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机械时代

2023-04-15

文学港 2023年4期
关键词:机械

耿 辰

终于躺在了手术台上。在身体被注射麻药进入昏睡之前,阿铁看到钛合金机械胳膊和大腿已由护士搬进手术室,护士的鞋底像木匠的刨子一样,贴着地板,重重地摩擦着,颇有些吃力。它们的表层是硅胶仿真皮肤,在接驳位露出银亮的金属材质。相比以无机钙盐为主的人体骨骼,钛合金骨骼显然更适合快递公司分拣员岗位的工作强度。此前,由于工作强度大,每到下班,他的胳膊和大腿就变得酸麻无比,手指和脚趾骨肿成小胡萝卜,整个白天没心情闲逛,甚至影响休息,窝在床上不想动弹。天擦黑后,往往还没恢复过来,又要开始新的轮回,严重影响工作效率,以致经常被组长训斥,这些境况他从未告诉父母,也没和芳芳——他的相亲对象——提起过。

换上机械骨骼后,阿铁心想,应该不会再有这种担忧了,至少从其他同事的反馈来看,是这样的。

机械人体中心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患者安装或更换机械义肢,当然绝大多数是出车祸截肢的人,严重的甚至需要更换机械心脏,还有一部分就是像阿铁这样从事高强度体力劳动的工人,在这个时代,机械义肢是穷病的象征。正常人是不会安装这玩意的,很简单,机械人寿命短。

机械义肢有两种不同的规格,一种较贵,硅胶皮肤搭载了电子感应系统,能感知外界刺激,阿铁和他的同事用不起;另一种就是他现在要安装的,没有疼痛感知系统。即使被重物压断,被火灼烧,他也不会有丝毫感觉。

事实上,刚进入快递分拣场没多久,他就听同组的老聂说起过身体改造一事。老聂并不老,尚不及而立之年,但这个年纪,在分拣场就算 “老”了。老聂瘦瘦的,头发比鸡窝还乱,由于有抽烟习惯,他的身上长年散发着一种汗酸与烟臭混合的味道,乍一闻到,令人想吐。老聂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整晚上到处找人聊天,从星星浮现说到隐没,他说这样不累。而阿铁觉得说话才累,包括听,甚至希望关掉耳朵,有时候更是恨不得将拳头塞进老聂的嘴巴。当然,碍于情面,他不会这么做,也不敢。

老聂说,7组有两个山区来的小伙换上了义肢,胳膊腿都不麻了,效率大幅度提高,尤其有利于他们这样的计件岗位,工资嗖嗖涨了两千块,但这事要保密,不能到处传,否则一旦被人投诉到劳动行政部门,快递公司会被罚,相应地,涉事员工也将被辞退,失去工作。在阿铁躺上手术台之前,分拣场至少已有三十五名员工安装了机械义肢。员工之间仿佛自动建立了某种默契,没人嫉妒,也没人惋惜,更没人到处宣扬。

不锈钢手术台摸上去有些凉,这让阿铁想起家里的火炕。每到秋冬季节,母亲就会把火炕烧热,到了晚上,他脱掉衣裤,像泥鳅一样滑进被窝,舒服得很。主刀范医生从护士托盘上取过麻药针管,瞅了瞅有些颤抖的阿铁,将针头扎进他的胳膊。也许是心理作用,阿铁瞬间觉得一股睡意袭来,不过在真正进入睡乡之前,大脑画面的帧速率至少增加三倍,画面内容也愈加丰富:瘫痪在床的父亲、炙烤着烈日在水田里插秧的驼背母亲以及读初二且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的妹妹,还包括他所在的快递分拣场的各位同事。当然,出现频次最高的还是同乡女孩芳芳。没多久,随着药效发挥作用,画面渐渐淡出他的脑海,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梦魇,重重叠叠地扑面而来。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一种电锯锯木头的声音,嗡嗡嗡,红色的锯沫从锯条处飞溅出来,像个小喷壶,喷得到处是。他想确定声音的源头,但颈椎却像被锈住一样,动弹不得。眨眼工夫,他感到胁下和腰下一下子变得空落落,胳膊和大腿不再听使唤,只想逃离这个恐怖地带,但脚下骤然生根,残存的身体变成一棵没有枝叶的树。他扯着嗓子大喊救命,然而四周空空如也,没有半个人影儿。

不知多久,阿铁在昏睡中苏醒。他感觉四肢确实已经消失,茬口处隐隐作痛,大概麻药药力正在消退。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女护士走过来,猫下身,一张五官分明的脸从上往下压过来,阿铁只觉得鼻腔扑进一股化妆水的香味,撩开眼皮,一双硕大如铃的眼睛悬在半空中,眼球闪烁着光彩,让他产生一种紧迫感。他顿时联想到犯罪电影中的情节,只要护士有意愿,可以轻而易举地蹂躏他,绑成粽子,抛来抛去,就像摆弄一个布娃娃那样。

“阿铁,你醒了?喝水吗?”护士的声音很轻柔,这让他的精神缓和不少。

阿铁点点头,女护士微微一笑,伸手在桌子上拿来一个带吸管的水瓶,将吸管的一头捅进阿铁的嘴里,阿铁猛地吸了几大口。

“我啥时能回分拣场上班?”

“大夫给你用了最好的生肌药物,创口基本三四天就能愈合,愈合后,再观察两天,如果没有后遗症,就能出院了。”

“耽搁这几天,少赚一千块至少。”阿铁嘟囔着, “啥时候安装机械义肢?”

“你看看,这不是已经安装好了吗?”护士抓住他的小臂,给他看了看。肘部好像安装了轴承,能够折叠,但他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真的吗?我咋没知觉?”

“别着急,麻药劲还没有彻底消退,明天再试试。和传统的假肢不一样,机械义肢没有承受腔和负压阀门。我们是将机械义肢和你的骨头直接用铆钉连接起来,除非动手术,否则单靠自己摘不下来。”

“影响洗澡吗?”

“完全不影响。”

住院这些日子,没有人提着水果篮来看他,当然,他也不希望有人来,这个艰难而充满诱惑的决定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老聂。老聂和他不一样,似乎不那么在乎挣钱,确切地说是懒,同样出一天工,他至少比别人少赚五十块。没处对象,却也存不下什么钱,整天就知道吹牛,说他要是负责这个分拣场,只需调整下管理制度,就能提高分拣场的收益,可惜老板不是曹操,不能识人、用人。

第五天,阿铁能下床了,第七天,他已行动自如,与正常人没有任何差别,甚至在体能上更胜一筹。

阿铁终于回到他熟悉的 “战场”。分拣场的主体建筑是一个长方体,高八九米,像个漏风的盒子, “盒子”面积等于六七个足球场,摆满打包好的纸箱子,堆叠在一起,像是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小山峁,上百工人在里面度过一个个忙碌而沉闷的夜晚。在这个盒子里,自动分拣机不停地运转,发出冗长沉闷的老牛喘息似的声音,拖着传送带像个驴子一样来回转圈儿,毋宁说,盒子本身就是一头庞大的机器兽,大口吞噬着快递货车运来的包裹。而电叉车和员工都是这头机器兽的零件,零件坏了,换掉即可。

一走进分拣场,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几分汗酸味。每个人的脸上胳膊上都落满 “灰尘斑”,佝偻着背,像拾荒老人。阿铁在组长处报备后,准备前往自己负责的分拣柜,但组长告诉他今晚先去倒包,明天再做调整,因为昨天有两个倒包岗的同事离职,正缺人手。这里的员工都必须熟悉每个分拣环节,以便同事离职时,临时补替。他原先的岗位正由一名分拣员覆盖。正在倒包的老聂回头看到阿铁,放下纤维袋,龇着一口不太整齐的牙凑上来,裹挟着一阵汗臭,操着一口方言味的普通话,说: “行啊,阿铁,这么快就上工了,没多休息几天?我还想着明天去看看你。”

“谢谢你还想着我。”阿铁知道老聂就是客气几句,即使他一个月不来,老聂也不会真的去看他。

“感觉咋样?”

“还好,试试再说。”

“哎,你猜猜这几天发生啥好事了?”

“猜不到。”

“我好像遇见爱情了,那个补码的丫头,就是贵州来的,好像对我有意思。我俩聊得特投机,白天聊,晚上工作时候插个空也聊,还在超市偶遇了两次,你说是不是缘分?”

“那就搞对象呗!”阿铁朝补码台的位置瞅了一眼。几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正埋头用扫描枪扫码,动作熟练,像机器人一样。

“但我没存下钱,怕耽误人家。”老聂的神情瞬间暗淡下来,就像突然关掉了一盏灯。

阿铁没有接茬,他想到了老家的芳芳。住院期间,芳芳拨通他的手机,想和他聊聊彼此的近况,但阿铁还没想好更换机械义肢的事,要不要告诉芳芳?她会怎样看他?他们的关系刚定下来,除照片视频外,还没有见过面,换言之,一旦冒出不和谐的因素,这段不牢靠的感情可能随时告吹。芳芳选择离开不会有任何愧疚,只需发条信息通知一下就行,甚至不需要征得他同意。想到这些,阿铁就以工作繁忙为由延后了三天,明天上午,就是他们约定的聊天时间。

从照片和视频看,芳芳清秀可人,小家碧玉。阿铁母亲对芳芳十分满意,并给他下死命令无论如何都要将芳芳娶回家。但阿铁有一肚子苦水没处倒,他清楚得很,和其他同乡小伙子比起来,他没任何优势。父亲瘫痪在床,每日吃药,还要定期做肾透析,妹妹正在读书,成绩还不错,都要花钱。他很难拿出多余的钱来筹备自己的终身大事,至少暂时是这样。通过数次交流,阿铁察觉到芳芳对他是有些好感的,他多少能猜到一些原因。用老聂的话说,如果自己稍微捯饬一下,做做头发,换身衣服,就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

终于熬到下班,阿铁四肢再也没感到酸麻,如果不是肚腹饥饿,意识模糊,他还能连续做下去。打完卡,阿铁抖了抖湿漉漉的藏青色T恤,顶着沉重的头颅,离开分拣场。老聂站在台阶上左顾右盼,阿铁知道他在等那个补码的丫头。他记得刚来分拣场时,老聂每天早上下班都要和他一起回出租房,路上老聂像台缝纫机一样,嘚嘚不停,拼命把脑袋中的垃圾倾倒进他的耳朵,不过,他的耳朵似乎演化出了自动屏蔽功能,基本上能保证不受老聂那些废话的影响。说起来,他要感谢这个小丫头。

回到低矮的出租房,阿铁拿着换洗的衣服,一头扎进公共洗澡间,洗澡间还没有进人,他脱掉T恤和裤子,打开淋蓬,调好水温,先向脑袋浇了三分钟的水。说实话,这是他一天当中精神和肌肉最放松的时刻,当然要好好沉浸式享受一下。

洗完澡,阿铁来到出租房区的粥铺,就着油炸鬼、榨菜丝喝了一碗小米粥。这时,分拣场的同事顶着太阳陆陆续续地返回,有的已经洗完澡,有的顺路买回去在卧室吃。人群中,老聂和那个贵州小丫头正并肩而行,有说有笑,看起来真的要搞对象。老聂的瞳孔放光,在女孩的脸上腻着,舍不得离开一秒钟。

回到卧室,阿铁躺在床上想了半个钟头,终于打定主意,打开手机,和芳芳视频连线。其实在吃早饭时,他就想好了说辞,和芳芳介绍一下本地的旅游景点,虽然绝大部分他没去过——尽量少提及自己的近况,他不想说谎,又不想如实告诉芳芳自己的真实状况。

视频接通,屏幕的另一端浮现出一张眉清目秀的圆脸,见到阿铁的第一眼,那圆脸上的眼睛就弯成两钩月亮,隔着屏幕洒下两束含情脉脉的银辉,同时嘴角扬起一个抛物线,露出一排砌得整齐的贝齿。

“铁子哥,我想去找你。”

阿铁脑袋嗡了一声,刚才设想的话题还没引出来,芳芳就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这也是你妈妈的意思,我也想去。”见阿铁不说话,芳芳补充道, “我在那边可以找份工作,还可以去分拣场,你不是说没有学历要求吗?”

阿铁知道母亲的小心思,她怕自己和芳芳长期不见面,关系黄了。

“千万别来,芳芳,这边的工作不是人干的,都是夜班,流水线,手慢了还遭组长骂。很多女孩没干三天,就跑掉了。我打算再挣两年,回镇上开个超市,交给你照看。”

“好啊,那就这么约定,男子汉大丈夫,不准反悔哦!”

第二天,阿铁就在组长的安排下重新回到宝石绿色智能分拣柜工作区,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的工作就是站在分拣柜前面,根据目的地将快件进行细分。这个岗位相当吃臂力和腿部力量,不过,自从更换了钛合金机械义肢,他便不再为此苦恼了。他时常能听到机械义肢的组件磨合的声音,大概是尺骨与肱骨的接驳点,以前他就在同事身上听到过,现在才明白,竟是这回事。此时,他举着一个包裹来到扫码相机前,正准备识别,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铁,老聂干嘛去了?好几天都没来了。”

阿铁回头一看,是那个负责扫描补码的贵州丫头,个子不高,扎着马尾辫,身材清瘦,面带忧色。和芳芳的纯情比起来,贵州丫头明显带着一丝倦色,是一个人在挺过艰辛之后,在深沉坚毅之外,获得的副产品。阿铁忽然意识到,似乎真的好几天没有见到老聂了,没这个话篓子每天倒些垃圾话,反而少点什么。阿铁手中的活没停,将包裹在扫码相机前一晃,分拣柜的红色指示灯便亮了,他随手将包裹丢过去,哪知蜂鸣器哔哔哔突然响了起来,吓他一跳,不容多想,一个箭步跨过去,将包裹重新捡起,投入正确的格子。

“我也好几天没见到他了,要不下班后,我去瞧瞧,回头告诉你。”阿铁知道,这个小妮子八成是对老聂有意思,不好意思主动联系。

“谢谢你。”贵州丫头转身跑开。她必须立即回到岗位,不然那些包裹瞬间就会堆成一座小山,给同事增加工作压力。

说实话,阿铁并不像贵州丫头那样为老聂担心,老聂经常这样,每个月至少旷工一两天,去临近的城市闲逛,或者找个野水塘钓鱼,大概一个人就算再喜欢热闹,也有想独处几天的时候,补充能量。不过,这次旷工四天,远超平时,似乎的确有些反常。

早上,下了班,阿铁照例顶着沉重的脑袋往出租房赶,步履匆匆。出租房在一个村子的边缘,是专门为快递公司划出来的,有瓦房,有平房。房前的过道里堆满杂物,唯一值钱的就算不知倒了几手的自行车了,由于长时间不维护,风吹雨淋,挡泥板都糟了,用手都能扯下来。房子五排,住的全部是分拣场的员工,有的合租,有的独居,租金不贵。

老聂和他住斜对角,只要穿过前面的丁字过道,再一转弯,就能到老聂那道锈出花纹的铁门。老聂也是独自居住,通常而言,年纪越大,干得越久,越需要私人空间。按老聂的话说,合租没法搞对象。

阿铁洗漱完毕,吃完白粥、油炸鬼和萝卜干,按以往的生活习惯,接下来他要饱饱地睡一觉,恢复精力,至少睡到中午。今天,他决定先瞧瞧老聂,确定老聂没什么事再睡觉,不然也睡不踏实。阿铁慢悠悠——权当下食——来到老聂房门前,铁门没有上锁,说明老聂没有出远门,至少没有离开本市,于是伸出手掌拍了拍门,铁门发出哗哗哗的脆响,半晌,屋内传来老聂慵懒的声音:进来。

“阿铁吧,听那动静就知道是你,只有你用掌根拍门。”

“老聂,补码的小丫头想你喽!咋又旷工?”阿铁迈进屋子,屋内陈设简单,一个简易的厨房,煤气灶上摆着看上去几百年没使用过的铁炒锅。厨房挨着玄关,穿过玄关就是老聂的卧室。卧室不大不小,勉强容得下两个人正常生活,一张双人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杂乱的数据线和塑料药瓶,及一把黑色的办公剪刀。在卧室的一角,一个蒙上灰尘的无线路由器正闪着绿灯。

阿铁前腿刚迈进卧室,就和准备迎接他的老聂险些撞上。老聂拉过一张凳子,示意阿铁坐下,老聂自己则坐在床角。

“突然不想干了。”

“咋了?”

老聂足有二十秒没有说话,时间仿佛凝固,阿铁只觉得老聂有些怪,和平常那个话篓子截然相反,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盯着老聂的嘴巴,没有追问,因为他猜到,老聂一定会告诉他,所谓 “沉默”通常只是在准备措辞,或者控制某种情绪。

“我给你看样东西。”半晌,老聂说话了。他站起身,解开上衣,露出白净的胸膛。

阿铁的目光随着老聂的动作及时转移,落在最核心的位置。他看到,老聂的胸膛上面,打着一块显眼的长方形补丁,不是胎记,更不是皮肤病,就是补丁,没有针线缝合痕迹,有些像膏药贴,只不过膏药贴的质感和颜色与皮肤一样,能看出具有硅胶的弹性,难道是仿真皮肤膏药贴?若果真如此,那么生产膏药贴的厂家实在多此一举。

老聂抠住 “膏药贴”的一个角,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使劲一拉,将 “膏药贴”揭开,这又使阿铁联想到刚买到新手机时,揭开塑料膜的情形。 “手机膜”下面竟然藏着一道一拃长的银色拉链,拉链没有拉片,只有拉锁,细密的银牙相互咬合,将胸腔内部的秘密遮住。阿铁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睁大眼睛,屏住呼吸,想问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只见老聂抠住拉头,将拉链从左侧拉到右侧。

“你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老聂提议说。

阿铁照做。老聂双手将拉链撑开一个缝隙,阿铁凑过去,举着手机,将手电筒的光射进拉链的后面,在看到 “秘密”的那一瞬间,阿铁仿佛受到电击一般,大脑瞬间宕机,腾起一片雾白,眼前这个熟悉的老聂忽然陌生起来。

拉链遮住的空间内,是一套精密的钛合金机械装置,有齿轮,在心脏的位置似乎还有动力装置,不,确切地说,那就是一颗银亮的机械心脏,如果侧耳细听,还能听到细若游丝的滴答声,如心脏在跳动。老聂将手指移到肚脐的位置,示意阿铁观看。阿铁侧着脑袋,将手电筒下移,再次震惊,原来老聂的肚脐是一个圆形数据线接口。

“肚脐眼是给机械心脏充电的地方。”

“机械心脏?充电?你是机械人?”阿铁有太多疑问。

“你来分拣场之前,我就成了机械人,浑身上下,除了脑袋,已经全部更换为机械。机械心脏的动力来自一块磷酸铁锂电池,每隔三天充一次电,不然我就没法启动,不能工作,进而变成一具机械人体模型。”

“怪不得没见你吃过早茶。”

“碳水食物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只吃电。”

“你哪来这么多钱?我只换胳膊和大腿,就有点吃不消。”

“机械人体中心每周都会丢弃大量的机械残肢,有些是那些截瘫病人换下来的,不少还能继续使用。病人希望更新迭代,就换上性能更好的,或者病人去世,那些残肢往往就会丢给机械人体中心。新病人一般都嫌晦气,不用二手货,所以中心也从没想过废物利用,只能丢进仓库,每年还会定期清理,主要卖给废品收购站,最终被粉碎机吃掉。”

“所以去仓库找残躯残肢不花钱?”

“是的,但更换需要手术费,一个月的工资。”

“为什么不想干了?”

老聂再次陷入沉默。

“你知道为什么这几年我没存下钱吗?你是不是一直在鄙视我,以为我沾染了坏毛病,不认真上班,没出息,不知道攒钱?”

阿铁没有说话,毕竟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刚来的时候,我比你还拼,夜班正常工作,白天还做兼职,在附近一家农家菜餐馆帮厨,根本没时间休息。我把挣来的钱都寄回家去,自己只留下一部分生活费。几年前,我父母因为一场车祸,双双去世,我和弟弟只能跟爷爷一起生活。原来家庭就不富裕,这回算是跌进地狱了。爷爷腿脚不好,走路一瘸一拐,即便这样,他还想办法重新振作,种植大棚瓜果,结果那年下了冰雹,大棚被砸了个稀巴烂,赔了个底朝天,欠了一屁股债。没办法,我只能出来打工还债,这几年我的工资都用来还债了。今年年初,爷爷病逝,我回去一趟。又过了几个月,债务彻底还清,我也松了一口气。弟弟高考落榜,打算做一个地道的农民,我也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苦尽甘来,这就是人生。”阿铁安慰道。

“但我发现,我已经不是人了,失去了爱的能力。这副身体,哪个女孩会喜欢?我不想耽误别人。”

“所以,你打算放弃贵州丫头?”

老聂没有回答,而是顺手抄起桌上的剪刀,将胸前的仿真硅胶皮肤剪了一个圆洞,露出银亮的机械装置。看得出,左侧是机械心脏,心脏的位置闪着暗淡的红光。老聂双手扒着硅胶皮肤,让阿铁观看内部的机械骨骼和内脏。阿铁颤抖着双手,猫着身子,将手机手电筒的光对准那些机械骨骼,他分明看到位于中心位置的机械躯干传动装置,那些精密的齿轮随着老聂身躯的移动而转动,骨骼之间通过万向节连接,传递变角度动力,但几乎没有一丁点儿机械组件运转摩擦的声音,除非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到近前。

“阿铁,看清了吗?千万别学我,一旦成为机械人,你将失去一切。”

“分拣场有多少员工成了机械人?”

“十几个,像你这样,只换胳膊和腿的,也有十几个。”

阿铁如挨棒喝,失魂落魄,告别老聂回到自己的出租屋。他抓起电热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又在一个铝箔塑料板上抠下两片抗排异的胶囊,一仰脖,就着水吞下肚子。更换机械义肢以来,他的身体一直存在轻微的排异反应,且近些日子有加重的迹象,接驳位疼痛肿胀,每次吃完药会好一些。他记得那个护士告诉他,排异反应取决于体质,大多数患者不会有,顶多红肿一阵子,便自行消失。没想到,他偏偏是产生反应的体质。

他想躺在床上补觉,奈何满脑子都是老聂的机械躯干,那画面一幕幕删不掉,蛮横霸占了他的大脑,像计算机中了病毒一样。就这样,他昏昏沉沉地迷糊到夜班。

在正式上班之前,员工们习惯在分拣场外独处,养精蓄锐,好像稍后要打一场需要拼尽全部体力的硬仗。趁这个机会,阿铁走到发呆的贵州丫头跟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受到干扰的贵州丫头瞬间回过神来,见是阿铁,马上露出微笑。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将带给她老聂的消息,不管好坏。

“老聂要我告诉你,他打算回家相亲。”

“哦,是这样,怪不得。”贵州丫头脸上的笑容瞬间抽离。

阿铁心想,看那贵州丫头失望的表情,这也许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聊老聂。除了替双方惋惜,他爱莫能助,只好继续埋头于流水线上的快件。就这样,又熬了几个晚上,排异反应造成的不适感越来越严重,阿铁实在坚持不住了。他决定再去一趟机械人体中心,咨询下医生,有没有一劳永逸的抗排异方法。

当初给他做义肢更换的范医生在办公室接待了阿铁。阿铁将自己的苦恼和盘托出,希望范医生能给出解决办法。

“非常抱歉,医生不是万能的,没办法,对于拥有这种体质的人,只能长期服用抗排异药物。你想,你的体质有问题,要从根源上治疗,只能改变你的体质,但人的体质是生来就确定的,就像手机的出厂设置,是默认的。某种程度上,手机可以修改,但医生不是手机制造商,不会修改人体的初始配置。当然了,除非——”范医生没有继续往下说。

“除非躯干全部换成机械的,对吗?”

“是的,同质的物体才能相互兼容。”

“我考虑一下吧。”阿铁从办公室出来,想找那个曾陪护他的大眼睛护士问问。

就在此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看了看屏幕,是母亲,赶紧接听。母亲的来电没什么新内容,希望他月底能打五千块钱回去,因为下月初妹妹要交四千五百元的学费。当初妹妹升高中时,可读公立,可读私立,虽然公立高中学费很便宜,每学期只交五百,但教学质量堪忧,他坚持要妹妹读私立,并承诺为妹妹提供支援。他真的希望,妹妹能够通过考学换一种活法,别再步他的后尘,到处流转打工,漂泊无定。事实上,妹妹入读私立高中后,他手头越来越紧张了。挂掉手机的那一刹那,他已拿定主意,走老聂的道路。老聂换完身体能在几年内还完外债,足见机械躯干的效率非同一般,况且又能解决排异问题,何乐不为?

阿铁通过询问找到大眼睛护士,诉说来意,表示要去人体中心的仓库瞧瞧,希望护士能带他去。大眼睛护士想劝阿铁,但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言语。阿铁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如果有其他选择,没人愿意提出这种要求。

他们乘坐货梯来到位于地下三层的仓库,仓库与地下停车场相邻,面积不小,有半个足球场大。仓库不是封闭的,没有门, “门口”安装了好几个摄像头。转过 “门口”,便算是进入仓库。甫一迈入,阿铁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巨量的医疗废物堆积于此,散发着84消毒剂的气味,像一座座银色的小金字塔,其中最显眼的两座 “金字塔”是病人换掉的机械垃圾,如钛合金胳膊、钛合金心脏、钛合金骨骼、磷酸铁锂电池,还有各种规格的齿轮,甚至包括具有摄像功能的电子义眼。

阿铁走向前,顺手拾起一个位于脚下的万向节,瞅了瞅,发现没有一丝磨损,与新的物件没什么两样。他又试图捡起一个戴着硅胶的仿生机械手臂,但刚碰到机械手指,那机械手指竟然动弹了一下,吓他一跳。

“这只手臂安装了触觉反馈系统,”大眼睛护士说, “就像人的神经系统,有时候,即使人去世了,他的神经系统仍然能够感知外界刺激。你看手臂的数据线还连着电池,电池还有电,说明刚丢弃没多久。”

阿铁确实发现,从手臂生出许多像毛发一样的细丝,细丝与几步外的磷酸铁锂电池相连。他长出一口气,搓着手,决定为自己选一副好骨架。

然而,阿铁做梦都没想到,在他做第二次手术期间,老聂去世了。

和老聂一起离开的,一共五人,都是机械人,都在老聂的房间,显然是商量好的。他们故意选择不充电,待电量耗尽,躯干的各关键部位便停止运转,大脑进而失去能量来源,导致脑死亡。安全员巡查时,发现了这一悲剧,及时上报,但为时已晚。分拣场负责人派专人收敛了五名员工的机械尸体,由于情况特殊,分拣场选择将几人的尸骨送入殡仪馆冷藏,实际上,主要冷藏头颅部分。机械躯干则从头部拆解下来,暂时存入分拣场的仓库。当然,据说公司已主动联系五名员工的家属完成赔偿。

阿铁从机械人体中心返岗后,贵州丫头将这几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还埋怨他不该替老聂撒谎。阿铁问她,她会不会介意自己未来的老公是机械人,寿命短,不能生育,仅能给予她情感上的慰藉。贵州丫头没有回答,显然,她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一次,确实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聊老聂了。

身体升级改造后,阿铁的排异反应果然小了许多,大概与钛合金和人体骨肉接触面积及摩擦力减少有关。除此之外,他明显感到,工作效率突飞猛进,只要他愿意,他的双臂可以一直保持高强度运转,不知疲惫。现在的他,无需上厕所,也不必承受汗流浃背造成的不适感,在行为模式上,已接近机器人,唯一不同的是,他有自主意识。

然而,令阿铁做梦都没想到的是,就在他成为机械人的第二周,相亲对象芳芳来了。他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百感交集,有些兴奋,也有些难过,只好硬着头皮去车站接她。

刚来到车站口,阿铁就看到芳芳那张圆脸浮没在汹涌的人潮中,他喊了一嗓子,芳芳循声回望,看到日思夜想的阿铁。两个人穿越人海,走到彼此跟前。阿铁见芳芳提着一个蓝色的旧拉杆箱,穿着一身新衣服,没有化妆,素面朝天,额头上沁出汗珠,嘴角扬起一个甜美的弧度,阿铁看得有些出神。要不是有人撞了他一下,把他撞醒,芳芳肯定要嗔怒,心里骂他木讷了,虽然他确实有些。一个长期埋头流水线工作的人,心灵往往会变得呆滞,流水线上只需要程序式的动作,容不下浪漫与幻想。

阿铁抓住芳芳的手,说: “你来了。”

现在他的手臂已经换为较高级的二手货,搭载了触觉反馈系统——当然,是在地下仓库的垃圾堆中捡的——能够感受温度与刺激,今天,面对芳芳,他还发现能够攫住爱意。他分明在芳芳手上感受到某种油然而生的悸动,多年前,他还是一个中学生的时候,情感就被一个女同学的目光点燃过。少年青春萌动,爱意流淌,那种感觉好久都没出现了。

“嗯,我来了。”芳芳偷偷打量阿铁,似乎在设想与这个大男孩未来的生活。

阿铁带着芳芳上了一辆大巴车,找了两个空座坐下。芳芳的眼睛好不容易从阿铁身上移开,隔着车窗,在钢筋水泥森林的炫丽光影中游离。

“我不是不让你来吗?你怎么又来了?”阿铁语气很平和。

“干吗?你不喜欢我来?”

“不是,如果你来看看我,我当然欢迎;可如果在这里打工的话,真的不好。”

“你妈让我来的,我也想来南方的大城市看看。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找份工作,攒点钱,给你分担些压力。”

阿铁有些感动,他决定先带芳芳到处逛逛,之后再考虑找工作的事。他们回到出租屋,芳芳打开行李箱,翻出从老家带来的冬枣、柿子饼。阿铁好久没有吃过了,几乎忘记了家乡的味道。阿铁正想抓起来往嘴里放,芳芳按住他的手,捏住一个冬枣,亲手送到阿铁嘴里。事实上,阿铁现在的身体已经没有了消化系统,即使咽下去,也会在体内的机械囊中囤积起来,抽空再清理干净。虽然如此,他舌面和口腔黏膜上的味觉感受器官仍在发挥作用,帮他体验不同食物的风味。

从第二天开始,阿铁和芳芳便开始游历这座城市,从摩天轮到欢乐谷,从玻璃栈道到三百米高的大厦顶层,从cosplay嘉年华到工业机器人展览会,这些是芳芳从未有过的生活体验,当然,有些对阿铁来说,也很新鲜,原先只是耳闻或者在视频上看到的,亲自体验了一把,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一周后,阿铁为芳芳介绍了补码员的工作,组长正愁招不到人,阿铁能带来人,再好不过。那个贵州丫头也离职了,不知去向,他丝毫不感到意外,这里人员流动性本来就大,能坚持三个月就算老员工。如果贵州丫头没走,他可能会请她带带芳芳。好在芳芳肯吃苦,悟性也高,三天过去,就做得非常熟练。眼下,唯一让阿铁感到苦恼的,就是要不要将自己进行机械改造的事告诉芳芳。现在他每天和芳芳同吃同睡,每隔一天,都会去厕所悄悄清理机械囊中的 “垃圾食物”,顺便悄悄补充完电量消耗;而睡觉时,也只是搂着她,并声称要把美好留在洞房那天。芳芳并未怀疑。

半个月后的一天,阿铁和芳芳开工前在分拣场等候,看到一群同事围着门框前的通告议论纷纷,他们也走过去,扫了扫通告上的内容。阿铁以为看错了,又瞅了一眼,顿时感觉跌入万丈深渊,脑袋一片空白。原来通告上写得清楚,分拣场下个月要进行升级改造,改为全自动化运营,公司将进行大规模裁员,请全体员工提前做好准备。言外之意,可以提前找下家了。阿铁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的身体就是为分拣场而改造的,如今分拣场升级,他怎么办?按这种趋势,其他分拣场也迟早会升级改造。如果转做其他工种,得从零开始,这意味着工资要减少。

“怎么了?”芳芳问, “不就是裁员吗?再找其他工作呗!”

阿铁瞅了瞅芳芳,点点头,挤出一丝宽慰的笑容。

阿铁和芳芳坚持到最后,见证了整个分拣场升级改造的全过程。这个 “盒子”真的变成了一头 “机器兽”,工程师将机器兽一体化,在其 “头部”安装了一台中控大脑,利用程序控制机器兽的所有行为,分拣机、机器人和电叉车都由中控大脑调度。原先负责倒包、补码、分拣、投柜的人员全部更换为仿真机器人,只不过出于方便维修和成本考虑,没有为机器人穿上 “硅胶皮肤”,所以机器人的钛合金机械骨骼完全裸露于空气中,在夜间灯光的映射下,闪着银亮的幽光。

机器兽的动力系统也相应做了升级,工程师在机器兽的屁股位置安装了一台外置核动力电池,为机器兽提供持久动力,相比而言,能节省不菲的电费,且不受停电影响。换言之,如果给机器兽安装上四条腿,它能自行溜达到任何地方。升级后,每到晚上,这头机器兽便发出呼呼直喘的声音,这表明,它又开始吞食咀嚼快件了。

在出租屋的最后一个晚上,阿铁决定再去一趟分拣场,这时候大部分工程师已离开,还有四五位在收尾,调试设备。没有例外,机器兽又开动了。阿铁带着芳芳钻进机器兽的 “嘴巴”,进入它巨大的 “肚子”。机器人分拣手法熟练,有条不紊,比人类和机械人强得多。阿铁忽然发现机器人有些不对劲,便问旁边的工程师。

“为啥这五台分拣机器人跟其他机器人有些不一样?体形和构造都有差异。”

“眼挺尖啊。这五台和其他机器人产地来源不同,属于废物利用。有人在分拣场仓库里发现了它们,从标识上看,来自本市的机械人体中心。本着节约成本的原则,我们就给它们安装上大脑,大脑内置芯片,再连接主控计算机,输入程序,经过测试,它们和其他机器人完成得一样出色。”工程师认真地回答。

是老聂,阿铁瞬间明白,这五台机器人是他原来的五位同事。他们的头颅经福尔马林处理后冷冻在机械人体中心,现在应该早已火化送回老家,但曾作为身体一部分的机械躯干却被机器兽俘获,训为仆役,为其所用。阿铁不免感到悲伤。

第二天,阿铁和芳芳准备离开,哪知刚收拾完行李,便收到机械人体中心的来电,是大眼护士打来的。护士告诉他机械人体中心不久前入职了几个年轻的博士,他们正在运作一个新项目,即意识上传计划。该计划一旦成功,可使人获得永生,而要顺利实施,需招募一些志愿者。博士团队认为,机械人是最合适的实验对象,并提出诱人的补偿方案,首批志愿者可获得人体中心提供的永久免费服务。

阿铁坐在床沿上想了半晌,他心动了。

“芳芳,我必须向你坦承,我不是人。”阿铁叹息一声,将他的秘密和盘托出,并把刚才那通电话的内容也一并告诉她,同时说出自己的想法。说完后,他长出一口气,仿佛卸掉一块压在胸口上的巨石。 “你随时可以离开,我绝不怪你。”

芳芳瘫坐在行李箱上,愣愣地望着阿铁的身躯,半晌没说一句话。屋中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样,整个空间坠入巨大的沉默里,那沉默像是永恒的深渊,深不见底,没有回音,黑洞似的,吸收了一切。又过了半晌,芳芳缓缓抓住阿铁的手,紧紧握住,温柔而充满力量,同时贝齿间挤出四个字,坚定而诚恳:我不介意。

阿铁仿佛受到某种鼓舞或者奖励,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内心涌出,流遍周身。他反手抓起芳芳的手,拉起行李箱就向外面跑,他要赶上七点钟的大巴车,前往机械人体中心。

到达目的地时,已是上午九点,接待他的是大眼睛护士。护士带着他们来到一间宽敞的接待室,室内正中央摆着一个椭圆形会议桌,桌子周围坐着十几个人。他进来后,每个人都将目光落到他身上。阿铁也扫了一遍在座的诸位,瞬间怔住。原来在座的十几人竟是他在分拣场的同事,大多数是男的,只有两个女孩,可以想象,他们也是机械人。在此地重逢,他们并未表现出惊喜,只是彼此点头示意,淡淡的,像是在遵守某种默契。

“各位稍等,一会儿汪博士来给大家做个说明会。”大眼睛护士示意阿铁坐在靠门的位置,芳芳挨着阿铁坐下。

十分钟后,一个三十来岁的眼镜男走进来,穿着白大褂,瘦瘦的,应该就是护士口中的汪博士。所有人将目光投射在博士身上,“博士”对他们而言,是一种需要景仰的存在,学识渊博,无所不知。

汪博士站在会议桌前,顿了顿,说: “各位志愿者上午好,我是本中心的汪博士,现在要向大家介绍一下有关意识上传项目的一些基本情况,以便各位做到心里有数。”

阿铁没有完全记住汪博士所说的内容,似懂非懂。汪博士说就像电脑能够下载网络数据一样,人脑也能下载意识,他们团队研究的正是如何下载意识,并传至服务器,使得即使肉体毁灭,意识也能保存下来,即一个人获得永生。一项技术在成熟之前,要经过大量实验和调试,通过用户反馈体验修正bug,进而实现产品迭代优化。机械人原本就是生物实验的用户,大量用户反馈证明,机械人比普通人工作效率更高,但寿命更短,而意识上传能够弥补机械人的短板,成为这个社会的强势群体。

阿铁细细琢磨一下,恍然大悟,彻底明白了汪博士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反正你们寿命也短,不如尝试一下新的实验,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获得永生。如果实验失败,又侥幸活下来,能获得机械人体中心提供的永久免费服务;若不幸付出生命,还能获得巨额补偿金。他粗略算了算,补偿金大约能够同时支撑父亲和妹妹十年的花销,并有富余。那时妹妹已读完大学,开始工作,会接替他照顾父母,如此划算,何乐而不为?

“一旦成功,你们将载入史册,人类社会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机械时代,机械人会成为所有人追求的目标,肉体不死,意识不灭,而你们无疑是机械人类的先驱。”汪博士兴致勃勃,一口气说了半小时。

半年后,阿铁和芳芳回老家领了结婚证。他的头颅已换为新的人造机械头颅,颅腔内搭载了一台微型主控电脑,而他的意识,已下载下来,上传至云端服务器,并通过数据线发送实时指令,控制着机械身躯的每个动作。芳芳也感受到了机械人的魅力,尤其是阿铁升级生殖系统之后。如果世上真的存在完人,那一定是机械人。

据大眼睛护士说,越来越多的普通人询问机械身体的改造价格,越来越多的机械人成为这个社会的一分子。阿铁终于意识到,机械时代真的来临了。

猜你喜欢

机械
《机械工程师》征订启事
太空里的机械臂
机械革命Code01
调试机械臂
ikbc R300机械键盘
对工程建设中的机械自动化控制技术探讨
基于机械臂的传送系统
简单机械
土石方机械的春天已经来了,路面机械的还会远吗?
按摩机械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