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志光

老王和老张

酒桌上的话题像端上来的菜般多

半透明的上等黄酒

老王喝了二斤半

老张喝了二斤半

老王说好像天地在旋转

老张说好像天地在旋转

老王的椅子有靠背

老张的椅子没有靠背

老张倒下了

倒在梦的深处

半透明的上等黄酒

老王在椅背上靠了几分钟

喝了杯水，抽了支烟

和年轻人一起

扶着世界倾斜地行走

雨夜

老天爷大概喝了过量的酒

雨如大桶泼下路灯

蜷缩的目光温度很低

我听到的不是狗吠声

听到的是山坡杨梅园

杨梅哗哗落下来砸地的声音

我的心被打成七孔八洞

抓到笼里的鸡飞了

我睡不着干脆起来靠着床

香烟一支接一支

烟灰 盛满了夜

堤内损失堤外补

我这个补救过的毛坯

像未上釉未进炭窑的陶罐

种豆和种瓜

种豆得豆

种瓜得瓜的民谚

不是像遗落在泥土中的

一截不锈钢管

总是闪着光亮

有时种下豆子

长出来的却是一丛荆棘

有时种下瓜子

收获的却是一阵反胃的叹息

我站在十字路口

问路边种瓜种豆的大叔

他说村子里人吃饭噎死过

全村人难道就不吃饭了吗？

一片瓠瓜地上长出苦味的瓠瓜

也只有几个

一片茭白塘长出的灰茭白

也只有几棵

种地几十年了

种豆还是得豆

种瓜还是得瓜

种下星星收获众多的星星

种下月亮

收获众多的月亮

我不再站在十字路口

春天，我和春风笑嘻嘻俯身种豆

秋天，我和秋风弯腰笑哈哈收摘

午睡

昨天晚上

我与月亮一起

帮母亲剥豆荚

睡得很晚

早睡早起的阿代公

又在唱走调的京剧了

放牧山坡上

大松树下睡个午觉

铺下绿蓑衣

枕着茅草般柔软的思绪

脸上盖着青箬笠

青草气息的梦

猕猴桃味的梦

枯藤色的梦

受潮的梦

涌来

在天地上下游玩

时而双脚踩着云团

时而肩上

背着山村晃荡

好像被割草声惊醒，不

好像被砍树声惊醒，不

好像被潺潺的涧水声惊醒，不

唧唧喳喳的鸟在胸口里筑窝吗

我睁大眼睛看

有几个小朋友用竹竿

在山塘里敲打太阳

娟娟她们在刺篷中摘野山楂

两只口袋都装得满满的

我们少年时的暑假

在天地中旺盛着热闹

我的孙子

连牛也没见过

更不知道牛角

是长在耳朵前面还是后面

暑假时，在防盗门里

踩着宁静的碎片

山村老书法家

我大学毕业

但不会写毛笔字

我们小山村

红白喜事，还有春联

几十年来都是丁四爷写的

他写字，不但手在用力

连目光也在用力

连一把山羊胡须的根根胡须

也在用力

村子里有十几个孩子

星期天，跟丁四爷学写毛笔字

八十八岁的丁四爷

满头黑发，满把黑须

我问他老人家有什么秘密吗？

他笑而不答

我问丁四爷的儿子

他也笑而不答

我问挂在客厅的条幅

条幅也笑而不答

壁钟滴嗒滴嗒

总想引开我的话题

我做了个小动作

让站在一旁的小孙子走到角落

我蹲下身子悄悄问

他贴着我耳朵说

我每天早上去上学时

给爷爷倒好一大碗墨汁

待我下午放学回家

墨汁就没有了

估摸爷爷一半墨汁写在纸上

一半墨汁喝进肚子里了

你和别人去聊聊吧

吃过晚饭，我就睡觉

你用手指叩我的窗户

白天上班，我的工种是打包装卸工

用力气和目光将一二百斤重的

产品捆扎好，然后扛上汽车

晚上，躺在床上

全身的骨头散架了

眼皮直打架

你要跟我聊什么？

你和别人去聊聊吧

日里不停走动的山寺

夜间也像受惊的蜗牛般一动不动

夜色高高低低

村南第一幢别墅麻将才开始

家庭晚会才开始

明天一早，我还得准备带中餐的饭菜

小菜嘛，两根萝卜干，一包榨菜

还剩着的半个咸蛋就不带去了

留在晚餐吃

你和别人去聊聊吧

报警

老人带着一股寒风

跌跌撞撞跑进派出所报警

打着寒颤，吞吞吐吐说了半天

才说完一句完整的话

说是捡了三天的两捆纸箱

放在出租房的床底下

被人偷走了

老人边说边用满是尘土

而无怨言的手

揩去两滴泪珠

民警忙将几句温暖的话作茶叶

给老人捧上一杯热茶

然后用目光将老人从头到脚梳理了一遍

似在梳去老人身上一些叹息

然后，掏出100元钱塞进老人的口袋

老人感动得几根长眉毛长胡子

都在不停地抖动

双手捧着民警的手

七八分钟了都没有放开

他连一句像麦苗般长的话也说不出来

只是眼睛里涌出的泪水

淹没了鼻子

哦，我知道，你也知道

惊蛰和桃花之间

有时吹来的几阵风还是很冷的

连十个手指的骨头里都有点疼

北山脚边有几棵树

还没全都吐出芽尖

红美人

你住在上海

脸蛋白得有点像漂白过头的纸

我知道上海只有一个很瘦的太阳

还被高楼锁住了

我们山村富有

屋脊上站着太阳

屋檐上挂着太阳

院子里摊着太阳

篱笆边靠着太阳

水桶里浸着太阳

大门前倚着太阳

田沟里躺着太阳

小溪里漂着太阳

池塘里泡着太阳

草垛上蹲着太阳

牛背上卧着太阳

羊角上挑着太阳

果树上悬着太阳

山坡上滚动着太阳

路上排着一队队太阳

每个干活的人和路人的头顶

都笑着一个太阳

村口进进出出的电动车和皮卡

后面都载着一个或众多太阳

没有了吗?

还有

还有我身体里藏着三个太阳

村委会门前的两只狮子

蹲在山花红艳和美酒飘香的日子里

你和父母的乡音

一起用大汽车运回老家

你在众多的太阳中走来走去

脸蛋白里透红，红里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