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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小说中的饮食叙事

2023-04-06陈爱霞新疆大学乌鲁木齐830000

名作欣赏 2023年8期
关键词:汪曾祺饮食小说

⊙陈爱霞 [新疆大学,乌鲁木齐 830000]

20世纪80年代以来,汪曾祺撰写了大量书写饮食的散文,描写的区域范围非常广泛,可以说是“食遍四方”,这种饮食描写的手法也大量地运用于其小说创作。关于小说对散文描写手法的借鉴,汪曾祺在作品中提到短篇小说的创作应该吸收诗、散文和喜剧的所有长处,而仍旧体现出短篇小说的风格样式。秉持着这样的创作观念,造就了汪曾祺作品别具一格的叙事风格,也造就了其小说被称为“散文化小说”,体现为很少具有通俗意义上的情节冲突与主次人物,被视为日常生活经验的记录。以往学界更注重研究汪曾祺“散文化小说”的创作风格,叙事研究更注重其意象叙事、地域书写,对其日常生活叙事的研究则更侧重于对小说中形形色色、生动饱满的人物形象研究,而很少关注其中涉及的饮食叙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离不开饮食,而饮食对小说的内容、结构和思想都有重要的作用。本文试对汪曾祺小说中的饮食叙事作以下几方面的解读。

一、用饮食串联叙事结构

饮食叙事散见在汪曾祺小说创作的整个过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离不开饮食,饮食发挥着贯穿整个叙事结构、推进叙事进程的重要作用,也增强了作品的耐读性与生活感。在汪曾祺的小说中,饮食出现了许多次,提到过许多的食物名称,包括莼菜汤、雕花酒、黄油烙饼、糙红米饭、咸菜煮小黄鱼、油墩子、烧麦,等等,其中既包含了日常主食,又包括了各种具有地域特色的风味小吃。而饮食书写则着重于表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是包括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等在内的与普通人们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所有人类活动。饮食占据了日常生活的大半,因此饮食叙事将日常生活的吃喝这些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纳入文学作品之中,将人的基本生存需求作为叙事表现与书写的中心,并以此为基础探求人物生存状态与精神活动。

汪曾祺的小说叙事结构散漫、随意,但散文化的叙事结构特征很明显。如在小说《老鲁》中:

有人在学校荒草之间发现了很多野生苋菜。这个菜云南人叫小米菜,不大吃,大都摘来喂猪,或在胡萝卜田堆锦积绣的丛绿之中留一两棵,到深秋时,夕阳光中晶晶的红,看着好玩。学校里的苋菜多肥大而嫩,自己去摘,半天可得一大口袋。借一二百元买点油,多加大蒜,炒它一锅,连锅子掇上桌,味道实在极好。①

对比散文《故乡的食物》中写的:

马齿苋现在很少有人吃。古代这是相当重要的菜蔬。苋分人苋、马苋。人苋即今苋菜,马苋即马齿苋。我们祖母每于夏天摘肥嫩的马齿苋晾干,过年时做馅包包子。她是吃长斋的。我有时从她的盘子里拿一个,蘸了香油吃,挺香。马齿苋有点淡淡的酸味。②

虽很难划清汪曾祺小说和散文书写的界限,但就其小说整体来看,还是能够找到清晰的小说叙事的痕迹,其中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饮食。饮食作为满足人物日常生活需求的必需品,可以将这种“信马由缰,为文无法”的叙事串联起来。在小说《安乐居》中,酒客们冲着酒和兔头来到安乐居酒馆,按照酒客进来的顺序一一介绍自己。一位酒客点一杯酒就叙述一段自己的回忆或者生活片段,酒起到串联情节和人物的作用。在浅层的饮食描写中蕴含深层的叙事结构,外松散内聚拢的结构增强了小说的叙事功能。杨义先生将这种结构称为双重性结构,并认为这种结构在小说叙事中的必要性体现在:情节线索的力度削弱,必然会在生活的厚度和意蕴的深度中得以补偿。③如小说《黄油烙饼》中没有明确而具体的叙事主题,用黄油烙饼串联起小说的故事架构。主人公萧胜满三岁便跟着奶奶,奶奶给他做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炒鸡蛋和熬小鱼,后来生活不好了,奶奶从食堂打饭回来,掰半块饼子,其余的都留给孙子。儿子带回来的黄油她不舍得吃,直到后来奶奶因长期挨饿去世了,一块黄油烙饼让萧胜满想起了奶奶,从而贯穿起奶奶和父母对他的爱。这篇小说结构比较散漫,表面似乎在谈论饮食生活,但实际上也在观照着现实,并在回忆和现实之间搭建起叙事的桥梁。饮食好坏变化的过程,是小孩子记忆中最深刻的事情,作者通过饮食来反映普通人在特殊时期的贫穷、苦痛和脉脉温情。

叙事结构在汪曾祺创作的前后期也有不同表现,在叙述人物和情节的过程中,叙述者经常会转向风景、饮食的详细描写。《受戒》之后的小说中,饮食作为风物的一种,更频繁地被应用于叙事,人物甚至越来越被风俗淹没。小说《受戒》主要描写的是小和尚明海和小英子之间单纯美好的爱恋,意在表现人性真正的善与美,但是作者却花费颇多笔墨写荸荠庵的和尚们吃肉、娶媳妇的世俗生活。在这时,饮食叙事就起到淡化情节和强调氛围的作用。

二、用饮食交代叙事时间

在一定的时间内吃什么、怎么吃根植于人与自然的依存关系。在汪曾祺的小说中,仿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但是时间又静静地推进着。饮食叙事使得时间变得舒缓,在小说情节之中流转得自然自恰,对饮食的描写使得读者对时间的转换较为模糊,舒缓悠闲的叙事产生了散文化的美学效果。

饮食作为小说中时间转换和时代变化的标志,往往点明整个故事的发展时间或者对照的现实阶段。在汪曾祺小说中,饮食是一种很重要的时间标识,用杏子、桃子成熟,菊花开过等应季水果成熟的时间建立起时间符号,以标志时间的变化和推移。同时,饮食不仅可以指明小说中的叙事时间,有时还有对照现实的效果,大大提高了小说的现实性。作者曾经提到写旧题材的原因是他自身对旧社会的生活比较熟悉,对旧时邻里有较真切的了解和较深的感情。④在短篇小说《黄油烙饼》中,开始是各家吃各家的饭,后来在食堂吃,再后来吃得越来越差,直到奶奶饿死。读者在阅读小说时,即便对具体时间的感觉模糊,但也会将故事时间与现实时间自动对应起来。

同时,汪曾祺还在小说中用饮食模糊时间的界限。用农事标识时间是中国传统做法,这体现人依照自然而生活的状态。在小说《鉴赏家》中,作者写叶三按照节令卖果子,立春前后卖青萝卜,端午前后卖枇杷,夏天卖瓜,七八月卖河鲜。杨义将这种时间模糊性概括为“时态的非原生性”⑤,可以沟通现在、过去、未来,并认为这种时态的非原生性的中国语言具有独特的潇洒之处,不计较历史时间和特定时代,提供了语言表达的自由度。饮食的进行时,标示时间的进行时,将叙事延伸开来,伸往过去和未来,一篇小说即成时间长河的一个片段,不展示过去也不展示将来,但是又与时间整体密不可分,给人以鲜活的体验。小说《异秉》的开头提到:“王二是这条街的人看着他发达起来的。”王二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这个地方是在哪里,作者没有明确说明,而将其当成正在发生的故事讲述,只留给读者一个大致的时空背景,这隐藏着中国人独特的时间哲学。

三、用饮食展现叙事空间

汪曾祺的小说叙事结构散漫随意,饮食穿插其中,既能交代时间的转变,又能交代空间的变化,构成时空叙事场景。小说即便没有明显的情节冲突,也有内在稳定的叙述核心,饮食带有地域特点,饮食叙事使得小说的现实感增强,淡化了情节的虚构性。

汪曾祺的小说不注重表现宏大的叙事场面,他在《泰山很大》中这样描述:

我是写不了泰山的,因为泰山太大。我对泰山不能认同。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我不是强者,不论是登山还是处世。我是生长在水边的人,一个平常的、平和的人。我已经过了七十岁,对于高山,只好仰止。我是个安于竹篱茅舍、小桥流水的人。以惯写小桥流水之笔而写高大雄奇之山,殆矣。人贵有自知之明,不要“小鸡吃绿豆——强努”。⑥

汪曾祺的小说场景构建主要是在小镇或者村庄,尤其是注重表现他熟悉的地方,故乡和西南联大作为小说的叙事空间经常出现。饮食具有明显的地域特征,在作者不交代叙事地点的情况下,读者根据饮食也可以获得大致的空间定位。由空间中的饮食、景物或风俗节日等推动叙事,小小的空间被渐渐填满,使得文本更加丰满。《受戒》中的“荸荠庵”这个名字就很值得玩味,小说将和尚们斗纸牌、搓麻将、吃肉、娶妻生子,什么都不避讳。小说将和尚放焰口的佛事、受戒的仪式和赵庄的秀美风光都叙述得细致丰满,体现出江南水乡的秀美风光。

江苏高邮是汪曾祺的故乡,西南联大对于汪曾祺来说有难忘的求学经历。大淖的蒌蒿炒肉,《日规》中的焖鸡米线等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甚至很多小说的篇名就点明了叙事空间,比如《安乐居》和《七里茶坊》,叙事空间很小,仅局限于一个小馆子,但是作家对小空间做了深度挖掘,在小空间里表现出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更体现了地域民间风情。饮食、风景、传统文化与人物填充在空间之中,使小说更丰满。在《大淖记事》中的人家无隔宿之粮,吃的都是当天买、当天吃的脱壳的糙米,作者将自己的审美理想注入,展现出在大淖这样的自然环境中才能生长出自在、健康的人,形成了独特的审美空间。

四、用饮食塑造人物性格

食物的价值远远不止于满足生存需求,它更是人所处的社会结构、经济行为乃至身份结构的中心,个人性格在饮食过程中得到展现。汪曾祺小说塑造人物形象的方式相对自由,小说的构思不再是由形象到意念,而是从意念到形象,人物作为小说中的一个部分,给读者的印象是近似于风景画集成,人虽然在意境中突出,但最终与自然融为一体。

饮食叙事构成叙事背景,人物融入其中,从而展现出不同的性格,小说中人物的性格通过饮食慢慢显露出来。首先,饮食代表了人物所处的不同社会层次。小说《八千岁》中的八千岁开着米店,富甲一方,却顿顿吃糙红米饭,菜是一成不变的青菜豆腐,伙计的下午茶就是几个烧饼,身份和性格形成的反差跃然纸上。八舅太爷爱把全城的名厨请来轮流给他做饭,办满汉全席,贪图享乐形象体现得淋漓尽致。其次,读者通过小说中人物的饮食习惯能大致把握人物的性格和个性以及人物身份。小说《金冬心》中的金冬心喝的是苏州来的碧螺春,爱看从福建运来的素心兰,骂人也要用诗句,没钱,架子也要维持住。新官两淮盐务道铁保珊嘴里说着只想喝一碗稀粥,就一碟香油拌疙瘩丝,最后还是点了一桌“非时非地清淡而名贵的菜肴”,边吃边行酒令,表现得虚伪又斯文。作者对小说中的人物性格不会多做直接描写,也不寓褒贬,而是经常通过人物的饮食习惯侧面映射。

小说还通过饮食展现自由舒展的人性之美,塑造出自然健康的人物形象。《受戒》中有又娶老婆又吃肉的和尚,还有清澈自然、随性而为的小英子,展现自然健康的人性之美的同时,也体现作者对古朴自在的生活态度的追寻。《鸡鸭名家》中,父亲洗鸭掌就像在做一件精巧的手工,刮得干干净净,摆得妥妥贴贴,处理手法精巧娴熟,“所好者技,进乎道矣”,父亲的精神在这一门手艺里得到伸展。小说对余老五炕鸡场景的描绘,展现了余老五娴熟、游刃有余的技艺,也表现了余老五享受其中的乐趣,展现出其自如自在的生活状态。忙碌的日常生活中,饮食是人慰劳自己的重要方式,人们在饮食的满足中获得了精神上的慰藉。《安乐居》中慢慢喝酒、慢慢抽烟的老吕,每顿只喝一两半酒的老聂,每次喝了酒胡咧咧的瘸子,等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业,每天固定时间来到安乐居点自己爱喝的酒和爱吃的菜,或是回忆过去,或是谈论现在,安乐居安放着这些客人的痛苦或美好的生活体验。

五、结语

汪曾祺的小说通过饮食表现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物,小说中经常没有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之分,也很少有叙事视点的转换,作者将自己的部分生活经历融入小说中,介于讲述与现实之间,人间温情的和谐与生命美好的体验在饮食叙事中体现出来。汪曾祺本人历经时代之痛,小说也经常以“旧社会”为题材,表现“旧生活”的苦难,如讲述西南联大生活的小说《老鲁》,因为躲避战乱,教师们发不起工资,生活窘迫,但是在汪曾祺那里留下的回忆却是“好玩”,对艰难的生活只是简单叙述,对找野菜和虫子做来吃的生活做了详细叙述。深入阅读小说也就了解了汪曾祺本人的人生经历、生活况味与精神。饮食作为生活的重要部分,不仅是饱腹的必需品,更代表了一定地域百姓的生活与精神需要的满足程度。饮食叙事消解了苦难带来的悲痛感,甚至遮蔽了苦难,转移了读者注意力,不在读者的心中留下痛苦的痕迹,毕竟苦难是暂时的,生活始终要继续,用饮食叙事勾连对“旧社会”的回忆,过去的苦难被消解和遮蔽,留下的温情便指向更美好的未来。

①②④⑥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65页,第1541页,第869页,第1918页。

③⑤ 杨义:《中国叙事学》,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98页,第1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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