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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解《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2023-04-27刘超

博览群书 2023年3期
关键词:穷途少府歧路

刘超

王勃送别诗中的名篇《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历来好评如潮。其诗曰: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

王勃此诗,亦赏析无数。通过本诗的文本细读,有些新见,著文以求教于方家。

王勃创作《杜少府之任蜀州》的具体环境是我们理解本诗的一个关键。

文学作品中的环境多指在作品生成過程中围绕着人物活动的时间、地点、场合的小环境,以及其背后关涉的地域、时代、文化、历史的大环境。本诗在以往的解读中基本遵循文本内容多小环境来解读,风格特点多大环境来解读。

首联“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暗示了送别地点。现行王勃的注本中多以为“城阙辅三秦”是点明了送别的地点:长安。城阙,多指城郭、宫阙。现在多认为此处“城阙”指代长安。辅,为护持、拱卫之意。三秦,指项羽在灭秦以后将关中一带分封为雍、翟、塞三部分,设章邯为雍王、董翳为翟王、司马欣为塞王来拱卫咸阳。而“风烟望五津”的“五津”,指四川岷江古白华津、万里津、江首津、涉头津、江南津等五个著名渡口,这里用五津代指蜀州。诗歌的写作中,尤其是上下联的写作中讲究对仗,不仅要求字音的平仄和字义的虚实,而且要求句式结构的前后一致。如果视“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在句式上形成一贯表达而予以解释则以上解释均不可取。采用“辅三秦”不能与“望五津”形成流水对,也不能形成意境上的一气连贯。我们知道“城阙辅三秦”还有另一种文本流传,即“城阙俯三秦”。俯,是俯瞰之意、“俯”与“辅”是版本的异同,然二字就其炼字而言,“俯”较“辅”在此联中更为妥帖。如此一来,“城阙俯三秦,风烟望五津”在对仗上更为完善,在逻辑阐释上也能形成自洽。

其一,“俯”字使用是俯视视野的习惯表达。采用“城阙俯三秦”,则城阙可简单指代城楼,或说长安的城楼、宫阙等,而不必用模糊的长安来指代。“俯三秦”,一方面说明了诗人与杜少府送别之地为居高之处。居高才能俯视,居高才能远眺。只有站于京城长安的城阙之上才能更好地放眼三秦,才能怅寥廓指点风烟外的五津之地。“风烟望五津”中的诗眼是“望”,五津是位于四川的五个渡口,只有登高才能实现远望。这样一来“俯”与“望”自然就衔接起来有一气呵成之感。我们可以设想诗人与杜少府送别在长安的城阙之上,俯瞰远方的风烟,诉说着远赴目的的蜀州更在风烟之外,这样理解于情于理才更为通畅。纵览王勃的诗文,“俯”“望”二字是其行文中的高频词汇。如“俯环瀛而极望”“俯炎荒而独秀”“俯丹棂而极睇”“俯瞰长安道,萋萋御沟草”“攀林俯云烟”“俯临万仞”“披绣闼,俯雕甍”“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俯”是自上而下,“望”是自近而远,这是居于城阙之上视野的自然转换。“俯”“望”二字的高频使用一是诗人有登高赋诗习惯,二是诗人有居高临下的俯视思维。

其二,“俯”字使用接引出人物,且让人物成为环境的主人。“三秦大地拱卫着长安”侧重强调长安地势的重要与送别何干?“城阙俯三秦”则不然,寥廓的三秦大地全在诗人与朋友的俯视之下那是什么感觉?是一种君临天下我为主宰的气概和胸襟。这点我们可以从毛泽东的《沁园春·雪》中得到印证。“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其词眼同样在一“望”字,望长城内外,大河上下,只有居高俯视才能实现其阔大意境的生成,人只有登高望远才能凸显“山高人为峰”的主角光芒。白居易《长恨歌》中“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与王勃“风烟望五津”意境相似,均是在“下望”“俯”的视域下才能够形成“不见长安见云雾”“不见五津见风烟”的视觉效果来。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生成的基点也是由于登高形成的阔大视野。可以说唐诗气象,少年精神、唐诗风骨形成的一个重要基点就在于诗人是在俯视中观照世界,在登高中阔大眼界,在这种阔大的视域下诗人的视野与胸襟得以最大的呈现。

综上,“城阙俯三秦”较“城阙辅三秦”在上下文诗意贯穿与意境生成上更为妥帖。用“俯”字则本诗的创作环境即为城阙之上,城阙之上较长安更能突出其居高俯视、眺望的寥廓视野。即:《送杜少之任蜀州》具体的创作环境为长安的城阙(楼阁、宫阙、酒楼)之类制高点。

王勃在《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一诗中非常注重意象的使用。诗歌虽然仅40个字,然其所择取的意象在其全部诗文创作中却极具代表性。如“少府”“风烟”“歧路”“沾巾”“海内”“天涯”等,这些意象在诗中指向的是诗人的“离别意”。

“少府”,是唐人对县尉的称呼,“明府”是对县令的称呼。本诗为王勃送其友人杜氏赴蜀州为县尉一职而作,故称之为杜少府。王勃的诗文中有众多具有“少府”“明府”身份友人的记载。如白少府、王少府、何少府、韦少府、吴少府、李明府、宇文明府等。其送别的作品中也以送少府居多,如《白下驿饯唐少府》《感兴奉送王少府序》《越州永兴李明府宅送萧三还齐州序》《春夜桑泉别王少府序》《冬日羁游汾阴送韦少府入洛序》《江宁吴少府宅饯宴序》。这说明王勃的朋友圈以少府、明府等唐代官僚体系的最下层官员为主。王勃与诸少府均为“志高位小之人”,其宦游人的相似身份决定了王勃在情感的抒发中自然生发出同命相连之情。如“去去如何道,长安在日边”“高树易来风,幽松难见日”“荆山看刖足之夫,湘水闻离骚之客”“不涉河梁者,岂识别离之恨”“他乡握手,自伤关塞之春;异县分襟,意切凄惶之路”“寒原冠盖,既同斟桂之欢;歧路风尘,即断惊蓬之思”“玉露下而苍山空,他乡悲而故人别”。这些送别少府类的诗文在情感的表达上均有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艺术效果。

风烟,亦是一常见意象。“风烟望五津”中之风烟,有“风烟迷茫”说,有“景象、风光”说。我们可检索风烟,可见“帝乡迢递关河里,神皋欲暮风烟起”“地隔风烟,人离岁月”“临阶竹树,绕栋风烟”“江上风烟积,山幽云雾多”等。《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应该指自然天气下形成的“烟雾”,与《与朱元思书》中“风烟俱净”中“风烟”的使用同意。“风烟望五津”是眺望风烟之外的五津之地,是杜少府赴任之地,风烟是眺望者与目的地之间的自然隔断。《白下驿饯唐少府》“浦楼低晚照,乡路隔风烟”,风烟是“乡路”之目的与送别地“浦楼”之隔断,同理:风烟也是“城阙”与“五津”的隔断。

歧路,指代岔路。典出《淮南子》“杨子见歧路而哭,为其可以南,可以北。”杨子(杨朱)见歧路而哭是因方向迷失而无处问津导致。“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注释中,多将“歧路”解释为“离别的路口”。其译文为“不要在这离别的路口哭哭啼啼,像小儿女一样泪湿衫袖”。如此理解此联强调的是“沾巾”,是对离别之情的强化。如此一来此联在强化离别时已经弱化了此联的思想性表达。王勃与杜少府在此处的沾巾之哭只是理解为离别之痛显然是对他们高情抱负的忽略,对“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乐观认知的背离。王勃诗文中与“歧路”意象相关的还有“穷途”“问津”等意象。穷途,典出《晋书·阮籍传》“时(阮籍)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王勃在《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中直接化用此典为“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阮籍的穷途之哭,是一种发泄,发泄无路可行的悲伤,是生于困境中的绝望和凄凉。王勃有《重别薛华》一诗,“明月沉珠浦,秋风濯锦川。楼台临绝岸,洲渚亘长天。旅泊成千里,栖遑共百年。穷途唯有泪,还望独潸然。”在别薛华时王勃以“穷途唯有泪,还望独潸然”作结,这与《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中以“儿女共沾巾”的歧路之别何其相似。是穷途,是歧路,是沾巾,是潸然。其他如“穷途千里”“雄略顿于穷途”“蹇步穷途”“泣穷途于白首”均是对自我作为坎壈君子个体境遇的诉说。

问津,典出《论语·微子》: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欤?”曰:“是也。”曰:“是知津矣。”

问津即是问人生之路。问津在《别薛华》表现得更为直白。其诗曰:

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王勃与薛华累世交情,二人多有往来之作。在这首《别薛华》中其伤感异常,读之令人肝肠寸断。“多穷路”“独问津”书写的是前途的艰难,“悲凉”“凄断”是直接把自己的坎坷遭遇与薛华的未来命运相结合表达出无限的伤感,“生涯共苦辛”和“俱是梦中人”则是送别中二人同命运共相思的共情融合。

杨子哭歧路,阮籍哭穷途,孔子独问津,此三个典故全部指向对人生路在何方的追问。可见“歧路”不能单纯地理解为“分别的路口”,它一语双关指向人生歧路。杜少府自长安奔赴千里之外蜀州仅为一少府值与不值,王勃反躬自身未来又在何方还在未卜之中,而这都是“歧路”徘徊与泪沾巾的原因。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和《别薛华》是送别诗中的代表作。明人胡应麟《诗薮·内编》说:

唐初五言律,惟王勃“送送多窮路”“城阙辅三秦”等作,经篇不著景物,而兴象婉然,气骨苍然,实首启盛、中妙境。

明施光重《唐诗近体》指出《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前四句言宦游中作别,后四句翻出达见,语意迥不犹人,洒脱超诣,初唐风格”。倪木兴选注《初唐四杰诗选》指出《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表现了初唐乐观爽朗、积极奋进的时代精神”。以上三者中胡应麟强调该诗在兴象和气骨上的特点,施光重直接定位“初唐风格”,倪木兴则突出了初唐的时代精神。王勃此诗是否能体现“初唐乐观爽朗、积极奋进的时代精神”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况且“初唐乐观爽朗、积极奋进的时代精神”的论述本身是否妥当也值得思考。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内涵多重。“儿女共沾巾”是送杜少府时的事实表达,即宾主双方“共”沾巾的事实语。“无为在歧路”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是王勃对杜少府的单向安慰,同样也不能理解为杜少府对王勃的单向安慰,而应该是宾主双方在歧路共哭沾巾后的彼此安慰语。传统的理解习惯假设主角是王勃,居于主导权的也是王勃,只有把“无为在歧路”理解为王勃话语才能更好地体现王勃乐观爽朗的性格和积极奋进的人生态度,如此诗中的升华之笔也就出来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然是否可以作如此推断?由“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推出“尚有一种昂扬的抱负和气概,使诗的格调变得壮大起来”“感情壮阔,有一种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英雄气概”的结论来是不符合逻辑推断的。如果我们对王勃所有的送别诗、文进行统计就会发现“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式的表达不是其送别诗的主调,只是个别现象的体现。王勃的送别诗有16首之多,占其总量的六分之一。举例如下。《送卢主簿》“穷途非所恨,虚室自相依”;《饯韦兵曹》“鹰风凋晚叶,蝉露泣秋枝”;《秋日别王长史》“终知难再奉,怀德自潸然”;《羁游饯别》“宁竟山川远,悠悠旅思难”;《江亭夜月送别二首》“津亭秋月夜,谁见泣离群”;《别人四首》其一“自然堪下泪,谁忍望征尘”等。在对其送别诗文的关键词考查中,我们会发现“泪”“泣”“悲”“恨”在送别诗中属于高频词汇。可见在《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外的送别诗中表现的均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的伤感,可见以《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一诗来说明王勃的送别诗有一种“昂扬的抱负和气概”是典型的以偏概全之论。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为何为给人造成这样的一种误解?究其原因在于王勃在诗文创作中有一种兴尽悲来的思维模式。准确地说是兴悲转化的思维在里面起作用,即兴尽悲来,悲浓兴来。如《春夜桑泉别王少府序》“去留欢尽,动息悲来”,如《江宁吴少府宅饯宴序》“情穷兴恰,乐极悲来”。这种思维在《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和《杜少府之任蜀州》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兴尽悲来”的伤感与“穷且益坚”的昂扬同在,“儿女共沾巾”的悲伤与“天涯若比邻”壮怀共存。

王勃送别抒写过程中这种兴尽悲来与悲尽兴来两种模式的诉说是浑然一体。其行文中的这种两极表达正体现了王勃性格中的两个极致:一深情到极致,一是独傲到极致。《送杜少之任蜀州》的“离别意”是歧路沾巾中不失风云之气,是天涯送别中富有缠绵之意。而这才是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韵味无穷,常读常新的原因所在。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湖南工业大学文学与传播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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