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生死之间
——从俄狄浦斯与普洛斯彼罗亲王之对比看尼采的日神与酒神观念

2023-04-06李亦菲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610207

名作欣赏 2023年8期
关键词:日神俄狄浦斯酒神

⊙李亦菲[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207]

一、日神与酒神

《悲剧的诞生》中,尼采的日神和酒神观念总的来说不外乎围绕人的生命而展开,当人活着,面对世界应当骄傲、无畏,如同面对一场日神的浮华幻梦;当人想起自己终究会死去,也不必感到虚无和恐惧,那是回归自然的怀抱,世界的本质终究是属于酒神的,是丰盈、快乐、永恒的,“通过个体的毁灭,我们反而感觉到世界生命意志的丰盈和不可毁灭,于是生出快感”①。艺术就是在人生死之间隔着的一层面纱,让人不至于被面纱背后的死亡所牵扯以至于坠落,衡量艺术审美的尺度也应聚焦于人的生命状态,把握生命、具有意志和勇气的人,就是美的,否则就是丑的。“没有什么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全部的美学都建立在这样一种简单的事实上……没有什么比蜕化的人更丑了……一切的丑使人虚弱和悲哀。”②在此基础上,俄狄浦斯成了尼采高度赞扬的对象,他的智慧和意志最终导致了自己的毁灭,但如尼采所说:“索福克勒斯的英雄的光影现象,简言之,化妆的日神现象,却是瞥见了自然之奥秘和恐怖的必然产物,就像用来医治因恐怖黑夜而失明的眼睛的闪光斑点”③,俄狄浦斯的毁灭过程,正是日神医治和遮蔽人眼中自然之恐怖的过程,恰恰给人带来了悲剧快感以及形而上的慰藉。与俄狄浦斯相比,普洛斯彼罗亲王似乎走向了非理性、酒神一侧,同样是面对迅速传播致死的疾病,俄狄浦斯深感忧虑,选择为民众解决问题,普洛斯彼罗亲王则“快乐、无畏和睿智”,选择携友人朝臣一同隐居狂欢,不问世事。前者的意志在于发挥智力、勇于面对问题,后者的意志则在于不怕死亡、在死亡的包围下陷入狂欢。这无疑是两种生存态度,前者入世,侧重日神,后者出世,侧重酒神,尼采显然不希望人在活着的时候就畏惧死亡,这是没有意志、没有生命力的体现,但普洛斯彼罗亲王的纵情声色、醉生梦死的态度是否会为尼采所接受?恐怕不然,在尼采眼中,人活着就应该活得绚烂,展现自己的生命力与“存在感”,而不是刺破日神的面纱直接与酒神接触,失去了不断前进、上升的积极性,“人憎恨谁?不过这毫无疑问:憎恨他的类型的衰落”④。这就是尼采对生命和审美关系的断言。哪怕在爱伦·坡笔下的亲王似乎戴着酒神的面具,迷狂、喜悦、热爱艺术,但只要是没有面临着考验、处在行动和反抗中的人,恐怕都不能被尼采所认可。

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哲学的基本问题之一,尼采的日神与酒神观念实则也映射了他对主体与客体的看法。在尼采眼中,主体最重要的是意志,没有意志,就无法证明自己的生命力,人的情感、情绪、思想观念等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其无畏不屈的姿态,人与客体的矛盾和冲突是最值得关注的,他如果屈服于客体,就不是有生命力的人,只有战胜客体,或者说在意志层面保有无畏自我的人才值得赞赏,另外,人的身体似乎也不重要,恰似海明威所说:“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⑤。但是,尼采对客体则似乎少有关注,自然事物出现于日神幻象中,自然本身则对应于原始酒神,成为“存在之母、万物核心”⑥,在酒神精神激昂时与主体融为一体,主客关系看似和谐,但那是在酒神光芒笼罩下的和谐,一旦日神的幻象出现,主体就感受到了客体的某种威胁,需要与之争斗,而尼采将生命的争斗、死亡都称作世界意志的必然结果,主体此时“摆脱个体化的束缚,打破外观的幻觉,回归自然之母的怀抱”⑦。在《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面临着瘟疫对城邦及其统治的冲击,因而积极寻求解决之法,但在此过程中逐渐被卷入不幸的命运,恐怖神谕的压力使他泥足深陷,最终戳瞎双目自请流放,按照尼采的看法,他大概是因毁灭而与自然合而为一了。普洛斯彼罗亲王及其领地同样面临着“红死”的威胁,他采取的行动是进入修道院,而后开始狂欢,但“红死”终究没有放过他,而席卷和毁灭了所有生命,但可以发现,作品的主体与客体之间似乎并不是泾渭分明的,而是相互呼应的,客体的化身“红死”甚至还处于虚实的状态之下,如幻觉一般,既可以以人形出现,又可以凭空消失。尽管亲王最终迎来了自己的死亡,但他非理性、酒神般迷狂的一面天然地与客体产生了联系,他所设计的七个有着奇怪灯光、装饰的房间、火盆、敲响时会产生奇怪效果的黑檀木钟,都像是某种对死亡的恐怖召唤。在《红死病假面》中,我们似乎更能体会到日神作为外观幻觉、酒神作为情绪放纵的一面,更能体会到什么是主客融为一体,什么是“摆脱个体化的束缚,打破外观的幻觉,回归自然之母的怀抱”,尽管与尼采对自然的看法不同,这里的自然似乎是死亡和毁灭之母,文中出现的所有人和物都是自然的造物,万物包括主体终究回到毁灭的状态。

二、生命美学与死亡美学

尼采认为艺术给人带来形而上的慰藉,但《俄狄浦斯王》与《红死病假面》是否能给我们带来心灵的安慰、把我们也带入自然之母天然的喜悦中?先来看《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作为认真贯彻了日神精神的酒神的化身,最终的毁灭结局是否能称得上与世界意志融为一体,并产生使读者也感到原始的狂喜呢?似乎不然。尼采言:“在旧悲剧中,对于结局总可以感觉到那种形而上的慰藉,舍此便根本无从解释悲剧快感。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一剧中,也许最纯净地回响着来自彼岸的和解之音。”⑧这句话似乎道出了尼采观念中的某种矛盾之处,如果说毁灭是个体和世界、酒神合一的方式,又何必将《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俄狄浦斯的安然去世作为和解的代表?人越具有生命力,其毁灭岂非越使人感到人与世界合一的巨大“吸力”,越使人感到世界的原始欢乐?《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的俄狄浦斯显然没有那么多的日神色调,增添了更多的忧郁之声,这个受命运诅咒的老人的安然去世,与最终慷慨赴死的安提戈涅、饱受折磨的普罗米修斯,甚至刺瞎双目的中年俄狄浦斯都大有不同。尼采谈到《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的安慰功能,可能正是发现了这些人物的悲惨命运绝难使观众产生喜悦之情,尽管尼采以强大的生命力、以坚强无畏的意志为最高和近乎唯一的审美准则,一再拒斥恐惧、怜悯、净化这类评语,反对以伦理、道德等角度来阅读和审视作品,但或许这多少违背了人的本性。尼采的矛盾在于他赞赏个体的毁灭,赞扬《俄狄浦斯王》作品中的“乐天”氛围,这是世界意志和酒神的视角,却不一定是观众的视角,尼采可以化身世界意志、化身酒神,观赏一个个悲剧英雄爆发出巨大的生命力,但观众恐怕更多的会为俄狄浦斯王的不幸而惋惜、为命运之无常和人之终归尘土而哀叹,可以称他们享受了悲剧的快感,但比起安慰,《俄狄浦斯王》恐怕给人以更多的创伤和痛苦。

如果个人意志总是受挫甚至于沦陷、毁灭,人恐怕不能以尼采式的态度看待自己的生命,认为自己这是向原始的欢乐奔去,况且当每个人都视世界为终究归于快乐的,这与受尼采排斥佛教观念的原因似乎又有共同点了。如果不是因为个人的生命重要,尼采又何以对一个个悲剧英雄推崇备至?如果说主体需要踩在客体之上证明自己的生命力量,客体是个“垫脚石”,主体的失败又何以不值一提,沦为其生命力、意志的“垫脚石”?说到底,尼采眼中只有“光荣”,某种与日神脱不开干系的“光荣”,他如同上帝,检验着主体是否是自己的“选民”,能入其眼的只有半神般的人——敢于且能够僭越戒律的俄狄浦斯、敢于且能够挑战宙斯权威的普罗米修斯、敢于且能够违背克瑞翁禁令的安提戈涅,他们都通过自己的意志和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主体性。尼采对生命的热爱,仅限对具有广泛巨大影响力的生命,或者说对顽强生命力的热爱,他不会接受甚至会憎恶软弱无力的生命。他爱的不是具体、复杂的每个个人,而是片面、单纯的分有“神性”的人。

尼采要这种耀眼的光荣,因而他不会正视死亡和恐惧,但血腥、死亡和恐惧并非没有出现在他所谈论的《俄狄浦斯王》等古希腊悲剧中,甚至在《俄狄浦斯王》中,命运简直与俄狄浦斯开了个巨大的玩笑,最终告诉众人“不要说凡人是幸福的,在他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还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⑨,传递了恐怖情绪。而爱伦·坡则与之不同,正如他在《厄舍屋的倒塌》《丽吉娅》《红死病假面》等诸多作品中所做的那样,他把未知的恐惧和黑暗覆盖在自己描绘的任何一个事物中,它们似乎与人一样都有“灵”,而它们和人一样都将死亡与毁灭作为底色,不论静态还是动态,都透露出恐怖的本质。尽管尼采称个体毁灭则回归自然,但他所说的自然并不正视人的死亡和疯狂。尼采不喜浪漫主义,认为“这是一种病态的艺术”⑩,浪漫主义隐含的敏感、激情、麻痹都会构成对意志的挑战。某种程度上,尼采还是追求适度、理性、秩序的,主体如果不由日神引领着向上攀爬,就是地上的普通造物,要之,尼采否认了酒神在主体中可能的表现,酒神只能是主体的面具,不能融入有生命力的主体,尼采以酒神精神和权力意志来寻求“理性的他者”,但似乎意志又与理性有部分重合。普洛斯彼罗亲王一手创造了无数迷狂的幻象,又几乎与象征日神的幻象、象征酒神的世界本质融为一体,以尼采的某些观点来观照爱伦·坡,也能发现其具有特殊价值的艺术性,但爱伦·坡几乎与尼采背道而驰的基本美学观点——死亡之美才是美的极致,又引出了我们反思尼采哲学、美学的契机。如果说尼采的美学是生命美学,爱伦·坡的美学则是死亡美学,甚至《俄狄浦斯王》也未必不能被解释为一种死亡美学,毕竟主体的生与死构成了最直接的对立和反衬关系,没有俄狄浦斯的“死”,我们也就看不清他生时的辉煌,没有俄狄浦斯生时的辉煌,也就感受不到他终究迎来死亡的恐怖。生死都是主体最重要的问题,二者没有谁能压倒谁,因此,爱伦·坡的死亡美学其实又滑入了另一个“歧路”,即死大于生,甚至根本没有主体客体之分,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向死的。爱伦·坡把死亡之美做到了极致,甚至于化解了主体性,此时的“死亡”才是作品的真正和唯一的“人物”,作品中的人或物都是死亡的部分肢体。而尼采的看法也确实不无道理,人要生存,就总是要寻求慰藉的,有欢乐的自然之母为我们的死“兜底”,才能使人获得更自在坦然,直面死亡并非人人都能做到。

三、结语

尼采将主体放置在神圣的天空中,但主体一旦往下看,就会看见毁灭的深渊并感到恐惧,酒神主宰的欢乐世界只存在于尼采的幻想中,某种程度上,这正是一种最绚丽最完整的日神幻想。世界是不可知的、恐怖的,人本身也是不可知的、恐惧的,这则是爱伦·坡给予我们的现代性警示。尼采的理论可以给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以某种遮蔽、慰藉和鼓励,以免人们坠入虚无而恐怖的存在深渊中,或许从这个角度上说,尼采也是乐观主义的、功利的。不过,他对现实世界的态度终究使人心存疑虑,日神和酒神的观念告诉我们在幻象中享受生命、高扬人的意志和尊严,哪怕毁灭也是“死得其所”、复归“太一”。但现实中,绝大多数人生来渺小,也找不到攀爬的路径,意志难以张扬,理想常常只是理想,不仅不能激励人,反而更使人感受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有些时候,把生活当成幻象能安慰自己,但人不能永远活在梦中,存在的疼痛时不时如悲剧歌队的乐声般萦绕着我们,而这种存在的疼痛,大概正是爱伦·坡作品的底色。视生如死,视死如生,爱伦·坡直视了深渊,并带领每个读者一同直视和感受这种深渊。

①③⑥⑦⑧⑩〔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页,第119页,第147页,第15页,第154—155页,第80页。

②④〔德〕尼采:《偶像的黄昏》,卫茂平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4—135页,第135页。

⑤ 〔美〕海明威:《老人与海》,吴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99页。

⑨ 〔古希腊〕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埃斯库罗斯悲剧三种 索福克勒斯悲剧四种》,罗念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87页。

猜你喜欢

日神俄狄浦斯酒神
奥登—卡尔曼歌剧脚本《酒神的伴侣》中的“神话方法”
酒神的考验
从尼采“日神精神”,“酒神精神”看中庸之道的异化
读《悲剧的诞生》有感
从尼采的悲剧理论观其哲学与文艺思想
9月29日,酒神
The Cause of Oedipus’Tragedy: A defect of humanity Perspective
《面对伏拉庞德修道院酒神壁画的沉思》作品分析
从《俄狄浦斯王》看古希腊悲剧的特点
重释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行1-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