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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乔瓦尼的玛莎

2023-04-15武陵驿

文学港 2023年4期
关键词:伟哥玛莎安德烈

武陵驿

1

由罗马去圣乔瓦尼,一趟超慢的列车。

托斯卡纳呵,美不胜收之类词语,多么媚俗,但还有什么更合适的词语来描述那一天那个时间点在眼睛里流淌过的每一点每一滴?命运安排我坐在一对衣着得体、举止亲昵的意大利情侣的对面,人生无法提前设想,旅程是为陌生人预备的。偶尔,我们无意间彼此对视一眼,眼底流动着善意,对陌生人的善意让我们一起分享着车窗外牛羊似的云朵、河滩、酒庄和绿野穿插其中的阿莫河盆地。此刻,冬天还未到来,黑夜藏在托斯卡纳温暖的白昼身后;故事藏在慢车哐啷哐啷的震动颠簸之中。在路上,本没什么值得担惊受怕的,但我无端感到一阵心悸,似乎这辆慢车是开往那个叫姜镇的遥远地方。

他尖细的嗓音在电话里有些变形,兴奋难掩:史戴芬!

在机场到达大厅,我用公用电话打给安德烈,他爱这样夸张地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他的意大利英语老是把史蒂文说成史戴芬,要不是熟知彼此的秘密,多半会怀疑他在捉弄人。他在电话里大笑,笑声接近于一个女孩掐着嗓子唱意大利歌剧。我生平第一次一个人飞抵罗马,但他没有来接我,只是叫我独自完成圣乔瓦尼之旅,很安全,大概是安全这个字眼缺少重音,他补上一个备注:这儿不是姜镇。

须有三个多小时之遥的乡间路程,我的心脏被人捏了一把。

当他第一次抵达上海,我可是在酒店预备了鲜花水果和迎宾卡。他在中国各地旅行采购,我总是随叫随到,从不让他落单。旋即我又坦然,这里当然不是姜镇,可隐隐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妥,他居然提到了姜镇。

姜镇,这个词语被列入我们共同的禁忌词典,有好多年了。

姜镇之行,开端是南京酒店大床上一堆亮闪闪的一元硬币,堆成金字塔形状,全是安德烈在中国打游戏剩下的。

他理着板寸头,站在床前,衬衫袖子挽到胳膊上。他每年要来中国三四次,来南京都住同一家五星级酒店。那时,他表现得像一个逃避家长约束的顽童,远不如圣乔瓦尼时期成熟。他做了一个夸张的铲雪动作 (冬季他的山间别墅常常需要清理车道)说,史戴芬,你统统拿走,一个也不要剩。他努了努嘴,反复摊开双手,我目测了好几遍,弄不清楚有多少钱。我迟疑着,矜持这种玩意儿虽然很廉价,也不允许我随意伸手。

他洗澡,我在他的酒店房间里看电视。

综艺节目那几个主持人高声浪笑,如此格格不入,仿佛来自另一个平行时空。我摆脱不了一些思绪,差不多到了再次起誓的地步,不能再让安德烈在本来平等的朋友关系里面继续扮演老板。我想向他声明我们是合作伙伴,但每次一同出差,他抢先替我把差旅费付掉,预备好让我无法开口。圣乔瓦尼的狐狸笑到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等于在我的声明下面暗示:朋友,我是你的老板。

安德烈走出盥洗室,披着镶波状蓝边的纯白色棉浴袍。

他用同样纯白的大浴巾小心擦干浴室门口溢出的水迹,我无意中发现他什么也没看进去,欣赏镜子,是在看镜子里面自己俊美的古罗马人侧脸。他取出三四条做工考究折叠齐整的西裤,说不带回意大利去了。中国之行买了太多东西,他家族几乎人人都有他送的中国礼物。我谢绝了。他在意大利人里面只是中等个子,但他的腿长使我无法消受他的裤子,并且,面子问题始终是面子问题。面子是不能跨文化的。对于我的一再谢绝,他有些失望,与其说是对我,更像是自言自语:我为什么要在这么遥远的中国投资建厂呢?因为风险。没有风险,就没有收益。

看来他满脑子盘旋着南京魏总的建议。

那一年我帮他筹划一个大项目,在中国建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制造符合欧盟标准的手术室消毒用即弃医疗耗材,出口意大利等欧洲国家。欧盟认可的消毒中心位于上海,我们以上海为圆心寻找生产基地和合资伙伴。从成本考虑,放弃了富庶的浙江苏南,目光移向了魏总竭力主张的江北。

我忍不住反对说,江北人生地不熟的,风险太大。

他眼睛一亮:可我相信,那里起码会有三四十年的低生产成本和人口红利。

他的商业嗅觉太敏锐,而我讨厌像奉承老板那样附和他,却又不得不顺着他的脾性去做冒险的事,谁叫我追求的是意大利订单。南京时期,安德烈追求的是风险,似乎不懂得风险有一个孪生兄弟叫危险,恐惧的恐惧之处在于,只有你撞上了,才知道什么叫恐惧。

我对那辆靛蓝色的菲亚特充满了爱情。

安德烈张开双臂拥抱我,我张开双臂拥抱那辆变形虫车。

在圣乔瓦尼浸透了历史腥味的石头车站上,变形虫暂时让我忘记了姜镇。想当初,就是安德烈和他的瘦瘦高高的朋友卢香诺轮流开着变形虫,载上我一路狂奔,从意大利去德国杜塞尔多夫,两天一夜,穿越北意大利、法国、卢森堡、比利时和德国,数十个小时走遍欧洲的百年时光,去汽车旅馆厮混半夜,或去停车场放下遮光板窝在车里凑合打盹。在路上,我们曾经年轻得匆忙,年轻得煞有介事,这些年来我们无一不是在路上,用忙碌来埋葬那些颠沛流离、少年轻狂的糗事。也许是恐惧,仅仅是恐惧,才让我们越来越认识到,光阴的本质是失落,成熟的代价是油腻。

他绕远道买了咖啡,早晚一杯,给运转着的头脑加油。坐在变形虫的驾驶座,他把车窗当镜子,侧头随意地照着祖先遗传给他的面容,古罗马帝国雕像特有的精致如今添上了大理石云翳似的细细皱纹。他对自己酷肖生母的俊美容貌充满自信,唯有声音是一个缺憾。好像上帝工作时开了小差,嗓音不知是不是青春期发育问题,像钢丝锯锯金属管子那样尖利,调门比女孩子还高,成了他老乡帕瓦罗蒂的绝对反衬。

变形虫停在一幢爬满了藤蔓的明黄色老房子前,他把我扔给一个手脚麻利的乡村老奶奶。我在这间家庭旅馆放下行李,一沾上床,就睡着了,梦中我自然回到了出生地,从上海出发,根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但南京是我喜欢停留的地方。

想起来,秦淮河的夜晚总是叫人充满期待。

2

硬币山的形状丰满而尖锐,后来,我想到那简直就是逃离姜镇的形状。在眼神像机枪那样狠狠扫射了一遍金属光泽闪闪的硬币山之后,我发誓不再瞧第二眼。

安德烈说,史戴芬,让上帝来替我们做个选择吧,如果半小时内我能花掉这堆硬币,不妨去江北看一看。

他在酒店玩了两三个小时游戏,也不能消耗掉多少硬币,他没心思再玩了。半小时如何花得掉?他狡黠地朝我一笑,把硬币装入两个大纸袋,把裤子码放整齐,叠在桌上,说是全留给整理房间的服务生。我说你这是作弊,但他又朝我挤眼睛说,你知道我是不信上帝的。

他改变了主意。他改主意是分分钟的事。他拉上我将硬币纸袋和裤子一起抱上,坐电梯来到楼下,打的去了夫子庙。

看他跟南京古都的古董贩子一本正经讨价还价,我骤然泄了气。两三笔交易之后,那个贩子和连裆不停套我口气,以回扣诱惑我帮着抬价,负罪感顿时攫住了我的心。并非是我使他养成了挥霍习惯,挥霍对一个欧洲富二代来说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我蓄意使他爱上了买假古董。在心里,我偏偏把这种恶习视作为国家多创外汇的爱国行为,没想到他在漫天压价、坐地还价当中找到了无穷乐趣。

安德烈把硬币和裤子统统送给了沿街的乞丐帮,魏总和我都把头扭过去,装作没看见,肉痛或心痛都说不上。那时候我还没去过意大利,还没发展到去爱一些从未涉足过的欧洲国家,却已经学会了去恨一些跟自己素昧平生的无产者。我以为是物欲迫人和民族自尊,但多年以后,尤其是在经历了逃离姜镇那一夜之后,我悟到小时候教育的荒谬,世上存在着一些无缘无故的恨。

饭后,魏总亲自驾车带我们游南京车河。长久以来,他一直鼓动我们跨过长江去看一下江北新天地。无怪乎我把他叫做伟哥,他把我们带到豪华洗浴中心,伟哥的一系列标准骚操作,取得了安德烈的信任。作为回报,安德烈取出真皮烟盒,娴熟地用小刀将一支雪茄剖成两截,伟哥嘻嘻笑着接过半截烟,让安德烈给点上,皱起眉头,笑容凝固了,白粉粉胖鼓鼓的圆脸就绿了。他凶猛地咳嗽起来,像是要咳上一辈子,但我总觉着他是在夸张。

圣乔瓦尼的狐狸看向我,按住肚子尖声爆笑:伟哥竟然把烟全部吞下去了。

伟哥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笑得尴尬极了,但也得意极了。从吃饭开始,他就在为使意大利客户开心而不懈努力。

想起来有些遥远了,霓虹灯照亮的一片秦淮水泊,记录着我们这些年轻人在南京共同战斗的一幕。

我爱我的朋友安德烈,但我们俩的关系,若是放在民国初年,纯粹就是洋行和买办的关系。

他设了计,然后一使劲,就把我从国营的外贸公司丰盛实业总公司里挖了出来,两人一起跑遍大江南北,从中国采购,出口意大利,他采购,我抽佣,后来,我成立了自己的外贸公司,他转而从我的公司采购。当苏通长江大桥提前通车之后,安德烈马上接受了伟哥的建议去考察江北。

让我还是把魏总叫做伟哥,这样我说到姜镇会自然些。一大早,伟哥带我们坐上姜总特意派来的黑色卡宴越过大桥,颠簸了一上午,来到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司机小郑把车开到一个叫郑家集的地方,偏离国道,走上了山路,曲里拐弯,大约有一个多小时,经过汽车站小饭店小商店小旅馆组成的一条主街,一拐弯,就看见了当地最大的工厂,姜镇纺织厂的大牌楼彩旗猎猎飘扬。

我们挺感动,姜镇致富的领头羊带着一帮人饥肠辘辘,站在厂门口等了我们一上午。姜总四十来岁,极瘦极高,在姜姓齐聚的姜镇人中鹤立鸡群,略显驼背,很少讲话,开口却饶有文采,每一句话带押韵的。纺织厂是破产被他利用转制拿下的,卖掉旧机器设备,购入二手机器设备,用农村劳动力转产医用无纺布制品出口欧美,初步转型成功。这是姜镇乡镇企业成功的典型故事。

午餐设在镇上最好的宾馆楼上。席间,安德烈告诉姜总他试图在中国内地建立一个起码有三十年以上劳动力优势的中外合资企业。意大利人在说话的空隙里填满了各种手势。所有手势离不开五指撮拢,朝向自己摇摆,这个基本手型有多种变化,将这手势在身体前方各个部位摆弄,可以绰绰有余地表示:真好吃,尝尝看,好棒,我想要,为什么,怎么回事,你说啥,你想怎样,去你妈的,拉在裤子里了?

四百年前的圣乔瓦尼,意大利中部农业小镇的成功范例。夹在佛罗伦萨和锡耶纳之间,浸润着托斯卡纳的阳光雨露,因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汇集起新世界的财富。虽不如佛罗伦萨繁华,不如锡耶纳甜蜜,却是河谷里难得的悠然风景线,然而,鲜花葡萄美酒的富贵气质也不能使它躲过大难临头,死神的丧钟响彻了16世纪的欧洲,大瘟疫夺去意大利数百万人的生命,圣乔瓦尼疫病横行多日,小镇面临绝户之灾。

人心惶惶,有人说在安息日看见了一个黑夜妖精,长着美女的脸、猫的眼睛、猴子的身体以及公鸡的脚爪。大家发现妖精的面貌酷似一个喜欢在教堂里讲废话的美貌农家女,她长着猫那样高深莫测的眼睛,养了多得异乎寻常的黑猫,除了废话,就是嗜睡。工人们替她家装修,无意中打开了一堵墙,墙内竟埋着若干个破破烂烂的洋娃娃,没有脑袋,身上插满针。

小镇流言肆虐,疯传瘟疫的源头是女巫作祟。由一名处事公正的外科男医生监督,一群激愤的女人对那个农家女实行了全裸拷问,从她身上的隐秘之处,找到了莫名的阴唇疣状突起——那些女巫的乳头必定乳养着传播瘟疫的妖精。她百口莫辩,被小镇人指控在上帝的神殿里面念咒语,法庭判决她为巫女,佛罗伦萨来的修士拿着猎巫指南 《女巫之锤》,做出最后鉴定:若不除去巫女,小镇无法继续繁衍生息。于是,美貌巫女和她的猫在广场上被公开烧死。临刑前,她停止了哭泣,将裙角绑在脚踝上,嘴里念念有词,谁也不晓得她在说什么咒语。

从此往后,小镇烧死了更多巫女,更多猫。

圣乔瓦尼,变成了一个没有猫的所在。

午后三四点钟光景。我吃光了圣乔瓦尼老奶奶烤制的饼干和午茶,走出旅馆,徜徉在秋日里的圣乔瓦尼小镇街道上,想着老奶奶讲的恐怖午后故事。温暖的阳光、山丘、松林、钟楼、明黄色洋房、鹅卵石小径等,并没有受到这个中世纪猎巫传说的影响,圣乔瓦尼的一切看上去全不像是阴森森的神话,倒像是河边戴遮阳帽的人提着钓鱼竿对水面说的一些琐碎废话。

如果说一个无名小镇的历史里面写满了关于无能人类的废话,不知为何,我单单喜欢这一篇悲伤的猎巫废话,想起了那一夜在姜镇面对那个黑夜妖精,像边走边踢的那些古老的石子,随随便便停在那里,边缘却藏着锋芒,足以划伤你的脚,我的心。

3

伟哥说话很有趣。

他说姜总这两年赚狠了。多年接触供应商的经验提醒我,这话必须反过来听,赚狠了,很可能是尚在血拼中,尚在发愁当月的工人工资如何发。若是说没赚什么钱,倒有可能是赚得晚上睡觉都笑得合不拢嘴。

对此,姜总打着哈哈,自个儿不讲,听凭人胡说。他的面色不太健康,嘴角皱纹深刻,总像是突然被人撞破什么玄机,惊飞起一抹尴尬的笑容。

在应酬中,安德烈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老练,中午滴酒不沾,雪茄也不碰。我特意安排司机小郑去买咖啡,但他一去不回。我们把午后的数小时都消磨在姜总隆隆作响的工厂里。当安德烈忍不住带头打哈欠伸懒腰的时候,姜总吸光了当天的最后一根烟,把烟圈吐在傍晚的余晖里。我们看到小郑驾车驶入厂区,抱出来满满一箱速溶咖啡。安德烈一口答应姜总去他家吃晚饭,伟哥嘻嘻笑说他沾光了,要不是贵客来访,谁有资格去姜总老家吃饭呢。

卡宴载上我们,在山路上爬了十来分钟,到一个村落。摆了几桌酒席,就在一个顶气派的北方风格大院子里。狗乱叫一阵,把天完全叫黑了。席上摆列了从茅台汾酒竹叶青到当地叫不上名字的各种米酒,烹饪原汁原味,主打山珍,陪坐的多是姜氏族长辈。姜总精气神高调起来,蜡黄的脸上泛出了红光,露出山里汉子的豪迈。

姜家大院的晚宴是一个典型的江北酒席。只能说是外乡人眼拙,我们犯了第一个错误——喝酒。第二个错误接踵而至,我意识到席间不光有姜氏长辈和村长,还有工商税务派出所的地方头面人物。我在人名上总是记性欠佳,在时间上也疏于盘算,原计划在姜镇逗留两天,只凭伟哥说的一句话。姜总在镇上最好的宾馆开好了房间,尽管喝吧,一醉方休才是姜镇待客之道。

安德烈一旦喝上了酒,就像个找到失而复得的玩具的孩子,别人撸他顺毛,他立马忘了一切,忘了中国烈酒的厉害。姜总从家里取出石板那样厚的权威版中国名人录,意大利人才得知眼前不是什么乡镇企业土老板,而是中国医用无纺布行业最年轻的领军人物,我们自然期望更多地了解这位名人,但席间,除了喝酒,还是喝酒。我们架不住席上众人敬酒,先后缴械投降。

我记不得去了几次厕所,只记得最后一次三步并两步走到隔壁。厕所在隔壁院落,不分男女,就是个茅坑,挂着半扇木门,在风里吱吱嘎嘎地响。敲敲没人回应,就推门进去,正在畅快淋漓之际,脖后颈觉着凉风嗖嗖,猛一回头,看见后院墙上坐着一个当地小孩,两个脚丫子晃晃悠悠,不知是那个月亮还是电灯泡,被脚丫子勾得晃晃悠悠,他在朝我微笑,我呆了,有多久记不得,见过不少小孩子,但没见过那么奇怪的,等一步步慢慢接近院墙,辨认出是一棵银杏树和一只风中招摇的电灯泡。

引发恐惧的不过是一段树枝,骑跨在院墙上。

猛然窜出一条黑狗,撕开了平静的夜色,白森森的獠牙像刀尖。我吓得跑出后院,沿着村巷,一口气跑下去,直到上气不接下气。好在风一吹,酒醒了一半。那条狗似乎懂得穷寇莫追,我却在村落里迷路了,四周是高高低低的土坯房,黑洞洞的,难以辨路。窸窸窣窣的动静,来自一个破落的窗槛。一股子烧焦了橡皮的臭味。窗玻璃灰蒙蒙的,装着铁栅栏,在我探头探脑之际,里面的动静消失了。

只剩下死一般的静。静,其实只是未知。

捏着鼻子把脸凑近,外面亮里面暗,看得很辛苦,手搭在额头遮住光,看见一张披头散发男不男女不女的脸,耳朵眼里钻入了一声惊叫,迫使我急速后退,差点绊倒自己。这么多年后,回想起来,还记得那尖叫比铁还冷,划出令人惊惧的雪亮弧线,彷佛巷子上头的那轮弦月突然间被竹竿子一下打落了。

我觉得那个披头散发的东西比我还害怕,死命地拍打着窗栅栏,咚咚咚,震得我心房都在晃荡,好像那个黑夜妖精随时能破窗而出。

跟意大利人做生意,就是跟意大利人做朋友。

傍晚时分,我被载到废话小镇的中心,安德烈的老父亲退休后所住的宽大公寓,明黄色的宽大阳台上摆满了花卉绿植,布满节疤的长条原木餐桌上铺着节日气氛的桌布,椅面上一只酷似加菲猫的肥猫很不满意我的打扰。

跟意大利人做朋友,就是跟一整个意大利家族做亲戚。

他的父母叔叔姐姐等着与我共享一顿简单而完整的家宴。粉嫩的新鲜牛肉薄片,淋上细盐、胡椒、橄榄油和柠檬汁,佐以意大利绿菜和奶酪片,他们频频举杯,品尝古典基安蒂红葡萄酒的嘴也不闲着,教我意大利问候语。

跟意大利亲戚厮混就不要假正经,但让我假正经起来的是安德烈的新婚妻子。想不出有什么词,比明艳不可方物更贴切。她脱下白色羽绒衫,一袭橙红高领毛衣,金发白肤衬着碧眼,无法叫我不联想到猫眼,她白瓷的脸颊上偶尔溜出羞涩的笑靥,因此我尽量不去看她。她的恬淡、温婉、神秘,乃至天真,都叫我觉得多看一眼会破坏圣乔瓦尼的美。

她会怎样看我这个来自东方的毛头小伙子?与安德烈的南欧式俊美相比,我貌不出众,不善言谈,在圣乔瓦尼大小适中的公寓里,意大利废话盛开得蓬勃盎然。简直能叫一群盲人画家画出蒙娜丽莎的微笑,我不惜付出整晚腹泻的代价咽下整盘生牛肉片。水土不服掩饰了文化不适等其他种种不适。

我感觉到附近有一双偷窥的眼睛,仿佛是四百年前的什么妖精,从暗中时不时地窥视她,难以理喻的复杂情感,仰慕、欣赏、紧张、羞涩、嫉妒。当她察觉到,抬头去寻找的时候,那双眼睛就消失了。那个四百年前被烧死的女巫有一个可爱的名字叫玛莎。她的幽灵还在这里徘徊,不愿离去。

安德烈新婚妻子的名字就叫玛莎,她也养了两只猫。

不知是不是黑猫。

安德烈放肆地说着吃着喝着笑着,废话不逊于任何意大利人,但他在细节上有着魔鬼般的细心。不管有多少强迫症,哪怕有清洁工来打扫,他稍微看到点脏乱依然坚持自己动手保持整洁,不许往沙发上扔衣服,不许两个以上挎包堆放在外面,上床前会准备好明天早餐的桌子,吃饭须用餐垫,餐具摆放纹丝不乱。

他不时回顾从小青梅竹马的玛莎,玛莎是他最为关注的细节。

不知他有没有发现那双偷窥的眼睛长在我的脸上。

4

安德烈早该发现的,就像那一夜在姜总老家。

我掏出手机,冷汗涔涔,这里没有手机信号。就在我一步步往后退的时候,撞到了一个人的下巴,那人吃痛,蹦出一句外文,扶住我肩膀,正是安德烈发现了迷路的我。

月光下他站得很直,现出了古罗马帝国武士面庞的那种幽暗侧面。我跟他说了,他没听,盯着那个黑窗槛不声不响,那是什么他吃不准,但肯定不是人。

黑夜妖精越来越猛地撞击着窗户,玻璃发出空旷的巨大颤音,它要破窗而出。

小郑带村人打着手电寻过来。这村子不大,但是道路都很绕,他说你们迷路了吧。他察觉出意大利人神情紧张,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那黑窗户里外须臾间悄无声息,只有荒凉的夜像雨丝一样落在巷子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说刚才有人砸窗。口气像是撒谎。小郑狐疑地看我,贴近黑窗张望。我们发觉所处的位置其实离姜家大院不远,他说要是有人砸窗,在大院就能听到。

随他来的村人当中有一个秃顶的年轻人,瞪了我一眼,杀气腾腾的,我心中忐忑。他撸起袖子走进那个院子,一脚踢开屋门,从院里抄起半块砖头砸向屋里,拉开嗓门吼叫,方言我听不懂。小郑说里面没人。屋里面黑咕隆咚,秃顶拿出捉鬼的精神大步走进去,我们没敢跟上,被小郑拉着往回走。在迈进姜家之前,他没头没脑地说, 刚刚是姜总侄儿,他的妈妈是神经病,吓到你们真不好意思,她去年在那屋里吊死了。

女鬼?你是说刚刚是吊死鬼砸窗?我差点跳起来。

小郑咂咂嘴,一副乡下人见怪不怪的样子。他说本地有三多,光棍多男孩多女鬼多。我给安德烈翻译了,意大利人还是不言语,我从没见过他这么严肃。伟哥显然是喝高了,瘦高个姜总弯着腰扶他迎上来,伟哥忍不住当面就吐了一地。

大院里蛙声喝彩声一片,喝罢好几轮,还能够站着喝的人正在划拳行令。热闹穿梭的除了蚊子,还有许多妇女孩子。妇女上不了桌面,都是端茶倒水烧饭打杂,孩子们口里吆喝着,在每张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我注意到院子里的统统是小男孩。灯光、蚊子、蛙声、女人和男孩。现在领头劝酒的全是长字头,诸如村长,厂长,所长,局长。

姜镇最尴尬的时刻来了。

酒足饭饱、面红耳赤的安德烈不顾天色已晚,坚持要赶回南京。理由很牵强,走前保留了南京酒店房间,不回去就浪费了。伟哥脸上脖子上挂着一层油光光的汗。姜总的司机早开好了当地酒店,拿来了房卡。伟哥发恼堵住了门口,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他来付南京房费,你们明早再回。却把安德烈说毛了,脸色由红转白,他本不是一个顽固之人,但当晚他的意大利驴脾气上来了,死活不干,坚持要去最近的火车站,去意坚决。

在一排200瓦的电灯泡照耀下,姜总的脸黑黑的,他修养不错,什么也没说。

倒是老村长挠着酒糟鼻,在一旁废话:老外要回去就回吧,咱们这儿小地方,酒店条件差,丢不起人。

火车站离姜镇有大半个小时车程。果然,那个时辰既没有火车,也没有出租车。姜总二话没说,挥手让司机开着卡宴送我们连夜返回南京。我们从郑家集蹒跚走上国道时,已经过了午夜,但国道上还是车流不断,多为重型卡车,隆隆地擦着我们的小车,冲散了车内夜色那样凝结的缄默。

黑暗里,同坐后座的安德烈长长吐了一口气,他说了。说意大利英语不用担心小郑听懂,所担心的只是小郑有没有喝多了,但司机很稳重,喝了口啤酒,构不成危险驾驶。安德烈讲得很慢,很清晰。事情发生在我去上厕所的时候。一个年轻女人端菜上来,低头不看路,直接往他怀里送,他诧异中赶紧腾出手来接住那一大碗菜,感觉菜碗底下夹着个细小物件,就在两人手指接触的刹那,那女人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安德烈垂下目光,紧紧将物件收入掌心,就那么攥在掌心里,手汗濡湿了。

现在,这湿漉漉的物件转移到我手里。

老村长冷冷地责备了那女人几句,院子里的女人们逮着机会,七嘴八舌将那女人拉走了。安德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席上见过一个瘦弱文静的年轻女人,神态举止的确有点奇怪,偶尔会发现她痴痴望着安德烈,我以为就是从没见过洋鬼子的山里女人。

一个山里女人会写英文字偷偷塞给素昧平生的洋人吗?安德烈问我,那个姜总是什么人呢?

我只有摇头。

安德烈又问我要不要报警,我想了想,难以回答。

车内彷佛突然陷入了没有一朵花儿的严冬。

车头迎面强光闪过,卡宴陡然车身一顿,复又跳起,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跃上了车头挡风玻璃。司机踩死了刹车,我的前额撞击到前座,膝盖顶在安德烈的长腿上,他发出瓮声瓮气的呻吟,伴着轮胎一声凄惨的尖叫,我们同时闻到了橡皮烧焦的臭味,却没有看清楚那个女人的脸。

小郑像搂着女人那样全身搂抱着方向盘,回转头道歉,说不小心打盹了,幸好磕上个坑给震醒了。你没看到那个女鬼?什么女鬼?那个女鬼,吊死在姜总侄儿屋里的!我差点就这么认准了。但小郑揉着眼睛说没有呀,什么也没见着。你喝醉了。醉了?醉啦。

这是个人人皆醉的夜晚。他把车停在服务区,我和安德烈对视了一眼,我敢肯定他也看见了那个女鬼。上完厕所的安德烈脸色惨白,到门外掏出了雪茄烟,他太需要镇定一会儿了。

我把小郑拉到另一个角落,摸出了伟哥送我的烟,两人对着火吸烟,我拿出字条,折成细棍的白纸条摊平在我掌心,上面用铅笔写着Help,我慢慢告诉他这个英语单词的意思是救命。

他慢慢吐出一个大烟圈,无所谓地笑笑。他的表情之所以夸张,是由于两眼间距较大,眼睛太大,眼白较多。

起先,他口风很紧。我费尽口舌,说了一大通,诸如拐卖女人的事我听过不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以不说,但字条可是递到了外国人手里,这可是外交问题。一番虚张声势起了作用。他沉默着,狠狠吸烟,不停地跺着脚,后来,他跟我说了个事,真事。他说村里买来媳妇,哭闹是免不了的。有闹得厉害的,脑袋往墙上撞,就不得不拿绳子捆在床上,饿上几天才变老实。也有闹得不厉害的,哭上几顿,却变着法子跑。独揽姜镇媳妇货源的吴嫂说了,等生下孩子就好了。那一年,记不得是哪一年,村里有家人从吴嫂手里买了一个媳妇,可厉害了,头半夜跑掉了。全村出动到镇上帮忙都没找到,以为是躲山上等天明逃走了。半个月后,在山涧里找到尸体,都发臭了,原来是大半夜找不着路摔死了。给儿子买媳妇的女人哭了好几天,家里的钱都拿出来买媳妇了,想来想去想不开,就在屋里上吊死了。

吊死在那黑屋子里的女人是姜总的嫂子?我问。

他迟疑了,点点头说,姜总好面子,从来不讲。他小时候家里很穷,遭过的罪比我吃过的米还多,谁想到他能有今天?

如今的姜总可是姜镇的大人物。

5

我爱我的朋友安德烈·西卢其奥。

只要不触动他的底线,他并不介意时不时在一个从小做心算训练的中国青年面前出点洋相,哪怕我有意不提醒他,他的错算让我多得了好几百欧元货款。在圣乔瓦尼的工厂内谈订单,在他计算合约价格之前,答案早在我心里了,看着他一个劲狂按计算器,真难受。难道意大利人至今从没学会用计算器吗?我们在售货合约上签了字,我说午餐我请客,在心里免不了加了一句:反正用的是你的钱。

安德烈从他父亲手里继承了这家位于意大利中部的医疗耗材小工厂,他读书不多,但极聪明,很快将家族生意从内销转为销往全欧洲。骨子里他是一个标准的意大利商人,锱铢必较,见风使舵,小地方常犯错,大方向却很有把握,把工厂生产成本过高的产品和技术交给中国贸易商,转去中国加工生产,再返销欧洲,赚取差价。

出门前,他的黑头发女秘书眨着过度化妆的长睫毛,偷偷嘱咐我:安德烈可是一只狐狸。午餐得叫他买单。说完,咯咯直笑。中国小伙子,你是头脑清醒的,千万不能被意大利男人分分钟的甜言蜜语给骗了。

圣乔瓦尼的狐狸在一个乡村酒家宴请我。那个静谧的托斯卡纳中午,过度热情的阳光被阻挡在门外,星罗棋布的自助小食堆满了入口的餐桌,他好心,建议我不要过度尝试,即便是他,对某些奶酪的口味也觉得恐怖。他端着咖啡杯,一边抱怨去中国喝不到好咖啡,一边对昨晚的生牛肉片赞不绝口,叫我不好意思再提及昨晚本尊腹泻了多少次。

他望着门外的好天气,问我:史戴芬,我们哪一天老了,你想做什么?

我想找一个山间小屋隐居,泡一壶好茶,写一些自己喜爱的文字。但我却只是俗气地说,有一幢像你家那样的洋房,一个像玛莎那样漂亮的老婆,一个可以跑遍全世界的好身体。

我想托斯卡纳人的商业雄心理解不了华人的出世情怀。果然,他耻笑了我的小农思想,他说将来我们要一起泛舟地中海,船上有美酒佳肴,当然,最重要的是有知己佳人。

意大利人小地方糊涂,大处睿智,忠诚于荣誉,但对女人的态度跟华人大不同,对女人热情到溺爱的程度。道理非常简单,在意大利,无论是问路、购物、逛街还是吃冰淇淋,女人都比男人管用得多。

那顿午餐实在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却使他的味蕾对快感欲罢不能,他说出了一个秘密,惊到了我。多年前,他通过中间商找到我当时所在的丰盛实业。丰盛是一个拥有外贸经营权的皮包公司,靠给个体户做外贸代理起家,利润不多,但很稳定。总经理罗东尼不甘心赚一点点代理费,他力主开拓自营进出口业务,而安德烈属于我们赢得的第一批国外客户。我们所不知道的故事另一面,安德烈一个人飞来中国寻找供货商其实是孤注一掷,刚被迫接手家族生意,工厂经营不善,负债累累,发不出工资,濒于倒闭。他就是靠罗总答应的头两个货柜订单远期承兑才度过了资金难关。从那时起,他每天在空中飞,飞遍了欧盟国家,经过两三年苦苦支撑,转移大部分生产到中国,整合欧洲客户网络,才使工厂靠着生产高附加值灭菌手术包起死回生,大部分有赖于从中国采购获得的巨大利润。

深秋的和煦阳光叫我哑口无言。想到丰盛曾把宝押在一个处于倒闭边缘的意大利客户身上,而我居然听信这个意大利小伙子的狂言,放弃丰盛的铁饭碗,变身外贸个体户,与他联手操作,甚至胆肥到继续放账给他,多年来身处破产悬崖边缘居然还不自知。

一顿饭冒了好几身虚汗,我半天憋出一句话:我真是个笨蛋呀。

安德烈摸出雪茄烟盒,嘿嘿一笑说,我觉得无论你做什么都会成功。

我感到自己的脸在秋阳里渐渐发烫。

他幽幽地说,你忘了,我可没忘。这么多年,我忘不了那个年轻女人的眼睛。

那个女人?我说,但心里想到了姜镇。

他盯着我的眼睛说,我忘了她的长相,但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像猫的眼睛。我是说眼睛里面的,那种东西。你看过路易斯·韦恩画的猫吗?那个19世纪的英国人画猫的眼睛,夜里做梦会梦到几百年前我们祖先烧死的玛莎,不是我的玛莎,是那个女巫,绝望里生出来的神秘希望,希望被扼杀后的冷漠,她被烧死前的眼神一定是那样的。

这是他仅有的一次,在我面前提到圣乔瓦尼的黑暗历史。

他深呼吸,然后说,猎巫不仅仅是一场宗教运动,更像是一场百姓的狂欢节。想想那些可怜的女人被扒光衣服,赤身裸体,捆绑针刺鞭打,绞死,或用大斧斩首,当然,最受欢迎的还是火刑。教廷认为火焰能净化罪恶。

他笑了笑,然后变得异常严肃:史戴芬,为什么折磨女人能叫人得到安全感?

他没有再提姜镇,但我从没忘记姜镇。

虽然事实上仅仅去过一次,在那里待了不到12个小时,安德烈死活不愿意留宿,搞得姜总和伟哥都灰头土脸。

从姜镇回来的那个下午,我还赖在南京酒店的大床上,伟哥打来电话,马上说到意大利人连夜逃跑面子也不给。

姜镇太远了。我对手机里的伟哥说,口气有点虚。

别扯了!下一回,你老兄是不是要说那个什么圣乔瓦尼太近了……

伟哥顺溜地说出了安德烈的家乡,在盛行错别字谐音火星文的时代,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住在离圣乔瓦尼很近的地方。我绕了一会儿圈子,问起姜总侄儿家的事,伟哥倒是很坦率,他证实了司机的说法,他说姜总嫂子和买来的媳妇全死了,大家紧张了好一阵,没过多久,吴嫂看这家人实在可怜,真没有钱(买媳妇的钱大部分是姜总给的),又带了个女孩过来跟他家人说,上个女孩也是我卖给你的,这个女孩就当我发善心送给你。不过生出来的小孩,只要是女孩我都要,我也不要多,就要两个。姜总侄儿开心得不得了,千谢万谢送走吴嫂。新拐来的女孩就求他,说你们要是缺钱,我家有钱,有很多钱,你要多少钱我家都给你。我不报警,我给你们一个号码,你们帮我打,我家里绝对不报警,还会送很多钱给你们,再给你买几个老婆都够了。姜总侄儿不乐意,想硬上,这女孩绝食,躺在床上硬翘翘,最后只剩一口气了。要是这个女孩死了,不仅老婆没了,还要欠吴嫂一生一世的债,于是,还是姜总给做的主,打电话给女孩家人。女孩家人从老远的外地赶过来,没有报警,把装满现金的大包先丢到村口,几十号村民抬着担架把女孩送出来。女孩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姜家人拿着钱去找吴嫂,还没说到有钱买得起媳妇,吴嫂就发火了,姜总打圆场也没用,姜家坏了规矩。吴嫂说不仅不会再卖这家人媳妇,姜镇都不会卖了,姜总和侄儿全家都慌了,全镇都慌了,光棍们娶不上老婆,生不了孩子,这个地方就完了……

伟哥说到这里,突然不讲了,他察觉出我不想听,就说,我想抽意大利雪茄了。你和安德烈啥时候再来姜镇玩?

挂上电话前,我说,不敢来啦,姜镇夜里的女鬼太多。

安德烈起床后,我告诉他我已经打电话报警,当地警方答应立马出警。他问起那个字条,我说丢了。我把字条撕碎,冲进了抽水马桶。

他愣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我记得就是那时起,他说史戴芬,我觉得无论你做什么都会成功。

那口气却很伤人。

姜总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和安德烈心有默契,绝口不提姜镇,没有订单,没有跟姜总合作,更没有与之成立什么中外合资企业。姜总通过中间人伟哥催问过几次,但我总是搪塞,说姜镇太远了之类。

我们每次出差去江北,总要绕开那个地方。后来连热情的伟哥也一同回避了。

6

在暗沉沉的夜雾中,那个光头司机面目不善。

叫我想起了样子同样杀气腾腾的姜总的秃顶侄儿。想换一个,但一抬头,围着我们拉生意的司机全不见了。安德烈心急火燎,连比划带手势已同光头司机讲定了价钱。

我和安德烈在宿迁验货。返程天降大雾,飞机延误。在机场干等了两小时,吃晚餐当口,民航没有任何表示,连个道歉也没有。机场里也没什么选择,空荡荡的机场西餐厅里面,就餐者只有我和安德烈,以及一个洋装女士。我们不约而同点了同一种西式简餐,安德烈近来吃中餐上火了,得了口腔溃疡,扒拉了几口就停住,他默默看着隔壁桌穿可爱洋装的女士,那个风度优雅的女士樱桃小嘴动得极慢,仿佛不是进餐,而是在哼唱什么童谣。

她发现了怪异。安德烈大步走到收银台付款,顺便替她买了单。女士微笑,大方接受了,递给安德烈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日本某五金商社驻台中办事处某某某。她也是在这里看厂验货,她淡淡地说要不是担心安全问题,她会直接打车回南京。

我以为他在搞罗曼史,但这句话提醒了安德烈,他把我拽到机场外。

上车后,疲累已极的我想打个盹,他翻出手机上的地图,指点司机怎么开,折腾好一阵子,司机喜出望外,安德烈居然要司机绕个大圈子,从偏远的姜镇过。

在破旧的出租车内,我开始止不住地后悔。驾驶座防护罩上有个尖锐缺口,司机粗壮结实,光溜溜的后脑勺上有一条刀疤。我们一上车,发觉了司机的举止古怪。驾驶室里搁着一瓶红星二锅头。

多么慌里慌张的一晚。安德烈的眼神里透射出惊惧,他用英语对我说,是不是做错了?会不会遇上打劫?

我说上帝保佑吧。

他说我是无神论者。

我竭力和司机搭话套近乎,但都不管用,司机始终紧闭金口,打定主意不理睬外国人和翻译官。

郑家集那儿新修了一条国道。老国道不知何时废弃了,找不到原来通向姜镇的那条岔道。站在黑漆漆的老国道旁,安德烈双手抱着脑袋,冷风刮得他东倒西歪。姜镇从来没有这么遥远过。

他最后放弃了。

在颠簸的回程中,他痛苦地闭上眼,翻来覆去,挪动着双腿,鞋尖不断踢到前座。

安德烈陪我去街上走走的这天,是一个下雨的周末。

圣母堂的大理石、钟楼、铜屋顶和称为天国之门的大铜门泛着隐隐的绿光,雨点不大,也不密,人流如同草地上的羊群,缓缓在乌云底下埋头行进。

在圣乔瓦尼圣母堂避雨,他选一个逆光的点站着,引我观看头上方,教堂的哥特式尖穹顶,犹如二战时期的轰炸机,朝我们身上压迫俯冲,他那意大利英语则是机枪的短点射。他问我知道不知道圣母堂为什么修得这么高大庄严。

一束光透过彩绘玻璃上所绘的圣徒身体,犹如蒙尘的圣水,洒在他头顶心。

板寸黄发酷脑袋凑近我,光线像圣水那样在他好看的蓝灰眼睛里荡漾,他自问自答,泄露了小镇的秘密:恐惧。

因为恐惧。我笑他胡诌。但他却严肃地说,这里埋着许许多多无辜死去的人,这就是一个大墓穴。听说过那个叫玛莎的女巫吗?在她被烧死后,瘟疫没有平息,人还是天天病亡,我们的祖先就在火刑地点原址上修建了这座更大更宏伟的圣母教堂,修堂动机据说是为流了无辜者的血向上帝赎罪。

他望向前方的圣坛,叹一口气说,那个女人,不知是死是活还是疯?

我问他是哪个女人,圣乔瓦尼的狐狸说,那次我上了一艘大游艇,跟德国法国客户畅游地中海,海风不冷不热,比基尼佳人端着香槟酒像起伏的海浪那样环绕着我们,忽然间,我不知道身在何处,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地方,热热闹闹那么多人喝酒猜拳,那个女人的眼睛令我恐惧不已,猫一样的眼睛,有点像我的玛莎……

我的心被什么揪紧了。

这个安德烈不是我所熟悉的。现在,他如愿以偿成了玛莎的丈夫。他又笑了:要是有玛莎在,就太没趣了。玛莎的道德感会让我感觉像是进了修道院。玛莎说我变了。我变了吗?

我傻傻地点头。想换个话题。他想了一会儿,又认真地说, 玛莎太好了,太好了,我认识她太早了,早到让我害怕,我真害怕失去她。

我们的世界充满了秘密。他说出了另一个秘密。那个春天,父亲的工厂变成了他的工厂,他也与青梅竹马的玛莎订了婚。而他在工厂里一言九鼎的地位吸引了一个漂亮女工。她来自外省,她豪放不羁、野性十足。放工后,她留在办公室里为他煮咖啡熨衬衫西裤陪他打游戏。那个春天,圣乔瓦尼的树林河边每一处都留下了两人背着玛莎偷情的踪迹。秘密的负担过于沉重,他把秘密卸给了我。

金童玉女的形象破灭了,我为美丽纯洁的玛莎忿忿不平,但我却无法恨我的朋友安德烈。春天的风流导致他和玛莎的恋爱过程延长了好多年,他突然间长大了,变得郁郁寡欢,忧心忡忡。按西卢其奥家族说法,那是一个错;按天主教教义,那是一种罪。谁也没告诉,连他的母亲和姐姐也不知道,他只告诉了我。

在天主教国家长大的青年倾向于离教叛道。东方唯物论浸淫多年的我虽与他同龄,在同一个屋顶下,同一个墓穴里,然而我们的信仰不同,文化不同,学历不同,也许,唯有恐惧的感受是相通的。

不管是罪还是错,在那个逃离姜镇的夜晚,恐惧使他感觉到了玛莎在他生命中的重量。

当玛莎拿着两把雨伞一路寻进来,她用手捂住嘴。

我和安德烈全都头颅高昂,仰望着十字架,神之子双手箕张,头颅低向尘埃,肋下渗血,如玫瑰娇艳欲滴。

再见玛莎,她依然那样明艳不可方物。我心里揣着安德烈的秘密不能告诉她,却再没有不敢直视的感觉。

想起方才登钟楼的时候,安德烈不愿上来,是她和我从仅可一人容身的楼梯展开你争我抢,我让她比我先登顶。我们从塔尖俯瞰全镇,我问玛莎有没有闻到橡皮烧焦的气味。她娇喘的样子可爱极了,金色短发晃动着,半是雨星半是金光。我俯视塔下小拇指般大小的安德烈,他可真小呵,在细雨中竖起风衣领子,指间夹着半支雪茄,我觉得他闻到了。他知道的,我总觉得。我羞于向他承认在南京我并没有报警,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搭救那个会写英语的年轻女人。

玛莎轻轻唤着安德烈和我的名字。

以前在圣乔瓦尼的时候,我从未觉得圣乔瓦尼像今天这么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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