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 钰

《咖啡馆音乐会的一角》 爱德华·马奈 1879 年

19 世纪，法国巴黎正在经历许多社会变革。在这个背景下，咖啡厅音乐会迅速崛起，发展成为19 世纪欧洲流行的主要戏剧娱乐方式之一。同时，咖啡厅音乐会也在19 世纪的欧洲艺术中占有重要地位，它的发展奠定了20 世纪大众文化的基础。咖啡厅音乐会并非戏剧历史学家的兴趣所在，它往往会吸引艺术家与艺术理论家的关注。在咖啡厅音乐会中，产生了许多极具影响力的表演明星，其中绝大多数是女性。不仅当时的记者和艺术评论家时常对这些表演者进行跟踪报道，众多欧洲绘画艺术家也是咖啡厅音乐会的常客，他们用画笔记录下咖啡厅音乐会的场景和表演者，如法国的爱德华·马奈、乔治·修拉和埃德加·德加等。通过对他们咖啡厅音乐会绘画作品的分析，可以深入了解这种新式戏剧的历史背景和表演方式。

一、咖啡厅音乐会的背景

莫泊桑发表于1882 年的短篇小说《月光》中有这样一句话：“我到达了香榭丽舍大街，那里的咖啡馆音乐会就像在壁炉燃烧的树叶。”咖啡厅音乐会是一种起源于法国的戏剧表演形式，通常在咖啡厅、酒吧等提供饮料和食品的场所举办，也被称作咖啡厅吟唱或咖啡厅演奏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咖啡厅音乐会逐渐成为了举办多种演出的场所，如轻歌剧、芭蕾舞和歌曲表演等。

在18 世纪的巴黎，喝咖啡的风气逐渐兴起，许多酒吧①在圣殿大道上落户，其中很多酒吧开始通过即兴歌唱或舞蹈等活动来吸引顾客。在法国大革命期间，这些酒吧被迫迁移到皇家宫殿的拱廊下，艰难度日。直到路易·菲利普一世统治期间，这些酒吧开始在内部建造许多用于戏剧表演的设备，这类经营模式开始盛行。到19 世纪中叶，这种经营模式逐渐传播到了欧洲各国，成为一种新的娱乐方式。然而，随着电影产业的兴起，咖啡厅音乐会开始逐渐失去人气，最终退出大众视野。

（一）咖啡厅音乐会的诞生

法国大革命期间，剧院垄断制度被废除，从1791 年开始，陆续出现了许多咖啡厅音乐会，其中，阿波罗咖啡厅是最早举办音乐会的咖啡厅之一，许多流浪艺术家开始在这些小型咖啡厅里表演。但这种自由并没有持续太久，1807 年之后剧院特权被重新恢复，标志着咖啡厅音乐会自发且狂野的发展被停止。

在1807 年至1849 年期间，只有极少数咖啡馆能够定期举办音乐会。甚至有法律规定，想要举办音乐会，必须先得到警察局长的授权。1848 年2 月的革命短暂地恢复了这种娱乐的自由，但是1849 年11 月17 日的法令又重新引入了以前的限制。

直到1864 年，戏剧事务的新自由化致使巴黎建造了不少新的场所，其中就包括著名的大使咖啡厅②、阿尔卡萨咖啡厅和红日歌咖啡厅。大使咖啡厅是当时巴黎最优雅的咖啡厅之一，也是社会上层人士经常光顾的地方，该咖啡厅1772年由财务总审计长泰瑞神父授权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1 号建造，由于靠近外国大使的住所，因此被称为大使咖啡厅。在贵妇鲁诺的指导下，该咖啡厅于1841 年重建，并改造成咖啡厅音乐会。

（二）咖啡厅音乐会发展的鼎盛期

随着1864 年剧院特权的废除，咖啡厅音乐会摆脱了剧院导演的监督，接受了当局警察的监督与保护。随着公共行政部门出台有利于咖啡厅音乐会这类表演形式的法令，这种类型的表演开始合法化。1867 年，当时的剧院行政主管卡米尔·杜塞，授权咖啡厅音乐会可以进行戏剧、演唱、舞蹈和杂技等表演，这推动了巴黎大型咖啡厅表演的兴起，为咖啡厅音乐会迎来了黄金时代。咖啡厅音乐会很快遍布法国各地，甚至整个欧洲，巴黎成为欧洲娱乐文化的中心。

咖啡厅音乐会以低廉的价格提供多样化的曲目，包括滑稽、感伤的歌曲，画家们还为这些歌曲画了图谱。此外，咖啡厅音乐会还有盛装艳丽的女歌唱者和舞者，杂技演员和拳击手等呈现多种形式的表演，这使得咖啡厅音乐会很快成为整个欧洲最受欢迎的娱乐场所。

（三）咖啡厅音乐会发展的衰落期

1896 年，咖啡厅音乐会的第一个竞争者出现了，那就是电影院。公众对这种在黑暗房间里播放的电影、纪录片和充满新奇色彩的新闻片充满了热情。当时的电影是无声的，影院通常会在电影开场之前，邀请管弦乐队进行表演。城市中原有的展示各种艺术的空间，同样也具备放映电影的条件，因此，城市中电影放映室的数量逐渐增加。这种情况导致人们对咖啡厅音乐会的热情逐渐下降，公众的兴趣开始转移。

但是，在20 世纪的法国，一些地方的咖啡厅音乐会又重新出现了，它们被称为咖啡馆剧院，这些剧院重新引起了公众的兴趣。

二、绘画中的咖啡厅音乐会

在19 世纪末的欧洲，咖啡厅音乐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这些音乐会成为各行各业人们放松和交流的场所，是现代生活的补充。画家们捕捉到这种巴黎的夜生活，从咖啡厅音乐会的舞者、歌手到观众、工作人员，画家们创作出一幅幅生动的画作。

《咖啡厅音乐会》 爱德华·马奈 1878 年

对于画家来说，咖啡厅音乐会不仅仅是一个聚会场所，更是现代流行素材的重要来源。画家们在自己的绘画、活页乐谱插图、宣传册和海报等作品中，以艺术家特有的方式描绘了咖啡厅音乐会的各种场景和人物。其中，法国画家爱德华·马奈和埃德加·德加最具代表性，他们的作品为这些咖啡厅的表演者赢得了更多的关注。

（一）爱德华·马奈（Edouard Manet）

爱德华·马奈出生于外交官和律师家庭，但他选择了艺术作为自己的职业。艺术评论家、诗人查尔斯·波德莱尔曾评价他是典型的“现代生活画家”。直到晚年，他仍然钟情于描绘咖啡厅音乐会的场景。马奈之所以对巴黎社会的咖啡厅产生浓厚兴趣，是因为其代表着19 世纪巴黎的日常生活和社会动态。

《咖啡厅音乐会》作为马奈的代表作之一，展示了巴黎社会中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冲突和交融。咖啡厅是进行“现代”交流和交谈的场所，在这里，无论贫富，男女都可以平等地享受娱乐和交流的权利，马奈在咖啡厅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融合的氛围。

1878 年，马奈答应为赖希霍芬（一家咖啡厅音乐会场所）创作一幅尺寸较大的画作，创作开始前，他突然对咖啡厅女服务员的服务技巧十分着迷，于是在创作时改变了自己原先的计划，决定将画分为两部分完成。这幅画的右半部分展示了咖啡厅的样式，左半部分则显示出坐在桌子另一边的一男两女。这幅画就是著名的《咖啡厅音乐会》。

在这幅画作中，马奈近距离描绘了顾客们的个性和情感。画面中的女士坐在酒吧左侧，看起来非常高兴，她的面容揭示了底层阶级压抑的生活经历，手中的香烟也证明了她不是来自资产阶级的上流社会，只有佩戴高礼帽的资产阶级才可以拥有昂贵的雪茄烟。从她新点燃的香烟和未喝的啤酒中可以看出，她可能刚坐下来。她的面容似乎在表达：“看这里，伙计，我已经很累了，今天过得很艰难，所以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静静？”我们或许可以大胆猜测，这样一位独自在咖啡厅喝酒看表演的女性，这样一位不怕被“热心”男人攻击的女性，或许是个有勇气的解放女性。这个按照现代行为准则生活的女人，她的表情传达出她内心的怒吼：“无论我想去哪里，我都会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这场咖啡厅音乐会为夜间娱乐提供了舞台，今晚的艺人是一位歌手，马奈将画布的一小部分献给了他。当这位歌手开始演唱时，酒保和酒吧女招待手中的啤酒和烈酒的价格比平常更高。在这里，你必须为娱乐付费！如果饮料的价格不高，则需要支付入场费或座位费。画面中，坐在女人右侧的资产阶级绅士正在注视着镜子中歌手的倒影，旁边的工作人员也开始停下来休息，女服务员甚至迅速喝掉了一杯啤酒。

修拉绘制的关于咖啡厅音乐会的速写手稿

尽管这幅《咖啡厅音乐会》只描绘了当时咖啡厅音乐会的一个场景，但它符合马奈的风格，因为他的作品只是给我们展示了这个世界的一瞥，而不是它的全景。

（二）乔治·修拉（Georges Seurat）

乔治·修拉出生在巴黎一个富裕家庭，从小就在艺术学院学习，他是一位法国后印象派艺术家。虽然他只活了32 年，但他却彻底改变了绘画技术，引领了新的印象派运动。他最著名的成就是创造了色光主义和点画法这两种绘画技术，对20 世纪艺术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虽然他的画作没有像其他印象派艺术家的作品那样广为人知，但他的蜡笔画却受到了很多赞赏。修拉的艺术个性融合了通常被认为是相互矛盾和不相容的品质：一方面，他具有极端细腻的感性，另一方面，他又对逻辑抽象和近乎数学的思维精确度同样充满热情。

1888 年，修拉开始专注于描绘表演和公共领域的日常活动。他通过多幅速写手稿描绘了同一主题——咖啡厅音乐会，但每一幅作品中被着重刻画的细节并不相同。这些手稿中，修拉主要使用蜡笔和纹理纸，两者的结合达到了令人惊叹的效果。古斯塔夫·卡恩（Gustave Kahn）曾形容修拉的作品：“与其说是为了线条，不如说是为了气氛”，其强调的是修拉作品中的色调而不是线性表达形式。

虽然这些作品都是对咖啡厅音乐会的描绘，但修拉省略了每个地区的特殊性，而关注于这些空间的基本组成部分：女性表演者、表演者精心摆出的手势、她们的服装，以及舞台、灯光、音乐和观众。修拉通过男性观众佩戴的圆顶礼帽（19世纪欧洲标志性的“锥形”帽子），进行创新构图，画面强调的是他们正在凝视舞台上的女歌手。舞台下方是一排几乎相同的观众，他们僵硬的姿势和面部表情，传达出一种冷漠感和令人窒息的被动性。图中，白色水粉被巧妙地放置在舞台和表演者的裙子以及她的躯干上，然后修拉使用刮刀将黑色蜡笔笔迹刮掉，以露出灯光。随后，修拉再次使用蜡笔和刮刀对女人的头部进行了微调。这位歌手站在舞台上，胸花被前景中的强光照亮，使她成为画面的焦点，表演者在场景中的中心位置得以突出。

修拉对这些娱乐空间的照明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这在他的作品中被视为表达兴趣的一部分，修拉甚至在作品中使用不同形式的人造光，以达到不同的用途和效果。图中三幅画面记录下了许多煤气灯作为咖啡厅音乐会的照明方式，这表明，咖啡厅会根据不同节目搭配相对应的舞台灯。

（三）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

埃德加·德加是巴黎银行家的长子，曾在意大利和卢浮宫接受正式的艺术训练。然而，他很快被现代生活场景所吸引，将注意力转向戏剧和芭蕾舞。尽管因描绘巴黎工人阶级等不受欢迎的对象而受到批评，但仍有不少人对他的画作表示赞扬，如法国现实主义小说家埃德蒙·德·贡古，将德加称为“能够捕捉现代生活灵魂的人”。到19 世纪80 年代后期，德加成为巴黎艺术界的重要人物。1917 年去世时，他更是被誉为法国国宝。

虽然德加与印象派有长期交往，但他更喜欢被称为现实主义者。他对城市主题、人造光和细致绘画的关注使他不同于其他印象派画家，例如克劳德·莫奈，后者在户外工作，直接从户外主题中绘画。作为日常场景的观察者，德加孜孜不倦地分析人物的位置、手势和动作。因此，德加开发了独特的构图技术：从意想不到的角度观看场景并以非常规的方式进行构图。他的绘画作品通常会在构图中使用特写镜头，并将参观者置于观众中，使观者与画中艺人的距离非常接近。他尝试过各种绘画媒介（纸张和画布），尝试在绘画中使用新颖的材料组合，如粉彩、石版画和单版画等。

19 世纪后期，德加对音乐厅女歌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运用新的材料组合，创作了许多以巴黎户外咖啡馆和音乐厅为题材的作品。这些作品记录了底层女性在户外小咖啡厅里表演的瞬间，咖啡厅中的人造光球让这些女性散发出独特的光芒。德加描绘的表演者大多都是匿名的，除了在巴黎大使咖啡厅中最著名的表演者艾米莉·贝卡特。贝卡特以她疯狂的手势表演而闻名，深受大众喜爱。她是一位完美的艺术家。贝卡特出生于马赛，于1875 年在巴黎大使咖啡厅首次亮相，并在1875 年至1885 年间声名大噪。作品描绘了贝卡特在巴黎最辉煌的时刻，同时也记录了当时巴黎大使咖啡厅音乐会的盛况。

右图为一幅歌唱家在舞台场景中生动而敏感的肖像画。在单色背景下，德加的作品运用丰富的粉彩渲染和近距离裁剪来呈现表演者的特写镜头。德加关于巴黎大使咖啡厅的其他作品展示了从更高的阳台俯瞰舞台的效果，这种表现手法通常会将观众置于与表演者动作相同的水平线，如此，增强场景的亲密感。白色高光照亮了歌手的脸，营造出舞台聚光灯的效果，并引起人们对她精致五官的关注。德加成功地捕捉到了表演者最精彩的瞬间，描绘出表演者内心真实的情感。

《大使咖啡馆的贝卡特小姐》 埃德加·德加 1885 年

德加经常使用单版加粉彩作画，单版从根本上说，是一种用于冲压的技术。德加通过叠加单版粉彩，让黑色墨水加强作品的阴影效果。在粉彩应用到单版画的基础上，德加实现了非凡的色彩强度与光线亮度的相互作用，同时通过巧妙的媒介分层增加画面的深度，使作品更能赋予观众以真实的置身于大使咖啡厅的感觉。根据研究德加的学者尤金妮娅·帕里·贾尼斯的说法，德加是通过用刷子在盘子上涂墨水来创作单版画的，这样做可以达到最佳的绘画效果。

三、结语

咖啡厅音乐会从诞生到衰落仅一百多年，虽然现在咖啡厅音乐会早已不是人们主要的娱乐方式，但在全球各个国家，这种表演形式仍然以小众娱乐方式存在着。通过上述这些著名画家对当时咖啡厅音乐会的描绘，可以看出艺术家长期以来真实的生活感悟和情感，同时使人们对咖啡厅音乐会的历史背景和表演方式有更深入的了解。

比较三位杰出艺术家关于咖啡厅音乐会的作品，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马奈的作品重点描绘咖啡厅内观众和服务人员的特征，他往往将舞台表演放置于作品的角落。而另外两位艺术家则描绘了台前观众或歌唱家的区域，他们的构图都假设自己坐在咖啡厅的有利位置观看舞台表演。修拉的作品没有任何快乐或社交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漠孤独的氛围，修拉笔下的女主人公既不霸道也不妖艳，他的观众看起来一动不动，完全没有生气。而德加的作品则形象地强调了咖啡厅空间的社会性质，主要表现在表演者与前排观众的多种互动。马奈的作品则捕捉到了人物的五官表情、衣着和情绪，向世人展现出19 世纪欧洲人的精神状态。

咖啡厅音乐会的出现，标志着一种流行文化的诞生，这种文化首先孕育出了丰富的法国歌曲传统，同时也为音乐厅和电影院的出现打下基础。当旧的咖啡厅转变成音乐厅，再转变成电影院，新的流行文化也随之产生。这些新的娱乐形式也促进了场地本身的历史变迁。这些新的流行娱乐形式为20 世纪以明星现象为特征的全球大众文化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注释：

①欧洲咖啡厅称为Bar，以销售咖啡和零食甜点为主，部分Bar 会销售少量酒水。跟夜间专门喝酒的场所不同。

②大使咖啡厅现在已经成为皮尔卡丹空间（Espace Pierre-Card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