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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玄的时光与犹疑的虔诚
——读张二棍诗集《搬山寄》

2023-04-15王加勉

星星·散文诗 2023年8期
关键词:张二诗集乡土

王加勉

个人性风格明显的张二棍于2021年出版了第三本诗集《搬山寄》(长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12月版),较之前的诗集在遣词上更为洗练,游弋于古意与童心之间的思索浸透着诗的灵光。诗集中的部分作品根植佛学禅味,似乎囿于思辨的牢笼萦绕不散。怎么样的阐释才能不破坏虔诚的余韵?或者说,某些将虔诚自许的表述其实面临着被证伪的危机?读过《搬山寄》后就“仿佛若有光”的期许感。

一 时间书写下的古意与童心

让我们跟随《搬山寄》展开从古到今的目光,从“古道荒草”行到沉重的日常生活意象。身处当代的诗歌创作者们在“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童诗启蒙中长大,创作不免携带着传统的能量。相较于为北岛敏锐感知的“古老的敌意”,张二棍在《冬日,有人练习倒立行走》中畅想着一种“古老的善意”,在“廉价的扩音喇叭,售卖着廉价的/老鼠药和蟑螂药”,而“此生,读书如寻隐者/此生,写作是归去来”。不如诗、不似梦的生活需要跳脱时空去大胆想象,面对回不去的时间诗人极易抒发“今不如古”的感慨,有着劝慰屈原的“渔夫”立场。如《邀》中,张二棍尝试“复活屈原”,面对“谈论石头和肉身,哪个/更沉重,哪个更恒久”的设问时,诗人答案是“我独乐,独忧,独自抚养着一个草木皆兵的乱世”。这样的古意显得放逐且消极,但在诗歌史上却是求生之道。现代诗发展中无法回避的困境,在《搬山寄》中呈现的是“供谁啊,埋谁啊,真是两难”。

《搬山寄》书写着时间又解构着时间。低调行进的时针冰冷无情,如《镜中》诗人的自我分裂:“一个老钟表的刻度……/都如此轻易,改变了我”。更具时间性的《十二个梦》中,诗人以时钟数字的命名(第1-11梦与第0梦),奇崛阴沉、布满狂想;对“哭丧人”角色的速写发散出怅惘气质,“在前一个梦境里,打听过他”,又以后现代方式戏谑道“你扫一扫,人世间的那些遗像吧”。特别要注意的是诗中人与羊的角色对调,“我望着它,把自己/吊起来,剥着自己的皮”,似乎进行着一场血腥的思想试验,异质的意象背后埋伏了郁结的心绪。更值得玩味的是,《十二梦》中“我一定还有无法赎清的罪”,似乎由某种原罪意识转向了乡土自然崇拜。《十二梦》结尾的“第0梦”中,张二棍对自然意象拟人化并写出梦魇般的现实轮回,是非对错、左右之争在诗人脑海中的争战表述很诚挚,但诗人将自然神圣化后却以避世者自许。

张二棍在《稻草人》中自比为时代的“稻草人”,运笔之中流露着自省意识,展露着自在平和的心绪,末句“没心没肺”的自嘲反证着诗人的“有心有肺”。陈平原在《千古文人侠客梦》中探讨过中文中隐匿的武侠精神脉络,《搬山寄》中就流露出一种武侠情结与古典美感。张二棍自许“隐士”,对传统山水美学念兹在兹。如他在《山中去》中作为旁观者,却无法阻止“求仙、寻宝、找风水”的迷信行为;面对世俗功利,也只能神秘地收笔“我永远也不说”,制造古味的留白。漫游者张二棍立足在星辰与大地之上,对诗意的栖居进行着想象,写作着有根的诗。在张二棍的诗中,有着对远古知音的渴求,虔诚而洒脱,童真且静美。《黄昏记》中,他以“人间圣物”比喻着童真的珍贵,但《那是我》中的童年却卑微如“旧纸片”,背后是童年的艰辛与魔幻的现实。诗人在《春寒》中送别了童真,“一次次,往通红的炉火里,跳……我们仍没有资格,用这颠沛的躯体/匹配……我们的一生,只是用来练习道别”。人世的无常、生活的无定均被张二棍收入笔下,却无法驱散诗愁,正如《谈谈钟表》里,“那个最慢的/像个最阴险的皇帝”,是对永恒的猜想和对抽象哲思的若即若离。

二 禅味中的佛教情思

“一苇渡江”而来的佛教文化对中国现代诗歌创作影响几何?张二棍并未在《搬山寄》中试图去回答这样的诘问,但部分作品中的宗教感触常以直观形式展现。如《脑海,即苦海》中记叙的一次打坐经历,“婚礼进行曲”和“哀乐”的意象并列,展示着苦、乐相生,末句“案头的一只空碗,风起云涌”,营造了空空如也的虚无感。张二棍试图与疼痛共情,将苦难当作修行,对心灵栖所的营造往往显出“乐受亦苦”的佛教意识,显得别有禅味。

张二棍在《搬山寄》中,以无常的命运观质疑桃花源式的诗意栖居,夹杂着“万念俱空”的佛教情思。如《坊间谈》的肉铺见闻以冷眼观世的姿态解构着沉重的肉身,遣词造句可谓“刁钻”,就对应着佛教“不杀生”的持戒,也夹杂着“复活食物”的狂想。诗人坦承,面对“生本不乐”的人世困境,会软弱与健忘,“我什么都信,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舔舐着善,舔舐着恶”(《舔舐》);面对非公义处境时,会在卑微中寻觅崇高,如《无题》中“哭着的疯女人”,在小县城“看客们”的围观中变得弱势且高尚,“仿佛,只要她哭过,我们的泪水/就会少一点,而这世界/就会美好一点”;面对伦理的选择,会依照佛教的“去是非心”教义来处理善与恶的对峙,“催我自首,唤我伏法”(《沙尘暴》)。张二棍的“负罪”写作呼唤读者良知,也烛照着写作者自省的灵魂。一面,是乡土古意在繁复的死亡意象群上起舞;另一面,是有灵的万物和有情的众生。在这种挽歌加牧歌的合奏下,张二棍放逐了诗歌写作崇高的质疑与批判责任,“这是他们的真身/不是死亡的悬疑”(《雁门诗行》),选择了与自己“过度地”和解,这背后是佛教情怀使然,却易让读诗者感到稍有欠缺。

“本来无一物”的禅宗作为中国化的佛教,其影响而成的诗歌中往往融合着古典意趣与言语机锋。张二棍诗集《搬山寄》中的风景,往往就是人和自然的相互演绎,“此时,谁站在这落日下/谁就是被落日洗礼的人。也是在幸福中,等待更大的幸福的人”(《山野行》);聚焦到抽象的思辨时,则往往显得冷寂而费解,“狗被人所摆布,而人又为什么所摆布”(《袋鼠》);野趣并禅趣的诗掩饰不了内心的波折,“琴弦般起伏的心”藏有忍不住的人性关怀,“我比人群,永远多余一具身体”(《无邪书》)。诗人乐此不疲地寻觅着自然中的恒久启发,在这一过程中带着一定程度的孤芳自赏。《山野行》中出现的“草/才是旷野上的无冕之王”,记叙着“不朽”的野草,与鲁迅笔下“速朽”的野草形成了在百年时空两端上的逆反。

张二棍孤独地站立于北方大地,面对苍茫的自然始终不失谦卑,这是佛教情怀下的自怜与自恋,是《哈巴河杂记》中“千年万载,悼念我”的感叹,也回响着孔子“天何言哉”的感慨,可之于诗歌,语言是无可脱离的。这就让《搬山寄》显得醉意弥漫,又空空如也。

三 虚玄的精神困境

莫言的打油诗《食草家族》里有“费解之处不须解,于无声处弄虚玄”的诗句,用来形容张二棍的精神困境是恰当的。张二棍在《麦田》一诗中畅想着诗意的栖居,“让每个驻足的人,都为之震撼,并在内心/筹建着各自的粮仓”,却在处理精神思辨时略显无措。这种不安的内心背后是保守的乡土文化,也让诗人成了信仰的局外人。因此,诗集《搬山寄》的精神困境是诗人自造的。

张二棍在诗歌的遣词中流露一种远古的神秘感,也用窒息般的绝望“看守着/自己的木乃伊”(《寓言》)。诗人对写作本身的解构,往往会引发创作者的自省。如《笔墨刑》中,“无辜的汉字”成为了“漆黑的供词,和干涸的遗言”,似乎是诗人在探讨写作删减背后的权力博弈;末句“仿佛杀了一遍,又剐一遍”的血腥,象征着充满危险的涂改,暗示了诗歌言说的恐惧。现实对诗意之梦的束缚,让张二棍的自省显得无奈又无力,只好“让每一双/横空长出的翅膀,弃我而去”(《疑心病》)。在莫名的精神困境之下,诗被“流放到无垠而黑暗的远方……每个黥面者,一定有热辣辣的/疼痛,需要喊出来”(《黥面》)。如果说诗中是张二棍对个体言说的守卫,不如说是一种流亡意识。“天地不仁”的历史进程中往往充满了粗犷、硬核与肃杀,“世上,总有些说不清的事/要发生”(《雁门诗行》)。张二棍的模糊化处理不仅是躲避崇高的求生意识,在某种程度上也拒绝了一些自封的神明。

诗集《搬山寄》中的作品往往在奇异荒诞的意象铺陈后,会以安抚人心的笔调收笔。在《外星人记事》中,张二棍想象与“天外客”对谈,“说完,他就如流星一样,熄灭了自己”,喟叹着永生的孤独。在《失明》中,将视角聚焦在日常艺术,“哪怕一个最细微的声音,都会/吃掉,一点点身体。直到……”在《晃》中,则对现代视频传媒有自己的看法,“在悬崖上,在生死间/在几十秒的视频里,在长如一生的镜头里”。在《皮影戏》中,狂想诗歌写作容易导向“人戏不分”的幻灭感,“一张张皮,就成了一条条命”。冷寂的意象伴着冷峻地运笔,张二棍成了一个过时的古人,建构着自己的“空境”,但似乎只能装得下他自己。

洪子诚先生在《破晓之歌》中写到,“守望的啊,夜里如何?守望的啊,夜里如何?”而守望的说“早晨将到,黑夜也来。你们若要问就可以问,可以回头再来”。由此引出的阐释,不由让诗歌研究者们深思,“目标高悬的焦躁等待并没有什么益处;而支撑、不断发酵着我们的焦虑症的历史观,是对持续进步的‘时间神话’的毫无检讨的信仰”。面对虚玄的精神困境,张二棍在诗集《搬山寄》中,对终极性抱有隐秘的期待吗?答案是复杂的。诗人难以超出乡土宗族意识,保守的乡土上和《搬山寄》中呈现出的现代性有着别致的戏谑感。如《山村里的神树》中,神像向人的“讨要”行为;《一场戏的尽头》中,复活了皇帝、戏子的狂想;在《轮回》里,“一个人清苦一点/钱就不会飞走”,这些诗中的迷信与金钱崇拜,背后是对乡土的忧思,混杂着诗人的个人臆想与对神秘感的刻意营造。在厚重的苍凉黄土之上,张二棍乐此不疲地在想象中起舞,在生死轮回中寻觅答案。我认为他在逃离“拜物教”的梦魇后,等待着的是古典诗情的新生。

四 结语

诗人张二棍在诗集《搬山寄》中,以凡人之躯寻觅着童真的诗韵;在舒缓的乡土自然书写背后,是遣词的苦心孤诣,正如《黄昏记》中,“每一句都是绝笔,每一句都没有来处”。在孤勇的诗人眼中有火,心中有光,也渴求着终极璀璨的诗歌灵光。

诗集《搬山寄》的收官之作为26节组诗《微词集》,张二棍在古意中洒脱起笔,谦卑地自视“我这样一坐地狱”,流露着赶不走处世的迷惘感。诗人试图融入世俗,又刻意保持着与被观察对象的界限,随之而成的张力化作了一句句“微词”。他的“微词”有着哲思偶记的色彩,但终究陷入了禅味的虚无;怀着敏感的诗心寻访古道,却发现无路可走,又处处可走——这似乎是现代诗歌发展的真实写照。张二棍在《搬山寄》的收尾写道,“吃饱了撑着,为自己刻一方闲章/——饿念难消”,呈现出无法安息的灵魂伴随着无法深信的怅惘。

掩卷后我不免悬想:难消的诗情背后是肉身的“饿念难消”,还是人心的“恶念难消”?我有理由期待张二棍能寻觅或回归到更真、更高的诗歌之源,毕竟那是让文学先锋者甘愿成为守望者的精神支点,闪烁着“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张二棍的“搬山”试图以一己之念突破乡土叙事的窠臼,实现艰难的自我超越,其中也遇到了经典化的瓶颈,但他还有足够的岁月去处理这些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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