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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哀悼诗浅析

2023-04-06王怡然聊城大学山东聊城252000

名作欣赏 2023年8期
关键词:王维创作

⊙王怡然 [聊城大学,山东 聊城 252000]

王维现存诗集中专门的哀悼诗有二十二首,可分为两类:一是以“哭”为题的“哭诗”,共六首,皆为悼念私人朋友之作,包括《哭祖六自虚》《哭孟浩然》《哭殷遥》《送殷四葬》《哭褚司马》《过沈居士山居哭之》;二是以“挽歌”为题的“挽歌诗”,共五题十六首,即《故太子太师徐公挽歌四首》《故西河郡杜太守挽歌三首》《达奚侍郎夫人寇氏挽歌二首》《故南阳夫人樊氏挽歌二首》《恭懿太子挽歌五首》。王维哀悼诗虽篇数不多,但真实地反映出了诗人的真挚情感与理性思考,呈现出独特的艺术风貌。

一、王维哀悼诗的情感内涵

王维的挽歌诗主要叙述死者的生平功绩,赞颂其才能与名望,哀悼的成分略少,而其哭诗皆为悼念私人朋友之作,哀婉动人,情感内涵丰富,于悲伤之外,又有所思考和寄托。

一是对亡友真挚的伤悼、顾惜之情。《哭祖六自虚》作于开元四年(716),王维时年十八,其好友祖自虚的离世,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否极尝闻泰,嗟君独不然。悯凶才稚齿,羸疾主中年。余力文章秀,生知礼乐全。翰留天帐览,词入帝宫传。国讶终军少,人知贾谊贤。公卿尽虚左,朋识共推先。不恨依穷辙,终期济巨川。才雄望羔雁,寿促背貂蝉。福善闻前录,歼良昧上玄。何辜铩鸾翮,何事与龙泉?鵩起长沙赋,麟终曲阜编。域中君道广,海内我情偏。乍失疑犹见,沉思悟绝缘。生前不忍别,死后向谁宣?为此情难尽,弥令忆更缠……①

王维与祖自虚为忘年之交,十七岁时曾一起隐于终南。从诗中可以看出,王维对祖自虚尽是倾慕之情,用了大量典故盛赞其文才,但无奈的是,祖自虚身体羸弱,命途多舛,英才未遇而早逝。此时的王维风华正茂,有着“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少年行(其三)》)的豪情壮志,对个人前途充满了自信。好友祖自虚亦是如此,二人志同道合,皆渴望着建立功业。因此,好友突然离世,最先涌上心头的便是深切的痛惜之情,乃言“福善闻前录,歼良昧上玄。何辜铩鸾翮,何事与龙泉”,以此哀叹好友之亡不合上天意愿。惋惜之情尚未消散,死生隔绝之痛也席卷而来,在诗中,王维直抒胸臆,写回忆中往事的快乐,写送葬之时的悲伤,迟迟不愿接受好友离去的事实。可见,王维的这首五言排律,把哀悼之情尽情宣泄,情厚哀婉,悲切动人。

《哭孟浩然》:“故人不可见,江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②这首诗写于开元二十八年(740),当时王维正赶赴桂林主持南选,途径襄阳,欲访故友孟浩然,却得知其因病去世,因而赋诗哭之。《唐贤三昧集笺注》中言:“老成凋谢,空余蔡州之江山耳。王、孟交情无间,而哭襄阳之诗只二十字,而感旧推崇之意已至。”孟浩然有《与诸子登岘山》一诗:“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而王维的这首哭诗正是对其“跨越时空的呼应”,可见悼惜之深。

二是于伤悼之外,包含了对死亡本相的关注和思考。王维信仰禅宗,禅宗以“无念为宗”,追求一种心空的境界③,这种思想也渗透在王维的哀悼诗中,对死亡的本质特征做出了诗意的表达。

人生能几何,毕竟归无形。念君等为死,万事伤人情。慈母未及葬,一女才十龄。泱漭寒郊外,萧条闻哭声。浮云为苍茫,飞鸟不能鸣。行人何寂寞,白日自凄清。忆昔君在时,问我学无生。劝君苦不早,令君无所成。故人各有赠。又不及生平。负尔非一途,恸哭返柴荆。(《哭殷遥》)④

送君返葬石楼山,松柏苍苍宾驭还。埋骨白云长已矣,空余流水向人间。(《送殷四葬》)⑤

这两首诗皆为哀悼殷遥而作,此时王维已四十有五,在历经宦海浮沉后,对禅机佛理有了更深的参悟,他对生与死的态度与青年时期相比显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哭祖六自虚》中,王维盛赞其才,痛惜其未建功立业就抱憾离世,虽含命运无常之慨叹,但也可看出,王维并未将视线集中在“死”上,“他所关心的是:在生命消散前能否功成名就,即更注重生——当下的价值”⑥。但在《哭殷遥》中,首句便言:“人生能几何,毕竟归无形”,直接表达了自己对死亡的理解和思考。据记载,殷遥也是才华横溢之人,志趣高疏,储光羲在《同十三维哭殷遥》中言:“游道虽未深,举世莫能贤。”⑦但王维却不再赞其才学,只借其家中之事惋惜其早逝,“念君等为死,万事伤人情。慈母未及葬,一女才十龄”。此时亦官亦隐、奉佛以求解脱的王维,对于“生前身后名”,显然没那么看重了。

唐代,特别是玄宗时期,道教兴盛,从朝廷至民间,到处都弥漫着浓厚的崇道之风,但王维已然认识到了神仙之不可信、长生之不可求——

妄识皆心累,浮生定死媒。谁言老龙吉,未免伯牛灾。故有求仙药,仍馀遁俗杯。山川秋树苦,窗户夜泉哀。尚忆青骡去,宁知白马来。汉臣修史记,莫蔽褚生才。(《哭褚司马》)⑧

面对阴阳两隔、生死殊途的事实,诗人言明“故有求仙药,仍余遁俗杯”,可见那些寻仙问药、渴望长生之人于死亡面前皆无能为力,能留下的只有那隐居避世的山丘。“妄识皆心累,浮生定死媒”,此时的王维已真正认识到死亡的“本质”,表现出“看空一切”、相对释然的“死亡观”。

二、王维哀悼诗的艺术特点

作为王维诗歌中的“异质部分”,其哀悼诗创作呈现出独特的艺术风貌,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广用典实以颂美

“用典”是王维诗歌中的重要现象,阅读王维诗集,语典、事典随处可见,有些诗歌甚至以典故连缀成篇。这一特点也体现在其哀悼诗创作中,如《哭祖六自虚》,全诗共六十四句,用典达二十多处,涉及《尚书》《论语》《左传》《史记》《汉书》等数十本典籍,集中但富于变化,无单一乏味之感。

“荣”与“哀”是哀悼诗创作中最主要的两方面内容,在“荣”的部分,“为便于提升死者的价值,委婉地表达某种微妙的情感意旨”⑨,王维便使用相关典故赞美死者才能,痛惜其离去,这在其挽歌诗创作中尤为突出。如 《故太子太师徐公挽歌四首》(其一):“功德冠群英,弥纶有大名。轩皇用风后,傅说是星精。就第优遗老,来朝诏不名。留侯常辟谷,何苦不长生?”⑩《帝王世纪》记载:“皇帝梦大风吹天下之尘垢皆去,于是依占而求之,得风后于海隅,登以为相。”《庄子·大宗师》:“夫道,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傅说死)乘东维,骑萁尾,而比于列星。”“轩皇用风后,傅说是星精”这两句即以古贤风后、傅说喻萧蒿,赞美其政治才能,典雅庄重。再如《故南阳夫人樊氏挽歌二首》:“石窌恩荣重,金吾车骑盛。将朝每赠言,入室还相敬。叠鼓秋城动,悬旌寒日映。不言长不归,环佩犹将听!”⑪其中“将朝每赠言,入室还相敬”两句是对南阳夫人樊氏的赞美,前句引用了《左传·成公十五年》伯宗之妻的典故,“伯宗每朝,其妻必戒之曰:盗憎主人,民恶其上。子好直言,必及于难”,借以赞其贤能,后句是对《后汉书·庞公传》的引用,“庞公者,南郡襄阳人也,居岘山之南,未尝入城府,夫妻相敬如宾”,以此颂其夫妻和美,婚姻美满。在这些挽歌诗中,王维运用大量典故述写死者的功绩、皇帝对死者的礼遇恩宠等,虽凝重雅致,但并无“深情”,给人“荣胜于哀”的感觉。

其哭诗也常借古典赞赏亡友,如《过沈居士山居哭之》:“善卷明时隐,黔娄在日贫。” “善卷者,古之贤人也”,曾为尧、舜之师,尧、舜多次让天下于善卷,皆拒绝,意在“逍遥于天地之间”,“去入深山,莫知其终”。黔娄,齐国有名的隐士,“不戚戚于贫贱,不忻忻于富贵”,安贫乐道,洁身一世。这两句即以善卷、黔娄比况沈居士,褒举其隐逸之志。相较于挽歌,哭诗中这类典故的运用则显得含蓄蕴藉且情真意切。

(二)移情于景以表哀

王维极擅写景,在哀悼诗中,他常把视觉意象和听觉意象交织在一起,声容并俱地展现伤悼之情。如《哭殷遥》:“泱漭寒郊外,萧条闻哭声。浮云为苍茫,飞鸟不能鸣。行人何寂寞,白日自凄清。”好友离世,王维在孤凄中观照万物,内心成了外在悲景哀音的聚焦之点:白日浮云,行人飞鸟,“形形色色,林林总总,哀伤之心对此总是万取一收”⑫,情寓景中,表达出无限的怀友哀思。

于景中寄寓悲情的上乘之作如《过沈居士山居哭之》:

杨朱来此哭,桑扈返于真。独自成千古,依然旧四邻。闲檐喧鸟鹊,故榻满埃尘。曙月孤莺啭,空山五柳春。野花愁对客,泉水咽迎人。善卷明时隐,黔娄在日贫。逝川嗟尔命,丘井叹吾身。前后徒言隔,相悲讵几晨。⑬

挽歌诗的创作通常是在死者去世不久到下葬之前,并且一般在葬礼上被即时使用,有时间上的限制。但哭诗的创作却不拘于一时一地,情之所感,即形诸歌咏。⑭这首《过沈居士山居哭之》便是如此,路过好友故居,思绪万千,便将这深切的怀念之情诉诸笔端。但相较于其他“即时”创作的哭诗,如《哭殷遥》,这首哭诗呈现出了不一样的艺术风貌:景物描写更加细腻,更贴近其山水诗的创作。人去屋空,床塌积满灰尘,仅有鸟鹊喧闹;山月破晓,莺声婉转,柳叶见青的春天却如此空廖寂寞;野花泉水也知晓人情,愁容满面,呜呜咽咽,似含无限悲怨。句句是景语,又句句是情语,在这首诗中,诗人便是那“来客”,写在时光迁逝中变化的景物,衬显曾在这之中活动的人已不复存在,透露出深沉的凄孤怅惘与悲凉哀悼之感。

“箫、笳、鼓声在葬仪中的运用是自古而有的,只是唐人将之毫无斧凿痕迹地化入挽歌中,并以之寄寓难言的悲哀则是空前绝后的。”⑮在王维的挽歌诗中,也常能听到箫、笳、鼓声的悲凉之音——

风日咸阳惨,笳箫渭水寒。⑯

(《故太子太师徐公挽歌四首》)

旌旗转衰木,箫鼓上寒原。⑰

(《故西河郡杜太守挽歌三首》)

树转宫犹出,笳悲马不前。⑱

(《恭懿太子挽歌五首》)

视觉、听觉符号并用,再用“寒”“凝”“悲”等词加以修饰,移情于景,使葬礼更显凄怆。但在多首挽歌诗中使用大致相同的诗歌意象,也可看出王维挽歌诗创作的“模式化”特征。

三、王维哀悼诗创作的影响因素

“悼亡哀祭作为日常生活中的一种不可或离的情感活动,也是一种复杂的民俗事项,它与人的情感心态、风俗习性至为相关。”⑲王维哀悼诗的创作并非偶然,从中可以发觉多种影响因素。

首先,传统哀悼诗的影响。自《诗经》开创悼亡传统以来,哀悼文学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生长于各种文体之中,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至唐代,哀悼诗创作已相当成熟,成为具有独特审美特征的诗歌体裁,展现出自身的特色。一方面,哀悼诗创作形成了一系列惯用的表现模式,如描绘未亡人,特别是稚子情态的生衬死模式,描写死者生前旧物的物存人亡模式等。在王维的哀悼诗中,很容易看到这些表现模式的影子,前者如《哭殷遥》中的:“慈母未及葬,一女才十龄”,后者如《故南阳夫人樊氏挽歌》中的“淑女诗长在,夫人法尚存”。另一方面,在哀悼诗创作中,也具有一批惯用的意象,这些意象内蕴丰富,表现力强,“凝聚了丧悼民俗的相关情感观念,有效地支持并强化着悼祭主题的基本表现功能”⑳,如剑、松柏、旌旗等。王维的哀悼诗中也常出现这些惯用意象,如“松柏”:《送殷四葬》中的“送君返葬石楼山,松柏苍苍宾驭还。”可见,王维哀悼诗的创作,正是在继承前人创作经验的基础上融入个人特色的。

其次,唐代丧葬礼仪的影响。唐代厚葬之风盛行,朝廷甚重挽歌事务,这在一定程度上已形成制度化。由于这种礼节仪式的需要,“作为挽歌礼仪文本——挽歌诗的创作就得到了相应的发展”㉑。在王维哀悼诗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是这种应诏而写的挽歌诗,哀悼对象皆为皇室成员或官僚,并无深厚的情谊,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哀挽、颂美,如《恭懿太子挽歌五首》。“唐代挽歌又是唐人厚葬之风的产物,是与唐代纷繁复杂甚至近乎繁文缛节的丧葬礼俗相始终的,因此,透过它我们可以看到唐代丧葬礼俗的某些特点。”㉒王维所创作的这些挽歌诗具有鲜明的礼仪性和实用性,并且呈现出“模式化”的特征,虽艺术价值不如哭诗,但具有一定的文化价值。

其次,个人经历与情感的融入。哀悼诗的创作伴随着王维的一生,但不同时期的哀悼诗所呈现出来的思想内蕴却是不同的。一个人的思想变化与其人生经历密不可分,从早期的积极进取,到中期的半官半隐,再到晚期的皈依佛家,在经历种种辛酸坎坷后,王维逐渐走向平和与超脱。王维不断地将自己所得到的人生感悟融入诗歌中,正因如此,《哭祖六自虚》与《哭殷遥》是不同的,虽同为悼友,却显露出不同的艺术风貌和生死观念。唐代是一个重友情的时代,“几乎每一位较有影响的诗人都曾悼友,亦曾被人追怀”㉓。王维亦是一个重情重友之人,其诗中所表现出的是深沉的痛惜与悲切。

王维以山水田园诗闻名古今,其哀悼诗篇数不多,也是容易被人忽略的部分,但诗歌中蕴含着诗人真挚的感情与对生命的思考,是我们了解他的重要窗口,值得进一步研究。

①②④⑤⑦⑧⑩⑪⑬⑯⑰㉘ 杨文生编著:《王维诗集笺注》,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62页,第667页,第639页,第640页,第641页,第659页,第643页,第652页,第660页,第646页,第650页,第655页。

③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70页。

⑥ 相文,韩震军:《王维哀悼诗浅论》,《安徽农业大学学报》2019年第2期,第104页。

⑨ 孙雪萍:《论杜甫悼友诗及其礼俗文化渊源》,《杜甫研究学刊》2010年第1期,第30页。

⑫㉙⑳㉓ 王立:《永恒的眷恋——悼祭文学的主题史研究》,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236页,第1页,第252页,第180页。

⑭ 陈光锐:《唐代哭诗简论——兼与挽歌诗比较》,《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1期,第105页。

⑮㉒ 赵睿才,刘冰莉,王静:《赠献挽诗之程式化——解读唐代挽歌》,《唐代文学研究论文集》,第84页,第88页。

㉑ 陈光锐:《唐代挽歌诗简论》,《唐代文学研究论文集》,第1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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