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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23-05-10孙君飞

莫愁·小作家 2023年5期
关键词:缰绳田地老牛

从田地里抬起头,太阳辉辉煌煌,将它巨大的力量投射到大地上,仿佛要熔化掉什么似的。父亲带着我们已经劳动了一个早晨,大家都不知道饥饿干渴,也不知道踢掉了多少颗露珠,鞋子一直湿湿的——或者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膝盖一直凉凉的,血肉和筋骨却是热热的。田地里的农活终于干完了,有人执着镰刀松弛地笑着,有人掮起锄头疲惫地睨着父亲,老牛则垂着头,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匆匆爬过地面的千足虫……

是啊,牛要吃草,人要吃饭。忙活这么久了,父亲为什么不吆喝一声,令我们回家吃饭?

我不由燥热起来,从胸口解开两粒纽扣。不知道多少只燕子聚集在附近的电线上开大会,没想到它们比麻雀还聒噪,曾经的呢喃变得零碎不堪。我忽然想听一听天上的飞鹰是怎么啼叫的,天空是那么蓝,太阳又从蓝中逼出一种热烈的白,云朵们却那么悠闲,慢慢地发酵膨胀,越来越蓬松柔软,好像刚刚蒸出来的白面馒头——没有听到鹰啼,肚子却“咕咕”地叫起来,我烦恼得用脚尖蹬碎了一块土疙瘩。

父亲微笑着拍了拍牛背,连看也不看我,说了声:“走,回家吃饭。”

我咧嘴一笑,盘起一堆缰绳,扛到肩膀上。两个弟弟竟然飞也似的跑远了,一个在阳光中高高地跳跃起来,用手去抓一只凤蝶的翅膀;另一个用镰刀把儿敲击着手中的鵝卵石,敲击出节日大鼓才有的那种节奏。阳光是那么强烈,他们的身影是那么难以看得清楚逼真——不单是人,连道路旁的大树也被阳光夺去了驳杂纷繁的细节,只剩下直立的树干和树冠的轮廓线,轮廓线处于明暗交接地带,最暗又最亮,看上几秒钟就会头晕目眩,眼睛里有无数面闪光的镜子在晃动。强光竟然也会变成一种奇异的烟雾,看什么都不分明,看什么都像在看用剪刀剪出来的一块纸板。我真想大声提醒两个弟弟:别得意,你们都变成扁扁的、黑黑的纸板人儿啦!

父亲在我的面前徐徐前行,老牛又在他的前面不慌不忙地踏着沉重安稳的步子。

正值壮年的父亲头上并没有生出白头发,他的头发又黑又密又直,我们几个孩子的头发也像他。吃饭的时候,几个头发黑油油的脑袋碰到一块儿,那是多令人羡慕的情景。此时此刻,父亲的头上却有闪闪烁烁的银光,原本浓黑的头发被太阳照耀得像蚕丝,像蜘蛛丝——父亲一下子变老了吗?不,刚才他还在田地里“嗨哟”一声就将一根粗树根斩断后刨了出来,刚才他还在一次次驱赶催促着老牛,甚至让我觉得他和老牛合了体,将自己的力气源源不断地输送给老牛,他们一起抬脚,一起耕田,泥土翻滚如波浪,一道道整齐得如同用刀子雕刻出来的那样;父亲的肩膀可担两块巨石,铁板一样的两足可踩碎一堆砖瓦;他的声音大而有力,喊叫一嗓子,连最远那间房屋的窗纸也在不停地颤抖,发出沙沙的声响,惊走了一只正在盯梢猎物的壁虎。所以,不是父亲劳动了一个早上就变老了,而是太阳的强光给他的头发镀了一层银,还照得它们半透明——望着头发熠熠生辉的父亲,我感到既骄傲又畅快。

紧张了一个早上的老牛终于放松下来,却没有凯旋的矜持自得,它的呼吸很快恢复了平时的缓慢悠长。跟着老牛走路,只能感觉道路越走越长,我想唱歌也只能作罢,挂在老牛脖子上的铜铃铛慢悠悠地摇着响着,哪有那么慢的歌曲、那么缓的节奏?让老牛的铃铛声带着我唱歌,可以想象曲调将被带偏到什么方向——唱歌不如说话,说话不如咳嗽,咳嗽不如沉默。这么多年,我见过狗急跳墙,也见过母鸡高高地飞过一道壕沟,却从没有见过老牛奔跑,它让我们的日子更慢,难道这样一个明亮灿烂的早上,在它看来也是暮色苍茫的归巢时分?我追上几步,看着老牛的大眼睛,里面映着人、树木、庄稼,却没有天上的太阳。是啊,老牛是习惯低头看着地面的,地上有它耕耘的泥土,有它爱吃的青草,假如真的让太阳扑进它的眼睛,恐怕它要目盲好一阵子。老牛用湿漉漉的鼻子碰了碰车前草,又用动来动去的嘴唇碰了碰性格倔强的茅草,轻轻地扯掉几根,边走边吃了起来,好像在享用自己的零食。

我跟着老牛咽了一口唾沫,如果不是肩膀上扛着一盘缰绳,我也早跑回家,一手抓起雪白的馒头,一手握着筷子夹菜,犹如一头饿了好久的小兽那样吞吃起来,噎到的时候就妥妥地喝一口粥,像拐着弯儿那样细细地咽下去,说多舒服就有多舒服。我看了看父亲的背影,忽然发现了一件怪事:他的手里提着一根树枝,却从没有抽打到老牛的后背上——除了这根树枝,父亲什么也没有带,头上没有戴草帽,另一只手里也没有攥着任何东西,他的腰间空空、肩膀空空,然而我却扛着一堆缰绳,盘绕了一圈又一圈,越扛越觉得沉重、束缚人,难怪我始终走在大家的后面,既不能蹦跳奔跑,也不能像老牛那样踱步散步,我将是最后一个回到家里、最后一个吃到早饭的人吗?我越走越感到奇怪,心里也升起了一种开不了口的委屈。这堆缰绳也许是我看到父亲和老牛劳动得那么辛苦,自觉自愿背上肩头的,甚至是没有意识到什么便背了起来。

已经望不到袅袅飞散的炊烟,那些吃过早饭的乡亲又赶着羊、牵着牛走到田地里去。燕子在头顶飞来飞去,麻雀在开阔的地面上蹦来跳去,前面有几棵树开着花,茂密的树叶间露出白色的花瓣,一片一片,好像谁在里面捉迷藏,露出白的衣角、白的笑容。我不由停住脚步,差一点儿撞到正抽着旱烟的八爷身上,他忍住一口烟,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满眼都是赞许。等我扭过头再看他的时候,他猛地喷吐出鼻子里的一团白烟,荡漾着消散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淡了的阳光中。

我拢了拢有些松散的缰绳,挺着胸膛迈进村子的树荫,太阳一下子变成了无数个小太阳,光线变淡了,在树叶间闪闪烁烁。家里受伤的黄狗瘸着腿走过来欢迎我,我将它想象成一匹矮脚马,多想取下缰绳驮到它的脊背上面。父亲带着老牛一起跨过宽阔的院门,走进厩屋喂它吃草;最小的弟弟拿着一个大白馒头准备递给我,不过我没有接——这时候,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头上还顶着飘落着烟尘的蓝头巾,她直直地向我走来,默默地接过盘在我肩头上的缰绳,放到厩屋门口。我一直笑着看着母亲,她又走过来,轻轻地拉住我的手,将我引到餐桌前。木桌上已经摆满了碗筷盘子,椅子也摆好了,只等我们落座用餐。我匆匆地看了一眼,今早的饭菜怎么这么丰盛,碗里有粥、盘中有肉,桌面上还稳稳地放着圆滚滚的、散发着亮光的鸡蛋鸭蛋,好像谁过生日的样子!

我突然想快活地笑出声,眼睛里却感到湿湿的、热热的……

孙君飞:曾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著有短篇童话集《鱼孩子》。

编辑 闫清 145333702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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