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方启（安徽怀宁县平山镇大洼小学）

坏运气就是阴云密布的天气，处在阴云之下的人，谁不希望早点云开日出。算来三年有余了，我算是对于平安是福有了切身的体会，妻子的病从被发现，我的正常的生活也便宣告结束了，做梦也不会想到癌症会盯上一个阳光开朗的女子，漫漫抗癌路，道不尽的辛酸。

一个人落在水中，不识水性的他挣扎之际发现一根稻草，然后通过空心稻草在水下进行呼吸而得救。听说过救命稻草这个带有嘲讽意味的典故吗？困境也许真的能迸发人的潜能。初听，觉得是个笑话，当我自身也遭遇类似的危机，才感到一点都不好笑，我自己不也是急切地需要稻草的人吗？为了给妻治病，日子像梅天的雨水，我就在水中央，逐渐要被完全淹没，这样的时候不想办法摆脱窘境那就只能干等着死了。听过来人说，大病是能获得救助的，最高可获得两万元，两万，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居然有这样的好事，自然是不肯错过的。满怀希望地找到医保局，接待我的小姑娘蛮和气，示意我坐下，她自己则像做算术题一样比划开来，然后和颜悦色地对我说，你家的那病人，不符合大病救助的条件。癌症还不算大病，那什么病才算？我也尽量做到和气，主要是怕我的鲁莽会伤着小姑娘。小姑娘说，当然算是大病。那就救助呀。小姑娘立马摇头，她的意思是大病是一回事，救助又是一回事。她的话似乎有些饶舌，直把我听糊涂了，最后不饶舌了，就只剩一个意思了，要钱没有。差点把要命一条说出来。反正到现在，就算我怎样怎样的伶牙俐齿，也休想拿到属于救助的一分钱，既然拿不到，说得再多也是白搭，不如不说。心想，这世上得到这笔钱的人可能还没出生吧。

手术、化疗、转移、再手术，这就是妻子这几年治病的大致情况，随后医院给她免费做了一个基因检测，得出的结果是可以居家吃药，药是靶向药，如此一来，我们两口子都不需要把医院当成家了，躺在自家的床上，由不得自己不心生感慨——在家的感觉就是好！

靶向药要是像感冒药一样人人都用得起就好了，可别小看那小小的一个瓶装药，比黄金还要贵，所幸的是申领了慢性病后，可以报销绝大部分，譬如两万多，自付比例只占两成，但依然不是一笔小数目。妻子最初治病的医院在省城，拿药也一直在省城医院，药费可以拿到家乡的县医保局在政务中心开设的窗口报销。吃药的第一年报销，只需把药物发票递交给窗口，二十多天后，就能拿到报销款。那时想，医疗保险真的能惠及普通百姓。不过这样方便的日子到了第二年就出幺蛾子了，首先是报销比例腰斩，药费负担加重，对于病患家庭，无异于雪上加霜。这还不算，医保局直接拒收药费发票。医保局不给病患报销药费，那还要医保局干吗？

不给报销了？我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问窗口办事员。

不是，得填一个“基本医疗保险‘双通道’药品备案表”。

为啥要填？是药物不在医保报销目录之列？还是发票涉嫌造假？

也不是。

备案不应该是病患的事吧？从表上看，还得找医生签字，还得找医院盖章，在省城看病拿药的，是不是要到省城去找医生？如果在天的尽头看病的，是不是要去天边？

办事员一时语塞，愣了愣神说，县医院的医生签字也一样有效。

病不在县医院看的，人家凭啥签字？你以为医生是你家圈养的？叫做什么就做什么？随便一个病患者都能驱使得了医生？

窗口办事员又一次无言以对，看来他对于新政策还没有来得及做到心领神会。

最后，果真如我所说的一样，县医院的医生不给签字。不给签字也就无法报销。拿不到报销款，拿什么去开下一次的药呢？家里长期有一个烧钱的病号，买药的钱早就超出了我们的承受力了。

我在与医保局办事人员的办公桌上看清了文件是地级市下发的，这事我想我得跟市长唠唠，如果医保局不办理报销早点说，省得病患者以及家属白跑路。接电话的说，我拨打的不是市长热线，而是一个政务平台。又找错门了，不过也不算白忙，平台给了我所在县的政府热线号码，心里早就是凉凉的，不管有用没用，我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接电话的一开始跟我讲政策，说要按流程办事。我说这流程我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走不通，估计能走通的也不会太多，估计许多在外地看病就医的可能都不得不放弃获取报销的努力。这流程还正常吗？如果是正常的流程，医院为何不能在政务中心设一个需要什么办什么的窗口？家有病人本来就是一件非常倒霉的事情了，再遇上这存心跟病患者过不去的流程，看起来是要把人往绝路上赶。在说这些之前，我一个劲地对自己说，有话好好说。说着说着，嗓门还是不知不觉地大了起来。我说，两千多年前的士大夫们都知道哀生民之多艰，知道替老百姓着想，建议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的老爷们多多了解下层人的关切，少点折腾，多做对百姓有利的事。

全球性的读书日前夕，从一个消息灵通的同事口中得知，我将参加镇中心校举行的读书会。这，本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事儿，到时中心校下辖的几个学校各派几人参加，我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罢了，压根没必要把这当回事。这类活动说穿了也就是应应景做做样子，大家聚到一块，围绕读书这个主题，说上一通丝毫不见效果的废话，只要不违背原则，没人会对你说的话认真的。不过，说句实话，在读书的氛围越来越稀薄的当下，倡导读书，确实有其必要性。但是，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说到道理，都心知肚明，台面上冠冕堂皇的话，谁都能说得出一个子丑寅卯来，过后，人人手里捧着的依旧还是手机，绝对不是书，真正看书的人可能只有坐在教室里的学生。

读书会的日子说到也就到了，文联主席和妇联主席都是熟人，我装出老朋友相见分外激动的样子，握手又握手，热烈地寒暄起来。如果不是这个会，我可没想过要与他们见面，看来，我这人也是挺虚伪的。让我想不到的是，我的座位卡竟然在主席台上，主席台上也就四个人，我旁边就是教育局的副局长，这会不会是谁恶作剧？我也只好按座位卡入座。文联主席是主持人，一开口就介绍起了我来，什么笔耕不辍啦，著作成果丰硕啦，这让我觉得好笑，到了我的家乡，还用得着你这么大费口舌地来介绍我吗？如果我算是一个名家，就更不用介绍了。还有一句话叫做本地胡椒不辣，我这胡椒在本地，根本就没谁当回事。我一再叮嘱自己，自己有几斤几两应该有自知之明，只要过了今天，啥也不是，不要留笑话给我的那些参加会议的同事。

读书会，谈的当然是怎样读书和对读书的认识。我的那些参会的同事们其实说得很有水平，轮到我发言，我觉得只能谈谈我自己曾经的读书的经历，这方面的话题，对于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我说，早年工资收入低，没有钱经常买书，学校几乎没有图书馆，做得最多的是找添了新书的同事借。记得有一次借到了钱钟书的《围城》后，真是爱不释手，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就是不想物归原主，甚至巴望着书的主人忘了借书给我这回事。偏偏那位记性超好，见我迟迟不还，干脆上门索要。那天也真见鬼了，书不知弄到哪儿去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我都急出了一身汗，同事见书找不到，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不好听的话，说你这人就是这么不靠谱，要知这样，当初就不该借给你。我也来气了，调门提高了好几倍，说，不就是一本书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赔一本给你。说到这，台上台下都笑了起来，我能听得出，有人在讥笑我。我想，我是不是该闭嘴了。文联主席说，老范的发言就是朴实、接地气，以自身的经历说事，这样的故事对于他来说肯定不少，我也爱读《围城》，我更关心那本书后来怎样了？

我以为我能交差了，没想到文联主席继续给我做套。

要说那本书，唉！我也没有想到，那位上门索要的同事走了不久，我竟然在床底下找到了……这回，笑声更大了，文联主席笑得溢出了泪，一边擦着泪水，一边说，书随了新的主人后，就是不一样了，居然也学会钻床底了。这话我自然是能听懂弦外之音的，心想也是自找的，信口开河，自然沦为笑料，心想到底是假装的专家，说着说着就给自己下套了。教育局副局长也在笑，但他尽量抑制着笑出声来，毕竟这是正经场合。这时，我意识到我仅仅是“坦白从宽”还不行，还得谈谈读书的作用。这该怎么说呢？我虽然暂时忝列主席台，其实活得实在不咋的，时至今日还是一个普通的职员，从没当过什么官，这就是我读书读出来的结果吗？我如果说，书的确读了不少，但活得也确实不怎样，那么，这书还有必要读下去吗？读书会，读书会，总要讲究一些实效，某人因为苦读，后来位高权重，还有某人也因为把自己逼成了学霸，如今年薪几百万，这就是实效，我的实效是什么呢？用名人名言来告诫与会者？少量的或许还行，说得多了，也就是卖弄，或者说，自己缺乏主见。一口一个的“我认为”，居高临下，倒真忘了自己是谁了，看来，说话的确是一门艺术，真的专家肯定会做得滴水不漏的。我只能说，读书之于我，也就是活得充实，从不觉得无聊。言外之意是，你们如果觉得无聊了，也可以拿起书来看一看。不过，这样说来，书也就只有治愈无聊这么一点特效了。好在并没有人反驳我的观点，看得出来，主席台的下面，有人早就不耐烦了，在盼着早点结束这没有实际意义的耍弄嘴皮子。有些人，天生就不爱读书，你能拿他咋的？

会议不到两个小时，也就是说，我假装了不到两个小时的专家，两个小时后，我还是我。而假装的那两个小时，我庆幸我虽整出了一些笑话来，但没有装腔作势。事实上，我最痛恨装腔作势的人。我是一个爱读书的人，读书会，我反而没有把读书的作用说好，读书最大的作用不是升官发财，而是能够构筑人的灵魂。看来，假装的专家就是假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