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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样的“魏晋风骨”

2023-04-24陈峰韬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23年3期
关键词:桓温王导谢安

陈峰韬

魏晋名士好玄谈,以互相辩论、精准阐述义理为能。南朝宋《世说新语》就记载了很多魏晋名士的言论,在记录史实的同时,保留了很多富有生活气息的片段,鲜活地再现了士人风貌。其中最有趣的,当属对文人士族之间互相嘲讽捉弄的记载。普通嘲讽之言大多庸俗,而从文人雅士口里说出来,就多了几分趣味和机锋。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东晋名士、文学家孙绰为人喜欢讥调,有一次与另一位文学家习凿齿一起出行,孙绰走在前面,忽然心血来潮调戏习凿齿:“沙之汰之,瓦石在后。”巧喻习凿齿是淘汰剩下的瓦石。习凿齿当即还以颜色:“簸之扬之,糠秕在前。”可谓对仗精妙、讽刺精准。

孙绰在《晋书》本传中评价不错,与其兄孙统被誉为“棠华秀发”,但他为人高调,喜好出头露脸,当时“温、王、郗、庾诸公之薨”,孙绰都当仁不让地为他们写碑文。虽说以才而论也不过分,但总是如此,难免引人非议。司徒左长史王濛去世后,孙绰为他作诔,其中一句如此说:“余与夫子,交非势利;心犹澄水,同此玄味。”王濛出身太原王氏,又是国丈,身份高贵,人品格调也都不错,夸他自然没毛病。但偏偏孙绰夹带私货,顺手把自己也夸了一顿。多年后,王濛的孙子王恭见到这文字,不客气地说:“才士不逊,亡祖何至与此人周旋。”直言孙绰大言不惭,过于骄傲。

无独有偶,孙绰在谢安家也被鄙视过一次。孙绰与兄孙统造访谢安,两人高谈阔论,声振屋瓦,但满嘴空话,不着边际,谢安的夫人刘氏在隔壁全听到了。孙氏兄弟走后,谢安问夫人这两位客人怎么样。刘氏冷着脸说:“亡兄门未有如此宾客。”刘氏的亡兄刘惔,也是有名的世家、高士,只不过略逊于谢氏。刘家门上都不请这种货色,谢安闻言满脸都是愧色,以交接孙氏兄弟为耻。

与孙绰不同,有些名士名实相符、又不是特别招摇,但因文人相轻,也会被人编排嘲讽,王羲之的儿子们就遭遇过。东晋的名僧、大文学家支遁有一次从建康(今江苏南京)去会稽(今浙江绍兴),到王羲之家拜访,见了羲之的儿子徽之、献之诸人。回到建康后,有人问支遁对王氏兄弟印象怎么样,支遁说:“见一群白颈乌,但闻唤哑哑声。”王氏兄弟喜欢穿白领衣服,支遁此言看似开玩笑,实则是看不起诸王子弟。支遁与谢安、王羲之、殷浩等当世名士平辈论交,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时人比之为西晋“竹林七贤”之向秀,喻其精通儒学、当世大家。支遁到王家,大概一来不屑与小儿辈为伍,二来讨厌王氏子弟夸夸其谈,故出言嘲弄。当然,这算不上什么恶意,大概是那时士人们标榜异同的习惯使然。

不仅名士们这样做,就连王公贵族有时也好这一口。晋灭吴后,有一次晉武帝举行宴会,席上问吴主孙皓,听说南方人喜欢作“尔汝歌”,你会不会?孙皓反应很灵敏,当即举着酒杯说:“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意思是好的,祝晋帝万寿,但尔、汝都是比较随意甚至失礼的称呼,一般是位尊者称呼位卑者,晋武帝想捉弄孙皓,却不想给自己挖了坑。晋元帝生了皇子,给全体朝臣赐物以示庆祝。光禄勋殷羡说:“皇子诞育,普天同庆。臣无勋焉,而猥颁厚赉。”晋元帝笑道:“此事岂可使卿有勋邪?”皇帝居然也开这种玩笑,着实令人莞尔。

东晋南渡之际,北方人大规模移民江南,随之带来文化上的交融,既是交融,一般都会经历歧异、斗争、融合的过程。尤其是南渡又伴随着最高权力争夺、土地重新分配,利益冲突杂乎文化交融之间,外来户与本地人势必产生不少矛盾与敌意。体现在语言上,就是南人与北人互相的蔑称,比如北人蔑称南人为“楚蛮”、“吴儿”,南人蔑称北人为“伧”。

以“伧”为例,“伧”本意是粗鄙无文者。江东人称北人为“伧荒之人”,后又简称为“伧子”、“伧”。其实南渡之人以有文化的士人、大族居多,无论如何不能称作“伧”,但在南北士人互相看不起的背景下,最有文化的一群人偏偏冠着荒诞的称呼。

北人过江者以瑯琊王氏为代表,像王敦、王导兄弟,一个在外坐镇大州,一个在朝中担任宰相,权力既大,地位又尊,连晋元帝都要敬他们三分,但江东人仍然敢以“伧”呼之。陆玩是江东四大本地士族“顾陆朱张”的代表人物,与瑯琊王氏名望在伯仲之间,但权力远远不及。王敦看重陆玩的才能,几次请他出山担任佐官都被拒绝,表面上看他是淡泊名利,其实更多缘于南人对北人的排斥。陆玩有一次到王导家拜访,王导请他吃酪,酪是流行于北方的、用牛羊乳制作的半固体食品,大概是从草原民族流传过来的吃法。陆玩吃了不习惯,当夜闹了肚子,于是致书于王导嘲讽说:“昨食酪小过,夜委顿,民虽吴人,几为伧鬼。”可怜我吴人,差点被你这北方佬害了性命。搞地域歧视搞到当朝宰相头上来,幸亏王导甚有涵养,才没闹出事来。

王导为了弥合南北之间的敌视,有意带头学习吴地人说话,与吴地士族通婚,不料引起北方士族的不快。有一次北方籍名士刘惔到王导家去,当时正是盛暑,王导把一个铁质棋盘放在肚皮上,说:“何乃渹。”渹大概是当时吴地的方言词,意为凉爽。刘惔后来对人说,去王丞相家没听他说别的,就听见他说吴语了。当时北来士族之间,说话仍以洛阳音为主,谁不说仿佛就丢了贵游名士的格调,刘惔此言意在表达对王导的不满。

王导倡风气之先,并没有收到效果,不仅在北方人这里落了顿埋怨,南方人也毫不领情。有些南人趋炎附势学北方人说洛阳音,被南人集体鄙视。晋陵郡(今江苏常州)名士顾恺之有一次出席宴会,有人问他为何不用洛阳音咏诗歌,顾恺之直言:“何至作老婢声。”讽刺辛辣如此,可见南北隔阂之深。

大名鼎鼎的“皮里阳秋”禇裒,也遭遇过“语言暴力”。禇裒是东晋康帝皇后禇蒜子的父亲,出身河南阳翟,是标准的世家大族。名士桓彝评价禇裒“皮里阳秋”,意指表面从不论人是非,但内心判断得很分明。谢安赞誉禇裒“虽不言,而四时之气亦备矣”,对其境界、气度和辨人好坏的能力推崇备至。禇裒年轻时名气很大,但官位不高,很多人都不认识他。有一次渡钱塘江送人,在钱塘亭暂住,正好赶上吴兴县令沈充也送客来此,亭长不识贤愚,把禇裒从正房里赶到牛屋,让沈充住在正房。沈充问那人是谁,亭长说是个伧父。沈充便大摇大摆地问:“伧父欲食饼否?姓何等?可共与语?”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当面不揭短。当面呼以蔑称几乎等于辱骂,禇裒很有涵养,也不生气,不卑不亢地答言:“河南禇季野。”沈充闹了个大红脸,当即送帖拜见、赔礼道歉、移尊设宴,还把亭长鞭打了一顿给禇裒出气。

東晋各家大士族轮流执政,士族之间互相防范,政治斗争很激烈,他们也经常通过语言来表达不满。永嘉南渡之后,瑯琊王氏成为政治新贵,便寻求在士族门第上压过其他传统大族。有一次,王导与尚书令诸葛恢讨论大姓的高低之分,说为何世人都称葛王而不称王葛?葛即诸葛,诸葛氏在汉末三国时就已是一等大族,远胜同郡王氏。不过,南渡之后就慢慢落后了,但人们提起瑯琊郡大姓还是习惯于旧日排序。诸葛恢说:“譬言驴马,不言马驴,驴宁胜马邪?”驴自然胜不过马,世人如此说不过顺口而已。诸葛恢虽是自谦,但把当世大族比喻为驴马未免不雅,言语之间掩不住的是对王氏崛起的酸溜溜。

颍川庾氏以帝舅之资崛起后,把瑯琊王氏挤出权力核心,王家人愤愤不平。有一次王导在府中闲坐,突然刮起大风,扬起尘土,王导用扇子拂去尘土说:“庾元规尘污人。”庾元规即庾氏的首领庾亮,庾亮是晋明帝的妻舅、成康二帝的舅父,取代王氏执政后,政治上一改王导倡导的无为而治,刚锐有余宽和不足,引起朝野众多士族不悦,王导故有此言。东晋著名僧人竺法深也批评庾亮:“人谓庾元规名士,胸中柴棘三斗许。”柴棘之词,既喻庾亮败絮其中不是栋梁之材,又讽刺他像棘刺,胸襟狭小不能容人。一个词便道尽其妙,文人批评人的艺术果然高明。

继庾氏而起的桓温,则是东晋士族集体“吐槽”的重灾区。桓温内胁朝堂,外镇大州,极盛之时掌握了东晋最高兵权。士族权势逼凌皇帝、压制其他士族。原本哪家都是这么做的,唯独桓温做得有些过分,屡屡请朝廷迁都回洛阳,还废立皇帝,向朝廷索要九锡,几乎跨过“当轴不夺位”的政治默契,所以遭到士族们的疯狂吐槽。

桓温势大根深,能力远远强过王氏和庾氏,像骂庾氏一样骂桓温,肯定不对路。于是士族们就抓住桓温以武立身这个不是缺点的缺点,集中火力攻击。东晋士族以清贵为尚,以浊庶为耻,做庶务的、当武将的都矮人三分。桓温做荆州刺史时,邀请陈郡谢奕饮酒,谢奕喝多了耍酒疯,追着桓温继续喝,桓温无奈躲到老婆房间里。谢奕便随手揪住一名士兵头目对饮,说:“失一老兵,得一老兵,亦何怪哉。”桓温听见了,也不责怪,可见他自己似乎也觉得以武起家并不光彩。为了抬高身价,桓温想与太原王坦之家结亲,王坦之归告其父王述,王述厉声作色:“兵,哪可与之!”桓温颜面尽失。

不过桓温也不是粗鄙无文之人,被人讽刺得多了,他也会回击。桓温北伐时,水师进入泗水,自南而北,眺望中原故土,责怪西晋末年的重臣王衍未尽臣子的责任。名士袁宏轻率地说这是运数使然,不是王衍的过错。桓温突然说:“诸君颇闻刘景升不?有大牛重千斤,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荆州,烹以飨士卒,于时莫不称快。”即骂袁宏像这光吃饭不干活的大牛,是个大草包,只会空谈,又语带威胁,吓得袁宏面如土色。

《世说新语》记载士族打嘴仗,多如此类,简短不失隽永,雅致蕴含机锋,实乃中古一大文史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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