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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短篇)

2023-04-15李曼旎

鸭绿江 2023年2期
关键词:天国富人

李曼旎

1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生活欠缺幽默感,特别是看到晚霞汹涌,遥远的蝴蝶在离我最近的草尖上含糊地死去之时,我感到天国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如此严肃,活像是一具被捆绑在行刑架上、流干了血液的尸体。只有看见仰躺在身边的小狗洁净的面庞,它玻璃似的眼珠里我依然存在着的面庞,我才惊觉自己已不再是那个总是板着脸的、寂寞的小女孩。被许多或是甜蜜、或是肮脏的秘密浸润过后,我的脸也开始像那些我曾见过的人脸那样,渐次模糊了形状。那是我刚来天国不久的时候发现的一个规律:越是在世上活得久的人,他的脸落在别人的眼里,就越是模糊不清。譬如那些中年人与老人,他们的面目有如无味的蜡,似乎随时可以燃烧起来,为我们散放出微弱的温暖。在天国里,一天天我所见到的,几乎都是这样的人。偶尔,我也看到一些初生的婴儿,甚至是小小的胎儿混进这里头,他们肉团团的,还没有被雕刻出五官的脸在这里显得无比明晰,对比其他朦胧的噪点来说,就如同古希腊的雕像一般清楚。至于我,死的时候尚算年轻,我的脸介乎光和疼痛的肉之间,时而迎来那些蜡烛人凄凉的注视,他们的凝视让我感到倍加寂寞。怎么办呢,在这里我没有朋友,人和人之间也并不相互沟通,或许是有资格上天国的人,早已在人世里磨掉了理解与被理解的欲望。我是怎么混上这来的,而不是去到其他更残酷、更真实的地方?这是一个谜。无论让哪个审判者来看,我的生命里,原本没有丝毫足以称得上神圣、严肃的部分。

在天国里,唯一一个令我感到熟悉的人,是一个总是穿着红色衣服的女子。有时是一整套红色的运动服,有时是一件疼痛得像是舌头的红裙子。见到她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她也死得这么早,不过仍然比我死时的年纪晚上了一阵子。十年?十几年?约等于一条狗的年龄。我从童年时认识她,现在依然认识,而她始终不知道我的存在。小时候奶奶领着我去上幼儿园,总是能在同一个地方,看见那位红衣女子一个人灿烂地步行,从白天到晚上,从我上学到放学,她永远在那里,如同一尊会游动的神像。人人都讲她发疯了,才会日复一日地在同一个地方徘徊了那么久。奶奶总是捂着我的眼睛令我不要看她,就好像那疯病会传染似的。事实上,后来的我与她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现在我们一样,在天国幽灵般大朵大朵地游荡。那时我无法看清她的脸,现在也看不清。可能唯一的区别就是,那时候,我不觉得这一切都是幻象。

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只看得清动物,也就是被他们称作畜生的那种东西。它们的鼻子、眼睛,有时候还包括湿漉漉的舌头,就那样黏黏地搭在我的手上,用沉默对我进行一段段一五一十的陈述,他们的前世是什么样的人,而如今又是为什么落入了畜道。而我的父亲则是一条黑色的大型犬,沉默,颓丧,却无所不能,他也有鼻子有眼睛,却不像其他动物一样懂得如何用舌头舔我的手,令我觉得丧失了一些亲近感。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动物,而是一个总是喜欢穿黑衣服、不苟言笑的人,并且他是人这一点,是导向我也同样成为一个人的直接原因。他这个人一生没有过错,除了好面子以外没有其他缺点,他总是挂在嘴边,“我们家”,就是古代时所说的大户人家。我们有一整栋独栋的房子,这栋房子有整整四层楼,从街的那一头就可以远远地看见。怎样呢,这还不算是富人吗,这还不算是富人吗?他兴奋地证明着,好像那就是我们家中最颠扑不灭的真理。在我的第一生,我一度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但比起我在未来所看到的富人,我们家根本不算什么,而比起后来我在天国看见的富人、将来的富人又不算是什么。这才是我们与富人真真切切的共同点,无关乎房子盖得多高,屋里有什么样纤细漂亮的陈设。

我十六岁的时候,父亲终于失去了这栋曾经令他骄傲无比的房子,因为赌博。没人想象得到这样一个老实人,却愿意为了一些豪情四射的瞬间,甘愿赔上毫无破绽可言的前半生。不管怎么说,那句关于富人的、如同紧箍咒一般的话语终于从他的嘴边离开,我感到前所未有地轻快。在记忆中的一个半死不活的黄昏,搬出那间房子,我们终于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丧家之犬,父亲似乎重新从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变回了一条黑色毛皮的狗。其实我并不在乎他是谁,从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在那里,他似乎也可以永远在那里,只要我看不见,他的形象便始终掩埋于那些坍塌的物质当中,无法自由地离开。整个童年和青春期我都在猜测,这个黑色的形象,究竟什么时候会从我的生命中剥落呢?现在我当然可以宣布这个无人在意的答案了,最后,我的父亲把我养到了十九岁。但从他的视角里来看,他大概是一直养到了我死,无论富裕还是贫穷。十九岁时我离开了家,只为了某种没人向我许诺过的“全新的人生”,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等同于是死。从那以后,他的毕生成就又多了一项,那就是对我,他唯一的女儿,这辈子实打实地不离不弃了一次。可对我来说,这不过是我活着的很多很多生世中的其中一世。

2

他们都说,我会离开老家到H市去,是因为那里是全天下最富有的地方。就连空气都是用甜蜜的黄金做成的,地底流淌着死去的鲜花和蜂蜜,任凭谁去了那里,都犹如重获新生,远远抛开了前世的一切疼痛困顿。或许还有那里最新鲜的生活方式,你的老家是不是连咖啡厅都没有几家呢?他们摆出僵硬的、傲慢的神态,预言这座城市最后会吞尽我的血肉和尸骨。又告诉我,我能够抛掉家庭远远地离开,已经算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情,因为有人替我扛起了那些麦子和柴刀。我没能听懂他们的预言,他们的话不像湿漉漉的动物那样好理解,其实我来这里,不过是为了一些隐约的可能性,像是通往绮丽天国的通道,又像是通往危险的巨型滑梯。没有什么比真正的危险还要吸引人了。

初到H市的时候,我迷上了穿梭在一个个大型商场中四处张望,任由过于干燥的暖气一点点掠夺了我的皮肤,就好像它们原本就不是我的皮肤那样。在H市的冬季,我的皮肤如同鱼鳞一般寸寸绽裂,或许这里的确是某个固体形状的海洋。所有的东西我都觉得那么新奇,那么好,好到让我毫无准备,却又隐隐透露着一种恐怖。如同来到一个巨型神秘生物的胃里,还没被咬碎便被活生生吞了下去,我能够清楚地感到是有什么东西碾过了我。但是,没有痛觉,取代痛觉的,是被重重抛起的迷失感。我预感到自己一定会在这里迷路,至少一次,而那一次迷路将会让我永远回不到原来的地方。在前世我有过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的爷爷,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在父亲的回忆里,他是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晚年却因患病而脾气暴躁,谁也再不记得。他只记得要接孙女下幼儿园回家,他也正是失踪在接我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从此化作了游走的幽灵,和那个人人唾弃的红衣女子归于同类。我的记忆也变成了一段属于幽灵的代码,不再记得他的样子,只记得他常常和蔼地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羊毛衫,他穿那件羊毛衫的时候阳光总是会很好。后来,他逐渐模糊的面目淹没了他自己的照片。有时我觉得这一切都因我而起,我的奶奶应该恨我,但她没有。她只是偶尔仍然梦见爷爷,梦见自己的一生,后来她做梦的频率越来越少,直到记忆再不足以堆积出梦境的材料为止。我离开家的时候,我的奶奶已经九十一岁,或许她还可以将这个数字增添得更大,或许将会达到一百。这样,她的记忆便可以以世纪尺度衡量了。

或许我的运气真的不差,用完了从家中带来的最后一张钞票时候,我找到了在H市的第一份工作,尽管那并不是一份正式的工作:替一位离异或是丧偶,或是从来没有真正结过婚的独身男子,照顾他还在上幼儿园的女儿。看到那个人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当我以为永别的时候,我的父亲以这种残酷的方式又一次回到了我的身边来,就像是一次轮回。他比从前那个父亲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富人,可是比起将来我要见到的富人来说,他又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可怜人。在他那套位于H市市中心的房子里,他向我介绍着房子里的古董家具,它们“都是明清时期的”。他的神色略显得腼腆,像一个农民般稳重,又不乏自豪地介绍着他的麦子。还有那个脾气古怪的女儿,除了一只白色的毛绒玩具狗,她不愿意对任何东西开口说话。她没有妈妈。那个男人告诉我,他好像有点伤心,又并非特别伤心。

我的新生活正是从那些明清时期的古董家具开始的,它们幽深而脆弱,雕花的洞眼恍若一张张足以吞没我的嘴,我恐惧它们的存在,却要常常拂去落在它们表面的灰尘。那时候的H市正在试行垃圾分类,我学会了如何从混杂在一起的垃圾之中分拣出沾满血的卫生巾、沾满眼泪的纸巾,还有种种我的身体不断制造出的秽物,它们真多,而我的身体一天都不会休止。所幸那个小女孩需要的不是一条真正的狗,否则,照顾动物还会让我的工作量增大,何况我担心真正的狗会像以前忽然开口,对我讲出一段我无法承受的故事。而如今那只毛绒玩具狗云朵一样,软软地耷拉在女孩的膝盖上,好像她们如此相对着,就能够永远与外界不相联系地度过一生似的。望着她们的时候,我忽然灵光一现,想通了那个红衣女子的事:其实她在那条步道上走来走去,只不过是为了遛一只狗,它真的存在,只是别人看不见。可我离开家乡已经太久,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已经死去,还是仍然活在一种并不需要的屈辱当中。而就在我恍然悟出这一点,还没来得及向世人宣告的时候,我的雇主,那个如同曾经的父亲一般的男人,也终于学会了如何伸出舌头,轻轻舔舐我的身体,弥补了童年时期缺失的遗憾。这一次不再是手,而是古董家具的洞眼般更为幽深脆弱的地方。我学着像抚摸所有乖巧的动物那样,笨拙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毛茸茸的,如同一只小狗一般,令我感到纯净的悲伤。

3

从那个人的家里离开的时候,我偷走了小女孩的毛绒小狗,以及一件看上去或许会值钱的小小的花瓶。我想小女孩实际上已经不再需要那条狗了,而那个花瓶大概也不过是冒牌货色,就如同一座城市不值一提的繁华、有钱人的面子一样山寨。否则,单单是为了偷窃他人珍爱之物的罪行,我也不能像如今这样,成了一个困在天国的人,而该是在地狱或者人间的什么地方灰飞烟灭。重新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不一样的人了,我已经明白了用劳动换来金钱是什么滋味,也在这条被欺骗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而且,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从前我看不清楚的,现在想必一一都能看清了。譬如那些在街上走来走去的人。我不仅可以看清楚他们的脸,甚至可以看清楚他们的心,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一个新的世界、新的人间向我敞开,慷慨地对我伸出了手。这敞开不过维持了几个小时,我不能长长地留在这里,也不愿意回去。我多想现在就死了,和我手上那件小小的花瓶一起轻飘飘地碎在路上,它一定不会觉得疼,只会觉得这样的死来得太晚了。血肉模糊的花和雪白的瓷片埋进地下,毛绒小狗身上遗留下来的甜香编织着空气,很轻易地,我就死在了这里。他们说的那些血肉和尸骨的话,原来不过是字面上的意思。

人人都觉得我死得不值——我是说,如果有人知道一个年轻女孩就这么死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一定会感到可惜,无论那个女孩的美丑和经历。但现在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而我只觉得自己死得幽默,死得其所,仿佛一幕洋溢着特效笑声的情景喜剧。他们说,女子哭诉的样子是丑陋的,还好我的死过于突然,没来得及在什么遗书里哭诉生前痛苦。我想,这或许是美的本能在作祟。不管怎么说我的新生活都将要开始,我的道路还在继续,我拖着破碎的肢体走上了很久,血液让我看上去就像那个可怜又可怖的红衣女子。我想过在道路的尽头,是不是会有人问她,孩子,为什么你总是在走路。为什么总是你一个人在走路。然而只有天国的主人,那个冷酷的审判者才有资格做出这样的问话,即便如此,她也不会回答。大家说,在年轻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神志不清地游荡着,被一个陌生的男人领回了家中又离开,也不知道这两件事情的发生谁先谁后。

关于死我隐隐约约知道一些事情,我又不知道。小时候我曾去参观过为爷爷准备的墓地,但由于下落未明,他从未真正地下葬,就这样永远滞留在了世间。山上的公墓在劳改所旁边,我不记得劳改所里是否还有犯人,如果有,他们大概剃着整齐划一的光头。但劳改所也已经是时代的遗物了,它们也被推平了,不复存在,取代它们的,后来,山下修起了高高的教堂。这些教堂像细菌一样越来越多,大家都说,我们老家的人从前着迷于修墓地,现在却沉迷于盖更高、更新的教堂,只可惜这些都已不属于我。在道路的尽头,我看到属于我的,是一个僵硬封闭的处所,一层层山刺痛地覆盖下来。他们说,这里就是天国,有点像我的家乡,可是这里似乎比我的家乡还要沉闷封闭。但是,这不要紧,只要有足够的土地,建起漂亮的、远远就能望到的房子,谁都可以成为幸福的富人。而天国的土地并不属于任何人,管理天国的人却是一个人世间再卑微不过的乞丐。生前他被人为地制造成残废,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肢体扭曲着,以一种自然生长出来的人难以想象的姿态,一如在志怪笔记中才能搜索出来的描述。

可那个乞丐却在天国步行矫健,正是用那畸形的、不可思议的肢体,演示出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裸体男子般神圣的,抹着光亮棕榈油般的肉体美,仿佛在昭示一种神迹。真正的神迹,来告诉我这里的确是贵贱颠倒、受难者有福了的天国。我走到这里来的时候是一个黄昏,初见他时,看到他残缺的手上长出一枚崭新的、鲜红色的手腕,太阳光线把他原有的关节切断。这里将不会再有残疾人,更多的手坠落下来,想要多少只就有多少只。鲜红鲜红的手腕,纷至沓来搭在他原有的断肢上,阳光落在我身上,恶心倒像是整整一块脂肪。接续不断的浅黄色停留在他的皮肤上。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粲然一笑。

4

活在天国的感受如何呢?没有人问我,仅仅是我自己想要吐露。和活在人世一样,偶尔我感到无聊,偶尔我在角落之中找寻着自己新的发现。初次见到天国主人时的惊心动魄宛若一种特殊的药效,久而久之,那心动越减越少,直到它不动声色地融入我的日常生活为止,像极了我已经开始了我的另一生。偶尔我会想到要在这里找找那些失踪的亲人,比如说我的爷爷,如果连我这样的人都在天国,他有什么理由不在这里?这样的想法驱赶着我再次开始了自己的道路,这一回,我来到了一座在记忆中看上去很遥远,走起来却很轻松地到了的山上。来到模糊的山前,锋利的山前,我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年轻人,也许是守林员。我想要略过他,他却主动向我走来。

他问我:你是来这里找人的吗?我说,我不知道,我正要问你,有没有在这里看到其他人。他说他也不知道,但“你闯进我的领地了”。

对不起……我说。我以为天国的土地不属于任何人。转头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看见天国的主人,那个乞丐就在我后面。他说,对,天国的土地不属于任何人。如果你想,可以去任何地方看看。原来这座山也是我的梦,当然不是天国里的梦,天国里的人是不会做梦的。这是我小时候的某一个梦,如今我沉陷在对它的回忆里,即使在天国,它也时时复现,就像十六岁以前,我遇到什么人,都像是在梦里遇到的。有时我也觉得奇怪,早在一个年轻时的夏天,父亲亲眼看着那些陶土制成的佛像化作碎片,风和太阳都太猛烈,那么容易就将它们老化损毁,从此他不相信任何一个可以救人的神。可为什么作为他的女儿,同时让他骄傲和蒙羞的女儿,却相信灵异,相信世界上所有的鬼魂,不像其他人一样只相信富人。在天国里,那个乞丐就是货真价实的富人,对他我有一种奇妙的亲切感,可能我曾经见到过他,在H市,在上辈子,某一个和那个甜蜜的城市格格不入的不起眼的角落。但如今,一切都被颠倒了过来。昔日被视作堕落的,在这里却成为一条通向永生不死的幸福之路。过去我那么鲜艳地憎恨自己的平凡,憎恨那些将我拒绝、让我变得灰暗的尺度,在死后,我却当真变得鲜艳起来,如同一只惨烈的、被刺瞎的眼睛。在我最渴望被救赎的时候,那个乞丐,抑或是天国的主人,向我伸出了他的手。

那个堕落到我们身上的是一个只存在于年轻人的回忆当中的下午,四面八方的动词都涌到我们身边来,他告诉我,因为我是一个只对动词敏感的人。那时我也不记得其他的东西,只剩下动作,所有的动作都汇聚到一起,被压缩为液状,所以才能够在记忆里那样快慰地流动。它们的触感清澈地敞开在空气之中,而空气却干燥到呈现出颗粒状,像动物园里的饲料,我们像两头永远愚笨的驴在啃咬自己身边的干草。我死去时的样子,他死去时的样子,恍若在昨天交织在了一起。那就是幻象最初消除的时候,他的脸在我的视觉中,渐渐剥离了那些灰蒙蒙的、肮脏的肉的部分,最终只剩下绝对清澈的白骨。不知道在他的眼中,我是否同样如此。筋疲力尽的时候我想到要问他,是做乞丐的时候痛苦,还是做天国的富人时痛苦?他说,最痛苦的时候一直都是现在。我忽然有一点点懊悔,如果我问的是做乞丐和富人哪个更幸福,说不定他也会回答,最幸福的时候一直都是现在。可是迟了,一切话语已被用尽,审判者的面孔重新变得残忍,我们所剩下的只有沉默。我唯有在这份狰狞中,独自离开他,离开那些让我濒死的瞬间。

离开他以后我才知道,天国其实很大,远远不止我最初看到的那么一点神似家乡的空间。这里既不乏原本以为地狱中才能看到的景象,也有像人间令人向往的城市那样靡丽诱人的所在。那个健步如飞的残疾乞丐也不是天国唯一的主人,只能说是一个区域的管理者,即使是在这里,秩序也井井有条,我不知道的事情远远比我知道的要多。望着那些滔滔的、令我感到迷失的脸,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在H市迷路,就在这里迷了路,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天国里的人也会老去,变得迟钝,一路上这里的美色与声音塞满了我的眼与耳,又一次地,我什么也看不清了。在记忆的尽头,我遇到了一个号称会算命的人,我很讶异,他的形象并非一个道法精深的老人,而只是一个好像在瞎胡闹的小孩,可是,他的声音又真真切切是老人的声音,分毫不差地用构成老人嗓音的原料堆砌起来。他指着我,自顾自对一旁的人说:“这个女的很灵敏,就像动物一样。如果不早死,她可以……”听了老人的话,我刚刚得意了没有多久,他又说:“五官之中唯独眼睛不好。这个女的已经快要瞎了。”

我确确实实快要瞎了。我敢对任何人说出这句话,也不在意任何人这样说我,我不惧怕所谓说出来便会实现的言灵,何况我已经到了天国,许多人的行动根本就不需要用到眼睛。这是人类从感光生物到不需要光也能生存的动物的退化,或许是盛大的进化。那些在从人间到天国的路上,我所看见的污秽的东西都堆积在我的眼球里,而我有自己的方法去躲避。一开始,当我不想看见的时候,我便不会看见,后来就算是想看见的东西,我也再看不见了。在天国的时日足够久以后,我已然忘记了色彩,以后,我还会抛弃形状轮廓,抛弃味觉和香气,我什么都不需要了。最后一次我看见的颜色,是鸢尾花那样甜蜜而带着媚气的紫色,我在想,红衣服的女人其实知道自己的衣服是红色的吗?她总是穿那件红色的衣服,是因为真的喜欢红色,还是因为辨认不出那些不如红色夺目灿烂的色彩?

5

奶奶说,爷爷失踪以后,生命就变得如此无聊,没有任何人能够陪伴她回忆,梦魇中那些胎儿玲珑剔透的哭泣声让人恨不得把自己撕碎。而年轻时的回忆则是,只要稍微长出一点苍老的痕迹就会被忘掉,揉成一团废纸。后来她也像爷爷一样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孙辈的名字,忘记了任何一个可能在生活中出现的人称代词,却总是会想起那个曾经在清晨和黄昏无故出现的红衣女子,这一与她一生大部分并不相干,甚至一直恐惧着想要回避的形象,却如水草般冰冷地缠绕在她最后的记忆里。当再没有任何熟悉的东西可支撑她的存在,她便轰然倒塌,用废墟般的身体为我重塑了一尊可视的参照物。在天国里我曾尝试寻找她,但是徒劳,她没有在这里出现,她竟然真的是一个难得的、长寿而有福分的人,几乎和一个世纪同龄。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人罹难,也没有人需要获得自由。

和那个红衣女一样,我走了这么多路,仍然什么也不懂。人的生生世世有着那么多轮回,一定有某一生我受难了,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得到过真正的自由。人世里盛满了破碎的、棱角锋利、足以将人戳穿的欲望,倾诉欲、死欲,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大大小小的,失去重力。而在天国,空气中噙满了大朵大朵荒废的、不知所终的眼睛,它们曾依附的人脸已经模糊消失,不知去向。我行走在它们之间,反复寻找的不是任何一个失踪在我身边的人,而是某一条小小的狗。那条属于我的童年、沉默的黑狗,那条被红衣女子遛着的不存在的狗,还有那个小女孩一直抱着的白色毛绒小狗,它们到底去了哪里?如果这些通灵的小动物只不过充作安慰品存在,虚假的甜蜜,是不是比没有要好?虚假的甜蜜,是不是比没有……虚假的甜蜜就是没有。我想从天国回家了,不是因为思乡,如果有更好的去处,我对家乡不会存在半分真切的思念。只是因为,天国也并非什么值得驻留的地方。运气好的话,我会在另一种记忆中,开启我另一种富于幽默感的下一生,又或是不幸到像那一团团花般的婴儿脸,还没来得及睁眼,就被清清楚楚地送回这里来。有太多种可能性属于现在的我,这是我曾经多么盼望的事情。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我只能在此生与未来生的缝隙里,像这样如同一个睁眼瞎般等待着。

最后一次在这个被虚构出来的地方看向自己的家乡,那个光秃秃的地方,却在我看向它的那一刻盛满了各式各样的情侣。它们组合的方式很滑稽,老人与少女相配,残废的乞丐与最美丽的女子相配,但零零散散的琴声依然伴随着它们,保佑着它们。无论如何,他们在音乐声中跳舞,疲倦的面容偶然展露出似是不属于他们的优雅超脱的神态。他们灰蒙蒙的眼睛里泛着泪光。我终于在无边无际的人海中找到了我的那条狗,找它是类似某种执念的事情,当我发现它的时候,它的毛色已经混浊不堪,难以辨认出干净利落的黑白。我想拾回它,让它继续好好地陪着我,可是它也正在跳舞,跟一团漂亮的、熠熠生辉却没有人可以看见的空气。它看上去好快乐,而在这群跳舞的人中我又落了单,只能沿着曾经一遍遍走过的路线,慢慢走回了曾经的家里。

在一个路口,一些即将消失的烟雾中,我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不属于我的房子,它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无我地立在黄昏之中,活像是富人们会住的房子,当然,那也仅仅是一种扮演,我在此刻看到的黑暗,并不比我熟识的黑暗更深……因为,我并没有离开太长的时间,何况建材也不会像肉那样易于衰老腐烂。黑暗的缝隙中我看见奶奶的脸,在朦胧的幽深中依然隐隐可见,像某些驯顺的、向历史垂着头颅的山川河流。然后,它越来越大,越来越贴向我,仿佛是不动声色、不费力气就可以完成的坠落。从它坠落,到被我看见,大概不过三秒钟的时间,三秒以内,美就是瞎,在那以后,人们需要永远美的事情。那是我在有眼睛的时候看到最后一场硕大的幻视,白色的纸花稀稀疏疏地开在山上,伴随着鞭炮声和雨。奶奶在这一天下葬了,山上是他们夫妻合葬的坟墓。她曾说过,在这里,代替爷爷失踪的身体下葬,只需要一个小小的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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