套小县城的房钱还是没问题的。

小美是第一个问起我的婚姻的。一次聚餐后,我因为喝了酒没法开车,小美开车带我回去。在车上,小美问:“没听你提过你家人啊?”

“我没什么家人。”

“怎么可能没有家人呢?”小美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我没见过我爸。我还没出生,我爸就死了,他对于我就等于不存在一样,我怀疑我就是由一个卵子发育出来的。”我说。

“那你妈呢?”

“死了,死了五六年了。”

“啊,不好意思。”小美赶紧皱着眉头向我道歉。

经过了两个红绿灯,车内一直悄无声息,后来小美打破了沉寂问道:“你简历上说你离婚了,为什么离婚啊?”

为什么离婚,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因为它一开始就不像一场婚姻。

外派第四年,我所在的国家发生战乱,国家被封锁了,直到小一年后我才终于有机会回国。那时,我已经在国内买了房,总算有了个自己的家,我迫不及待地要去看一眼。

入境后,又中转了一趟飞机。落地后,我急忙给妻子发信息说到机场了,等了半个小时,才在机场门口看到她的身影。她拉开车门,让我上车,坐在车里我才发觉,经过这一年的疏离,我们已经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妻子没有把车开回我们购房的小区,而是开到了一家酒店门口。这让我有点意外,她说她妈和妹妹来了,就住在家里,人多不方便。我表示理解,刚进了酒店房间,我便抱起她,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之间,一番云雨,既可以结束一场争斗,也可以破除两人之间的陌生和冰冷。但妻子没有配合,她半推半就地躺在床上。我脱掉她的上衣,又解开她的牛仔裤,然后,我看到了一条粉色的疤痕横在她的肚子上。

我愣了一下,一脸僵硬地笑了笑,问她:“怎么,我当年肚子上中的是标枪,你这是中了支回旋镖?”

“孩子几个月时没保住,剖腹取出来的,没告诉你。”妻子说,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我的身体瞬间就瘫软下来,我趴在妻子身上,任泪水滴落在她的脖颈上。妻子一把把我推开,起身坐了起来,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给她赤裸的上身涂了一圈光晕。

“从来没有丘比特,那就是一场事故。”妻子看着窗外说,“挺好的,从一场事故开始的,那就以一场事故结束吧。你肚子上的疤是我造成的,我肚子上的疤虽然不是你划的,却也是因为你,我们算扯平了。”

妻子说完,便穿上衣服走了,我没有阻拦。没想到这场婚姻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离婚时,我们协商了资产分割,那套房子给了妻子,我则留下了一些现金,那是我外派多年攒下的部分资产。

当然,那晚小美所知道的版本并非如此,这便是那个不可饶恕的谎言。如果我前妻知道了,大概她会重新拿起标枪,把我戳个千疮百孔的。

在那个版本中,我告诉小美,我困在海外两年未回。故事进行到我和妻子进了酒店,然后我脱去她的上衣,又解开她牛仔裤的纽扣时,小美感觉到了不太对劲儿,刚要打断我,我又讲到了我在妻子的小腹上发现了一道长长的疤痕。

故事里,我一臉僵笑地问妻子肚子上的疤痕是怎么回事时,妻子淡淡地说:“是剖腹产。”

“剖腹产?”小美喊出了声。

“是的,”我说,“我的老婆做了剖腹产,生了别人的孩子。”

“人渣!”小美喊了一声,车子突然来了个急刹。我没有系安全带,脑袋直接撞到了前窗玻璃上,磕出了血。

小美看到我额头上的血迹,吓坏了,全然不顾她系的是几千块钱一条的LV丝巾,解下来按在我头上,问需不需要去医院。

我打开车里的镜子看了看,伤口并不大,估计贴张创可贴就可以了,就让她继续开。

开车的过程中,小美不时转头看我,见我没什么事才渐渐放下心来。

“那你们在酒店……有没有继续?”小美低声问。

我没想到小美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当然没有啊,都那样了,哪还有心情?”接着,我一脸悲戚地说,“可能是前妻肚子上的疤痕给我留下了阴影,从此,我的小兄弟再也没有振作起来。”

“什么?!”小美再一次点了刹车,还好这次我有准备,头没有撞到玻璃上。

我装作不小心失言,央求小美不要将此事告诉别人,并说:“不过我相信,这只是个暂时的诅咒,等到我遇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诅咒就会消失的。”

女人向来喜欢同情弱者,同时也喜欢用自己的爱情拯救弱者,那晚的小美也是如此。到了我家后,小美帮我清理额头上的伤口时,我闻着小美的体香,不由自主地向她的脸上吻了过去。小美缩了一下脑袋,但没有躲闪。不出意外地,小美展示出了自己起死回生的魔力,小兄弟苏醒了,重又变成了一只狂躁狰狞的野兽。小美如看到神迹般,相信这就是爱的力量,非真爱,不能将我的那段朽木化为神奇。我配合地表演着被救赎的欣喜。

第二天,我在去公司的路上一直纠结于该如何面对小美,可见到以后,她反倒是一脸从容,好像昨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半年的时间,我所取得的成就远远超过了之前几年,不仅跻身高管,还抱得了美人。只是异化的表征越来越明显。

有时我漫步于街头,或者站在某个招牌下,便突然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有时半夜醒来,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真的醒了,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仿佛那双眼睛还是闭着的;有时我也想起我妈,想象中,我又回到了小时候的老屋,却在相册里看到了自己和一个男人的合影,而橱柜里的遗像却是我妈年轻时的样子。

我变得越来越空,像一滴墨水,在水中扩散、淡化,很猖狂,却又很无力。

年底,集团老大照例是要到一些地市去走走的,一来脚沾泥土,了解业务;二来慰问一下大家伙儿。今年,我们领导老早就打点了集团老大的秘书,让秘书一定安排老大来我们这里一趟。据说秘书和领导私交不错,互相称兄道弟,集团老大的来访时间很快就敲定了,领导便开始提前准备,办公环境进一步装修改善,员工精神面貌大幅度提升,年度汇报材料也是刷到了第十七版。

其实不用领导如此操心,听说集团老大要来,同事们早就跟打了鸡血一样。谁都知道,每年能提拔到集团的名额少得可怜,但凡有点追求的,都会想着鲤鱼跳龙门,挤进集团里,去了集团,就等于进了快车道。

年度汇报材料限定在三十页以内,第一版收上来,有一百多页,领导直接将其打回,要求缩减。第二版成功缩减到了三十页,可字体明显比第一版小了,密密麻麻。领导看了一遍,差点吐出隔夜的酒菜。

大家都想多彰显一点自己所负责的工作成果,谁都不愿意删减,为此还差点打起来。最后还是领导拍板,手按住电脑上的Delete键,大笔一挥,砍去了一多半,四座哀嚎一片。其中仅有一页是领导要求增加的,便是以我抢救客户机房的故事为引子的公司文化建设方面的内容。

会议室里不少人用酸溜溜的眼神看我。那天下班后,领导把我喊去了他办公室,让我好好准备那一页汇报,还说我是一个奇兵,集团老大今年特别强调公司价值观,强调要有自己的企业文化,我就是好例子。

汇报那天,果然如领导预料的,集团老大单就这页内容点评了半小时,表扬我们办事处有战略眼光,能从大局出发,做事情干工作不局限在自己的项目上。领导听着,开心得眉飞色舞。

晚上,宴会厅里灯光璀璨,充满了欢声笑语,大家在餐桌间穿梭往来,好不热闹。酒过三巡,我免不了被领导喊去展示枪伤的疤痕。集团老大看了,没想到却脸色一沉,欢喜之色减去不少。我和领导都不知何故。还是领导明察秋毫,且反应够快,对我说:“你他妈的,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事了,你怎么不把自己肚子上的毛刮一刮?老大是有洁癖的人。”我恍然大悟,百密一疏,看来自己还是修行不够,心思不够缜密。

集团老大走后,像巨石沉入水底,公司重新安静下来。只是每个人心里都怀了一个期待,调去集团的会不会是自己呢?

半个月之后,各地市的年度评分出来了。领导信心满怀地想着一定能够博得头名,没想到公司的分数却位列倒数。他立马打电话给老大的秘书,询问对方是不是分数录入错了。

秘书转述了集团老大晚宴后在车里说的话。老大说我肚子上的明显不是枪伤,如果这么容易就被忽悠了,那他的医学博士也算是白读了,还说这种领导层的弄虚作假,要严惩。

领导痛心疾首,当天,处理公告便公示了出来,我的销售副总经理一职被撤。同时也收到了人事部的劝退通知,人事部说,你还是自己主动离职吧,也算给自己留点脸面。

当我怀抱着自己的一些鸡零狗碎走出办公室时,并没有人出来道别,只有小美突然放声大哭。我转身看去,发现小美双手捂着泪眼。小美的举动让我很感动,我也差点哭出来。

我走向小美,很想和这个为我哭泣的女人拥抱一下。小美也快步朝我走过来,但随即一巴掌打在我脸上。

没等我缓过劲儿来,小美便开始哭诉自己被我骚扰和侵犯的经历,小美说我曾屡次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胸看,而且还借让她送我回家的机会,妄图侵犯她,幸而她奋力抵抗,才逃脱了。

同事们听了,纷纷一脸错愕地看着我和小美,领导的小舅子快人一步,抢先一拳打在我脸上。我倒在地上,嘴里泛起一股血腥气,我看着小美,满脸不解。

当我试图说明自己那晚并非侵犯时,我才意识到一件事情,就像小美无法证明那晚我曾经试图侵犯过她一样,我也无法证明她是心甘情愿。一切无法解释了。

我不知道小美是临时起意决定这样做的,还是早就已经这样打算了。不过现在,她是安全的,她依旧那么高洁,让众多男同事垂涎欲滴,就像从来没有被我染指过。

大概也是在那個时候,小美调往集团的申请,已经由集团秘书呈递上去了,调离原因中,便有“遭遇管理者性骚扰”一项。

这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我走出写字楼,没有打车,沿着街边一直走。此刻我的住处对我来说就像一个遥远的避难所,而我正随波逐流,漂泊无依,不知能否到达。

走过办公楼区,进了一条商业街。一家彩票站里,有人正紧张兮兮地用指甲刮着彩票,我站定了看着他,听见那人嘴里发出一声叹息,我感觉自己好像也错失了什么;一家饭店里,有人正大口喝着白酒,见他喉头涌动,眉头一紧,我的嗓子似乎也跟着涌过一阵灼热;街边有一对情侣,不知因为什么,女人抬手打了男人一巴掌,然后女人转身走来,目光与我会合,我脸上也感到麻酥酥的痛。我走在街上,沉浸于将自己寄情到此刻看到的任何一个人身上,进入他们的故事和生活,我不愿回到自己漫无目的的漂泊中。

实在走累了,我才打了个车回了家。

回到家后,我躺在沙发上,注视着窗外,夜色像某种浓稠的胶质一样,仿佛有着自己特殊的密度。

手机突然响起来,我吓得哆嗦了一下。来电显示是“老婆”,我记得自己明明已经删除了前妻的号码,不知为何又显示了出来。

电话接通后,那头喊道:“你在哪?”

我支吾了一下,说:“我在家啊。”

“在家个屁!撒谎不动脑子啊,我就在家呢。”

“我确实是在家啊。”我说。

“行了!赶紧回家吃饭,我和女儿等着你呢,再敢出去喝酒,今晚就睡外边吧。”

我愈发摸不着头脑了,难道这是别人的老婆,在催另外一个男人回家吃饭?可电话里明明是前妻的声音啊。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啪啪啪,力度很大,我感觉自己再不冲过去开门,门很可能就被拍散了。我打开门一看,是一个老头。

“你是谁?”我问。

“我是谁?!我是你爹!”

我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放你娘的屁,我娘说,爹早死了。”

“不孝子!你还咒我死,信不信我给你脑袋几拳头。”说着,他真的出拳向我打来。我下意识地赶紧向一旁躲闪。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摔倒在沙发下。窗外已经黑透了,对面楼房亮起了灯。

我走进卫生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眼眶处红中泛紫,轻轻一碰,痛得让人倒吸凉气。不过,这多少让我松了口气。掀起衣服,我看见肚子上的两个暗色疤痕,轮廓清晰,像两枚永久的戳记。

我想,等眼眶上的淤青消掉了之后,我再去找份工作。

如果有人想听疤痕的故事,我会告诉他,每个男人身上都会有两个疤痕,一次是剪断脐带时留下的,一次是因为抽出了肋骨。是的,我在开玩笑,但很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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