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悬空的棍子

2023-04-11王哲珠

文学港 2023年4期
关键词:二伯大伯教材

王哲珠

想象中,那一瞬间时光应该倒流,棍子重新竖起,退回阁楼角落。

金河小学的校长亲自登门,请二伯重回学校教书。校长说他代表学校、代表组织、代表镇教育组、代表乡长,显得那样礼贤下士。二伯双手伸长想扶住校长的胳膊,终又缩回,搓在一起,两个手掌搓得发红。

和另一个男老师合用一间办公室,办公室可隔为两截,里截可放床铺,可以在学校过夜。校长环顾着二伯昏暗的泥屋。

现在刚放暑假,离开学还有两个月。二伯立起身,手抓着靠椅缺了角的椅背,我得好好准备,时间挺紧的。

不着急,知识在你头脑里。校长说,课本之类的教学用品学校提供,需要的话,先去学校把课本拿来看看。

我得准备。二伯绕着圈走,这不是小事。

十年。校长离开后,二伯在一把矮椅上坐下,双手半抱着膝盖,反复嚼着这两个字。他不止一次在大伯面前以这样的姿势缩坐,念叨,十年。说他不知自己会不会废掉了,还能捡起多少。

大伯问,这十年你忘记过这事吗?

二伯摇头,挺起腰,直起脖子,眼里放出光。

那你操心什么。大伯摇摇脑袋,扛着他的锄头走远了。

二伯愣了一会,追上去,拦在大伯面前,伸出手,给我钱,买纸,买笔,写教材。

又做这事。大伯闪了下身子,年代不同啦,如今有现成的教材,上面大人物定的教材,定是好得不得了的,你别乱操心了。

二伯伸着手,望住大伯,三十几岁的他,脸上现出孩子的神情。

后来,大伯说他看不得这种神情,他瞪了二伯一眼,长长呼口气,十年还没把你脑袋熬清醒,等我下田回去再拿。

二伯不动。

大伯跺了下脚,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嘴里骂,没见过这么呆的。

二伯泥屋里的床上、唯一的矮桌上、三把椅子上都铺放着书或纸张,不少书打开着,像有话要说的嘴巴,纸张上写了字或划拉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地面四下铺了报纸,报纸上也摊满纸张,也是密密麻麻的字,或是些图画,但报纸上的纸张发黄,显然有些年头了,字和图画都有点模糊。二伯跪在报纸上,上身趴下去,手里握着笔,细细读那些纸张,时不时在某纸张上做个记号,或将某纸张择出,或在手边一本空白本子上记下什么。

有个影子闪了一下,挡住了光。二伯扭过头,那个人立在门口,背对着门外的亮光,脸面有些模糊,但身形是熟悉的。二伯猛地抬起脖子,再立起腰,拉起身子时膝盖有些发麻,人晃了一下,问话也有点晃,你怎么来了?

雅陈来了——几乎没人记得她真名是陈什么,只记得当年她母亲带她回娘家时,她精致的脸让人印象深刻,年龄大的喊她雅妹,年龄小的喊她雅陈——她微微笑了一下,走进二伯的泥屋,侧着身子,半踮着脚,避开地上那些报纸。

你坐。二伯收拾着椅子上的书和纸张,动作局促,目光局促。

别忙了。雅陈轻轻挥了下手,双脚并拢,立在两张报纸间的空隙中,身子收得很紧。

二伯动作停了,半抱着书和纸张,有些无措。

两人立着,泥屋里光线暗淡,门口进来的光柱中,微尘在欢腾。

你还是不用现成的教材?半晌,雅陈问了一句。

二伯点点头。

后来,雅陈忆起这一刻,说二伯的五官瞬间变得生动,有了亮光。

我能帮忙吗?雅陈的声音像光柱中的微尘,又轻盈又欢快,我能做什么,你交代吧。

二伯扭着脖子环看了下屋子,发愣,抱着从椅子上收起的书和纸张。

你想重新编?雅陈蹲下身,看报纸上那些纸张问,还是重新整理一下以前这些资料?

重新编,全部。二伯将手里的书和纸重新铺放于椅子上,蹲到雅陈身边,手在满屋的书和资料上空挥了半圈,以前积累了这些资料、想法,还有书,从头到尾整理,编全新的。

二伯的语调带着亮而脆的质感,雅陈扭头望了他一眼,嘴角抿出一丝笑意,二伯猛地低下脸。

这事一起做。雅陈手指在一本书上轻轻划拉,我可以整理资料、抄写、刻印,你指挥,我打杂。

我这里太乱。二伯拿起一本书,胡乱翻了几页,放下,又拿起。

我下午准备些东西,明天早上过来。雅陈说完这句话就立起身,朝二伯点点头。二伯看着她走出去,看着她在门边稍立了一会,身体四周带一圈光晕,看着她走进门外的阳光中,背影在亮光中渐渐远去。

雅陈清早走进泥屋时,二伯刚放下粥碗,他双手贴着裤缝,说,这事可能不靠谱,你忙你的吧。

你觉得不靠谱?雅陈盯住二伯,真这么想?

二伯目光垂下去,又很快抬起。

雅陈已经侧过脸,寻找可放东西的地方,她提了两个大大的袋子,一个里面装了一张折叠椅,一块小黑板,另一个装着笔记本、书本、笔、尺子等。

把你的想法跟我说说。雅陈从屋角将一个破旧的柜子拉出,木板铺放在坑洼的柜面上,打开折叠椅,坐在柜子边——给自己造了张工作桌,昨天就打算好了——望住二伯。

这次要编一整套。识字本:字是最根本的,先编最常用的字,要教学生懂得汉字的美,理解字、写好字、用好字;诵读本:简单的好诗词,古文中的经典好句,真正的诵读越来越少,要让学生领略文字真正的美,让学生懂得咀嚼中文的味道;礼仪本: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修养、礼貌、良心,这不是老套,这么些年,很多东西碎掉了,该重新捡起了,我不知道有没有能力拼凑,但愿意试一试;科学基础本:真正的科学是什么?很多人以为只是发明点东西,不是的,科学是对世界有好奇,想从另一条路径了解世界,孩子们应该保持这种……

二伯突然停了话,雅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起身,呆望着他。

暂时先这些想法。二伯突然支支吾吾,目光落在手中一本书上,刚才,他就挥着这本书,声调昂扬地讲,现在他将书半卷起来,拘谨地握在手中,声音低得听不太清楚,就是自己乱想,还不知能不能做。

这些年你到底想了些什么。雅陈往二伯面前凑了两步,半仰起脸望他,你暗中看了些什么书,在做些什么事,我都明白——其实不用多话,看看这些就明白了。雅陈的手在满屋的书本和笔记上挥了一圈。

没,没什么。二伯双手搓在一起,眉眼慌乱起来。

不是质问。雅陈微笑,我妒忌你,你真像个教育家,不,你得当个教育家。

二伯张了张嘴。

雅陈举起手,这话不是讽刺。

编教材的过程中,二伯时不时停下,对着笔记发呆,喃喃自语,能教好吗,这么多年没上讲台了。

我都能,你有什么不能的。雅陈笑,听说你要回学校,多少人念起你当年的课堂,都说开学要好好见识下的。

二伯把笔紧攥在手中,五官像被无形的弦绷住。

还有人记得你十年前做得多好。雅陈声音很轻,但字咬得很结实,说明是真的有东西。

十年前,二伯踏上讲台时二十岁出头。他从金河学校校长手中接了一册课本,看了一夜,第二天决定自编教材,自订教学计划。他对校长宣布,课本的内容太单薄,课程呆板无味,孩子需要学更多,用更好的方式学。

那个下午,他立在校长办公室的窗边,挥着手陈述,滔滔说着他上高中时就开始的思考,对中国教育的看法——自古至今的,甚至扯到外国教育的经验。最后,他总结了自己的理想,要做撒种的人,孩子们是种子,他尽力把土地耕得更加细软,加进更有用的肥料,根据种子的特性,选择最好的土质与播种方法,他只是播种者,没法保证那些种子都有艳花硕果,但会努力让种子长出壮实的芽。

说这段话时,二伯不知觉地带了演讲的语调,说完后,他双手扒在窗框上,整个人微微颤抖。校长早已立起来,凑到二伯身边,他被二伯的话鼓舞着,感觉三十岁的血液重新沸腾了。他给了二伯一句话,尽管按你的方法来。

两个月长的暑假,二伯窝在家里编教材。开学时,他带了近十本毛笔小楷抄写的诵读本去了学校。学校安排的课程二伯照样上,只是在自己班里多设了兴趣课,其中有一门是诵读欣赏课,用的就是他自己编的那本教材。开始,教材不够用,两个学生共用一本。他白天上课,晚上抄写教材,一个多月后,每个学生拥有一本,封皮都用纸细心包好。

二伯班里学生捧着那本手写教材,摇头晃脑诵读诗词的课堂成了学校的风景,其他班的学生上活动课时围在教室外,扒着窗,看得发愣,听得发呆。

其他班的学生眼红二伯班级的,不止是诵读课。用那些学生的话说,念书还有这么多花样,又新奇又好耍。二伯给班里的学生讲科学,做实验,把学生们弄得痴迷不已,在生活中四处找 “科学原理”。那些日子,二伯除了抄写教材,就是埋头制作科学小实验的仪器,每天在办公室忙到半夜,校长特地给他多送了些灯油。

二伯说学生眼里的光就是他的能量。多年后,校长对我说,二伯这句话让他震动,可悲的是,如今他重述时,别人听着总觉得有点酸有点可笑。确实,校长叙说二伯当年这句话时,我头脑中不知不觉浮现出一个狂热理想主义者的形象。校长说,你们不懂,我们在岁月那头是怎样的。我垂下头,是的,我已经没有资格懂。

二伯成了小小的风云人物,孩子们盼着成为他的学生,四乡八寨的人知道学校里有个很不一样的老师,有些老人望着天,用缓慢坚定的语调猜测,可能要出人才,或是这个教师,或是这教师手里出来的学生。二伯本寨的人更骄傲了,有话可说了,这老师从小是个人才。

大伯说爷爷当年经常感叹,祖辈出过那么多读书人,到了后辈书香门第要断掉了,亏得还有二伯,长大后也许真可以撑撑门面。二伯从小是受呵护的,被家里望着光耀门楣的。二伯几岁起就爱握着笔、抱着书,为了找到书,他可以想出让人匪夷所思的办法。

二伯读过什么书,大伯讲不明白,他拿锄头的手在胸前挥个大圈,说,念了那么多的书,我看比他吃的粮食还多,谁知从哪弄来的,他四乡八寨地找,还跑到镇上去,特别是上高中那几年,隔段日子抱回一些,蹲在灶前烧火都捧了一本书,我看着累得慌。

从讲台被揪下来时,二伯正捧着自编的诵读本上课,他猛地合上诵读本,卷好了握在手里,半弯下腰护住。二伯教的是小学,但学生大都有当红卫兵的哥哥或姐姐,这些红卫兵对弟弟或妹妹这个老师太熟悉了。经过严肃的讨论,他们认定二伯在向弟弟妹妹投放资产阶级的毒,富农出身的他敢这样胆大妄为,小将们愤怒了。他们将二伯的手扭到身后,书掉到地上,二伯想捡,被推开了。他的头上被扣了高高的纸帽子,他勾着下巴寻找他的书。

二伯看着学生,用目光示意他们上讲台将他脚下的书捡走,收好。学生们开始不知所措,蒙蒙然立着,很快,有吓哭的,有躲到课桌后的,有跑掉的,也有的变得兴奋,加入哥哥姐姐中,随着高喊似懂非懂的口号。二伯睁大眼睛寻找他那些教材,胡乱塞在课桌内的,被扔在椅子上的,掉在地上的。他用力挺了下腰,说,小将们,我配合,都配合,麻烦先把书收好,以后还要上课的,拜托了。

二伯的话成了某种提醒,小将们注意力落到书上,争着去抢那些教材,其中一个孩子将书高高举起,声调高昂,证据,这就是毒草,用这些毒害我们的弟弟妹妹。片刻,很多双手抓了书,高高抛起,扬声欢呼。二伯看着那些自编的书在空中翻飞,然后躺到地上,有脚踩上去,鞋跟在端正的小楷上磨,又被捡起,在某双手中变得破碎。他闭上眼睛,身子朝一边歪去。

被拖出教室之前,二伯拼命往回挣身子,转着脖子四望,发现某张桌脚边还有两本较完整的,冲缩在门边的一个学生使眼色,要他把那两本书收好。这学生是二伯平时最得意的,他看了二伯一眼,垂下脖子。垂下脖子瞬间,二伯看见那孩子眼里闪过一种光,这种光进了二伯的心,他知道那学生会收好那两本书的。多年后,二伯经常跟大伯讲这个,坚信那孩子眼里的光是诵读课的功劳。

那天晚饭时,有个小小人影潜入二伯家,进门后缩在二伯身边,慌乱地四望,二伯关了门,低声说,没别的人。是白天那个孩子,他解开外衣,从怀里掏出两本自编教材。两本书一拿给二伯,孩子的腰和脖子瞬间直起,好像两本书刚刚压弯了他的身子。后来,二伯对雅陈说,看着孩子一晃溜出门的背影,他决定继续把教材编下去。

两本教材有一本被撕破了几页,另一本只是封面有点皱。二伯关上窗,在油灯下细细修好,拿布包了,又包了层塑料纸,爬上阁楼,藏在一堆杂物的角落里。

离开讲台后,队里把二伯分配到山上干活。二伯住在山上的草寮里,如果没有人揪他去开批斗会,有时好多天不回村子,像一个隐者。他在草寮外挖了个坑,大小容一个人,蹲进去齐胸口深,双手伸在外面,靠坑沿放一块板子,将板子当桌面,写写画画,或写下对之前教材的补充,一些新的点子,对教育的看法,某种构想,记忆里认为重要的知识点,或画画,从太阳月亮到小花小草,从江河山川到动物昆虫。大伯偶尔上山看他,给他送点吃的,远远看他从土里露出脑袋和肩膀,吓了一跳,你要把自己埋起来么。二伯扯住大伯,讲他写的画的东西,大伯不耐烦听,问他现在做这些有什么用。

有没有用我不知道,可我要记下我看到的世界,我想过的世界。二伯立起身,半举起手,显得有点疯狂。

对二伯当时的样子,大伯一定印象深刻,以致大字不识的他多年后还能重复二伯当年那句话。大伯说完全不明白二伯说的是什么,看到二伯的样子他心痛,可也不算太担心,二伯从小跟别人不一样,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做些别人想不透的事,要不那样倒不是他了。

另一个给二伯送东西的是李佳妹。李佳妹是隔村队长的女儿,念了点书的,二伯当年在县城读书时,曾央二伯给她带书。跟她谈过几次后,二伯就知道她能看懂什么书。她能看的书很浅,但已足以使她跟村里的女孩不一样。那段时间,李佳妹常让二伯讲县城和镇上的事。二伯当上教师后,李佳妹家里人上门提亲。这是很大的荣耀,李佳妹出身好,长得不错,脾气又好,她和二伯的事很快定下。听说这事主要是李佳妹闹下来的。

李佳妹送的主要是纸和笔。她将纸笔卷好,藏在篮子里,上面盖放了其他东西。纸笔是二伯央她带的,她从父亲桌子里偷出来的,原是准备给右派分子写检查的,可村里的右派分子几乎都不怎么会写字,那些纸笔就那么放着,李佳妹去拿,她父亲也没察觉。

二伯那个坑挖在当风处,冬天,他的脸在风中发红开裂,握笔的手哆哆嗦嗦,李佳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待在屋里,草寮里也冷,至少挡点风,门开着,屋里的光线还是可以写字的。

我要保持清醒。二伯说,人没吃饱容易犯困,待在风里脑子清透,脑里的东西才能活过来。

不懂。李佳妹叹气。

二伯捧着她带来的纸笔呵呵笑。

这块板子怎么当成宝贝了。李佳妹翻着坑沿那块板,那是二伯挨批斗时挂在胸前的,两面都写着他的名字,打了大大的叉。

好用。二伯说。

看着闹心。

它是我的书桌。二伯拍拍那块板。

批斗结束,二伯不把板摘下,说是要戴着,好时时反省自己。就这么把板子戴着上山。因为这种态度,二伯被批斗的次数少了些。

你这人,看着老实,暗地里把别人当猴耍。李佳妹说。

二伯紧张了,我没这个意思,就是想用这块板。

李佳妹笑了笑,在我面前瞒什么,你的心多大我会不知道?放心。

二伯啃着李佳妹带来的地瓜,一脸感动,伸出手,要拉住李佳妹的意思,李佳妹稍偏了下身子,冲二伯笑笑。后来,二伯对大伯说,那时,他知道自己和李佳妹的事不能成了。

李佳妹最后一次到草寮时,已经春天了,雨连续下了十天,春寒渗骨。二伯不得不缩在草寮内,窝坐着一堆稻草,趴在一张旧椅面上写。李佳妹拉了把矮竹椅在旁边坐下,拿出一卷纸一支笔后,捧出一包熟花生。

花生还是热的,二伯抖索着手剥花生吃。李佳妹翻翻二伯那些写满字的纸,说,老这么坐着写,冷,起个火烧壶水还能有点热气。

不怕冷。二伯头也不抬。

写这些还有用吗?沉默了半晌,李佳妹问。

大哥也这么问我,反正脑子里的东西先记下。二伯抬眼看那些纸,像看他刚出世的孩子,不想有没有用——不过,我觉得是有用的。

你觉得以后还能当老师?李佳妹有些惊讶。

我是不敢想了。二伯嚼着花生,可学校总要正常上课的,孩子们总要学东西的,不可能老这样让学校废着孩子,那要出大问题的。等学校正常时,说不定我的这些东西就有用了,说不定会有个人肯看看我这些东西。

你还是相信,都这样了。李佳妹叹道,这些话在外人面前不要乱说,这些东西也不能让人看到的。

我明白。二伯点头。

以后我没法再来了。李佳妹忽然起身,我爸好像知道了点什么,没多说什么,可他骂了我,骂得狠。

李佳妹走的时候,二伯追出门。李佳妹转过脸看他,他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两个月后,李佳妹的母亲找到奶奶,退了二伯和李佳妹的亲事。一年后,李佳妹嫁给了别人。

后来,大伯经常说,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缘。他认为二伯遇见雅陈不是碰巧,是天注定。

那天,二伯按惯例绕着山四处巡看,远远瞥见一丛矮灌木边露出一抹衣角,他定了定神,走过去,一个女孩隐坐在灌木后,捧着一本书看。二伯呆立着,看那女孩读书。二伯回神转身准备走开时,惊动了女孩。她低低惊叫一声,快速将书藏在身后,直瞪住二伯。二伯后退几步,笑笑,我在巡山,没事。说完大步离开。

这女孩二伯是有点印象的,她刚到村里时,他还在当老师。她母亲是村里人,原本远嫁在县城,突然带着她回了娘家。隐隐传着,女孩的父亲因什么事去世了,两个哥哥都到很远的地方劳改。没人细问,女孩母亲的娘家人根正苗红,收留了母女俩,不肯透露什么,也没什么人去追究。女孩是个城里人,穿得好看又长得精致,村里的长辈叫她雅妹,平辈的叫她雅陈,喊成了名字。

二伯后来才知道,雅陈从他学生那里借过他自编的教材。

惊动了雅陈,二伯很不安,他想告诉雅陈,没事的,看书被他看到没事,又怕说得太多反更惊吓她。和雅陈熟识后,二伯不止一次对雅陈解释当时的想法,雅陈只是笑,笑得二伯脸颊泛红。

回到草寮,二伯摆出纸笔准备写笔记时,雅陈来了,立在门边。

二伯起身,雅陈走进屋子,坐下。好一会,将一直抱在胸前的书托出,说,这书是我爸留下的。他原本有很多书,只藏起了几本。

二伯望着那本书。

这本要让别人知道就没了。雅陈说,我藏得很辛苦,是好书。

我明白,别人不会知道的。二伯说。

你想读吗?雅陈看看二伯面前的纸笔,说,可以借你。

是我很想读的书。二伯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接过书,我会藏好的。

那天以后,二伯经常在山上碰到雅陈,有时是巡山中碰见,有时雅陈到草寮找二伯,或是口渴了喝杯水,或是雨来了躲雨,或是太阳太烈避暑气,除了一本书,她还会带些花生、红薯之类的东西,最好的是鸡蛋。二伯缩着手,不接那些东西,嘴里说着客气的话。雅陈将那些东西放在椅子上,不再管他。

雅陈将父亲留下的几本书都借给了二伯,两人轮流换着读,读完一次又重新读。每读完一次就谈论各自的看法,或共鸣,或争辩,经常谈得忘了时间,经常是雅陈突然发现草寮内光线不对, “呀”的一声起身,慌慌地说,晚了,妈又要骂我了,匆匆跑下山去。

对二伯草寮外那个坑,雅陈很有兴趣,说二伯竟想到这办法,也要求挖一个坑,但挖得深一些,她在坑里放了稻草,坐进去,整个人掩在坑里,再戴一顶草帽,挡风又挡阳。有了那个坑后,她就常窝在里面读书。第一次抱着书坐进坑时,雅陈笑得身子都软了,笑完又长时间发呆,二伯蹲在她的坑边,迷迷惑惑地,问她怎么了。

我感觉自己变成一株植物了,在这坑里生了根——要真能成为一株植物就好了,什么也不用想,不,是不会想,随老天爷想给风给雨给日光,该怎么长就怎么长,多美多轻松。

说完,雅陈托着下巴发起呆。

二伯不说话了,雅陈情绪常会突然变得低落。她偶尔会跟二伯提家里的情况,二伯点头表示明白,但无法说出一句安慰的话。

除了父亲留下的书,雅陈还读二伯记下的一些诗词。二伯脑子里藏的诗词很多,雅陈让他写出来,捧了一首首地背,说背着的时候,可以忘掉很多东西,也可以看见很多东西。

雅陈带来一个铁盒子,一块油纸布——这两样东西都是奢侈的,二伯摆手表示不能接,雅陈说她家里像点样的东西就剩下这些了,其他的随父亲离开而消失,看着这些东西,会感觉有段日子突然被剪掉了,心里空空的,放在二伯这还有点用处——让二伯收藏笔记。写好的笔记用油纸布包了,放进铁盒,盖紧,在草寮内床底挖个坑,埋好。

好像种下个什么东西。拍平地面后,二伯拿着铁锹发呆。

真好。雅陈轻声说,现在都不怎么兴种东西了,看能长出什么来。

不知能不能发芽?二伯声音飘飘的。

你不是相信有些东西会一直在?雅陈拿过二伯的铁锹,在地上划拉着,现在怎么又说这话,你说过,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没人知道多久。二伯仰起脸。

真正挖出铁箱时——中间是挖出过的,记了笔记的纸张积累到一定数量,二伯和雅陈就挖出铁箱,将新的笔记添进去——已经是好些年后,二伯将那些记得密密的纸张取出,在泥屋里四下铺开,雅陈看到时,说二伯在晒他收成的粮食。

那个暑假,雅陈每天去二伯的泥屋,二伯着手编写教材,雅陈负责整理笔记、查阅资料、抄写,有时也提点自己的想法。她在一年前就被请进学校教书了——据说跟她死去的父亲得到平反、哥哥重回城市有很大关系,本来是请她去镇上学校的,但她选择留下,说这里成了她的故乡,有人暗地里传是为了二伯——上课过程中积累了不少经验和感想。有时,忙得顾不上回家吃饭,雅陈会在二伯的泥屋内煮粥,对付午饭和晚饭。晚饭后,还要点上油灯工作一会再回家。雅陈往二伯的泥屋带米、带菜、带面粉,还有哥哥支援她的腊肉。村里开始有闲话了,传着雅陈和二伯两个人怎样怎样。二伯原本不注意这些,但某天大伯上门重述了那些传着的话,问二伯意思怎样,二伯木了半天。雅陈再到泥屋时,二伯表情不自然了,让她不要再来,免得受委屈。

我不怕人家说,你怕吗?雅陈直盯住二伯。

二伯低下头去。

这事你胆子倒小了。雅陈侧开脸喃喃着。

奶奶托人向雅陈的母亲提亲,雅陈的母亲开始是不答应的,她实话说前些年住在娘家,受够了没有自己的屋子,不想让女儿窝进二伯的泥屋子,心疼。雅陈自己已拿定主意,说服了母亲,二伯快当老师了,当了老师学校就有办公室,她也在学校,学校不定会给两个人分一间屋子。就算没有,两个教师还没法把一间泥屋修成真正的屋子吗?泥屋一侧那丛竹子是二伯家的,砍了可以砌一个灶间。

二伯和雅陈的事定了下来,暑假最后半个月,雅陈到二伯的泥屋变得名正言顺了。成亲的日子定在开学两个月后。

开学前两天,一切准备得很完美,二伯计划的教材都编好了,他编一本,雅陈刻印一版——还喊了另一个要好的老师帮忙——装订成册。几捆书送到雅陈办公室的那个下午,二伯和雅陈坐在椅子上,看着书桌上那几叠自编教材,半天没有出声,只是偶尔相视一笑。

离开办公室后,雅陈建议到泥屋做一顿像样的晚餐,她刚得了哥哥寄来的一笔钱,刚学做了几个好菜式。两个人去买了猪肉、鱼、豆腐和青菜,甚至新买了一个锅和几个盘子。这是二伯和雅陈第一次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卖肉的卖菜的卖豆腐的目光成片,网住他们两人。二伯低下头,抿紧嘴唇掩住尴尬,雅陈抬起脸,笑。回来的路上,她冲二伯眨眨眼睛,我们是定过亲的。二伯的脖子片刻就直了起来。

回到泥屋,雅陈忙着洗菜切肉,二伯突然想起当年学生帮他收回的两本教材,都是小楷书抄的,和现在钢笔写的完全不一样,想重新拿出,到时放在自己办公桌上。这个想法让他激动,他扔下手中的菜,甩着手上的水珠,立即跟雅陈说了。

现在去拿?雅陈问。

二伯点头。

去吧,等你回来菜也就差不多了。雅陈笑。

那两本教材在家里阁楼上,那房子现在大伯和奶奶住着,就在村子另一头。二伯冲雅陈挥挥手,我去去就回。

二伯碰到了那根棍子。

爬上阁楼后,二伯双手掀着杂物,往深处扒拉去,他记得极清楚,两本教材就在那个角落里,完全没注意那根棍子。棍子拳头大小,又长又结实,隐在阁楼的暗色里,当二伯掀动一堆杂物时,它晃动了,倾倒下去,朝着二伯的脑袋。

雅陈一次次想象,开学后,二伯将怎样用他的教材上课,将有怎样不同寻常的课堂,她不止一次听过二伯的描述。和当年又不一样,除了诵读课,还有别样的识字课,结合日常生活的礼仪课,走出课堂的科学实践课。雅陈坚信,二伯将是真正的教师,照二伯说的,学生在他手里将成为最受珍惜的种子,他会耕耘最好的土地,给他们最好的环境,让那些种子长出最壮实的芽。

我想象二伯在长长的实践之后,那些想法将渐渐形成理论,整理成体系,由个别性上升到普遍性,二伯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教育家,他将实现人生真正的辉煌。

但那个下午,那根棍子倒了下去,敲中他的脑袋。

二伯倒下去。大伯感觉二伯在阁楼待得太久时,在楼下高声喊,没有应声。大伯爬上阁楼,二伯趴在杂物堆里,脑袋上横着那根棍子。

大伯喊醒了二伯,二伯摆摆晃晃坐起身,摸摸头,说有些晕,跟大伯要了清凉油擦了,抱着那两本发黄发软的教材回泥屋了。

到了泥屋,雅陈已经摆好四菜一汤,这是二伯住进泥屋后最丰盛的一顿饭。吃饭的过程,雅陈一直很高兴,扯来扯去地谈,但二伯回应得有些敷衍,雅陈问起,他说头挺晕的,没提那根棍子。

可能前段时间太累,你早点休息吧。那顿饭草草结束了,雅陈收拾了碗筷,剩下的肉菜盖在锅里,交代二伯明天可以热了吃。

雅陈走后,二伯就躺下睡了,雅陈出门前,他愧疚地说,不知今晚怎么的,很困。

二伯再没有醒来。

雅陈和我不停地想象,当年那根棍子重新竖起,二伯好好地活着,好好地走着,会蹚出怎样一条路。当我们在校长面前陈述这些想象时,他却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和当年那个校长不一样,他认为二伯的那些教材和教学计划是脱离实际的,如果真按那样的方式教,会打断正常的教学流程,还会造成学校管理上的困难,说不定二伯很难在学校长久待下去。

谁知道呢,那根棍子已经倒下。

戛然而止,一切。

但如果没有那根棍子,我也许不会去找奶奶、大伯、佳妹、雅陈、两个校长、二伯当年那些学生和他们的哥哥姐姐细细探问,以拼凑出二伯的人生。

猜你喜欢

二伯大伯教材
教材精读
教材精读
教材精读
教材精读
泰然处之
修伞
修伞
乡恋
晚节
大伯家的几个晚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