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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红夜宴图(随笔)

2023-04-15高海涛

鸭绿江 2023年2期
关键词:夜宴红楼梦计算机

高海涛

中国人好像很喜欢夜宴,诗词中多有描写,如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堪称千古名篇。还有白居易的《宴散》:“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曾为鲁迅先生所赞赏,说真会写富贵景象。实际上,白居易的《琵琶行》也是写夜宴的,只是在船上:“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清歌当酒,弦上溅泪,让人一曲难忘。

绘画也有,最有名的是《韩熙载夜宴图》,是南唐画家顾闳中所作,构图完整,色彩恢丽,场面宏大,人物众多,画里画外都有许多故事。前些年有个女作家叫吴蔚,还据此写了一部小说,就叫《韩熙载夜宴》,曾经读过,印象不是很深。

就小说而言,写夜宴最有意味的,我觉得还是《红楼梦》,即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是接前一回讲述,贾宝玉过生日。本来已在白天庆过生日了,很正式,很热闹,各种应酬、礼节、讲究,而这一回是到了晚上,意犹未尽,怡红院的丫头们也要替主人庆生,从袭人、晴雯、麝月、秋纹等大丫头到芳官、碧痕、小燕、四儿等小丫头,分等级实行AA制,凑份子备了酒果,摆上花梨圆炕桌,觉得人少了没趣,于是又差人打着灯笼,分别去把宝钗、黛玉、探春、李纨、湘云和宝琴也都请来,然后夜宴才正式开始。

“怡红夜宴”写得如诗如画,意味深长。德国汉学家顾彬说,《红楼梦》是“为中国年轻人写的生活祈祷书”,而这种祈祷,就况味别传地体现在“怡红夜宴”中,如同全书的缩影,不仅是人生礼仪的艺术展现,也是少女们集体的青春祈祷与嘉年华。

这真是谜一般的夜宴,不仅女孩子们的“占花名”游戏大有深意,各自抽到的花签及诗句对每个女孩的性格命运构成了隐喻和象征,而且,就连参加夜宴的人数和座次排列也众说纷纭,颇费猜测。于是就有了“怡红夜宴图”——红学家们根据小说的叙述,做出了不同的推算,绘出了不同的图示。

这些图示,本身有多大意义姑且不论,据说还都不够完美,和书中的描写多少总有差异,或差在人数上,或差在酒令点数上。我觉得这很正常,一场夜宴,当时是怎么坐的,谁挨着谁,谁掷了几个点,即使全凭记忆来写,也难免有所疏漏。西谚有云:“To err is human(出错是人性的)”,更何况这是小说,也谈不上错不错的。但有人偏要上下求索,志在创新,把有关数据输入计算机,用计算机模拟这次夜宴的布局和座次。结果出来之后,人人称奇,说还是人工智能厉害,计算机模拟的怡红夜宴图竟恰到好处,从整体到细节,找不出任何瑕疵。

作为一个传统的读书写作者,我对诸如此类的实验,总是不愿相信,也缺乏兴趣。但闲来无事,出于好奇,就把那几张图示查到,反复比较,看了又看。而看过之后,仍不甚了了,遂拍照转发到某个微信群,向群里的一些师友们请教。大半天沉寂之后,有位大学教授关注到了,发表意见说,这些图虽然简单,却也值得讨论,宴席座次的排列,总该和传统礼仪、历史文化有点关系吧?

此言一出,响应者渐多,有考证的,有思辨的,着实让这个群热闹了两天。综合大家的看法,以下观点,都是针对计算机模拟的,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中国是礼仪之邦,凡重要的节庆场合,包括宴会,每个人的位置都是有讲究的。按周代礼俗,最重要的位置是坐西朝东,这是主人的位置,看《史记》鸿门宴的描写就知道了,项羽就是坐西朝东的:“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余英时有《说鸿门宴的座次》一文,指出项羽不以宾主礼招待刘邦,却似当成了自己的臣属,云云。而经过时代演变,到了清代,餐桌礼仪已有所变化,与汉代不同,坐北朝南才是最重要的位置。以《红楼梦》七十一回为例,贾母宴客,“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叙便是众公侯的诰命。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一席,方是贾母主位。”即主宾以面南为尊,次者再东西分坐,陪客在东,主人在西。

《红楼梦》中还有几次宴会的描写涉及座次,如三十八回赏桂吃蟹、五十三回元宵家宴,也大致循此礼俗,虽是家人宴请,还是要以北为尊,以东为上。

以这样的习俗规矩来看怡红夜宴图,就不难发现,计算机模拟的图示大可质疑,因为按这个图示,正北面南而坐的是晴雯,正南面北的是宝玉,正东面西的是宝钗,正西面东的是四儿。主要问题是在那个正北朝南的座位,究竟该谁来坐?按道理是给宝玉过生日,不说他是怡红院主人的身份,作为寿星他也应该在上座。而如果按宾主之位,那当时的主宾则应是李纨或宝钗,李纨是长嫂,宝钗是外客,这一点,红学家们已充分考虑到了。如在俞平伯的图示中,正北是李纨和宝钗;在周绍良的图示中,正北则是宝钗。还有一些其他研究者的图示,正北而坐者也基本上是李纨,或宝钗、黛玉等小姐身份的女孩。显然,这是情理之中的座次,但却被计算机给颠覆了。让“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丫鬟晴雯坐在上座,我们当然赞同,一千个赞同,一万个赞同,但关键是有点不合情理,像贾府这样的“诗礼簪缨之族”,虽然是夜宴,也不太可能让一个丫鬟——不管她多么聪明美丽,坐在这个位置上吧?

总之,大家意见比较一致,都是不太相信人工智能,而更愿意相信人本身。这个群是人才密集型的,有多位教授和作家、评论家,可谓旧学邃密,新知深沉,各抒己见,精彩纷呈,不说别的,仅那种学术态度、人文立场,就足以令人感动。最后,还有人做主旨性发言,说计算机也好,机器人也好,你能输入知识和数据,却很难输入智慧和情感;你能输入智慧和情感,却很难输入各种讲究、面子、道德、礼仪、风俗、信仰、想象力和价值观。不是吗?凯文·凯利认为,计算机和机器人是“人类的孩子”,我们必须首先给它们输入价值观,而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和师友们达成这样的共识,我的心情很透亮,有几次出去讲课,还以此为例,讲什么是人文精神,侃侃而谈的架势。但去年春节前回老家一趟,这种好心情却被破坏了。那次是顺便到同学家看看,正赶上杀猪,人不少,坚持让我留下吃饭,同去的还有乡里的一位副书记。放好桌子摆上菜,同学就让我和副书记脱鞋上炕,坐里面。我再三推辞,说老亲少友的,按辈分吧,同学说不在你,这不有乡领导吗?于是就安排我和副书记坐在炕里,然后开席,亲友们逐个敬酒,很讲究的。我在外工作多年,突然被让到炕里盘腿坐,不太习惯,就左顾右盼的,偶一回头,发现自己实际上是背对南窗户,也就是说,我和副书记都是面向正北的。

这不啻为一次轰毁和顿悟,是啊,大观园里会不会有炕呢?怡红夜宴,假如那些如花似玉的少男少女,都是围坐在炕上,贾宝玉和金枝玉叶的小姐们坐在炕里,而晴雯作为丫鬟,端张椅子,近炕坐下,那不更合情合理吗?礼仪要看具体情境,实践才是检验的标准,而这样看来,不管你多么不想承认,关于怡红夜宴,计算机的模拟才是唯一正确的,甚至几乎是完美的。

为了求真,我把这次还乡的经历也发到群里,征求大家的看法。开始还是沉寂,几天之后,才有回应,抉幽发微,有理有据,看来懂红学的还真不少——

原来,《红楼梦》中果然是有炕的,如第三回写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拜见王夫人时,就有对炕的描述:“临窗大炕上猩红洋,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其实不仅是王夫人等年长者的居室有炕,连凤姐这样年轻的奶奶也是如此,如书中写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周瑞家的引她到凤姐屋内:“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

总之不仅有炕,而且是南窗下的炕,也就是南炕。显然,这样的南炕在大观园,至少在怡红院中,也是必有的。不说别的,仅开头提到的那张“花梨圆炕桌”就足可证明了,为贾宝玉庆生的夜宴就在炕上举行的。至于贾府作为贵胄之家,是否风俗融南北,有床也有炕,而炕主要是木炕,不生火,仅作为某种豪门装修的形式,则都不必详引细论了。

实际上,有人指出,炕在《红楼梦》中不仅是装修的形式,而且是文化的形式,礼出大家,必须有炕,客人来了,先让上炕,让至炕里,端水递烟,这种以炕为尊的习俗,既是风情画,也有仪式感,就连普通的乡野人家、小门小户也是如此,作为北方民俗的鲜明标志,很多地方一直延续到现在。

是啊,必须有炕,以炕为尊,我的老家就是这样,从童年到青少年时期,对故乡的记忆如梦如幻,都是和炕分不开的,就像我年前去同学家的情形,姐姐们住家,亲戚们来家,包括让我们受宠若惊的客人光临,老师来访,接兵的班长来访,家中何所有,唯有热炕头,先把客人让到炕里,讲究的还要铺一条毡子,就算是最高礼遇了。而这么多年,我怎么把炕淡忘了呢?不仅我,还包括那些红学家,虽然他们不一定生长在北方农村。

因为忽略了炕,红学家们的怡红夜宴图难免多有纰漏,而因为预设了炕的存在,计算机实现了唯一正确的模拟。也许给计算机输入价值观是不太可能的,但毕竟可以给它输入天文地理和民俗学的知识,如《清稗类钞》之类:“炕之为用,不知其所由起也。东起泰岱,沿北纬三十七度,渐迤而南,越衡漳,抵汾晋,逾泾洛,西出陇阪,凡此地带以北,富贵贫贱之寝处,无不用炕者。”

“夜宴图事件”——正像有人在群里说的,这几乎称得上是一个事件,它让我们重新思考什么是人文精神,或人与其创造物的关系,人创造的计算机、机器人或人工智能,将来会不会觊觎人作为万物灵长的地位,进而取代人、战胜人、驱使人呢?

有人说不至于,这只是红学研究中的小问题,微不足道;也有人说细思恐极,这关乎人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还有人引木心,说木心先生曾感叹“《红楼梦》仿佛是红学家写的”,而如今更要换一种说法,这部书还可能是计算机写的,机器人写的。这其实也并非不可思议,已经有很多实验了,从深蓝、阿尔法狗到ChatGpt,证明机器人不仅可以下棋博弈,也完全可以从事文学写作,包括赋诗填词。

几天后,谁把一位资深的研究员也拉进群里,说有红学方面的著作,还是全国红学研究会的理事,很权威的。他对我们讨论的问题似乎有点不屑,只淡淡地说,计算机模拟所参照的是比较新的《红楼梦》版本,和红学家们依据的版本都不一样。

这几乎是一个及时的拯救,让我们心里都松一口气。而且,这位红学家还发来一张图片,是清代无名氏所画的《怡红夜宴图》,解释说这可以在网上查到,属于工笔画,色调清雅,笔法流畅,整体感和细节描绘都好。画中的座次,更是明白无误,面南而坐的是宝玉、黛玉、宝钗三位,所谓金玉良缘,木石前盟,在此青春将暮、芳华荟萃之际,一并得以历历展示。

但几天后又有人质疑了,说绘画不是地图,方位是不确定的,未必是上北下南,而且画家作这幅画,也不过是迥得情趣而已,并非为了确证方位,所以此画不足为据。还有小说版本问题,也无足轻重,因为不管是新版本还是旧版本,只要是怡红院有炕,只要是群芳都围坐在“花梨圆炕桌”旁边,那人物就基本上是这样的排序,不可能推翻计算机模拟的准确性。

讨论到这里卡住了,红学家没有继续发言,后来悻悻而去,退群了。不过退群前加了我私聊,说有机会还可交流。

我本想就此沉默,想起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教诲:“对于不可言说的事情,我们只能保持沉默。”怡红夜宴图,也许就属于不可言说的事情。但总是心有不甘,况且事情是我引起的,一连几周时间,自己都在耿耿于怀,意犹未尽。美国有个斯金纳(B. F.Skinner)教授说过,真正的问题不在于计算机是否会思考,而在于人是否会思考。说得好,但怎么才算是会思考呢?

红学家给我发来了微信,说他想就“夜宴图事件”写篇文章,主要从版本学入手,分析计算机模拟的图示所存在的问题,写好后准备在《红楼梦研究》上发表,希望我能谈谈自己的观点,也许对他会有启发。

我说是这样,我不认为计算机的模拟是对的,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个模拟是准确的,而且应该说是太准确了。

原来你是这样看!红学家有点失望。

是的,我发个笑脸:借用一个英文句式吧:too correct to be right(太准确了,所以不够正确)。

怎么理解呢?

没什么,我说,这只是看问题的一种方法。就像太聪明了,反而不够高明(too clever to be wise)。

你好像在谈论哲学。

是啊,我觉得也像,但请听我把话说完吧。人生有许多过犹不及,计算机也是。计算机的问题在于它有一个天生的盲点,那就是忽略了人是会出错的。不仅人的生命记忆不可能像计算机那样准确,而且也不屑于追求那种准确。

等一等,红学家说,我觉得有点乱。

不是有点乱,是特别乱。有个西方哲学家说过:出错是人性的,但要把所有的事情搞乱,则需要一台计算机。

能告诉我是哪位哲学家说的吗?

对不起我忘了他的名字,但不想去查,因为遗忘也是人性的。也许未来的什么时候,就像某些人所预言和担心的那样,当计算机或人工智能全面超越了人,人也仍然是不可取代和战胜的,因为,人的最后力量与尊严,可能就在于他会出错,会遗忘,会忽略,会记不准……

已经快到午夜,红学家已经不再回话。我知道对他而言,我上面的感想没有任何意义,但他如果真想就“夜宴图事件”写一篇像样的论文,下面这句话也许还不乏启示,于是就一并发给了他:

——至少计算机是写不出《红楼梦》的,因为这样的书是充分展现人性的,体现着人的全部自由、价值、尊严,以及生命之脆弱和过失的语言艺术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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