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生活与生活之间(短篇)

2023-04-15

鸭绿江 2023年2期
关键词:纽约

唐 颖

她给中央车站留了太多时间。拍完照,就没有地方去了。外面在下雨。她拖着行李箱。

中央车站的42街地铁站原本有不少可去之处——不同规格的商店包括卖食物的大超市和书店,以及快餐店和咖啡馆。她四处兜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她曾经用过餐的快餐店,超市和书店也不见了。只有几间卖食品的小店铺,没摆桌椅。

她好些年没来纽约了。她曾经每年都来纽约,最长住过一年,最短也有一个月。她认为自己是半个纽约人了。

她回到车站大厅。有人跟她一样在等待中消磨时间。他们靠在墙上或者坐在地上,目光在手机上,他们气定神闲,不会自寻烦恼。

绕着大厅的弧形墙壁开着一个又一个卖票窗口,窗口前买票者寥寥无几。因为疫情吗?但曼哈顿比往年都拥挤,五大道人潮汹涌。他们当然不是本地人,本地人怎么会在五大道闲逛?就像上海南京路,走在南京路上的行人多半是旅游者。疫情缓解后,人们报复性旅游。大流行是生命警示,当务之急是享受生活。

大理石地,光滑、空旷,延伸至不同空间。你可以推开其中一扇门,进入另一栋楼。她因此被一排门引入一栋类似酒店的大楼。跟着自动扶梯上二楼,那里有沙发区,有三人、单人和没有靠背的沙发软椅。沙发上坐着一位男士和一位女士,他们西装革履,想来是楼里或这一带的上班族。很多年前,初到纽约的日子,她向往和他们一样,衣冠楚楚,成为纽约的上班族。

她坐到沙发上。一位胸口挂牌子的年轻黑肤女子上前问她找谁,她说,只是路过坐一下。女子点点头便退开了。她拿出手机看了几分钟微信。不远处黑肤女子注视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在公共空间到处流浪的无家可归者。她坐不住了,起身离开。

在一个通向大街的进出口处,她找到一间小咖啡室,里面有几个高脚凳子,是不让你坐久的意思。

她买了一杯拿铁低因咖啡。当店员制作拿铁时,她又后悔了。这些日子肠胃不好,她担心拿铁里的牛奶会引起腹泻。她知道自己又犯焦虑症了。她坐到高脚凳上,拿出Kindle(电子阅读器),开菲利普·罗斯的《美国牧歌》。旅美期间,读他的书更有感觉。然而,这是一个无法平静阅读的故事。越战期间,16岁的白人女孩加入激进的反战组织,制造炸弹,却掷向美国普通人。她的父亲——编织美国梦的成功企业家,一个小心翼翼、处处表现出自己善意的好人,其人生跟着崩塌。这位父亲痛苦地追寻这一切的根源。“怎么能知道安分守己地生活需要这么高的赌金?人们顺从无非想降低赌金。”罗斯的文字像匕首,也伤到了她。

这本书不能在咖啡馆看。应该在家里,安静的夜晚,半卧在床上,看几页便要放下来,不忍卒读,并像作家一样发问:“谁生来就会对付不可理喻的悲剧和苦难?”现在她只是摆出看书的姿势而已。在上海,她喜欢去咖啡馆写剧本,喜欢周边有陌生人来来往往。她会为其中的某些人设置前史——某些看起来有故事的人。她给影视公司写剧本。作为自由职业人常有危机感,需要磨炼自己的技艺。此时,咖啡馆窗外进出的行人寥寥无几。雨天,又刚过下午,还未到高峰的时候。

她要坐下午五点去华盛顿的长途巴士,四点在34街与吕鑫碰头。吕鑫的家在弗吉尼亚,从车站步行就能到。他每个月至少来一次纽约,以前是探望父母顺便去林肯中心看歌剧,现在父母去世了,但歌剧不能不看。他是歌剧发烧友,在他家的地下室,有一间用来听歌剧的房间,高端的视听设备,一副耳机就花了1600美金。按照浩伟的形容,这间房是吕鑫的伊甸园。

她和吕鑫同路去华盛顿,探访华盛顿另一头住在马里兰的浩伟。她和浩伟一起长大,曾就读同一所小学和中学。吕鑫是浩伟上海老家的邻居,在上海时她和吕鑫并不熟。她住在纽约那阵,浩伟拜托过吕鑫,让他去探望她,她和吕鑫才有来往。

吕鑫说,你应该去看看浩伟的豪宅,已经说了好几年。“豪宅”是吕鑫的说法。浩伟邀请过她,但没有吕鑫那么积极。她觉得好笑,吕鑫在帮浩伟做邀请?这有点像小孩子,因为好朋友有一部新出的玩具车,而到处帮他炫耀。但吕鑫并不是虚荣的人。她总觉得,那间所谓的豪宅,刺激到吕鑫了。

十多年前,她和丈夫、儿子去华盛顿玩,在浩伟家住过两晚。那时,浩伟的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三岁。他们三人都晚婚,她30岁才定下来,吕鑫晚了5年,浩伟结婚时已37岁。浩伟的第一栋房子是有了两个孩子后才买。当吕鑫告诉她,浩伟换大房时,她表示遗憾,认为原先的房子够宽敞也很新,何必再换。吕鑫说,因为你没有见过豪宅。

浩伟告诉她,吕鑫也动过重新买房的念头,看了好几处房,总是在最后一分钟被太太否决。吕鑫却自嘲,不换大房子,手头松,可以常去纽约多看几场歌剧。似乎暗示浩伟手头紧,连纽约都不去。

于美国,她来去匆匆。华盛顿这个城市,去过一次就够了。她不想为了看浩伟的豪宅,再去一次华盛顿。直到这一次,等待绿卡更新期间,她有时间可以到处走走,便接受了浩伟的邀请。吕鑫却说,这两年浩伟一直在家,暗示浩伟被公司辞退了。

去华盛顿的灰狗长途巴士票吕鑫帮她买了,并由他带领去了车站。她此时没有什么可操心的,纽约有吕鑫在,心里就踏实了。但她尽量不和他单独相处。她认为他是标准的好人,却很无趣。她和吕鑫常常话不投机。比如,当她抱怨国内的种种问题时,他会说,美国也一样。于是这个话题便被他略过了。在美国总统选举的话题上,他们也是观点相左。

在纽约长住那一阵,吕鑫经常来纽约。他们一起去中国城吃饭。她没有收入,吕鑫买单。她那时吃吕鑫的饭吃得心安理得,认为自己给了吕鑫聊天的机会。吕鑫在饭桌上才有话聊。聊食物,聊烹调。吕鑫在家里负责厨房杂事:买、汰、烧,他太太不喜欢煮饭,要煮就煮一大锅。“就像猪食。”他形容。他喜欢美食,自然拒绝“猪食”。烹煮的食材也要自己去买,说太太贪便宜买来一冰箱垃圾。“猪食”“垃圾”之类的语词带有诋毁,但他的语气是平和的,不带任何情绪。

那时,吕鑫的太太怀疑她插足他们夫妻之间的生活。这当然是吕鑫告诉她的。吕鑫似乎有点小得意,因为太太吃醋?她觉得可笑也有些不悦。她对吕鑫没有感觉,吃再多的饭也只是饭友,离开饭桌就没话聊了。她想象不出他和太太如何谈恋爱。当年吕鑫跟着家人移民美国落户纽约,在市立大学拿文凭,一路顺风进公司。他性格内向本分,从来不追女生,和太太是相亲认识的。电脑工程师的他娶了做会计的太太,美国华人的标配。

在纽约漂泊那一年,她心情动荡,见到吕鑫就像进到另一维度,生活又回到简单的节奏。而吕鑫除了她,在纽约没有朋友。她能够为吕鑫做的,便是在纽约见她的朋友时,也邀他同往。她的朋友多是文科生,能说会道,吕鑫对他们感兴趣却又保持距离。其中有位男生,喜欢逛书店和唱片店,见多识广,但他在纽约没有固定职业,日子过得拮据。吕鑫到纽约常去找他,约他一起逛唱片店在试听室听音乐。很多时候,他只听不买。吕鑫在背后笑称他“穷人”。他为这个称呼差点和吕鑫翻脸。吕鑫有些吃惊,好像不知道这个词充满歧视。

浩伟出差经过纽约,约她一起去百老汇看《西贡小姐》。这次观剧改变了他们的关系。他回华盛顿后每天晚上和她煲电话。聊那些往事,话题重复而变得空洞。他表达年轻时的心情,她不怎么动心。那时她正陷入另一段关系,失控、折磨、崩溃,却无比真切。浩伟不是她的那杯茶,太清淡,对于她清淡和无味难以区分。

她回国后,回归平静的生活。浩伟来上海,他们去外滩喝酒,那里的气氛适合怀旧。她认为和浩伟的关系到这一步刚刚好,不深不浅,不远不近。在他回美前一天,他邀她去浦东的新房看看。那个社区建在乡野,不仅远离上海,似乎也远离任何地方。她觉得他们就像两个迷路的人,在陌生的乡野互相取暖。她当时就知道,这是一次意外,不会再发生了。

这些年她到美国是来坐“移民监”。丈夫和儿子都在中国。儿子大学毕业后追随老爸做一些不赚钱的艺术项目,在她眼里并不靠谱,因此她更不想放弃绿卡。可是绿卡持有者不能离开美国超过半年,她根本做不到。她必须每隔两年申请一次回美证,交一笔昂贵的申请费,才可以合法在美国之外的地方住两年。但每次回美国过海关时她仍然心惊胆战,生怕被拒绝入境。为了应付海关移民官的盘问,她为自己准备了一份杂志,这是早些年她参与创建的小杂志,上面有她的照片和名字。这份杂志办了一年便关闭了,但拿出来应付移民官员还是管用的,理由是为办杂志滞留中国。美国人尊重文字工作者,移民官不怎么为难她。吕鑫知道后却不以然,说她不应该对移民官撒谎。她生气反驳,你们总统都撒过谎!她是指克林顿丑闻。可是,吕鑫的道德指责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

这次换绿卡,要等移民局通知按手印,待在美国的时间比以往长。吕鑫的父母去世,纽约有空房。她想租住吕鑫的房子。吕鑫说房子属于他和弟弟两人,弟弟有房子钥匙,任何时候都可能来纽约。这算是婉拒吧?她知道他弟弟住在新泽西,每天上班,不太有时间开一两小时车来纽约。再说,她只住一两个月,拿到新绿卡就走人。她从这件事明白,吕鑫有自己的界限。他在纽约请她吃饭,但并不意味着他愿意把空房借出来。她有些不快,但也不想放心上,她没有资格要求吕鑫太多。

好在纽约不缺朋友。留宿她的这位好友是大学教授,教书的同时在写论著。暑假即将开始,学校的工作忙不完。友人计划假期去南美旅行,离开前得完成论著。她白天在外面逛,给友人留出自己的时间。纽约可去之处太多,她跟友人一样也在抓紧时间,抓紧时间逛纽约。去华盛顿哪怕黄昏才发车,她也早早就离开了友人家。这份默契,才使她每次来纽约都能回到同一地方。

这天吕鑫提议一起吃个午饭。想到午饭后有漫长的下午,和吕鑫在一起会更加漫长,她没有接受他的提议。她宁愿一个人逛来逛去。

有人在旁边打电话,声音响,是个中国男人。这时候对同胞只有气恼,好像她也在跟着一起丢脸。到了异国,脸面问题变得敏感。她不得不离开咖啡馆。她和吕鑫约了四点钟在7号线34街出口见。现在才两点半,她给吕鑫打电话,问7号线34街那边有什么地方可去,他说有一栋购物楼。

她不想去购物楼,美国过于丰富的物资反而抑制了她的购物欲。但那里至少有可以落座的咖啡馆。

她到了7号线34街出口处才发现,这里与高线公园一步之遥。十年前高线公园刚建不久,她就来过。这次来纽约,她又把高线公园走了一遍。高线公园两旁建了不少新楼,她却有些失落。纽约也在日新月异,可她希望纽约保持旧貌。

吕鑫所说的购物楼,就在哈德逊广场的高线公园上,并且正对着纽约新地标,2019年才完成的单体建筑物Vessel。这是一栋现代派的建筑:蜂巢结构,楼高16层,包含154层楼梯、2500个阶梯、80个观景台供游客攀爬。英国著名设计师托马斯·赫斯维克设计,据说耗资2亿美元。前两天为了看Vessel,她还特地坐地铁,穿过两条大街到此一游。现在又发现Vessel附近还有一间星巴克,她整个人又活泛起来。可吕鑫只提购物楼,这么有名的建筑还有高线公园和咖啡馆,都被他忽略了。这使她再一次对他的“无感”失望。可是,从吕鑫的角度也很正常。他从不去咖啡馆,也没觉得高线公园值得一游,无非是一条建在废弃铁路线上的高架公园道。Vessel在他眼里,可能和曼哈顿其他摩天楼一样,没有什么特别。

她坐在Vessel下面的一排石头凳上等吕鑫。咖啡馆人太多,她怕传染,隔着落地窗犹豫了片刻,没有进门。

小雨绵绵, Vessel巨大的体积挡雨。今天周边冷清不少,她前两天来,Vessel下面聚集不少旅游者,但Vessel的楼梯锁上了,不开放。

“Vessel不会再开放了,有人爬到顶部跳下来,已经有四条人命。”吕鑫到来后见她坐在Vessel下面,以为她想上楼。

“为什么要上Vessel跳楼?”她问。

“可能Vessel容易跳吧!”吕鑫似笑非笑,类似于嘲笑的表情,“谁会造这么个怪东西,被用来跳楼。”

他好像并不知道这座结构奇特的建筑物是英国著名设计师的作品。或者说,即使知道是名人的作品,不以为然又如何?

她抬头重新打量这栋建筑名作,突然产生了排斥。不过是风格化的楼梯,就像跳着花式舞步转圈,用别出心裁的方式盘旋而上,每一层都是开放的,都可以往下跳。对有跳楼欲望的人,难道不是一种诱惑?

“不如去里面坐。”从不坐咖啡馆的吕鑫指着星巴克道。

星巴克里的人比刚才还多,柜台前排着长队,大厅里没有空位。

她此时不想喝咖啡,刚才喝的拿铁好像堵在胃里。她请吕鑫给她带一杯热水,她去外面等他。

吕鑫排队给自己买了一杯堆着厚厚奶油的焦糖玛奇朵。难得喝,让自己开心一下。他回答她询问的目光。

他有什么不开心?她没有问。问了也是白问,他会否认说,我没有不开心。吕鑫从来不聊心情。

他们并排坐在Vessel下面的石头凳上。

“上半年重新开放过,有个14岁的小孩当着家人的面跳下去。”吕鑫说。

一个孩子当着家人面跳楼,她想象那个画面都需要勇气。

她觉得胃难受,是因为拿铁里的牛奶不消化,还是吕鑫讲述的事件引起?抑或是他讲述事件的态度引起?她坐在吕鑫旁边回想他刚才的态度,事实上他并没有态度。他只是客观地讲述一件事,这也是他一贯的讲述事件的腔调。

他们上车时,车上只坐了三分之一乘客。吕鑫说车子通常不满的。于是他们分开各坐一排两人位的座位。发车前五分钟,乘客多起来。但也不至于多到满座。吕鑫立刻把自己挪到靠窗的位子,腾出靠过道的位子。

这个细节让她想起吕鑫曾经对她用过“撒谎”这个词。当她告诉他,她用一份早已过期的杂志应付移民官,他说:“你撒谎了!”听起来,好像在说:“你偷东西了!”吕鑫也绝对不会在公众场合对着电话大声喊叫。此时在巴士上他戴着耳机听音乐。

遵守公德,冷漠的守法公民,她在心里冷笑。

在长途巴士上,吕鑫一路给浩伟发短信汇报路况。从堵车到路途顺畅,就像她的心情。在吕鑫的导游下,浩伟的车子几乎和巴士同一时间到。

浩伟先把吕鑫送回家。吕鑫说:“我明天去海滩,就不陪你们玩了。”他之前就告诉过她会如何安排,这是吕鑫周到的地方,也是他在美国东海岸认真维系的关系。人们都说年龄上去后,朋友越来越少。他们之间如果不是吕鑫在维系,早就散了。她和吕鑫道别时,有了歉疚。

时间终究还是把我们腐蚀了。看到浩伟的刹那,她有震动,虽然做了心理建设。呵呵,“心理建设”,这是心理健康系统名词。连“心理健康”都是这些年流行的新名词。至少,对她这代人,是过去从来不用的名词。他们这代人太关注眼前的忧患、可以计算的利害得失,即使出了国,仍然带着国内的心理结构。她知道,浩伟和吕鑫从来不做心理咨询。

岁月改变了浩伟脸上的肌肉组织,他的脸和眼睑有些浮肿。他年少时清秀精致的五官,使他有几分女气。因为这个特点,有些女生喜欢他,有些不喜欢。她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如今他的五官就像褪色的笔墨,在视线里变淡,有一天是否会变得模糊?

他们七八年未见。那时他说过,我会每年回来。意思是每年回一趟上海。他后来没有回来,或者回来了,他们也没有见到。她可能不在上海,或者在上海,却有其他安排。她并没有特别想见他。很奇怪,哪怕发生了更深的关系,她对他也没有产生类似眷恋的感觉。

他在美国一直很忙,除了接送孩子学各种科目参加比赛,还有家务。她偶尔打电话过去,他不是在花园修剪树枝或割草,便是在修汽车,有一次在粉刷墙壁。这些事为何不雇工人来做?明明拿着高薪,还要样样事情自己动手,是最初去美国的日子太缺钱,以至于节俭成性?美国人的确喜欢自己动手,因为人工费太贵。问题是他太忙,时间不够用。对于拿高薪的人,时间不是比钱还金贵吗?一个从小过着优渥生活的人,被美国教育成“苦行僧”。“苦行僧”是他丈人对他的评价。他丈人来美国探亲住他家,目睹他各种忙碌,而发出“苦行僧”的感叹。

吕鑫没有那么忙,她电话他没有压力。他们忍不住在浩伟背后议论他。认为他过得太辛苦,没有自己的人生,这么多年在美国,居然从未用休假去旅行。别说去外国,连纽约都不去。她和吕鑫两家各自的孩子不怎么优秀。总算在这一点上,她和吕鑫有话聊。

和浩伟那段关系,她有后悔,但也没让自己纠缠在懊悔中。发生都发生了,唯有把它忘记。他们以后交谈,从来不提那件事,就像一次事故,已经结束。没有牵丝攀藤的纠缠。

从巴士车站回他家途中,浩伟说要带她去看夜晚的林肯纪念堂。白天这些地方,人太多没法拍照。她其实并没有特别想去那些地方,以前都看过了。但这个时候除了去纪念堂,便是回他家。她在旅途上更愿意在外面逗留,哪怕是无聊的景点,总好过早早回到不是自己家的住处。

灯光把纪念堂的轮廓亮在黑夜里,宛若炫目的3D影像。近前才有人间气息,纪念堂的台阶上坐着几对年轻男女。林肯纪念堂的倒影池倒映出远处的华盛顿方尖碑。这里是《阿甘正传》里的抒情场景。阿甘就是站在纪念堂的台阶上演讲,看到珍妮穿过人群蹚过倒影池的浅水奔向自己。

十几年前,她在倒影池前留影,让浩伟按快门。她和丈夫紧紧抓住正在挣扎的儿子,在照片上他们是个幸福的家庭。

她拍了好几张林肯堂和倒影池的夜景,准备发在朋友圈。微信让现实变得轻飘飘的,那些照片更像真实生活的装饰面具。

浩伟说他上次带几个中学女同学来这里,来得晚,纪念堂只有她们几个人。她们开心死了,又笑又叫。他说的这几个女生,她早就不来往了。即使她和她们在同一个城市,也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他仍然活在年轻时异性包围的幻象中,也从不回避在她面前谈论她们。她知道这是他给自己制造的虚假繁荣。那些留在国内的异性,沉浸在毫无变化却也安逸陈腐的生活,能跟他聊的不过是一些上海往事。多年来他在华盛顿政府大楼上班,他的现在和她们的现在毫无交集。他却告诉她,找个比自己年轻太多的伴侣,无法一起聊往事。浩伟是有多么恋旧?没有什么营养的旧生活,她弃之如敝履,他却津津有味地咀嚼。是因为太年轻便离开自己的城市?

浩伟本性好色,却对世事充满戒备,也许是因为父母一代的遭遇,他的目光像小兽,欲望和警戒交替。她通过自己的漂泊才明白,对于浩伟,“过往”更像是安全港湾,让他放松。

从纪念堂出来,浩伟一时找不到车。他说,刚才有点太兴奋,带点自嘲。浩伟的表达方式,含蓄的,摇摇摆摆的,总在试探。很久以前,她会被打动,现在不会了。年龄上去了。生活让人疲惫。抑或其他原因。

她和浩伟重逢是在他出国20年后。她第一次到纽约,浩伟让吕鑫去纽约找她。是吕鑫把她一家载到华盛顿浩伟的家,浩伟刚买房子一两年。那年他们40岁了。她现在才明白40岁仍然是好年华,走在纽约街头会被当作年轻女生被人搭讪。浩伟说,你没有变,跟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从华盛顿回浩伟家有30分钟车程。车内的沉默令空气有点紧张,于是她聊起吕鑫夫妇间的事。她告诉浩伟,吕鑫说他每次从纽约回家,太太都要关在房间,与他隔离三天,因为没有打过疫苗。

浩伟说吕鑫夫妇经常当着朋友的面互相埋怨。不过,家里的事都是吕鑫在做。连太太的汽油都是他去加的。他又说晓梅也不会做家务。在国内一路只管读书,从不问家务。晓梅是浩伟的太太。

“嫁给上海男人是福气。”她感叹了。她的丈夫虽出生于上海,却在边远小城长大,又是搞艺术的,生活上两人完全合不来,疙疙瘩瘩磨合了很多年。

年轻时,她不喜欢浩伟吕鑫这类男生,她嫌他们太聪明太世故,不热血不浪漫。他们是为中年准备的伴侣,不紧不慢地跑着人生的长路。

“我有个朋友,吕鑫曾经追过她。”浩伟突然说。

“是现在吗?”她很好奇。

“吕鑫单身时,她后来跟美国人结婚了。”

“那是很久前的事了。”她不以为然。

“最近几年他们又开始往来,Lucy……我那个朋友,离婚,生癌了。”

她一惊。

“看来吕鑫没有忘情,很难得,太难得了。”她回答浩伟,“不过,他绝对不会越轨,他就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

浩伟不响。然后说:“她很漂亮,不过,我也已经很多年没见她了。”她呵呵一笑,想刺他一下,却忍住了。他又道,“有一阵,吕鑫和太太吵得很厉害……”

“为Lucy吗?”

“可能。”他太太报过警。

“吕鑫打他太太了?”她难以置信,“还以为他很体面!”

“失控了,砸墙,把家里墙壁砸出一个洞。”

“喔!”她心里有震动,“什么时候的事?”

“一两年前。”

“我倒是要对吕鑫刮目相看呢。”她一笑。

他们回家时已经十二点,晓梅睡了。

她下榻的房间并非客房。客房应该有一张床品精致、铺着漂亮床罩的床,床前有动物皮踏脚地毯,有插在花瓶的鲜切花,诸如此类。这是她和家人上次来华盛顿,对他家客房的印象。

她的临时卧房的天花板画着蓝色星空,就像一间儿童房。但屋里的陈设是成人的,包括墙上的画、书桌上的书,以及有四根柱子的欧式大床。这四柱床竟然裸着席梦思。

浩伟说:“前房主是位律师,他有个儿子腿受伤,在这间房躺了近一年,所以为他在天花板画了星空。”

说话间,浩伟才从橱里拿出床上用品。他俩一起铺床单套枕套。虽然才用了几分钟,总觉得是临时匆忙的举动,难道她没有提前两星期告知她的行程吗?

“这间房我在睡,要是工作得太晚。”他好像在回答她的疑问。“今天早晨,才把床上所有的东西清洗干净,房间也打扫了。”

她愣了愣。为何睡你的睡房?你太太怎么想?但思绪马上滑向另一个问题,浩伟俨然成了家里的“主夫”,替代“主妇”的角色。

“你最近不用工作吗?”她问道,简直是脱口而出,应和着吕鑫早前的暗示。

“已经几年了,儿子高中时,就回家了。当时在那家公司做到第十年被辞,做满十年,公司要多付一倍退休金,他们宁愿给一笔退职金,让你重新申请进公司。我用退职金炒股票,赚了一大笔,两个孩子的学费、房子的贷款都解决了,没有动力再去公司。”

“律师为何卖房?”她迅速转了话题。

“年纪大了,搬去佛罗里达。”

“好像美国所有的老人都搬去佛罗里达。”她嘲笑地说,心里却在纠结。安排她睡在他睡的房间,多少有些暧昧。她讨厌暧昧,即使有过一夜情。

浩伟家的厨房比她上海家的客厅还要大,但餐食却意外地简单甚至粗陋。第一晚的晚餐是韩国泡面,虽然她表示只想吃一碗汤面,却也没有料到是泡面。可能浩伟原本计划带她去餐馆解决晚餐,没想到餐馆都打烊了。她并非不愿吃泡面,甚至是喜欢吃泡面的,但没有料到,这么大的厨房储备的食物在标准线之下。次日的早餐也让她意外,只有面包配黄油,没有做三明治的熟肉、奶酪或果酱、花生酱之类。咖啡倒是用昂贵的咖啡机做出来,却用咖啡伴侣相配。没有牛奶或奶油。

她注意到圆餐台上留着食物碎屑,昨晚圆餐台上也有碎屑。见她找抹布擦,浩伟才去拿来清洁剂和餐巾纸把餐桌擦干净了。为什么早晨的餐桌又有食物碎屑呢?这个细节令她无法忽略。

浩伟说他早晨只喝咖啡。那么,这桌上的碎屑多半是晓梅吃早餐面包时留下的。她起床时,晓梅已去上班。晓梅如今是公司主管。

她回忆那年,她和丈夫、儿子来华盛顿,在他家住了两个晚上。那时他们雇保姆带孩子,保姆八小时工作制,五点下班后回到她的地下室卧房。晓梅下班回来接管孩子。晓梅那时20多岁,有些稚气还有些土气。浩伟在厨房为客人们做饭,有条不紊。他为他们做烤龙虾,生姜丝切得细细的,料理台干净没有杂物。当时她笑问他是否在美国餐馆做过厨师。他说厨师不敢当,但的确在餐馆打过工。他是家里的独子,父母都是医学界专家,家境优渥,即使有过十年动荡,但仍然比普通人家过得好。因此他身上难免有优越感。那次重逢,她纠正了对他的偏见。他早先的优越感消失在美国华人餐厅的厨房。往后,即使成功融入美国社会,他还是在过日常生活,在厨房切生姜丝。

她心里有了感慨,房子比过去大了几倍,家事是浩伟在管,虽然全职在家,却还是顾不过来,看他脸上都是疲惫。

这些年他全力以赴培养孩子。现在两个孩子都在耶鲁,一个学医,一个学金融,但浩伟在她面前不怎么谈自己的儿女,他可能明白这对她是一种压力。

两英亩花园的大片草坪在阳光下绿得耀眼,她相信没人会踩上这片仿佛熨烫过的绿毯。草坪四周是高达六七层楼的大树,现在他没法自己修剪树枝了。

他家的室内空间有八千多平方英尺。她去过一户五千平方英尺的人家。对于她,五千和八千,没有质的差异,都是大尺寸。她在上海,住上八百平方英尺左右的三室一厅,就心满意足,认为这辈子不用再买房了。

浩伟默不作声地打开一间又一间房,神情有些疏离。吕鑫反复强调的豪宅,在她眼里就像酒店。餐厅像会议室,长长的大餐台结实贵重,压着波斯地毯,配10把靠背软椅。这张餐台,至少可坐14人。这餐厅大概只有派对时才用得上?

他儿子的琴房,一对三角钢琴并排放置。浩伟解释说,假如一直在自己家的钢琴上练习,换一架钢琴会有陌生感,比如参加比赛,弹陌生的琴会影响发挥,所以让他在两架琴上轮流练习。

连这样的细节都关照到了,难怪他儿子去外州参加比赛,得奖是常态。每次去外州,无论是驾车还是坐飞机,都需要父亲陪伴。所以,这么多年,浩伟从不外出旅行,他把父母接来美国,连上海都很少回。然而,花了这么多精力让儿子在钢琴上出息,她和吕鑫都以为那孩子会成钢琴家,最终却让他改学医。浩伟这么精明的人,如何平衡在学琴这件事上所付的代价?难道时间不比钱金贵?她又一次发出世纪之问。

她说:“孩子都出门了,家里只有你们夫妇,这么多空间都用不到了。”浩伟说:“孩子在家时,有些空间也用不到。”好像他也在质疑空间的浪费。却又说:“这不算豪宅,我们是工薪阶级。”他开车带她看周边old money的房子,说那才是豪宅,他们住的是祖上留下的房产,所以称为“老钱”。

那些豪宅在她眼里不过是体积更大质地更结实的房子。有一间大房子宛若城堡,浩伟说只住着一个老太,用人倒有一队。她想到浩伟家的大房子,也应该雇人打扫。否则你得为大房子付出体力,以及各种设施的维持,就像经营一间公司。不用工人,那只能节省体力,一间间房间都关起来。关了太久,再住人需要打扫。所以,只住两晚的她,浩伟为图方便干脆让出自己经常住的房间。这是她刚刚想明白的。她已经发现,浩伟连自己的书房都不怎么用,厨房有电脑台,他喜欢在厨房工作。

他家和周围“老钱”们的家被草坪和树林包围,车子好像在巨大的公园内行驶。可她表示更喜欢城市。于是,他载她去时髦又老派的乔治城。

乔治城是华盛顿的精英住宅区,住了不少议员以及为华盛顿修缮老房子的建筑师。那些上百年的优雅老房让她的目光亮着憧憬。

路口红灯,车停下来。“我们都老了,只有你不老。”他看了她一眼,那时她正侧脸看窗外。她没有回应他的话,心里倒是一动。

这时,吕鑫的电话进来,说考虑到她是明天晚上的航班,他打算明天中午赶回来,请浩伟和她到乔治城吃饭。浩伟没有告诉吕鑫,他们此时正在乔治城。

“干吗赶来赶去的,吕鑫在纽约请过我了。”她说。

“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浩伟坏笑,见她皱眉,立刻又道:“我和吕鑫也很久不见了。”

接着晓梅的电话进来,她在订餐馆,问是否请吕鑫过来。浩伟说吕鑫一家去了海滩。他没有告诉晓梅,吕鑫明天就回来,已经约了午饭。

晚餐是在晓梅订的餐馆。她在他们家住了一晚加一个白天,此时才见到晓梅。晓梅让她惊艳,比年轻时漂亮,精致的妆容、发型和时装,不再有土气。她向浩伟感叹,谁说女人年轻才美,晓梅就比年轻时漂亮。

夜晚,他们三人坐在厨房的圆台旁聊天。她心里暗笑,这大房子,反而把所有人都赶去了厨房。

晓梅说想去欧洲买房,浩伟没吭声。她看得出浩伟并不赞成,但也没有阻止。就像丈夫面对太太要买一件昂贵的皮草,心里并不乐意,却也不愿直接反对。

说话间晓梅收到女儿的祝福短信,明天是母亲节。晓梅说:“儿子更懂事,明天他会快递鲜花过来。”她心里一沉,她的儿子从来没有主动给父母祝福。她不羡慕别人家的大房子,却羡慕别人家的孩子给父母发祝福短信。浩伟打断她的沉思,问她是否想喝咖啡。她说只要一杯开水。

晓梅让浩伟给她做咖啡,又让浩伟去找来坚果等零食。看得出她在家里差遣浩伟差遣惯了。

晓梅和她讨论哪个欧洲国家更值得定居,就像在讨论去哪里旅游。晓梅说秋天先去欧洲看看,顺便庆祝40岁生日。对于晓梅提到的“40岁生日”,浩伟仍然不吭声。

晓梅笑着拍拍浩伟膝盖对她道:“浩伟好可怜,每次都是我找的机票我订的酒店。他不想去也得去。”

她想,晓梅才40岁,精力信心最充沛的时候。对于她一切刚刚开始,事业也好,美国梦也好。年长15岁的浩伟有点跟不上了。在这套大房子里,女人的能量就像未被遮盖的电热管子,散发热能的时候也在消耗空气中的氧。55岁的男人在一间缺氧的房间,拼命忍着接连不断的哈欠。倦怠从每一条皱纹溢出。

她好像传染到浩伟的疲惫,被困倦裹住。正想告辞回房间睡觉,听到晓梅在说:“今天才知道,Lucy走了,跳楼了。”

“Lucy跳楼?什么时候?”浩伟惊问。他好像一直在假寐,这一刻刚醒。

“一年前,登报了。我们都没注意。今天中午我在日料店遇见她妹妹。”

浩伟怔怔地看着晓梅,好像在消化这个消息。

“Lucy是浩伟前女友的朋友,据说,吕鑫也追过她……”晓梅告诉她。

浩伟看一眼晓梅,惊诧的目光,好像这是他刚刚听闻的故事。

“吕鑫知道吗?”他问,嗓子突然喑哑。

“他应该知道,他经常去探望Lucy的父母,给他们修电脑。跟Lucy妹妹也有往来。”

“他没跟我提起。”浩伟说。

“这几年你们好像不怎么往来。”晓梅指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想起吕鑫的表情,似笑非笑,当他说到“谁想到造了这么个怪东西,被用来跳楼”。

这天夜晚,她仿佛在波浪的起伏中醒来,是圆舞曲的声音。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琴房,一对巨大的三角钢琴,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在其中一架琴上弹奏,圆舞曲出自他细小的手指,她认出男孩是浩伟的儿子。旁边的钢琴也在弹奏,是一架自动钢琴,与小男孩同步,弹着同一首曲子。

她怎么记得浩伟的儿子已经进了耶鲁?她在困惑中醒来。她打开台灯,看见自己睡在有四根床柱的大床上,天花板上是蓝色星空。那个在床上看了一年假星空的男孩能回到健康状态吗?她突然想到。

为何梦见15年前的小男孩?因为从未见过这男孩成年后的样子?可是,梦里怎么会有舞曲声?余音袅袅,竟然此时还留在空气中?不,空气中只有自己的呼吸声。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她不由起身,轻轻打开房门,似乎想确认是否有人在琴房弹琴。

楼里寂静无声。她站在楼梯口看到楼下厨房门关着,门缝底下漏出灯光。浩伟还没睡?已是凌晨一点。她想起了昨晚最后的话题:Lucy ! 浩伟当时的表情让她意识到,这个叫Lucy的女子也曾经是浩伟的恋人。

她站在楼梯口犹豫,是否应该下楼,推开厨房门,陪伴浩伟坐一会儿?

猜你喜欢

纽约
体验纽约一日游
纽约(节选)
成为纽约人
你也喜欢躺着看云吗?
我把纽约搬走了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改建
正确审视“纽约假期”条款
纽约往事
纽约,纽约!
纽约Nobu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