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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枪

2023-05-06王跃斌

当代人 2023年4期
关键词:陶侃农会小国

陈凡走进刘生办公室时,刘生眼前一亮,以为来的是解放区女干部。陈凡身穿灰色咔叽布列宁装,蓝色华达尼单裤,短发齐耳,满脸山清水秀,像三月的江南。

这让刘生萌生了好感,便热情地说,你要见我,有什么事?陈凡嫣然一笑,说,听说你们这里招募新人,我是来参加工作的,不知要不要我?刘生说,欢迎,我们欢迎每个进步青年参加革命,请坐下来说话吧。

陈凡说声谢谢,便轻轻提起两条裤筒,坐上写字台侧面的板凳,眼睛看着刘生,目光流露出了诧异:她看刘生胸前别着的两管钢笔,觉得刘生应该是知识分子;再看刘生的衣服,又觉得刘生是个庄稼汉。刘生穿的是土布棉袄,蓝袄长过膝盖,像件短大衣,衣摆下突出半截黄布裤腿,皱褶堆着皱褶。刘生是从胶东半岛过来的。那时东北刚刚光复,他被派到铁山包县,任建国联合会主任,兼任土改工作队总队长。

刘生明白陈凡的眼神,他却佯做不知,从容地说,你来参加工作,我们欢迎,但有句丑话得说在前头,就是给我们工作,暂时还没有报酬。陈凡摇摇头,说,我来就是想找点事做,有没有报酬都行。刘生点点头,说,那好,请你介绍介绍家庭概况吧。陈凡便告诉刘生,她是北安人,去年国高毕业,赶上伪满洲国垮台,无所事事,就到铁山包她姐姐家来玩。她姐姐是火车站的播音员,前几天听过刘生报告,说八路军正在招兵买马,她就前来报名。东北刚光复那阵儿,共产党还没有公开,一般百姓只知道八路军,不知道共产党。

刘生对陈凡的介绍感到满意,便让陈凡去干训班报到,说是培训半个月,再参加土改工作队。

干訓班培训结束后,陈凡被分到土改工作队总队。

总队长刘生总是下乡。他每次下乡,都要带上小国和陈凡。小国是通讯员,也是警卫员。陈凡是工作队员,职务是文书,负责统计各类报表,如斗争了多少地主,清查出多少土地,没收了多少浮财,等等。

这天,三人走进狗张屯,刘生收住脚步,注视着村边一座草房,吩咐小国去找农会主任,说他在这两间草房里,等待农会主任来汇报工作。

小国走后,陈凡绯红着脸说,我们……能不能换户人家?刘生摇摇头说,不能。说过,他弯腰走进了草屋。陈凡犹豫片刻,还是尾随刘生,走进了草屋,耷拉着脑袋。她是嫌草屋破烂不堪,看起来摇摇欲坠,像喝醉了酒的胖汉。但她看刘生不嫌弃,自己也只好委曲求全。

草屋里又暗又乱。刘生和陈凡站在地中间儿,适应片刻,才看清了屋里的情形。对面是大铺炕,炕头有堆茅草,草堆里坐着个中年妇女,头发蓬乱,面孔黝黑。她看看刘生,看看陈凡;再看看刘生,再看看陈凡,目光复杂,有些惊讶,有些怯生,有些疑惑,还有些许期盼。

刘生扬起笑脸说,我们是县里下来的,检查土改工作,今天晚上想住在你们家,不知道欢不欢迎?那妇女眨巴眨巴眼睛,说不嫌埋汰,就住吧。说过,她朝前屈腰,展开双臂,将压在大腿的茅草朝胸前划拉,给刘生和陈凡腾出块地界。

刘生说声谢谢,然后蹁腿坐上了炕沿。陈凡朝前挪动两步,却站在了炕沿边。刘生蹙起了眉头,但他没有指责陈凡,而是侧过身体,对那位妇女说,我想跟大嫂问件事,可以吗?妇女说,你想问就问,只要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刘生说,村里正在开大会,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呢?妇女满脸羞愧,目光移动到胸前乱草上,嘶哑着声音说,棉裤叫狗剩穿去了。我们娘儿俩……只趁(有)一条棉裤。

刘生的脸色顿时暗下来。坚持吧,再坚持三两天,等到分配胜利果实就好了。那妇女怯怯地说,成果……我不要。刘生诧异地问,给你们分浮财,不好吗?那妇女抬高音量说,好是好,就怕……你们长不了。刘生问,谁说我们长不了?这话你是听谁说的?那妇女犹豫一会儿,还是说,听果有的儿子说的。刘生问,果有的儿子是干什么的?妇女说,果有的儿子叫果春雨。他是满洲国的警防所长,你们八路过来那工夫,他就上山当了胡子。临上山前,他把全村的百姓圈到场院里,吓唬我们,说你们八路是杂牌子军队,干不过中央军,等中央军一到,凡是跟你们跑的,都没有好果子吃。

刘生正要跟那妇女解释,板门吱扭吱扭连响几声,打从门外走进来了农会主任,身后跟着小国,还有个少年。这少年就是狗剩。农会主任听说刘生在狗剩家,顺便就带回来了狗剩。

刘生见三人进屋,屁股蹭着炕沿,站到地中间儿,看着农会主任赞赏地说,来得好快。农会主任说,都说你干事煞愣,我哪敢耽搁啊?刘生笑着问,说说,说说你们村“砍挖”成果的情况,农会主任脸漾得意,不喘气似的说,马三十三匹,牛四十五头,大车三挂,黄金三斤三两,白银五十五斤,粮食五千四百五十五斤,布衣一百一十三件,棉花五十四斤,座钟两架,生猪二十七口,土豆三千三百四十四斤……

农会主任的汇报还没有结束,就被陈凡截住了话头。她嫌农会主任的语速过快,她记录不下来。农会主任就去看刘生。刘生点点头说,这样吧,详细情况留到晚上开会时再汇报,你先去找套衣服给这位大嫂。农会主任摇着脑袋说,不行,那可不行,在浮财没有全部起出来之前,谁都不能动胜利成果。

农会主任说过这话,瞥眼炕上妇女,又跟刘生说,走,我再给你们换户人家住。刘生说,我们就住在这儿。你去给我们找两床被褥过来,再给屋里大嫂借套棉衣。农会主任愣愣,说,狗剩他们家,只有一盘火炕啊!刘生笑笑,说,外屋不是有堆谷草吗?让陈凡睡火炕,我和小国睡草堆。

送农会主任走出大院,刘生又让小国进城,找吴县长批五十斤苞米面,五十斤高粱米,五十斤小米。小国惊讶地说,来回五六十里呢?到黑上我赶不回来,谁保卫你啊?

刘生犹疑不定。狗剩看着着急。他凑到刘生面前,扬脸说,让我骑大黄马送小国哥,保管能回来。刘生低头,啪啪拍两下狗剩脑袋,没有说话。狗剩急切地说,别看我岁数小,我都给南霸天放三年马了,骑马就跟玩儿似的。不信,我骑给你看看。狗剩说过,也不等刘生点头,便将右手拇指、食指嘬进嘴里,吹出一声悠长的口哨。哨音刚落,打从大门外就走进来一匹黄马。走到狗剩面前,它收住四蹄,垂下脖颈,用脸蹭狗剩的肩膀,簌簌的响。

刘生点点头,再看马背上铺着条破麻袋,又皱起了眉头。狗剩看出了门道。他嘿嘿一笑,说,你是怕没有马鞍吧,我骑马压根儿就不用马鞍。狗剩说过,抬左手抓把马鬃,抬左脚插进马镫,再猛地甩起右腿,人就坐上了马背。坐上马背的狗剩满脸得意,俯身眯着刘生说,看看,让你看看,我有多尿性。刘生拍下狗剩大腿,笑着脸说,好,我答应了,快去快回。狗剩却狡黠起目光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事。刘生脸上一片懵懂,疑惑地问,怎么,你这小鬼,还讨价还价啊?狗剩说,你就说,答不答应吧?刘生说,答应什么?狗剩说,我想参加八路,你收不收我?刘生哈哈笑。笑过,他热烈着声音说,不答应,我能让你送小国吗?

狗剩脸上立马鲜花绽放。他弯腰,将右手递给小国说,来,上来抱住我腰。小国便拉住狗剩的手,借助狗剩的力量,上马坐到狗剩背后,抱住了狗剩的腰。狗剩扬头,扽扽缰绳。黄马心领神会,咴的长啸一声,撒腿跑出了空荡荡的大院。

火炕烧得太热,屋里弥漫着特殊的味道,说酸不是,说腥不是,说臭也不是。这让陈凡无法安眠,有苦难言,只能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折腾得破炕席吱吱扭扭,替她发着牢骚。

狗剩他妈估摸已到大半夜,内心惭愧,便向陈凡道歉,说,让你这么水灵的闺女住狗窝,真的难为了你。陈凡不想跟狗剩他妈说实话,只好编了个理由,说,白天那工夫斗争果有,他死活不肯交出浮财,你说他到底有没有呢?狗剩他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说没有是假话。但我咂摸着,有也不会太多。陈凡问,这话怎么说?狗剩他妈说,果有这家伙是个老抠门,平常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不是逢年过节,连捡块豆腐都舍不得……陈凡插话说,这么说,他的浮财应该多啊。狗剩他妈撇撇嘴,说,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果有这老家伙稀罕土地,攒点钱都买了地,归期末了,被农会分了个屌蛋精光。陈凡脸上隐隐发烧。她瞭眼狗剩他妈,感慨地说,果有这人也是,西瓜都丢了,怎么还舍不得芝麻呢?狗剩他妈说,果小抠这人吃软不吃硬,你们要是哄着他来,说不准就交出了浮财。

早上,陈凡走出里屋,刘生蹲在灶坑前,正朝灶坑里塞黄豆秸秆。豆秸噼里啪啦响,不时迸出点点火花,像是一个个小精灵,眨巴着眼睛。狗剩他妈站在锅台前,正朝锅沿上贴大饼子。锅里的水哗哗啦啦地响,水泡贴着锅沿转圈,像是小驴拉磨。陈凡站在门框边,想插手插不上,想走又难为情。刘生抬头看到陈凡,说,你跟狗剩他们学骑马去吧,这里用不着你。

陈凡走到屋外,看狗剩刚扶小国下马,便笑着脸,跟狗剩说她也想学骑马。狗剩瞭眼陈凡,撇撇嘴说,老娘们儿哪有骑马的?陈凡顿时满脸绯红。小国看陈凡难堪,便将缰绳递给陈凡,侧身跟狗剩说,你先教陈姐吧,我等一会儿。狗剩嘿嘿一笑,跟陈凡说,看国哥的面儿,我就教教你吧。

早饭过后,陈凡走进果有家时,果有跟他老婆正在吸烟。果有躺在炕头,脑袋蒙条毛巾,唇上噙颗自卷纸烟,仰面看着烟圈袅袅升腾。他老婆则坐在炕梢,盘着腿,两膝间夹个烟笸箩,吧叽吧叽吸着大烟袋。两人之间,坐着个泥火盆。盆里的明火已经熄灭,上面罩着层白灰,像是洒着层面粉。

果有老婆见陈凡进屋,用眼睛摩挲摩挲陈凡的脸,又转过了自己的脸。果有看老婆面目异常,他翻过身,目光恰好跟陈凡的撞成一线,嘎巴嘎巴响,像两个石头相撞。他先是愣愣,随后问陈凡,八路吧,上我们家来干啥?陈凡说,我是工作队的陈凡,想跟你们唠唠,欢迎吗?果有说,欢不欢迎,你不都来了吗?想坐,就炕上拐着吧。果有这么说过,两手撑着炕席,坐起身来,脑袋耷拉在胸前,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陈凡却没有落座。她嫌炕席肮脏,更嫌屋里弥漫的烟气,想早点结束谈话,便笑着脸说,我站着说话就行。果有看似善解人意地说,我们两口子都抽烟,你有啥话麻溜说,别在屋里待的时间太长。这正中陈凡的下怀。她就直奔主题,说,我想問的问题很简单,就是想掏个实底,你们到底想不想交出浮财?

果有瞥眼陈凡,侧目又去看老婆。他老婆翻翻白眼,又把身体扭了过去。陈凡有些性急,说,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总得说句话吧?果有说,我们还能咋想?我们想啥?想啥还有用?说过这话,他激烈地咳嗽起来,一口口喘着粗气,脸憋得像个紫茄子。

陈凡等他咳嗽过后,缓和下语气说,我请你们跟我交个实底,到底想不想交出浮财?果有瞪大眼睛说,武大郎服毒,吃也是死,不吃也是个亡,我交不交浮财都是一个屌样。陈凡沉吟片刻,还是眯着果有说,我们保证你的安全,你能交出浮财吗?果有目光游疑地说,我就怕……人财两空啊!陈凡说,我们工作队说话算数,你的顾虑是多余的。果有耷拉着脑袋,思忖一会儿,抬头又将目光转向了老婆。他老婆用烟袋铜嘴敲两下炕席,说,派人来,来人起吧,都在这疙瘩呢。说过这话,她啪叽一声把烟袋扔到炕上,呜呜哭了起来,像条丢了狼崽的母狼。

陈凡暗自欢喜。她觉得这个成果是献给刘生的厚礼,刘生从此会更信任自己。

狗张屯的土改开展得有声有色,总有外地人前来学习取经。刘生只好设立个临时办公室。他和小国住果家大院东厢房,陈凡住西厢房。果有因没有民愤,又交出全部浮财,农会给他保留了三间正房。

这天过午,陈凡骑了一阵马,说是累了,便将缰绳交给小国,让他跟狗剩遛马,自己则走进了东厢房。

刘生坐在八仙桌前正在写总结,背对炕沿,面对窗户。他见陈凡满脸霜花,关切地说,外边挺冷吧,快到火盆边烤烤火。刘生说罢,喀巴喀巴搓搓手,再放到嘴唇前,呵上几口热气,然后伏下身去,接着写他的总结。天冷,钢笔水发涩,走得吞吞吐吐,像个小姐。

陈凡走到炕沿前,正想烤火,突然看到支花牌手枪,躺在火盆右侧。她侧脸觑眼刘生,欻地抓起手枪,对准刘生头部就勾动了扳机。手枪咔嚓声响,并没有射出子弹。陈凡脸色顿时苍白,两眼模糊,耳朵嗡嗡山响,胸口怦怦狂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刘生听到咔嚓声响,转过脸来,暧昧着神情说,真看不出来,你不但喜欢骑马,还喜欢打枪。陈凡颤抖着声音说,有时间,请刘主任教教我打枪吧?说过这话,她把手枪又放回了原处。刘生微笑着说,这是好事,等我找时间再教你。

陈凡还想跟刘生聊聊,小国和狗剩走了进来,到火盆边烤火。狗剩看到炕沿上的手枪,脸上立时绽满笑容,央求小国说,快烤,烤透手后,教我放枪。小国板起面孔说,枪可不是随便打的,我不能教。狗剩脸色呱嗒就撂下来,瞪着小国说,真不够哥儿们意思,我教你骑马,你不教我开枪。

刘生听狗剩翻小肠儿,便转过身来,笑着对小国说,你边烤火,边给他们讲讲手枪的原理,等有时间,再教他俩使枪。

临近春节,刘生显得格外忙。他要逐个村子访贫问苦,逐个村子送温送饱,忙得脚踢后脑勺。

这天中午,刘生带着陈凡、小国和张土改,又进了狗张屯。张土改就是狗剩。刘生说狗剩参加了革命,应该有个正规的名字。这样,狗剩就有了个大名叫土改。

刘生刚进村,就有群众来报信,说是果春雨的绺子要下山抢劫。刘生为了掌握准确的情报,便派陈凡到果有家探询情况,再派小国和张土改去找农会主任,请他召集骨干民兵,立即到果家大院集合。

陈凡走进果有家时,果有和他老婆正在搓苞米。果有坐在炕梢,他老婆坐在炕腰,两人盘腿,中间放个大笸箩。果有看陈凡进屋,慌忙扔下手中的苞米棒子,朝炕里挪挪笸箩,说,陈政府来啦,快烤烤火。陈凡走到炕沿前,边伸手烤火边说,我来,你们不烦吧?果有说,陈政府是贵客,请还请不来呢,咋能说烦呢?说罢,他将个大碗推到炕头,说,吃点炒黄豆,夜儿个黑上新炒的,嘎嘎香。

陈凡没有动黄豆,怀疑起目光,说,看样子,你们很高兴啊?果有说,高兴,高兴,真的高兴。陈凡说,农会分了你们的土地,收了你们的浮财,你们还高兴?果有说,这话咋说呢?你们是分了我的土地,分了我的财物,但你们说话算数,不但保住了我的老命,还给我留下了房子,你说我能不高兴吗?果有说过,再将大豆碗朝陈凡面前推推,说,站着的客儿不好答对,没事你就多坐会儿。

陈凡原本不想落座,听果有这么说,她说声谢谢,然后坐上炕沿,侧身从笸箩里拿出两穗苞米,边搓苞米,边跟果有说话。陈凡说,现在外边谣言四起,说中央军已经占领了沈阳,并很快会打到铁山,撵走八路军,你有什么想法?果有说,谁说中央军能撵走八路军,纯粹是扯犊子。陈凡蹙着眉头问,这话,怎么说?果有说,道理是明摆着的,从古到今,哪朝哪代,都是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眼前这个荒乱时候,谁跟中央军走,都是瞎了眼睛,没有好果子吃。

陈凡听过果有的话,胸口隐隐作痛,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脸上阴霾密布。果有窥陈凡脸上难堪,又低沉着声音说,我咂摸陈政府来,是想打听果春雨那兔崽子的事。这点请政府放心,但凡有那兔崽子一点消息,我立马带他来交枪。陈凡故作轻松,说,那我就谢谢你了。说过,她走出了果有家,脚步迟迟疑疑,像是迷失了道路。

陈凡走进东厢房时,刘生坐着板凳,两臂伏着炕沿,人已经睡熟,臂前放着手枪。陈凡瞄眼窗外,低头说,刘主任,睡着了吗?刘生没有回音。回答陈凡的是鼾声,此起彼伏,一起一伏,很是轻松畅通。陈凡再溜眼窗外,而后脚尖着地,踮脚走到炕沿前,嚯地抓起手枪,调转枪口,对准了刘生脑袋。刹那间,她两眼模糊,两手哆嗦,竟然勾不开扳机。她将手枪放回炕上,哭泣起来,周身颤抖,像是打摆子,如在冰凌上卧,如在蒸笼里坐。

刘生感觉到了陈凡在战栗。他站起身,审视着陈凡说,你哭什么?陈凡说,你……枪毙我吧。刘生风平浪静地说,枪毙你,我为什么要枪毙你?陈凡长长地吁口气,说,我是北安那边派来刺杀你的……特务。刘生微笑着说,你终于是觉悟了。陈凡瞪大眼睛说,怎么,你知道啊?刘生轻描淡写地说,知道,但不全知道。陈凡恍然大悟。她注视着炕沿上的手枪,说,你枪里没有子弹,也是……防备我的?刘生点点头。陈凡惊讶地问,那,你为什么,不早把我抓起来?刘生慢腾腾地说,当前新旧政权交替,青年被表面现象迷惑,是可以饶恕的。我们一逮捕你,就断了你坦白自首的机会。

陈凡痛哭流涕。她一边哭泣,一边交代了她参加暗杀团的经历。

陈凡读伪国高时,遇到校长陶侃。在陈凡眼里,陶侃年轻英俊,见多识广,谈吐高雅,又富于情趣。如此,每当陶侃讲历史课,她的目光就特别闪烁,提的问题也多。陶侃也是投桃报李,对她关照有加,每有空闲,总找她谈话,纵横捭阖,海阔天空。

时间再长些,陶侃向陈凡亮出了特殊身份。他告诉陈凡说,他是国民党员。陈凡摇摇头说,我只听说北山的抗联,是共产党领导的,没听说过国民党。陶侃斜起眼睛说,共产党算什么,一群乌合之众,将来要想夺回东北,还得靠国民党的中央军。陈凡半信半疑,说,陶校长,你就这么自信?陶侃说,你眼睛别只盯着脚下这块弹丸之地,关里的国统区还大着呢。怎么样,我想介绍你参加国民党,为光复东北做点事,你愿意吗?陈凡满脸绯红,羞涩地说,我听校长的。

陶侃顿时红光满面,像是喝醉了酒,兴奋地说,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国民党员,我得称你为同志了。陶侃这么说过,向陈凡伸出了右手。陈凡将胳臂藏到背后,用怀疑的口吻问,怎么,参加国民党,这么容易?陶侃说,现在是非常时期,非常时期,就得采用非常方法。

陈凡参加国民党刚过半年,日本侵略者宣布投降,八路军开进了铁山包县,陶侃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这天,陈凡正在呼兰河畔散步,心事重重,脚步沉沉。不料,她刚要上呼兰河桥,却被人喊住了脚步,声音很是熟悉。她吃惊地回头,喊她的果然是陶侃。她先是瞠目结舌,而后脱口而出,现在这时候……你还敢回来?陶侃笑嘻嘻地说,我回来是找你的。陈凡头皮一奓,耳朵嗡嗡山响,说,找我,找我做什么?陶侃看着城里方向,不紧不慢地说,我组织个暗杀团,想派你进铁山包,刺杀八路干部,你敢不敢?陈凡惊讶地说,我连个鸡都不敢杀,哪敢杀人?陶侃挑起眉毛说,陈凡同志,别忘了你是国民党员。你知道吗?八路是共产党领导的,共产党搞共产共妻,像你这样既漂亮又有文化的女国民党,如果被他们抓住,都是先輪奸,再拉出西门枪毙。

陈凡顿时耷拉下了脑袋……

陈凡正交代自己的罪行,小国和张土改跑进了屋,后边跟着十几个民兵,为首的是农会主任。

刘生知道是发生了大事,便肃穆起面孔,问农会主任说,有严重情况吗?农会主任面色紧张,快速地说,果春雨带着一百多土匪,奔狗张屯来了。这么快?刘生欻地从枪套里拔出手枪,当机立断,说,撤,敌多我少,我们立即撤回县城。农会主任说,不行,他们坐的是马爬犁,我们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

刘生躇踌片刻,命令小国,我们在果家大院坚守,你立刻骑马,进城求援,小国扬起脑袋说,我不去。刘生蹙起眉头问,为什么?小国理直气壮地说,我得保护你。说过,他溜了眼陈凡,像是有心,又像是无意。陈凡脸唰地就红了个透,一直红到脖颈,嗖嗖蹿出股股凉风。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看似天真无邪的小国,暗地里在监视着她。

张土改听小国这么说,走到刘生面前,扬头说,让小国哥保护你,我去。刘生右手压住张土改脑袋,说,不行,你妈就你一个儿子。刘生说过这话,又对小国说,立即执行,这是命令,我身边已经没有危险。小国怔怔,目光就锁定了陈凡。陈凡点点头,迅即又低下了头。小国脸放异彩。他说声,是。痛快淋漓,而后欻地给刘生敬个礼,熟练地跨上黄马,就跑出了大院。黄马哒哒的马蹄声渐行渐渺,代之而起的是激烈的枪声。

枪声过后,黄马低垂着头,一路嘶嘶长啸,又跑回了大院。马背上没有小国。张土改愣愣,随即抱着马脖颈号啕大哭。刘生黑下脸庞,跟农会主任说,你去,怎么样?农会主任摇摇头,说,我不会骑马。刘生又问,民兵中有没有会骑马的?农会主任还是摇摇头。

刘生知道求援无望,便大声说,快关大门,准备迎敌。张土改却拉住刘生衣袖,哭哭咧咧地说,还是让我去吧,给小国哥报仇。刘生还在犹豫,陈凡突然从张土改手里夺过缰绳,说,狗剩还是孩子,我去。刘生摇摇脑袋,转瞬又点点头说,好,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谢谢总队相信我。陈凡说过这话,左脚蹬紧马镫,身体一纵而起,人就坐上了马。坐上马的陈凡闪眼刘生,猛地抖动下缰绳,黄马就跑出了大院,马蹄下翻滚着两股白风,卷起的雪沫像条雪龙,在大院里旋转。

陈凡为剿匪立了大功,立功的陈凡却住进了医院。她的左腿受了贯穿伤,高烧不退,满脸潮红,嘴唇干裂,罩着层白醭,神思昏迷。

这天,陈凡坐在病床上,斜倚枕头,正闭眼养神,突然听到一串脚步声从门厅那边朝这边响来。她听脚步声有些熟稔,正诧异间,板门吱扭声响,被人拉开了。她下意识地回头,立时心惊肉跳,嘴唇哆嗦,没有说出话来。进来的竟然是陶侃。

陶侃用后背倚住屋门,两眼睃着陈凡,冷冷地说,咋样,没想到吧?陈凡吃惊地说,你胆子……真大……陶侃狰狞着面目说,你敢闯枪林弹雨,给八路送信,我还不敢进医院,给你庆功吗?庆功?我不用你庆功。陈凡从梦魇中醒来,冷静地说,共产党的政策是抗拒从严,坦白从宽,你也自首吧。陶侃嘿嘿冷笑一声,说,自首?你以为你立了功,就能改变特务身份吗?别做美梦了,还是听我的话,干掉那个八路,跟我远走高飞,到沈阳投奔中央军去吧。陈凡说,不,我不跟你走。我已经走了一段歪路,不能再走了。

陶侃掀开外衣,从腰间抽出支毛瑟枪,用枪口对着陈凡说,你不是说你离不开我吗,怎么又不想跟我走了?陈凡昂起头来说,听我话,只要你自首,我们还是……在一起。陶侃将枪口对准陈凡,恶狠狠地说,两条路,一条是活路,勾引那个八路过来,干掉他,跟我一起投奔中央军;一条是死路,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周年。陈凡突然镇定下来。她背倚被垛,两手撑床,直起身体,一字一板地说,刘总队给我派了警卫,你走不出去了,只要枪声一响,你立马就是死路一条。

陶侃愕然片刻,恨恨地说,我死,也要找个垫背的。说过,他勾动扳机,呯呯呯就放了三枪。

枪声还没有消失,过廊里又响起一串脚步声。

(王跃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散文、小说、诗歌散见《当代》《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等。有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等选载。出版长篇小说《坚守》等四部,小说、散文、詩词选集九部。)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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