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玉

图 / 蝈菓猫

2004年·葵岛·彩虹狐

眼前的女孩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超过一个小时了。我甩着彩虹色的尾巴踱来踱去，终于忍不住问：“你们发现了吗？小葵最近特别不在状态。”

“可不是嘛，从前她每天都给我送礼物，现在多久没敲过我家门了？我可是她最喜欢的奇宠！”异色兔左边的红眼睛里透着抱怨，右边的蓝眼睛里则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昨天那么大一场流星雨，她居然没去许愿！”三角羊疑惑地挠着第三只犄角，“简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好几天没换新衣服了……”

“也不领赏金任务……”

原来，不只是我发现了小葵不对劲。

“最奇怪的是，我发现她在一点点把仓库里的宝贝清空，像是在做好准备要……”我顿了顿，低声说，“要离开这个世界。”

“彩虹狐，你可别瞎说！”“怎么可能？小葵怎么会离开我们？”异色兔和三角羊发出悲凄之声，好像她现在已经消失了一样。这两个家伙，一遇到事就自乱阵脚。他俩只不过比我晚诞生十几秒，但我倒像是他们的长辈。

“好啦。我只是觉得，咱们应该快点搞清现状，好去帮帮小葵，毕竟她是我们共同的主人，对吧？” 我努力表现出几分镇定。

异色兔和三角羊渐渐安静下来。

“异色兔，你负责在小葵回来后跟她聊天套话。三角羊，你负责去查查最近有什么新闻，我去找找其他线索……”

我还没说完，异色兔就“咦”了一声。大家眼睁睁地看着小葵的身体渐渐变成了深灰色、浅灰色……直到彻底透明。

唉，她今天又不告而别了。

2023年·家·小葵

我像只萎靡的虾米一般缩在床上，只有眼睛微睁。

“小葵，确定不用我请假陪你？”

“真的没事儿，只是肚子疼。可惜了今天的奥数课。”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以后咱慢慢赶上来。”妈妈摸了摸我的头，“饭放桌上了，吃前热一下，我先走了。”

“哐当”一声，妈妈关上门，脚步声越来越远。

“自由时间到！”我“嗖”的一下从床上弹起来，直奔电脑前，下载游戏《奇宠萌岛》。这款游戏已经在班里流行了大半个学期，大家每天都在聊，只有我是个凄惨的“岛外人”。好不容易盼到假期，爸妈又给我搬来了奥数、英语等几座“大山”，如果不是靠今天的精湛演技，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功“登岛”呢。

“千万人的共同青春回忆，18年后惊喜回归。”好听的游戏画外音响了起来，我迫不及待点了进去。

攻略上说，在这个虚拟世界里，玩家将扮演一个流落荒岛的小女孩，和自己的奇宠在岛上经历一系列有趣的冒险。游戏里的奇宠都是玩家亲手捏造的，保证独一无二，和玩家触发的对话、岛上经历也都是个性化的，这也太酷了！

“请给你的人物起个名字。”系统对话框弹了出来。

“小葵。”

作为起名废，我不假思索地敲下自己的真名。瞬间，屏幕上出现了一片碧蓝色的大海，岸边有一块刻着“葵岛”的大礁石。由我操控的女孩小葵呆呆地站在海边。

这游戏进度有点快啊，怎么和攻略说的不太一样？

我正纳闷，海面上突然冒出了几个金色的小团子。它们由远至近飞快旋转着，最大的那个散发着彩虹色的光芒，几乎是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只尾巴像彩虹的狐狸！

“小葵！你总算回来了！”狐狸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哦不，狐抱。等会儿，“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反应过来，另一个金团子就变成了一只左右眼睛颜色不一样的兔子：“小葵宝贝，人家想死你啦！”简直是在撒娇，我们有这么熟吗？

第三个金团子变成了一只拥有三只犄角的山羊，他更是语出惊人：“小葵，好久不见，你还在坚持画画吗？”

他怎么知道我喜欢画画？大数据也太可怕了吧！

2004年·葵岛·彩虹狐

“小葵拯救行动”开始后没几天，我在葵岛服务中心查到了最近的咨询记录，上面的一字一句都在证明，小葵真的很快要离开我们了。

紧接着，异色兔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小葵无意中透露，最近她在想办法兑换大量的星光碎片。

“你知道她要多少吗？整整99片！”异色兔倒吸了一口凉气。

也难怪她反应这么大。星光碎片是这个世界的珍宝，无法直接购买，只有一种缓慢的获取渠道：玩家或奇宠在海边看一次日落，就能捡到一片。可一向对宝物不感兴趣的小葵，要这么多星光碎片做什么？

这时，三角羊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重大发现！系统最近要升级了，届时将给葵岛带来几个变化。第一，美术馆场景即将上线，大家能在馆里留下自己的画作！”

小葵喜欢画画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只是这和她的离开有什么联系吗？

“那第二呢？”

“第二，收集到99片星光碎片，可以合成一支星光笔。用星光笔画一幅画，画中的人物和记忆就能被永久保存在这个世界！”三角羊的眼睛亮晶晶的。

永久保存。永久。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什么比“永久”對我们更有吸引力了。虽然我们会说话，会欢笑，会做真正的动物能做的一切事情，还拥有它们一辈子不可能拥有的神奇法力。可我们每个奇宠都知道，自己究竟缺少什么。

就是那个“永久”。

我们和小葵在葵岛相伴的每一份记忆都是美好而独一无二的，但都不是“永久”的。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如果主人超过一年不出现，奇宠将重新化成初始数据，直到下一个主人出现后才能排列重组，但再也不会是之前的模样，更不会有记忆。

或许，小葵正是想借助自己的画，在这个世界留下我们存在过的痕迹。

2023年·家·小葵

我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一本比我的脸色还要死气沉沉的练习册。

“小葵，喝杯牛奶吧。”妈妈的今日份关怀准点送到。我咕嘟咕嘟喝光，一言不发地将空杯子递给她，一副沉浸在深度思考中的模样。

“别太晚了。”妈妈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客厅的动静渐渐小了，我放下心来，登入了游戏。

经过几周的相处，我和这些奇宠越来越熟了——尽管他们好像一直跟我很熟。我们一起在葵岛种花、捕蝴蝶、捡贝壳，甚至聊心事、谈梦想……虽然明知所有的对话和桥段都是程序提前设定好的，我还是会一次次被打动。

或许是因为，在现实里，这些快乐已经久违了吧。

“老地方，出发！”彩虹狐将尾巴绽放成一顶巨大的降落伞，我纵身跳上，降落伞就飘飘荡荡往前飞去。异色兔的两只耳朵变成了扑扇的小翅膀，紧跟在后边。三角羊则将犄角垂到地面，踩高跷般跑得飞快。

不一会儿，我们抵达了葵岛美术馆。我实在是太爱这里了，每次上线必打卡。记得上次参观真正的美术馆是我很小的时候，妈妈还是穿着碎花连衣裙的温柔模样，轻声细语地跟我讲着每幅画作的来历。也许就是那次参观，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只可惜，当种子破土而出时，一切却不一样了。

一上小学，妈妈就变了。我的画笔被收了起来，绘画课也停了，所有与学习无关的事情都被当成了不务正业。班里的话题我永远插不进去，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玩过。我才10岁，却总觉得自己拥有一个老灵魂。

我分明记得妈妈说过，她小学是不上辅导班的，写完作业就能出去跳皮筋，天黑才被喊回家。她讲起这些时眼里有光，语气像个小孩。可为什么人长大以后就会失忆，忘记自己当小孩时的感受呢……

“别发愣啦。”三角羊拍了拍我，“考考你，知道这幅画的作者吗？”

这家伙又来了。葵岛美术馆所有的画作，都有现实中名画的原型，每次来参观，自诩博学的三角羊总会随机挑一幅画来考我。当然，面对这些人工智能，我从没怕过。可是，眼前的这幅画未免过于奇怪了：一只火柴人，旁边还有几个奇形怪状的色块。这真的是一幅画吗？

“输了输了，说吧，这是哪位大家的作品？”

奇宠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三角羊笑着说：“下次再告诉你。”

返程的路上晚风呼啸，天空像被泼了一层深蓝色的墨水，几粒星星若隐若现。一种久违的、细腻而真实的放松袭来。真想就一直这么下去……

2004年·葵岛·彩虹狐

我们算了半天才搞明白，99片星光碎片需要看99次日落，也就是说，就算大家全体出动帮小葵，也需要至少连续二十多天才能凑齐。可这实在是太久了，我们生怕哪天一觉醒来，小葵再也不会出现。

——不，那时再醒来的就不是我们了。

必须和时间赛跑。我们在葵岛中心广场找到了敲钟人，请求他拨快葵岛的“时间之钟”。敲钟人是一只双眼闪着精光的果子狸，他惊讶到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葵岛的时间和现实世界是一样的，你们都知道吧？也就是说，假如人为加快时间的流逝，就相当于作弊，带来的副作用可是很大的。”

“比如呢？”

“整个葵岛会颠倒错乱，河流、地面、天空，都会化作一段乱码，甚至消失。”他一副说不下去的表情，“除非，你们将自己在数据库里的位置腾出来让给葵岛，不过这样，你们就没法再变成奇宠了，将以乱码的形态游荡在这个世界。”

“就这么办！”我们三个异口同声。至少，还有记忆。

“何必这么冒险呢？小葵走了，很快会有别人新建账号和岛屿，你们还能以奇宠的身份和新主人会面，只是变个模样而已。”果子狸满脸不解。

“你说错了，还会丢失所有的记忆。”一向寡言的三角羊开了口。

“如果不能保住我这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我宁愿不当奇宠了。”异色兔瘪着嘴说。

“听起来，好像还是成乱码比较有趣。”我和大家相视一笑。

2023年·家·小葵

这天晚上，我照例在家人睡下后打开了电脑。说真的，总是深夜上线，我都快熬出黑眼圈了，我多想光明正大地玩一次游戏呀。

可我刚和奇宠们“胜利会师”，就感到一道灼灼的目光从后背直刺前胸。是妈妈！

她一把奪过我手中的鼠标，用几乎能震醒全楼的声音喊道：“早就觉得你最近不对劲！还学会撒谎了！”我吓得浑身颤抖，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把我吃掉！

想象中的世界末日并没有到来。当妈妈的目光接触到屏幕时，她居然轻轻地滑动鼠标，操作着游戏里的小葵，状况外的奇宠们一如既往地和她嬉戏着。

“你在玩这个游戏？”妈妈的声音平静到不可思议。我不知该怎么接，可她随即又自言自语起来：“奇宠还在，葵岛还在，怎么会呢？”

“妈妈，你也知道奇宠？”我实在太惊讶了，不禁脱口而出。

“他们三个就是我亲手打造的。”

妈妈仿佛陷入了深思，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柔和了。在她的讲述里，我看到了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高中生，她像我一样被学习压得喘不过气，一心沉浸在这款游戏带来的温暖里。直到那天，她和家里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被告知高考前不能再碰电脑了。于是，她拿出了所有零用钱，在现实中挨个找玩家购买星光碎片，想要合成一支星光笔。

“我想把奇宠们画下来，让他们在游戏里获得永生。这样一来，等我高考完再上线时，只要输入小葵的昵称，就能登岛找到他们。可当我好不容易攒了一大半时，却被你姥爷发现了，当场被删除了账号。”妈妈自嘲般笑了，“这剧情有点眼熟，是不是？”

她捏了捏我的脸，我们好久没有这么亲昵了。

“那后来呢？考完试你上线了吗？”

“没有。后来，我又在人生里‘删除了很多事情。我考上了大学，在家里的安排下学了工科，再后来，我又被安排进了一个好单位，结了婚，成了你的妈妈。可我忘记了，自己也曾经是个孤单到把心事跟奇宠诉说的女孩啊……”

妈妈背过身，肩头小幅度耸动着，身上那层坚硬的“壳”像在慢慢蜕去。为什么葵岛还在？为什么奇宠还保留着记忆……这些我不清楚，但也不重要了，现在，妈妈就像一个丢了很重要宝贝的女孩，让我想好好抱抱她。

可我只轻声说了一句话：“你给我起名小葵，就证明没有忘记啊。”

“对不起，小葵。你费尽心思想玩这款游戏，一定也是因为太孤单了吧？”妈妈回过身，紧紧握住我的手，“我应该懂你……”

我终于忍不住扑到妈妈怀里。有什么横亘在我们中间的东西悄悄融化了。

2004年·葵岛·彩虹狐

我们让敲钟人将广场的时间之钟调快了33倍，在一天之内经历33次日落，就能捡到99片星光碎片。

这一天，太阳落了又升，升了又落，我们不断地重复着看日落、捡星光碎片的过程。葵岛的日落很美，像一幅油画，可当我们一遍又一遍地欣赏时，内心还是有些悲凉。

当我们看到第32次日落时，小葵终于出现了。她缓缓地走到我们跟前：“我想跟你们说一件事。”

“我们也有事跟你说。”我说。

“那好，你们先说。”

“你最近神出鬼没的，好久没有和人家一起玩了。”异色兔摆出了招牌嘟嘴动作，“好不容易出现，可以陪我们看一次日落吗？”

“就这么简单？”小葵的表情轻松了许多，“没问题。”

第33次日落开始了。海风带着丝丝凉意，将尚未散尽的雾气擀成了一缕缕轻薄的云纱，裹着珠圆玉润的太阳，不断下移，再下移。阳光被染成了浅浅的橘色，低低地压在葵岛的每个角落，投到每个人的面庞上。我侧头看着小葵，她的表情很安静。

“你是不是马上就要离开了？”

“果然被你们发现了。”小葵嘴角露出微笑，“不过没关系，我都安排好了。你们一定会保留着现在的样子，直到新主人的出现。”

“我才不想要什么新主人呢，我只想要你做我们的唯一。”异色兔说着土味情话，将脑袋蹭到了小葵的怀里。这次，我和三角羊没有嘲笑她。

“傻瓜。你们怎么知道不是我？”

我们就这样看完了第33次日落，最后几片星光碎片静静出现在了沙滩上。97、98、99……我们还没来得及宣布喜讯，小葵的身体突然在一瞬间变得透明，她的背包掉落在地上，里面的星光碎片洒了一地。

与此同时，葵岛广播也响了起来：“玩家已下线，账号正在注销……”

我们终究没跑过时间。

更糟糕的是，果子狸说的作弊副作用也马上应验了，我们几个的身体逐渐变得越来越浅，视线越来越模糊。真的，真的快变成乱码了吧……

不能再等了。我飞快地合成了星光笔，异色兔铺开准备好的白纸，三角羊笨拙地在上面画下了小葵的模样。紧接着，我们一个个把自己的爪印留在了上面。

剩下的就交给命运了。

我闭上眼睛，大声喊道：“敲——钟——人——”

2023年·葵岛·敲钟人

我是葵岛中心广场负责敲钟的果子狸，大家都叫我“敲钟人”。悄悄告诉你，我是葵岛最厉害的人，因为我拥有永恒的生命。就算玩家长久离线，甚至删除账号，我还能永久待在岛上——在这个世界里，“永久”是多么重要，不用多说了吧？

再来说说葵岛，这是一位昵称叫小葵的玩家创建的。岛上有三只奇宠，长得都奇形怪状的。可能因为这是小葵亲手捏出来的，她居然觉得他们比我好看！我见证着这些没有审美的家伙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直到有一天，三只奇宠哭丧着脸来求我把时间之钟调快，还说愿意牺牲自己的游戏生命。

我勸了很久，可他们都很固执。最终，善良的我还是依了他们。

这天，葵岛的天空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我一直没有睡安稳，半梦半醒中听见有人在大声喊我的名字。我循声来到海岸边，发现沙滩上放着一幅星光画。画面真的好笑，只有一个火柴棍小人，还有三只爪印。原来小葵的画作就这水平？

更奇怪的是，这幅画旁边还有许多零散的星光碎片，就像贝壳般铺了一沙滩。我看着碍眼，就把它们踢到了大海里。一瞬间，璀璨的星光洒满了海面，葵岛广播突然响了起来：“恭喜你完成了隐藏支线任务，小岛数据将永久保存。”

这，这是什么情况？

不过，我们果子狸一向不愿意想太多。我只是按照彩虹狐之前的嘱咐，在美术馆建成后，帮他们把这幅姑且算是“画”的东西挂在了馆内。可当画挂上的一瞬间，我居然陷入了长久的沉睡。勤劳如我可是从来不睡懒觉的啊！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葵岛还是之前的样子。我看到小葵呆呆地站在海边，三个金色的团子旋转着向她扑去，变成了那三只奇宠。像是初次相识，又像是久别重逢。

后来的故事，和最开始差不多，只是小葵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上线时间从深夜变成了周六周日，每次时间不长，不过也足够和奇宠们腻歪一阵了。

你知道的，作为一位优秀的敲钟人，讲故事不是我所擅长的。那么，就这样结束我的讲述吧：

从此，小葵和奇宠们在葵岛过上了快乐的生活。

发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