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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学历年轻人,为啥热衷去干体力活?

2023-05-15吴寻

视野 2023年8期
关键词:体力活大厂办公室

吴寻

高学历年轻人厌倦了办公室脑力工作,扎堆去干体力活,已经演化成一类群体现象。年轻的脑力劳动者希望逃入体力劳动的圈层,来消除职场带来的疲倦和麻木。

不过他们中的一些人很快发现,身体上的苦役,难以从根处消除从当代职场携带出来的焦虑。

换上蓝色的工作服,王言冰就成为了北京一家自助生鲜超市购物区出口处一名不起眼的收银员。如今在这家商场当收银员,大多数时候无需埋头扫码与敲击价格键盘。超市配备了自助结账机,收银员只需要站在结账机附近,监督顾客自助结账并适时为有需要的顾客提供帮助。

这是王言冰2022年从大厂裸辞后找的新工作。更早的时候,王言冰每天要准时到位于北京海淀区的办公室报到。乘电梯抵达高楼层办公室,而后把双腿蜷缩在一方办公桌下,双手来回敲击键盘,如此度过一天。

那份工作不消耗太多体力,更多的时候只操劳脑子。担心完不成KPI,怕业务上出错被上司责骂,与同事扯皮,她会埋头于各式表格和报告中,怀疑这些措辞苍白的文档有什么意义。

精神内耗膨胀到无法忍受时,她决定脱逃,躲进一份轻体力活里,于是成了收银员。每天两班倒,上班时定时擦桌台,挂塑料袋、换打印纸都是她的职责。每逢超市会员日,随着客流量变得密集,她也更忙一些,从早上九点一直在收银区站到晚上十点,中间只有两个小时吃饭的时间。

这份工作消耗体力,好处是她不需要和太多人打交道,工作内容简单、明了,每一笔账都有准确的数字。

体力活让她脑袋彻底放空,内心涌动愉悦。每天工作结束,她感受到一些确定的成就感。以至于她感觉睡眠质量提升,皮肤也变得比此前透亮。

越来越多年轻白领正在逃离格子间,扎堆去干体力活,希望通过搓磨身体,来感受到一些生活的实感。

英文名为Funny的这位年轻人,毕业于国内一所211大学。辞去一份在无锡一栋写字楼里上班的文员工作后,她开始兼职干不同的体力活。2023年3月,她开始在一家洗车店兼职洗车,每天平均能赚480元,比此前在办公室上班的日薪还高。

流连于体力劳动中,她不用思索太多,只想着把车擦干净,一天下来她累得腰酸背痛,相信休息一晚就能恢复活蹦乱跳。她认为这种身体上的疲倦,比办公室工作的累更好消解,办公室里的累,是一点点淤积在心里的,无法散发。

2022年11月,豆瓣出现一个名为“轻体力活探索联盟”的小组,数月间就登记了超过三万名组员。浏览这些帖子,会发现发言成员不乏985、211的高校毕业生,他们从大厂、广告公司、金融公司等单位离职,通过从事快递分拣员、保洁员、餐馆服务员、前台、客服等体力劳动岗位,带着重建生活秩序的愿望。

在福建,一位自称昵称为“薯条”的年轻人辞去广告公司高强度的工作,进入一家社区咖啡店上班。她主要做一些基礎的调配和配餐工作,烤烤面包,往咖啡液里倒牛奶,工作节奏突然变得缓慢。咖啡店外有一棵大榕树,午休时刻她会和同事们在树荫下的木桌子旁吃午餐,有金枪鱼沙拉和三明治,吃完饭还能安心睡一会。

工作和休息之间有了明确的界限感,她再也不会接到工作群里老板狂轰滥炸的消息,曾霸占她整个脑袋的策划案也彻底消散。

这似乎是很多办公室人梦想中的生活。但要知道,她的计划是不久后出国深造,在咖啡店工作只是临时的消遣。

扎堆体验体力劳动的年轻人中,许多人并未真正做好让身体承受苦役的准备。大多数体力劳动,都需要从业者有合格的身体素质,考验从业者对重复刻板的劳作的忍耐力。

2023年1月,一位四川尚未毕业的大学生分享了在快递站做分拣员的一天。他早上五点起床,七点到岗上班,下午七点下班,工作了12个小时。那期间,他一直站着,把快递包裹逐个翻出贴了面单的一面,确保它们朝上摆放。面对堆积如山的包裹,他就这么一个动作,重复一整天。轻点的快递还好,遇到超过30斤的快递,他翻起来就十分费力。

结束一天的工作,他变得灰头土脸,宣称腰快断了,用于保护手的劳保手套也严重磨损,手指头已经疲倦得无法伸直。下班时结算工资,他双手止不住颤抖,接过了149.5元的薪资。去之前,他想着以此为长期兼职,不成想第一天就体力不支。

败下阵来之后,他逃回奋斗十多年才考上的象牙塔庇护所。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干体力活可以,但要远离快递站,那里净是一些真正的体力活。

在扎根去做体力活的热议话题中,许多发言者把工作和升学间隙做几天体力活,塑造成不畏职业向下的选择,宣称这种尝试可以让人与生活亲密接触。实际上这具有欺骗性,忽略了所谓的“体力活”背后,身体的高强度付出。

2023年年初,康妮从一家房产公司离职,自降月薪一万多元成为一名服装门店导购员,每天的工作由数个重复的动作组成。康妮上班一天,要叠数百条裤子,在两百多平的空间奔波一万多步。现在她每天要用一套标准话术帮助顾客挑选货物,把同样的话重复上百遍。

体力工作没办法治愈康妮的精神内耗。在这份工作里,所有的动作都是僵化刻板的,正如在之前的工作中她一份周报要写四个不同的版本,分别交给乙方公司、本公司、项目内部和个人总结,两者都拥有无意义重复的搓磨感。

扎堆体验体力活,正在演变成一种新型的社会刻奇。它无意中演变成一股潮流,许多人的表达和行动,都显示出追随潮流的迹象。

2023年2月,一条《我毕业5年存款5000,她中传硕士火锅店保洁》的视频走红。视频里其中一个女孩是中国传媒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她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编剧,这条路异常坎坷,为了养活自己,她干过火锅店的保洁员。中传硕士和火锅店保洁员,两个极具反差性的标签粘在一起引发了极大关注。

一位媒体从业者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称,他上班时最大的痛苦是和采访对象、同事、编辑打交道。媒体行业没有明确的下班时间,为了赶稿,有时他甚至边哭边写。压力很大,裸辞后他制定了一系列体验不同生活的计划,听说很多人在江西景德镇通过做手工艺找到自我,今年2月他买票奔赴而去。

在景德镇他尝试做陶艺,陶瓷很脆弱,拉坯、修坯,一不小心就碎了,然后扔进垃圾桶再重新做。一个姿势他要维持一整天,上釉时带着金属的釉料四散,比伏案写稿伤害大得多。时值冬天,几天下来他手上冻出四个冻疮,全身无处不酸痛。“干活的时间比上班的时间还长,好想回去打工,打工比捏泥巴容易多了。”他说。

带着美好幻想进入一个此前不甚了解的领域,直到真正进入梦寐以求的体力劳动,许多人才窥见其中劳苦和不友好的一面。

为了成为一名流水线工人,有人隐瞒学历。李亮从办公室辞职后,到一家工厂成为一名计件工。他的同事中,许多人初中毕业就从事这份工作,速度比他快很多。由于工作效率低,李亮整天被同事们挤兑、孤立,收入也低,一个月凭本事只赚了3000元。受不了同事的挤兑,他辞去计件工的活儿,去便利店打工。在便利店店长眼中他上货速度过慢,为此没少批评李亮。

在体力劳动行业,李亮自尊心接连受到打击,他决定辞职,回到办公室工作。显然写字楼是他的阵地,回到办公室一段时间,他不怎么费力就拿到了奖金。

办公室年轻人干体力活之所以感觉快乐和自由,是因为他们一旦承受不了,还有返回办公室的退路。一旦真正决心自绝后路,成为一名完全的体力劳动者,一切就开始变得可疑起来。

正如一位媒体人在某音频节目中讨论体力活话题时所说:“年轻人觉得有机会搬东西会很开心,可以当作锻炼身体,但如果单纯是为了生计劳动呢?”

真正的体力劳动向来是残酷的。它不是短视频博主在田野里种花摘菜,享受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也不是综艺节目里明星们在田埂上追逐打闹,供人观看消遣。为了养家糊口,体力劳动者承受风吹日晒,手掌磨出血泡,榨干身体里的一滴滴汗水。

拂去一些人追逐体力活的浮华表象,还是能寻见真正专心在干体力活的年轻人。他们的事迹见诸报端和网络。

清华博士生莫名墉拍摄了自己送外卖的经历,成为热门新闻人物。视频中,他穿着外卖服,用流利的英文说着自我勉励的话。成为外卖员前,他是一名教培机构的英文老师。因为教培改革,2021年他创业失败,欠下百万债务,他的英语课一度降到50块一节都没人报名。为了挣钱还债,他注册了外卖骑手,同时也在干其他兼职。借助这些体力劳动,他正试图度过人生中最艰难的时期。

2022年,新闻报道了一名985名校大学生毕业后送外卖,做了整整三年,攒钱四十多万元。他用这些钱买了一辆车,还宣称付了一套房子的首付。

时间是检验真心的试金石。在一个岗位上长期坚守,并且解决了自身的真问题,这样是值得被称赞的。20年前,陆步轩从北大毕业后就选择去卖猪肉,被人嘲讽多年,可他卖猪肉一卖就是20年,已成亿万富翁。

对真正从事体力劳动的人而言,一些干体力活的办公室人是闯入者,他们让这些人无体力活可干。

这两年沿海地区工厂频繁出现用工荒现象,很多低学历的90后、00后不愿进厂当流水线工人,担心过着日复一日看不到希望的日子,因而选择进城干快递、外卖、网约车以及一些服务性工作。这已经形成一大趋势。因为离城市生活更近,不是与机器而是和人打交道,还相对自由,会让他们觉得更有尊严。

一位2002年出生的女孩,初中学历,在浙江绍兴的一家汽车配件厂打工。她每天要站着把一堆油乎乎的螺丝擦干净,一箱螺丝五六十斤,需要她自己搬。上班时间是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工资一个月只有1800元。干到第四个月,去年5月她离了职,并奉劝大家不要进工厂,要多学习提升自己。她准备投靠在杭州工作的表姐,找一个超市收银员的工作,一边工作一边学习英语。

一个超市的收银员岗位,对办公室白领来说可能只是受够了办公室工作,出來体验一下生活,以排解淤积在胸中的烦闷。对低学历的人来说却是在城市立足之根本。一个群体看似自由的选择,实际上正在挤占原有的体力劳动者本就不易的生存空间。应当把一些有限的工作岗位,让渡给真正有需要的人。

去年春天,从深圳某大厂离职的张斐,为了和男友结束异地恋,到北京工作。在新工作前的空档期,她决定先到星巴克摇咖啡。高强度的体力活险些把她击垮。她每天要连续站八个小时,每小时顶多能休息十分钟,上厕所都要申请,手机更是不能碰。

体验过体力劳动之后,张斐发现了端倪。之所以体力劳动从业者往往期望后代通过升学,摆脱体力劳动的命运,是因为简单而重复的体力劳动不仅搓磨身体,关键是,许多真正的体力劳动者,社会上升通道是完全闭塞的。在咖啡店,基层店员最多只能做到店长,无法转至内勤进入管理层。

如果成为一名真正的体力劳动者,自我成长几乎为零。在大厂她能主动吸收很多业内信息,对她的职业发展有所助益。现在没有这样的机会,她时常沉浸到“星巴克店员”的角色中,担心要在这里刷一辈子盘子,巨大的焦虑和无意义感吞噬了她。

看破这层之后,张斐承认了自己无法成为一名真正的体力劳动者的事实。上班的第14天,张斐辞了职,又开始找大厂的工作。因为担心这段体力活工作会“脏了简历”,面试时她总会刻意隐去这段经历。

无论是脑力活还是体力活,职业向上选择还是向下选择,都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的自由。

高学历年轻人扎堆去做体力活,虽然无法解决精神内耗,却也说明了一些问题。

几年前年轻人标榜躺平,今天宣称要干体力活,他们宁肯把身体从躺着的180度直立到90度,也不肯坐在办公室格子间里敲键盘,本质上是与高强度脑力工作的职场内卷诀别。

年轻人急于摆脱脑力劳动带来的匮乏感和搓磨感,这正在成为一种群体情绪。

德国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索恩-雷特尔出版过一本《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社会综合理论》的著作,早在上世纪50年代,他就在研究中提出一个新认识:“由于在社会历史进程中,脑力劳动逐渐从体力劳动中脱离和分立起来,并且,脑和手指尖的分离与社会的阶级分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脑力劳动以往被视为创造性劳动,从事脑力劳动除了带来更高收入,也能生产更多价值感滋养从业者。然而,当年轻人扎堆逃离脑力劳动,上述结论就值得重新审视。

互联网上流传的一则大厂段子,描述了当下年轻人进入大厂从事脑力劳动的荒谬感:如果你是一名精通八大菜系的厨师学校毕业生,去大厂,相当于进入“厨师事业群”——“中餐中台”——“鲁菜部”——“九转大肠组”,具体工作都不是做大肠,而是洗大肠。

一个尚未被足够重视的变化是,如今许多脑力劳动,正因社会分工的极度细化,蜕变成费脑子的机械劳动。脑力劳动,变成和卓别林出演的《摩登时代》中拧螺丝的工作一样,机械、重复、价值感匮乏。

2020年,人类学家项飙接受采访时说:“今天的内卷是一个陀螺式的死循环,我们要不断抽打自己,让自己就这么空转,每天不断地自己动员自己。它是一个高度动态的陷阱,所以非常耗能。”他还说,这是一种不允许失败和退出的竞争。哪怕考公、考研、考博、出国留学,最后还是要回到竞争机制中,甚至导致竞争愈加白热化。

干体力活,是内卷时代年轻人继躺平之后的第二次选择退出。至少不再躺着了,这一点值得肯定。但它无法真正解决年轻人的无力感。职场脑力工作的尽头不该也不唯一是体力活。一个良性健康发展的社会,应当追求为年轻人提供更广阔的上升通道和多更元化的职业选择类型。

(考拉摘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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