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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物收藏于鲁迅是何等“癖好”

2023-04-27萧振鸣

博览群书 2023年3期
关键词:癖好拓片铜镜

萧振鸣

鲁迅少年读书的私塾称为“三味书屋”,那“三味”的解读是: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也就是说读书如同有主食,有副食,还要有调料。鲁迅以写作名世,他一生写小说,写杂文,一副横眉冷对的样子,殊不知鲁迅的一生三味俱全,他的生活中除作为公务员、教书的职业外,还读书、写作、逛公园、看电影、好美食、种花草,古物收藏更是他的一大癖好。他虽然不以收藏家名世,但他留给世人的文化遗产中,有丰富的古物收藏,包括古籍、拓片、钱币、陶俑、铜镜、古砖等。鲁迅的收藏兴趣大多与他对中国文化的审视与研究相关。

作为读书人的鲁迅,他最钟情的收藏当然是书籍,其中古籍占有很大的比重。鲁迅的家庭虽然是旧式家庭,但并没有多少藏书。鲁迅家祖传的有点价值的书只是一部木板《康熙字典》,一部石印《古三经注疏》《文选评注》《唐诗叩弹集》,还有一部任渭长画的《於越先贤像传》和《剑侠传图》。鲁迅16岁前四书五经就已经读完,离家之前就几乎读过了十三经。求知若渴的鲁迅读了大量的课外书,特别注重古代小说、野史杂说和带有插图的书。他少年时就喜爱收藏带有图画的书,曾购买过《毛诗品物图考》《海仙画谱》,还有木版的《晚笑堂画传》等。他买书时还有很特别的癖好,就是对书品要求非常高,如果发现有墨污,或是装订歪斜的页子,一定要拿去更换,如果不能退换的,就折价卖给别人,自己再贴钱另买新书。如果是喜爱的书,遇上印刷装帧或色彩更好的,他会另購一册保存,这就是鲁迅日记中常有重出的购书记录的原因。

鲁迅的藏书范围非常广泛,从现存鲁迅的一万多册藏书中,古今中外,经史子集无不涉猎。他一生创作小说、散文、杂文、诗歌、序跋、校记等文章共计1000余篇,涉及古今中外书籍一万多部(篇)。涉及古今中外人物5000多个。从购书、藏书、读书、写书、编书到论书,鲁迅的一生也是一个读书人的一生。从鲁迅文章中和藏书中涉及书来看,他的阅读量是相当大的,有些买不起的书,还经常到图书馆去阅读,他的读书范围远超过他的藏书,鲁迅才称得上是博览群书的人。

鲁迅所购古籍,大部分在1912年至1926年间购于北京琉璃厂书肆。据鲁迅日记统计,鲁迅在北京居住的14年间,到琉璃厂480多次,购买经史子集各部古籍3800多册。从日记看,鲁迅到教育部工作后,有了较好的经济收入,这是他能较从容地购书的原因之一,但是较贵的书鲁迅还是较谨慎地购买。鲁迅1912年5月进京到年底,共得津贴710元,购书90种,200多册,用了160多元。年底鲁迅感慨道:

审自五月至年莫,凡八月间而购书百六十余元,然无善本。京师视古籍为骨董,唯大力者能致之耳。今人处世不必读书,而我辈复无购书之力,尚复月掷二十余金,收拾破书数册以自怡说,亦可笑叹人也。

民国时暴涨的书价让鲁迅感到难以承受。鲁迅在《买〈小学大全〉记》中谈到当时的书价:

线装书真是买不起了。乾隆时候刻本的价钱,几乎等于那时的宋本。明版小说,是五四运动以后飞涨的;从今年起,洪运怕要轮到小品文身上去了。至于清朝禁书,则民元革命后就是宝贝,即使并无足观的著作也常要百余元至数十元。我向来也走走旧书坊,但对于这类宝书,却从不敢作非分之想。

显然,“善本”的价格鲁迅是承受不起的。1920年左右,鲁迅月工资为300元,在购书方面,每年大约用去五分之一。藏书家韦力先生的《鲁迅藏书志》,按经史子集分类介绍,厚厚的三大卷,为研究鲁迅藏书的学者们提供了索引式的帮助。韦力说:

我感慨于鲁迅不但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竟然还是一位目录版本学家。虽然鲁迅的藏书中很多是晚近刻本,甚至有一些是石印本、影印本或者是排印本,但这些书从底本角度而言,几乎每一种书都是当时所见最佳之本。

这对一个公务员、一个自由撰稿人来说,他的财力使然,这也是他常常感叹书价太贵的原因所在。

1912年鲁迅到北京教育部任职,开始关注金石拓片。第一次收藏拓片是被称为“石刻之祖”“篆书之宗”的石鼓文。后来鲁迅的好友季自求、杨莘士等人又赠送了几枚拓片,到1915年,鲁迅购买拓片似乎开始上瘾,一发而不可收了。

琉璃厂是鲁迅收藏拓片重要来源,在琉璃厂购买的拓片有4000多枚,大量购买拓片是从1914年末至1921年,其中购买最多的是在1915至1919年。鲁迅购买拓片的种类很多,包括碑刻、墓志、造像、砖刻、瓦当、镜、古钱、古砚、钟鼎、经幢、古印及汉画像等。鲁迅遗存全部拓片6000多枚,其中碑拓有4000多种,现在这些拓片基本都保存在鲁迅博物馆,成为中国文化遗产的巨大财富。

鲁迅购买的拓片,其中有很多是金石收藏家端方、陈介祺曾收藏过的拓片。当时购买民国时期拓片的价格是很便宜的,如鲁迅日记1916年2月12日载:

买端氏臧专拓片一包,计汉墓专三百八十,杂专十一,六朝墓专廿五,唐、宋、元墓专七,总四百廿三枚。又隋残碑一枚。

这是鲁迅所购为端方藏砖拓最大一宗,共423枚,50券元,合每枚0.12元。又如1917年3月18日:

午后往留黎厂买洛阳龙门题刻全拓一分,大小约一千三百二十枚,直卅三元。

鲁迅所购题刻全拓一份大小约1320枚,指当时所能拓到的较完整的拓片,这是鲁迅最大宗购买的整套拓片。鲁迅该年工资为300元,购买此套拓片占去月俸的十分之一,但33元的价格合每枚拓片2分5厘,也是极便宜的。在鲁迅所藏拓片中,以民国拓片为主,有少部分是比较珍贵的,从鲁迅的财力来说,他不可能大量购买年代较早的拓片。但是他所藏的拓片中有许多是未见著录的,还有许多是现在碑石损佚的,现在鲁迅所藏的民国拓片也是相当难得的了。

鲁迅比较注重隋唐以前的碑拓、墓志及造像的收藏,收藏拓片的范围从先秦到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其中汉碑就有130余种。鲁迅对收藏的碑拓做大量的整理、校勘、抄录工作。经鲁迅抄录、校勘的有100多种,魏晋南北朝墓志有300多种,经鲁迅抄录并校勘的有192种。

这数千件拓片,可以说是一个规模恢宏中国书法史集成。他收藏最早的刻石书迹拓片是春秋战国之交时期秦国的“石鼓文”,秦代刻石拓片,鲁迅还存有《琅琊台刻石》《泰山秦篆残石》两枚,这两座石刻刻于秦始皇28年(前219),传为李斯所书。《琅琊台刻石》在鲁迅购买记录中没有记载,现鲁迅博物馆馆藏文物中拓片的数量多于鲁迅日记中记录的数量,说明鲁迅记载的仍是不全的记录。鲁迅所藏的汉碑中,较珍稀的有《群臣上寿刻石》,古汉文帝后元六年(前158)刻,是秦汉之际篆隶过渡时期的书法代表作,为西汉最早珍稀刻石,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将此拓列为所见过的20余种汉碑之首。纵观鲁迅的碑拓收藏,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碑刻、墓志及造像数量最大,其中有大量未见著录的石刻,在今天已成为稀世奇珍。

鲁迅收藏石刻拓片和“抄古碑”的目的,历来研究者有多种说法。主要观点认为,鲁迅当时感到孤独、寂寞、彷徨,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他选择抄古碑,是在复古的幻想中逃避现实。

从鲁迅的《呐喊〈自序〉》看,引起他寂寞而痛苦的原因是由于办《新生》的失败,而通过“抄古碑”麻醉灵魂只是其一,实际上,鲁迅之于收藏和抄校古碑确实有他的兴趣和爱好在里面,他的收藏绝不是简单的麻醉灵魂或是玩一玩收藏,他总是要做些事的。从1915年到1919年是鲁迅收藏碑拓最多的几年,到1926年离京南下之前,鲁迅收藏拓片的热情就没有中断过。鲁迅还在“麻醉灵魂”吗?很显然,他的碑拓收藏是在做一件伟大的事业,为撰写《中国字体变迁史》等工作做准备。鲁迅曾说,“我已确切相信:将来的光明,必将证明我们不但是文艺上的遗产的保护者,而且也是开拓者和建设者。”(《引玉集·后记》)事实上,在收藏拓片的规模和数量上,鲁迅是当之无愧的大藏家,在校勘和整理方面,他是当之无愧的大学者。

汉画像拓片是鲁迅拓片收藏的一个重点。1913年9月11日鲁迅日记载:“胡孟乐贻山东画像石刻拓本十枚。”这是鲁迅收藏汉画像拓片的开始。

汉代画像石是汉代刻于墓室与地面祠堂、门阙等建筑上的装饰雕刻,是我国最早的浮雕艺术。汉画像的发现与研究早在北宋时期就已开始,金石学也由此发端,到民国初期已有大量的著录。20世纪初,开始用近代考古学方法积累汉画像资料。鲁迅做的正是这个工作,在民国初期,鲁迅是这门学问的开拓者之一。

鲁迅大量的收藏汉画像拓片是从1915年开始,直到1935年。现保存在鲁迅博物馆中的鲁迅收藏的汉画像拓片有600余幅,主要是山东汉画像和河南南阳汉画像,其中山东汉画像360余幅,南阳汉画像有290幅,此外还有出自四川、甘肃、江苏等地的汉画像。

鲁迅在汉画像的积累上不遗余力,曾想编一部《汉画像集》。鲁迅收藏汉画像的主要来源是从琉璃厂等书肆购买,还通过台静农等友人在各地搜集。1926年8月前曾作过一篇《汉画像集》拟目。但出版《汉画像集》的愿望由于财力不足等种种原因最终未能如愿。

鲁迅多是从美术考古的角度去搜集汉画像拓片的。对汉画像的收藏与研究是鲁迅一生的爱好,曾多次计划将收集的汉画像石拓片整理出版。为此,鲁迅做过大量的工作,1926年前,就写过《汉画像考》(见鲁迅:《厦门通信〈三〉》),并计划编印出版,但未能完成,现只存残稿50多页。在鲁迅的手稿中还有一页鲁迅自拟的汉画像目录草稿,现存鲁迅博物馆。在上世纪20年代末,鲁迅收集的汉画像已具有相当的规模。到鲁迅去世前,所收集的汉画像数量,在当时出土的汉画像拓片收藏者中,魯迅是佼佼者。

鲁迅还主张把汉画艺术融入中国新兴版画艺术中,在1935年9月9日致李桦的信中说:“汉人刻石,气魄深沉雄大,唐人线画,流动如生,倘取入木刻,或可另辟一境界也。”鲁迅深爱汉画像艺术,并把它应用在封面设计中,译文集《桃色的云》《国学季刊》的封面是由鲁迅亲自设计的,其中就采用的汉画像的素材。当中国汉画像研究还处于金石学和考古学领域阶段时,鲁迅就已经把它介绍到美术领域了,这使中国新兴版画获益匪浅。

?一、钱币收藏。鲁迅日记载,1913年8月16日,“午后往琉璃厂,在广文斋买古泉十八品,银一圆。”这是鲁迅到北京后第一次购买古钱币的记载。据鲁迅日记统计,至1919年6月21日,鲁迅购买古钱共27次,收藏166枚。购买地点多在广文斋、李竹泉及古董小市等。钱币的种类有春秋战国时的刀币、布币,汉、唐、宋、元、明及清代的古钱。其中不乏较珍贵的品种,如战国时期的“三字齐刀”“甘丹刀”,唐代“得壹元宝”,新莽时期的“大泉五十”“小泉直一”等。

鲁迅收藏古钱币具有很专业的眼光,为了收藏古钱币,他专门购置了《古今泉略》《古今待访录》等多种专业书籍。通过不断的学习,具有很强的辨伪能力,日记中常有“佳”“系伪造品”的文字。鲁迅对古钱币不仅收藏,还有研究。在鲁迅未刊手稿中存有标明“泉志”的手稿23页,记有172种钱币,分别注明了形状、质地、文字字数及字体。

鲁迅离开北京时将古钱都留在了西三条家中。现鲁迅博物馆尚存鲁迅收集的古钱有123枚。

二、俑收藏。俑,亦称“偶人”,是古代随葬的造型艺术品,一般以泥、陶、瓷等材质制作,以人物、动物为主在题材,以秦汉至隋唐时期最为盛行。据鲁迅藏品统计,鲁迅收藏的俑有57件,其中人俑38件,动物俑19件。其中有汉代6件、南北朝3件,隋代3件,唐代36件,宋代4件,明代3件,清代2件。在鲁迅收藏的俑中,时代最早的是西汉彩绘陶女侍俑,其他还有各时代的武士俑、女乐俑及石猪、陶马、陶猫头鹰、三彩小鸟等。

通过对俑的研究,可以考证该俑所处时代的生活、服饰及艺术特点等。鲁迅购买俑的目的,一方面是收藏保护文物,一方面对俑进行研究。1913年2月2日鲁迅从琉璃厂买到河南北邙出土的随葬品五件,非常珍爱。鲁迅自幼白描功底很好,他将所购土偶以白描绘制下来,并在上面写了说明。

三、古砖收藏。古砖是古代建筑的材料,战国时期就有使用。古砖上的纪年、纪址、文字、花纹等是一种重要的历史资料,是研究金石学的重要部分。鲁迅从日本回国后在绍兴任职时就开始搜集古砖,1912年到北京后仍在搜集古砖实物及拓片,常与周作人互寄古砖拓片进行研究,并想编写一部绍兴地区古砖拓本集《越中专集》。鲁迅所藏的“甘露”砖、“永和”砖、“河平”砖、建宁砖等拓片都是周作人从绍兴寄给鲁迅的。

至1924年,鲁迅已集到古砖实物20多枚。1924年9月21日,鲁迅以他十余年的藏砖及拓片为基础,编定了《俟堂专文杂集》,并撰写了《〈俟堂专文杂集〉题记》。

鲁迅在北京时,收集古砖及拓片多在琉璃厂。1919年2月12日,鲁迅日记载:

俟二弟至同游厂甸,在德古斋买端氏臧专拓片一包,计汉墓专三百八十,杂专十一,六朝墓专廿五,唐、宋、元墓专七,总四百廿三枚,券五十元。

该日所购为端方藏砖拓最大一宗,共423枚,花了50元,合每枚0.12元。鲁迅博物馆现存鲁迅藏砖拓片324种,338枚。可见有很多已经散佚。

在鲁迅所藏古砖拓片中,有一大批“刑徒砖”拓片。1918年5月23日鲁迅日记载:“往留黎厂德古斋买得恒农墓专拓片大小百枚,内重出二枚,二十四元。”为此,鲁迅曾购买过罗振玉辑《恒农冢墓遗文》一书,内容为洛阳地区出土的刑徒砖200余种,该书为研究洛阳刑徒砖拓的重要参考书。鲁迅参照此书买得恒农墓专拓片百枚。现鲁迅藏拓片目录中有刑徒砖拓113枚,多为本日所购。

四、铜镜收藏。铜镜,是古代用铜铸造的镜子,是一种生活用具。古代铜镜制作精良,形态美观,通常铸有华丽的图纹与铭文。鲁迅对铜镜也有精到的收藏与研究。

鲁迅日记中有多次购买铜镜及铜镜拓片的记录,曾购买收藏了数十种古镜拓片,现在北京鲁迅博物馆还存有40多種。

鲁迅对古代铜镜颇有研究,曾购买过《遯庵古镜存》《古镜图录》等著作,进行专门研究。1918年7月29日,鲁迅收到二弟周作人从绍兴寄来的《吴郡郑蔓镜》拓片二张,即作《吕超墓出土吴郡郑蔓镜考》一文另以考证。鲁迅此文,旁征博引,辞藻精练,言必有出处,论必有所据。关于此镜的考证,迄今无超越者。

1925年2月9日,鲁迅作《看镜有感》一文,鲁迅在文中通过对自己收藏的铜镜的品评,主张尽量吸收外来文化。文中可看出鲁迅对铜镜艺术有很深入的研究,通过铜镜所表现的艺术图案,高度赞赏汉唐艺术,使用外来的花纹毫不拘束忌讳。关于古镜,鲁迅从它的产生、品种和作用都有详细的介绍,通过古镜艺术的发展史,提出要“放开度量,大胆地,无畏地,将新文化尽量地吸收”。1923年7月23日鲁迅日记载:“上午以大镜一枚赠历史博物馆。”此枚无购买记录,就像鲁迅的书账一样,他的记账并不是很全的。此“大镜一枚”专家鉴定为明代“湖州镜”,1956年鲁迅博物馆建馆时,中国历史博物馆将此镜调拨给鲁迅博物馆,并一直在陈列厅展出。鲁迅的古代铜镜收藏现仅存这一件实物。

(作者系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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