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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路可走的“曹七巧”
——从情欲三角结构浅析《金锁记》曹七巧的性格轨迹

2023-04-06李美琪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武汉430073

名作欣赏 2023年8期
关键词:曹七巧金锁记情欲

⊙李美琪 [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武汉 430073]

张爱玲是中国现代著名作家,20 世纪30 年代开始创作,著有《沉香屑·第一炉香》《倾城之恋》《琉璃瓦》《金锁记》等众多脍炙人口的作品,20 世纪80 年代后,学界掀起了研究张爱玲作品的热潮,张爱玲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女作家,其独特的创作风格俘获了众多读者,时至今日,张爱玲的作品依旧是经久不衰的热门图书。《金锁记》是张爱玲于1943 年创作的中篇小说,主要描写了一个小商户出身的女子曹七巧嫁入姜公馆后心灵变迁的历程,曹七巧的人物命运是《金锁记》主要展现的对象,从女性立场讨论曹七巧的命运是近些年女性主义理论发展迅速的必然结果,借助塞吉维克《男人之间》一书中提出的“情欲三角”模型和男性同性社会性关系的分析方式让研究不止停留在女性立场,而是从性别理论对曹七巧的命运悲剧进行探讨,这不失为一个新思路。

伊芙·科索夫斯基·塞吉维克是美国著名的性别研究学者、酷儿理论家,她的学术理论深受马克思主义、“激进女性主义”和解构主义的影响,研究性别问题时,注重性与权力、阶级等的关系,同时反对二元对立论、反分离主义,认为男性与女性不是相互割裂、互不干扰的两个部分。她的著作《哥特传统的一致性》《男人之间:英国文学与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暗柜认识论》等作品被视为酷儿理论领域的经典之作,推动了性、性别研究、同性恋研究等的发展。其中,塞吉维克在《男人之间》一书种提出“男性同性社会性关系”的概念用以说明在父权社会下,由男性与女性构成的三角关系的重点是男性之间的同性社会性欲望,女性作为从属地位的他者具有工具属性,是男性社会性欲望之间的通路。笔者认为塞吉维克《男人之间》“同性社会性关系”的概念不仅能用于理解张爱玲《金锁记》中隐藏的男性同性社会性关系,更重要的是能为揭示曹七巧的人物特征提供一种创新性视野。

一 被压榨的“曹七巧”:情欲三角中的客体

《金锁记》又名《怨女》,该小说围绕一个小商户家庭出身的女性,讲述了她嫁给姜公馆的残疾二少爷,之后在后宅门第钩心斗角中生活了三十年,她在财欲和爱欲的驱使下,性格逐渐扭曲,试图掌控儿子和女儿,不但搅和了儿子的婚姻,万般折辱儿媳,而且恶意破坏女儿的姻亲,最终和儿子女儿相互折磨。将塞吉维克情欲三角的模型代入《金锁记》,不难发现其中隐秘的男性同性社会性关系,用此分析曹七巧的性格命运是一种新的策略。

塞吉维克在《男人之间》一书中创造性地提出了“男性同性社会性关系”的概念,“同性社会性(homosocial)”在当时是发明不久的历史社科新词汇,对应“同性恋(homosexual)”一词,被用来形容“同性之间的社会纽带”。塞吉维克敏感地认识到我们的社会存在同性恋恐慌,针对男性同性社会性关系的“恐同”,塞吉维克认为“‘义务异性恋’被建构到了男性主宰的亲缘关系的系统中去,或是说,恐同是诸如异性恋婚姻之类的父权制度的必要结果”①。在此基础上,塞吉维克引用盖尔·鲁宾的观点进一步论述:“对人类性欲中同性恋成分的压制,以及由此推导,对同性恋者的压迫……是用其规则和联系方式压迫了妇女的同一制度的产物”②。塞吉维克将性别压迫的源头指向作为现存社会秩序的男权权力结构用以分析的工具就是强化了的伊阿的民间三角模型,她将三角模型作为描述两性关系地位的钥匙,揭示女性在性别结构中无法拒绝的苦难。她认同雷内·伊阿在《欺骗、欲望与小说》中对民间三角型的描述,即在任何情敌敌对中,将两名敌手相联系的纽带和将敌手中任何一人与爱的对象相联系的纽带一样炽烈、有力。③塞吉维克将伊阿的观点引申为“在情欲三角中,和两名爱人中的任何一名与爱的对象之间的纽带相比,敌手之间的纽带甚至更强烈,对行动和选择具有更重要的决定性”④,然而,塞吉维克指出伊阿对情欲三角下性别对称的论调是不合理的,忽略了在每个已知社会中实际权力分配的因素。塞吉维克引出列维·施特劳斯和盖尔·鲁宾的观点说明在现行的父权制社会中女性的地位及价值:妇女的首要用途是作为可交换的、用于坚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纽带,正如列维·施特劳斯所说:“构成婚姻的整个交换关系不是建立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而是建立在两组男人之间,女性只是这场交易中的物件之一”⑤。总结来说就是在父权制度下的社会中,男性同性社会性关系是主体,女性是实现男性同性社会性关系的工具和通路,处于从属地位,是远离中心的边缘地带,而这种男性同性社会性关系的实现牢固地立足于通过女性而制度化了的社会关系解构中,比如婚姻和家庭。

《金锁记》虽是以曹七巧这个女性为中心,但跳出“曹七巧”这个固定的人物形象,将其放置于小说的整体人物设计之中,易发现其中隐藏的男性同性社会性关系,因为近代中国社会和文化与塞吉维克《男人之间》中论述的时代背景差异很大,故而男性同性社会性关系的呈现并不完全相同。曹七巧嫁入姜公馆是姜公馆与曹七巧的兄长以婚姻为形式的利益交换的结果,曹七巧是这场交易失语的存在,是工具和筹码。从姜公馆丫鬟的谈论得知,姜公馆娶小商户家庭的曹七巧进门完全是为了找人照顾残疾人二少爷,顺便传宗接代,文中有这样一段对话:“咱们二爷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奈何,打算替二爷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⑥。而从曹七巧的哥哥曹大年的视角出发,他嫁妹也别有目的,文中曹七巧在兄长曹大年看望自己时,直接控诉道:“我只道你这一辈子不打算上门了!你害的我好苦!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顾我的死活!”⑦“我靠你帮忙,我也倒了霉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得过他们,你到我跟前来邀功要钱,斗不过他们,你往那边一倒。”⑧由此可见,曹七巧的婚嫁从一开始就是没有半点情谊的,是以姜公馆二少爷和曹大年为桥梁的两个家庭的利益置换。姜公馆二少爷—曹七巧—曹大年这个三角结构存在阶级和经济方面的不对称性。姜公馆是书香门第的高门大户,在阶级地位上远远高于曹家这个商户家庭,然而在战争年代,阶级具有不稳定性,是容易被消解的存在,因此决定姜公馆与曹家具有本质的差别的因素并非阶级,而是经济方面的不平等。这个关键的差异因素决定了整个情欲三角的不对称,但是作为掌握权力一方的二少爷的身体残疾又自然为这场交易提供了条件,即残疾使其失去了在同阶级、同经济权力层面实现婚姻交易的资格,只能向下扩展,而曹家能达成这场交易,获取经济利益的通路就是这位曹家的女儿——曹七巧。正如塞吉维克在《男人之间》一再指出的女性处于情欲三角的客体,是被男性集团排除在外的他者地位。

二、他者的末路:走向毁灭的“曹七巧”

需要强调的是情欲三角中的女性虽然处于从属地位,具有工具价值,但并不是没有自我意识,曹七巧就是一个完全能意识到自己所处劣势地位的女性,正因为她知道自己在这场交易中是失去话语权和选择权的失语状态,所以在小说中她不停地抱怨和控诉,文中有不少角色提到过曹七巧“絮叨”。曹七巧控诉式的反抗在父权制度笼罩着的姜公馆没有意义,她深知自己被困在这场以婚姻为名义的大获成功的交易中,但是她私人化的自我意识的释放却在不断地累积,表现在公共领域即为鸦片、情欲和财欲。

《金锁记》中曹七巧的女儿长安因疾病痛苦,曹七巧便让她吸食鸦片,这是曹七巧认知中的好意,然而鸦片给予曹七巧的只是一种心灵或者私人化的抚慰,并不能在公共领域(姜公馆)改变曹七巧的现状,因此,鸦片只是曹七巧释放路径中最无用的一种。情欲是曹七巧内心最为渴望获得的东西,小说中,曹七巧不止一次回忆起自己未嫁人时与青梅竹马的男子朦朦胧胧的情意。在姜公馆中,曹七巧出于反抗和自我意识的需要将情欲的对象转移到了三少爷姜季泽的身上,这便构成了作为丈夫的二少爷—曹七巧—三少爷姜季泽第二个重要的情欲三角的模型。曹七巧惧怕残疾人丈夫的死人似的身体,“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觉”⑨,曹七巧虽给二少爷生儿育女,但是正如她自己所说的二少爷是个残疾人,他的残疾使他失去了男性的存在。而姜季泽“是个结实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鲜红的腮颊”⑩,他鲜活的生命和情场高手的作风显然是曹七巧被困在姜公馆这个枷锁中最好的情欲释放对象。不幸的是,曹七巧是这个情欲三角的客体,她没有选择的权利,这个情欲三角的重点是二少爷和三少爷两个男人,在二少爷未死、姜家尚未分家时,姜季泽更在意自己的兄长,不止一次在曹七巧面前为二少爷辩护:“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样儿,并不是自己作践的。他是个可怜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护他了。”⑪“我不卫护他,还有谁卫护他?”⑫曹七巧只是这个三角中被选择和处置的存在,姜季泽一方面出于兄弟情谊这种血亲关系势必维护兄长,另一方面,出于男性的同性别联盟利益的考虑,尽可能将企图破坏其男性同盟的曹七巧的支配意图扼杀,以维护男性对女性控制的合法性。即使到中期姜家分家后,姜季泽的主动也是图谋曹七巧分到的财产,而这份财产也是以残疾的死去的二少爷的名义被给予的,姜季泽追逐的是这个男人的经济所有物——财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曹七巧在情欲模型中是不在场的,她企图在男权权力结构的社会图景中释放情欲的目的一旦使男性集团感受到威胁和压迫,便注定会走向破灭。

曹七巧释放自我意识的三条路径中鸦片和情欲都注定了失败,因此她势必会牢牢抓住财欲。正如前文所分析,《金锁记》的时代背景是战乱时期,这一时期经济结构能动摇社会性别结构,经济是权力的决定因素,掌握经济大权才是在姜家这个黄金枷锁中获得地位的真正法门。曹七巧显然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财产成为她最重视的东西,尤其在姜季泽以爱情作为骗取财产的计谋被识破,财产就是处于劣势地位的曹七巧唯一拥有并且能支撑她走上权力顶端、用以剥削他人的关键所在。掌握了经济大权的曹七巧看似掌握了权力,掌控着许多人的命运,包括佣人、帮厨乃至儿子女儿,然而在父权制度的文化环境中,曹七巧在情欲三角中一次又一次被打击和压迫,她手握的权力只是男性主导下女性牺牲自己被异化后的微不足道的补偿。在情欲三角中彻底被挤压的曹七巧在获得话语权的巅峰时走向了疯魔,她的财产带给她的权力并没有解放她,反而促使她更加扭曲以至于毁掉了自己的亲人。这是个可悲的寓言:在男权权力结构的社会中,女性在两性权力地位的客体地位难以撼动,即使被动摇,也要以女性自身的毁灭和癫狂为代价。

曹七巧的一生是悲剧、可怜又可恨的一生。塞吉维克《男人之间》中情欲三角模型和男性同性社会性关系的概念无疑提供了分析《金锁记》中曹七巧性格轨迹的新角度,从姜家二少爷—曹七巧—曹大年和姜家二少爷—曹七巧—三少爷姜季泽两个情欲三角模型中发掘隐含于其中的男性同性社会性关系,揭示曹七巧作为女性在其中的客体地位和工具属性,从而分析曹七巧性格轨迹变化的必然性,这不仅是一种新的分析思路,而且是将塞吉维克的性别研究观点用于中国文学作品的实践。

三、结语

性别是权力的分配机制,在男性同性社会性关系中,男性与女性的权力差别并不是私人的、个体的,而是在公共领域内与政治、经济乃至阶级都息息相关。塞吉维克《男人之间》中提出的“男性同性社会性关系”和“情欲三角”的结构具有启发价值。引入情欲三角模型,探讨《金锁记》中曹七巧的性格命运不失为一种新的论述策略。最重要的是,以塞吉维克的性别理论的视野分析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从一个新的角度揭示了女性在父权制度社会中受压迫乃至悲剧性的命运,具备文学理论和现实实践的双重价值。

①②③④⑤〔美〕伊芙·科索夫斯基·塞吉维克:《男人之间:英国文学与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郭劼译,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4页,第5页,第27页,第27页,第32页。

⑥⑦⑧⑨⑩⑪⑫ 张爱玲:《张爱玲作品集·金锁记》,北岳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64页,第79页,第80页,第75页,第72页,第74页,第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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