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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绪“渐进”:《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的情感层次解读

2023-04-06林芷琪浙江海洋大学浙江舟山316000

名作欣赏 2023年8期
关键词:晏殊落花燕子

⊙林芷琪[浙江海洋大学,浙江 舟山 316000]

宋代是词发展的鼎盛时期,以“婉约”和“豪放”分立两家,并将婉约视为词之正宗。气势宏大、气概豪迈的豪放派不居音律,并多使事用典,气象恢宏豪放;而侧重儿女风情的婉约派词结构细腻,语言清新明丽,具有柔婉之美。“晏同叔去五代未远,馨烈所扇,得之最先,故左宫右徵,和婉而明丽,为北宋倚声家初祖①”,作为婉约词派的代表人物,晏殊词既继承了五代花间派清婉和丽的余绪,又开启了北宋词淡雅蕴藉的新风,在中华词史发展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晏元献公长短句,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婉秀洁,亦其无比”②,王灼简短的评价点明了晏殊词的独特风格:珠圆玉润、温婉秀洁。他的词没有李煜“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般愁情满载,也没有杜甫“出师未捷身先死”那般感时悯乱,更没有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那般飘然洒脱。他的词雍容闲雅、清丽明快,《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虽一字不提“愁”,但满篇尽是“愁”;虽一字不提“情”,但满篇尽是“情”。

一、富贵宰相的闲愁喟叹

晏殊在文坛的地位极高,欧阳修、范仲淹、梅尧臣、富弼等人皆出其门下,其政治生涯也十分平稳顺畅,“富贵悠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便是他一生的贴切写照。据《宋史·晏殊传》记载:“晏殊,字同叔,抚州临川人。七岁能属文。景德初,张知白安抚江南,以神童荐之。帝召殊与进士千余人并试廷中,殊神气不慑,援笔立成。帝嘉赏,赐同进士出身。”③晏殊作为天才儿童,少年时就显示出不凡的学识与超然的品德,他“一生的经历相对平稳,虽然有过贬谪但并不长”④,相比于战乱时期报国无门的爱国诗人陆游、被迫南渡的南唐后主李煜,晏殊的一生可谓是十分平缓畅达。

葛晓音在《唐诗宋词五十讲》中提及:“晏殊是仁宗时期的太平宰相,一生显达,虽然也有过贬谪,但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富贵悠游的生活中度过。晏殊的许多词都产生于歌舞酒后的环境里,内容不外乎书写流连光景的闲愁。”⑤“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⑥,自古以来,春秋代序、季节更迭一直是文人内心情感抒发的外在契机,也是文学的主要表现内容之一。不论是伤春悲秋的一笔带过,还是怀人感伤的细致描绘,这些主题在晏殊词中比比皆是。

(一)伤时之“悲”

“一曲新词酒一杯”,喝酒、填词、赏景已成为晏殊生活的常态。填一曲“新”词以供歌女吟唱,喝一杯美酒以便宴饮娱玩,此情此景最是能引起文人墨客的骚动。“一杯美酒”与“一曲新词”,相映成趣,恰到好处。晏殊没有“将进酒,杯莫停”那般酣畅淋漓,也没有“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那般沉重悲悯,而是端着酒杯,走向园中之景。眼前之景,是去年的天气、去年的亭台楼阁,仿佛往昔如故。可“夕阳西下几时回”一语中的,打破了这一份眼前美景。夕阳何时回来?沉浸在去年今日中的词人一语惊醒,去年的天气似乎跟今年的天气并无明显区别,眼前的亭台楼阁、舞榭歌台、春草池塘也与去年几乎一致,但是落下的夕阳终究是不会再回来了,时光已在旧事物中悄然流逝,落花就是最好的证明。

落花作为唐诗宋词中的常见意象之一,在《珠玉词》中被累累提及。它短暂、美丽与凋零的动态美令人怀有忧伤之感。它是时光流逝的见证者,是年华逝去的怀念者,是美人迟暮的感慨者。晏几道以“落花人独立”表明自身无意于仕途的志向;李清照以“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暗示自己青春逝去、容颜消逝的忧伤;晏殊以“无可奈何花落去”体现时光的悄然流逝。

春天美景抵不住时光“春天秋草,只是催人老”(《清平乐·春花秋草》)的千般摧残,娇婉少女也抵不住“时光只解催人老”(《采桑子·时光只解催人老》)的万般催促。时光不可切握在手心,它临幸于世间万物,悄悄带走我们的青春年少与活力,留下的只有对残春的悼惜和对年华的感慨。

(二)怀人之“伤”

全词未明显提及所怀之人,但却在景物中有所寄托,温婉细腻。眼前是去年相似的天气与熟悉的旧台阁,花开花落,一年又逝。去年今日,听歌作词,心有所乐;如今亭台依旧,可非昨日重现,叫人触景伤怀。“似曾相识燕归来”,熟悉的燕子已归家,可所期待和怀念的人还未归来,想到此景何不令人凝咽?

“燕”双宿双飞、不忘旧巢的特点,往往被人赋予“情义”的象征,既有美满爱情的期许,也有感伤离别的寄托,更有远方思念的传达。“似曾相识”的“燕”归来,是否仍为去年的那只旧燕?还是初次飞来的新燕?但不论新燕或旧燕,它历经一年游历闯荡后终于从远方辗转而归,只是不知为何“我”所思念的人却迟迟未归。温庭筠在《菩萨蛮》中借“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传达思妇对驻守边关丈夫的怀念之情;崔橹在《华清宫三首·其二》中借“珠帘一闭朝元阁,不见人归见燕归”传达叛乱之后的物是人非,朝元阁依旧还在,可是当初离去的人却不会再回来了;苏庠在《阮朗归》中将“絮飞蝴蝶飞”与“燕归人未归”隐隐对照,流露出女子的凄楚失望。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词人将一年累积的心事与思念都寄托在这只归燕身上。去年的旧天气、旧台阁、旧春草,眼前熟悉景象也牵动了对于所怀之人的归期之思,呼唤所怀之人能尽早归来。作为整日闲享宴饮之乐、文人交友做伴、填词吟唱的富贵宰相,他退出华丽宴席,迈入春日小园深处,喝酒唱曲,何等欢愉!可眼前的天气、眼前的亭台楼阁与眼前的春景草木都暗示着自己一年时光已逝去。花落去,燕归来,悄悄溜走的时光带来了一丝感慨,归来的燕子带来一阵思念,词人由酒筵歌席上的“圆满”变为了富贵闲暇的“清愁”,增添了一分“惆怅”。

二、理趣文人的圆融观照

吴处厚在《青箱杂记》卷五中记载:“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处于天然”⑦,晏殊也曾自叹“自己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悦其气象”。晏殊虽为富贵宰相,一生畅达悠游,但其词作中鲜有豪奢之景、华丽之词,多取材于身边之景、细微之物。从文学角度看,世间万物并不单纯是客观存在,而是人性与自然事物的结合,是个体对于宇宙生命的思考感悟。平缓景物之变不易察觉,却更耐人寻味。晏殊擅于抓住易被忽视的景物进行细致描绘,通过景物的“渐”感慨宇宙自然乃至人生的“变”,在富贵的闲愁之上更融入了一种圆融的观照。

(一)“渐变”之景

虽然伤春、惜春、悲秋已经作为传统诗词的主题,但是细观其原因,乃是景物的“渐”变引起内心情绪的外露与显现。“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⑧。相比于天翻地覆的剧变,透过微小事物的缓慢变化敏锐察觉时光的流逝与万物的推移实则更微妙。

时光流逝,季节更迭,自然规律不可违背;花开花落,燕子归来,常见之物易被忽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花朵的生长变化是缓慢、微妙的;燕子归来是常见之景,也鲜有人为之驻足停留。“春去秋来,往事知何处。燕子归飞兰泣露,光景千留不住”(《清平乐·春去秋来》),草枯花谢不曾等待,时光流转不复往返。秋叶渐黄,摇曳飘落,春天的生机画面已被萧瑟的秋风带走。一年时光,燕子虽已再次归来,但也只是宇宙自然循环变换的假象,时光就如那滔滔的江水般流逝,不舍昼夜。季节的更迭,时光的流转,万物也开始了生命的下一轮回,这唤起了晏殊潜藏的生命意识,光阴逝去,光景无法留住。不论是花开、花落,还是燕去、燕归,都悄无声息地带走了无形的时光。“似曾相识燕归来”,不论新燕、旧燕,都是一年时光的承载与见证。

天气、亭台、夕阳、落花、归燕,全词通过词人敏锐的感触将平凡细微的景物作为描写对象,传达出时光流逝和万物推移的“渐”变之感。相比于“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波涛激荡,“去年今日旧亭台”更是从“静”中之“渐变”来揭露时光逝去的现实;相比于“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周邦彦《六丑·落花》)的迅猛风雨之变,“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更有一番细腻微小的感叹与寄托。

(二)“节制”之悲

晏殊词中的情感与士大夫文人心态相符,他并不会直书“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古诗十九首》),而是将生命的脆弱、人生的短暂描写得委婉含蓄、亲切自然。他擅于平缓、细腻地将理性的思致融入身边微小的景物中,在传统的伤春悲秋情绪外,还带有一种理性的反思。“一朝春尽红颜老,落花人亡两不知”,春花落、时光逝、容颜老,唯有满腔愁情遗留人心。晏词则不然,花落去,无可奈何;燕归来,似曾相识,他笔下的落花“平而不华”,词间的情“哀而不伤”。

昔日旧景遗留的是朦胧的闲愁,而下阕归来的燕子恰是上阕的诠释与深化,即使是去年旧天气,即使亭台还在原处,那落下的夕阳和逝去的时光都不会回来了,诗人慢慢坠入突如其来的恍惚和哀伤中,下阕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两句打破此番愁情。花开花落、季节更迭是自然规律,无可更改。花虽落去,燕却归来,不论新燕、旧燕,归飞以代表春天的再次到来,是一年时光匆匆逝去之后的又一年新生,是此情此景中的一丝慰藉。

唐诗宋词中写“愁”的作品不在少数,或基于社会现实和家国之情的世俗之愁,或空吟花落去、水东流的无常感慨,徒增无病呻吟之感。晏殊的“愁”不同于反映依依惜别时的离愁别绪和战火纷飞时的家国之思,也不同于其他词人毫无节制地抒发内心的哀愁感伤,他的词情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超越了现实人生,是一种对于宇宙的思考探索,是一种对于生命的留恋珍视,是一种理想化的人生追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李煜笔下的愁是沉重万载、毫无节制的,他难以抑制时局变幻,几经变故之后积压内心的满腔愁情;“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李白笔下的愁是一泄而发、不见尽头的;“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晏殊《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晏殊笔下的愁是源于自然生命中的短暂情愁与缥缈蕴藉,光阴一去不返,美景终有尽头,在永恒的时光中,生命却显得尤为短暂。“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在短暂的时光中更应持有“不如怜取眼前人”的人生态度,这不仅仅是珍惜眼前的人,更是把握当下。

花落的哀伤虽无法挽回,但“似曾相识燕归来”顿时使全词的境界豁然开朗,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对“愁”的节制,并没有一“愁”到底。燕子归来,他看到的不仅是岁月逝去,更是时光流转之后的新生与喜悦,也隐藏着晏殊自我排遣和安慰的方法,是对内心愁情的自我排遣,对宇宙人生的圆融观照,“小园香径独徘徊”也就是另一个更高的人生境界了。

三、结语

晏殊一生畅达闲雅,他的词作中很少有对于某种事物的执着追求与期盼,也没有对于功名的狂热,有的只是生活中星星点点的闲雅悠游。委婉含蓄的语言、敏锐细致的角度、面对惆怅时的理性与节制,恰是晏殊词“雅”的折射。晏殊词大多雍容闲雅、富贵清丽,既没有杜甫词中感时悯乱的现实意义,也没有辛弃疾词中意气喷发的力量。《珠玉词》在呈现生活中的富贵气象的同时,也注入了理性的思考和圆融的观照,并通过含蓄委婉的语言,耐人寻味,境界深远。《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一词抒时光之慨、叹圆融之思,静心读来,美而有思致,具有鼓舞人心的力量。新旧交替、渐中见变,富贵之景与理性之思并存,也正是晏殊词独特之处。

①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 1986年版。

②〔宋〕王灼:《碧鸡漫志》,中华书局1991年版。

③陈振:《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④ 诸葛忆兵:《晏殊晏几道集》,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

⑤ 葛晓音:《唐诗宋词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3年版。

⑥〔西晋〕陆机:《文赋》,译林出版社 2012年版。

⑦〔宋〕吴处厚:《青箱杂记》,中华书局1985年版。

⑧ 丰子恺:《丰子恺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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