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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往事

2023-04-28新宇

视野 2023年7期
关键词:创可贴罐头小岛

新宇

记忆里的夏天,我仿佛一直处在一个“流动”的状态,不是乘着火车到老家的外婆家,就是坐着船晃晃悠悠地被送到爸爸工作的那个小岛上。

妈妈每次都是在站台上或者岸边望着我远去的小小背影,含着笑迎接自己为期半个多月的悠长假期。

小时候爸爸赚了点小钱,和周围很多人一样,把钱拿去做水产养殖。爸爸所在的那个岛离家很远,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岛上,每隔一个月会回家一次。小时候我很想他,一天给他打十几个电话,一遍遍地询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他的回答往往都是“快了,快了”。

我就在这一声声“快了快了”之中数着日子,每天放学回家最期待的就是看到他的身影,但每次跑回家,家里还是像往常一样空荡安静。渐渐地我开始明白,爸爸的“快了快了”是世界上最没谱的话。

经历了太多次的希望落空,我开始学着抑制心里的那份期待。我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了,爸爸可能明天回来也可能不回来,我要像平时那样上学、放学、写作业、睡觉,度过平平无奇的一天。

每当我这么想,都会得到惊喜,所以就常常自我欺骗,明明很期待却要在心里劝自己洒脱。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却让自己看起来有一种老气横秋般的深邃。

如果某一天放学回家,走到距离家门口十几米的地方就能闻到浓浓的菜香味,那么一定是爸爸回来了。我就一路小跑连蹦带跳进家门,扔下书包就挪到爸爸跟前:“你看我是不是又长高了,比比,比比。”

我俩有好多话要说,主要是我话多,一直在不停地追问各种问题,爸爸有时候也会装作听不见,我就像小狗那样用头顶着他一直撒娇,一定要得到他的回答,不说不行。

那时候爸爸还没有戒烟,他会趁着妈妈出门的时候偷偷给我二十块,让我去小卖店买一盒十块的红塔山,剩下的钱可以自己留着。说实话十块钱不多不少,但是对一个以辣条为生的小学生,至少能花上十天半个月。

日子过得很快,看到爸爸在洗脸刮胡子了,我就知道他又要回海岛了。我开始变得安静,什么也不说,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他去哪我就去哪。

爸爸回海岛的那一天我一般是不会哭闹的,这样的离别我经历了太多次了,并且我知道我又要陷入自我开解和自我欺骗的无限循环中去了。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能一个人上下学,渐渐地妈妈也放心我去更远的地方。到了暑假她就把我送上火车,让我自己一个人去姥姥家,到了站就下车,姥姥会在那边的终点站接我。

也许是厌倦了乡村没有信号的电视和身上长出的湿疹,我询问妈妈我可不可以去爸爸的海岛过暑假,他们商量了一下答应了。于是十二岁那年,我第一次自己坐了船去到了爸爸的海岛。

其实海岛的生活和姥姥家那边的乡村没什么区别,十里八村依旧找不到一袋五毛钱的世闻香瓜子,电视依旧没有信号,甚至我和爸爸住的地方连电视都没有,但是那间能听到海浪声的海岛小屋有我许多的回忆,现在我闭上眼睛仿佛都能闻到那间屋子里的气味——我和爸爸每天都用玫瑰味的香皂洗脸、洗手,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玫瑰味,虽然那个味道很廉价但它也是关于一段记忆的味道。

船靠岸了,爸爸接上我,我们要再坐半个小时的小渔船,才能到达他平时生活工作的那个小岛,岛上的人操着和我相近又有些不同的口音问我爸:“这是你姑娘啊?个儿真高啊!手长脚长的,将来一定能当大模特儿!”

可谁能想到呢,十二岁之后我几乎没怎么再长过了,后来人们见了我也不会再评价我的身高,只会说这个孩子脚真大啊!

我和爸爸住的地方在海邊的峭壁上,夏天的傍晚开着窗能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同样“迷人”的还有风扇的“呼呼”声和蚊子的“嗡嗡”声。海岛上的蚊子可真毒啊,只需一个晚上,O型血的我和爸爸身上就会被叮得全是红肿的大包,整个人远远看去甚至比前一天膨胀了那么一圈。

我很馋,天天嚷着爸爸要去小卖店买好吃的,可那个还未开发的小岛上很难找到什么正经的商店。看着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小棉袄”,他投降了。我们锁上门踏上了寻找虾条的漫漫长路。

进出的必经之路上有个半米宽的土沟,那是泉水长时间冲刷而成的。每次经过那里,我都要做好充足的准备,奋力一跃才能干干净净地跨过去,要是动作拖沓,一条腿就会踏空踩进沟里,弄得浑身是泥。前头有过几次失败的经历,所以面对那个土沟很有心理阴影,每次到那都打怵。

那几天岛上的天气不好,刚刚下过雨的路上满是泥泞,我踮着脚跟在爸爸的身后,满脑子都是我的虾条,快要走到土沟的时候爸爸停住了,原来前一天的大雨把那个土沟冲刷成了更宽更深的“深渊”了。

我们俩面对着土沟,往下走是海,游过去是不行的,往上走是山,爬过去要花好多时间,唯一的做法就是直面我们眼前的“深渊”,先跳进去再爬出来。想到这个操作我就头疼,再想到回来的时候还要这样做一次,头就更疼了。但是与这些困难相比,我还是更想吃虾条。

我已经想象到我躺在炕上,倚着被垛吃着虾条喝着醒目,仿佛是民国黑白照片上抽大烟的太太小姐那样一个状态了——原来欲望真的可以战胜恐惧。

终于在跋山涉水之后,我和爸爸找到了一家古旧的小卖店,古旧到我甚至觉得老板的世界都是黑白的。伴着店里昏暗的灯光,我寻觅着,没有虾条,没有醒目,什么也没有,失望至极。爸爸看着我沮丧的脸,回身问老板:“有罐头吗?”

老板从他晃晃悠悠的货架上翻出一罐铁皮罐头,擦一擦上面的灰。我们凑过去定睛一看,原来是梨罐头!这种货可是不常见啊。

90年代的铁皮罐头,还没有进化成现在那种易拉版,只能是用菜刀沿着边砍一圈,然后揭下铁皮盖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吃。我们住的地方没有菜刀,爸爸就地让老板把罐头打开,要了一个铁勺,让我挖着吃。

喝了一口汤,味道还行,心里想着没有虾条,梨罐头也行。我一勺一勺地挖起来,很快就见底了,最后那一口我也不放过,因为我知道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下一次再吃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想到这些我就格外用力,恨不得整个人都扎进铁罐里。

我用力地沿着铁罐的边缘转着圈挖,由于铁皮罐的口是用菜刀刮开的,边缘很不规则也很锋利,我的手一下子就被刮出一个一厘米长的大口子,血瞬间就涌了出来。

爸爸一边说着“完了完了”,一边问老板岛上有没有什么卖创可贴、紫药水这些东西的地方。还别说,这家昏暗的小卖店,虽然找不到好吃的虾条,但是却有创可贴。爸爸从来也没干过什么细活,看着我血流不止的伤口也是一头雾水。他摁着创可贴的一头,将另一头使劲绷直,用力地在我的小拇指上缠了两圈,穷尽了那个创可贴的周长。

小手指头被缠得几乎不能打弯,但是好在血止住了,也不很疼了,甚至已经没有知觉了。包了伤口忘了疼的我,就这样翘着不能弯曲的小手指玩了一下午。晚上在爸爸的朋友家吃饭,他的媳妇问爸爸:“这孩子的手怎么了?都紫了。”

爸爸抬起我的手一看才发现不对劲,赶紧把创可贴松开,我的小拇指才从深紫色渐渐变成粉红色。朋友的媳妇一直在数落爸爸:“你这个爸当的,要不是发现得早,孩子的小手指头都得坏死了。”

海岛的日子虽然无聊,但是只要和爸爸在一起,多无聊都不算无聊,给他扎小辫也是一天,跋山涉水去吃罐头也是一天,总之每天都有新鲜事。

在离开海岛的那一天上午,爸爸开着小船,领我来到了海中心的小岛。我记得之前在屋子里的时候,还远远望见过那个小岛,也没觉得它离岸边有多远,谁知开船需要这么久。

爸爸下船将绳子绑在岸边的一个石头上,固定好以后,回身把我抱下船。我仔细地环顾四周,岛上没有树,杂草长得很茂盛。爸爸拨开岸边的草,露出一条小路来。我跟在爸爸后面,他一边走一边和身后的我说:“你们学没学鲁迅先生的那篇《故乡》?”“爸爸,鲁迅是谁啊?”“鲁迅先生你都不知道,他说‘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你觉得是因为有人走才有了路,还是因为路本来就在那里人才会走呢?”“不知道,爸爸我渴。”

就这样我们俩前言不搭后语地聊了一路,终于爬到小岛的最高处,原来小岛上住着人,还有一条大黑狗。大黑狗看到有人来了很激动,努力地起跳想要挣脱束缚,但是物体间的力是相互的,它越用力狗链的反作用力也就越大,硬生生把自己的身体弹回去了,还顺势带翻了自己的饭碗。

一个男人从房子里走出来,对着那狗骂骂咧咧说了几句。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个叔叔的名字,只是小时候见过那一面,爸爸没告诉我该如何称呼他,所以我一直在心里称呼他为“海岛叔叔”。

他抬头看见我和我爸,很热情地过来打招呼,两人推推搡搡,進行了一些男人之间的“亲切问候”。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无所适从。

“老姑娘你自己进屋坐会看电视,我和叔叔说会话。”听到这句话我像解脱了一般,迅速逃离他们那些听不懂的“战争”“历史”“政治”议题。

在小岛待了小半个月了,终于摸到电视了,可这屋里的电视哪有频道呢?我坐在叔叔的铁板床上,盯着满屏的雪花出神。岛上的信号很飘渺,偶尔能在一片雪花之中听见一两句人物对白,不知是金庸的武侠剧还是周星驰的喜剧。那个下午应该是在那儿坐了很久,因为我深深地感觉到我的屁股扁了。终于,爸爸在外面叫了我一声,算是给了我一个动身的信号。

“海岛叔叔”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下去买一次吃食,大多数时间都和大黑狗待在岛上守岛,实在是没什么像样的饭菜可款待我们,我和爸爸要在太阳下山之前告别“海岛叔叔”,沿着来时的路下去。

海上的日落和日出一样美,夕阳下我发黄的头发闪着金色的光,广告里说这是身体缺锌的表现。回去的一路上,我和爸爸的脚步放缓了,话也没有来时的多了,只是静静地走着,默默地听夏日傍晚草丛里的蛙鸣和虫叫。我在想晚上回去爸爸会给我做什么好吃的呢?爸爸在想一会要去买一盒蚊香,晚上点上,这样姑娘的身上就不会被叮那么多大包了。

记忆中海岛的夏天,雨很大,大到海面上激起了层层水雾;风也大,大到把我的裙子整个掀起来糊满整脸;甚至蚊子叮的包也很大,大到我整日整夜不停地挠,腿上至今留有几个明显的伤疤。

每次穿袜子,看到那几个伤疤,就会把我的思绪带到海岛的夏天。退潮了,“海岛叔叔”也会领着他的大黑狗走下海岛去岸上的人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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