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不知味集

2023-04-05钱红莉

山西文学 2023年3期

钱红莉

清客

长辈馈赠一袋徽州冬笋。

作为冬日四清客(冬笋、蒌蒿、紫菜薹、水芹),冬笋当得起头牌角色,也是广大老饕们最心爱的恩物。

不做一道腌笃鲜,何以对得起这一袋远道而来的笋?

翌日,去菜市,黑猪肉铺子前站定,挑一根腌制风干后的猪肋排,再买一刀连带小排的新鲜五花,千张结半斤。回家,分别给两种不同性质的肋排焯水,五花切方块,顺便一起洗个热水澡,捞起备用。豪横地挑出四枚壮笋,当笋衣一层层褪尽,露出羊脂玉般笋肉,端坐于瓷碟,一如清供。

笋切滚刀片,凉水下锅,半勺盐,焯一焯,捞起,放水龙头下冲凉,取其酥脆。咸、鲜肋排,连同五花肉,凉水下沙罐,急火攻开,撇去浮沫,少许黄酒去腥,改小火,咕噜咕噜慢炖,大约半小时,倒入笋块、千张结,继续慢炖十余分钟。家里弥漫风干肋排特有的咸香,勾魂摄魄,直捣肺腑肝肠……

咸肋排经过长久煨制的香,排山倒海,汹涌澎湃。这种香,相当暖人,真是对得住这秋往冬至的冷雨天。我站在阳台,望楼下咫尺之隔的一株柿树,满树巨大叶片在初冬的风雨中摇曳癫狂,心情大好。

食物的特殊香气,何以将一个原本郁郁寡欢的人深深撼动,随时要起飞升天?食物的香气里,是否蕴藏着大量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的密码?

这么着,一个人的午餐,硬是吃出了海天盛筵的阔绰。所有一切,不过是为着给尊贵的冬笋锦上添花。一道腌笃鲜里,笋当仁不让为绝对主演,咸鲜肋排则是底味的铺垫,好比京戏舞台上开场锣鼓,一番热闹之后,梅兰芳施施然甩着水袖缓步出,鸦雀无声中的那个人,多么瑰丽惊艳。

冬笋何尝不是美食界的梅兰芳。大块五花肉,增其润。千张结,助其收汁。骨骼清奇的,唯数笋块——纵然于浓汤里千滚万滚,依然不改羊脂玉本色,反而更添润秀,入嘴,瞬间无渣,微甜爽口,毫无餍足感。

整个一罐汤,呈现牛乳色,是火候到了,有茸茸之感,颇为滑喉。饭罢,舀一碗汤,一饮而尽,脊背一层细汗,伸手可触的满足。

上海人最为钟情腌笃鲜。大多误以为这道菜,为沪上人士发明。实则,腌笃鲜属徽州人首创。

徽州多山,多竹,山野人家热爱饲养黑猪。每临年底,将猪宰杀,猪后腿腌起,风干,悬于照壁上,三五年后,享用。

腌笃鲜原创性材料里,最点睛的一笔,当数徽州火腿。

后来,腌笃鲜流传至沪上等地。但,珍贵的徽州火腿,不曾轻易得到,退求其次,以咸肉、咸猪手、咸肋排取代,谁料及,照样鲜美无匹。

有一年,一位读者朋友寄赠一块徽州三年陈腿,做出一道别样腌笃鲜。徽州火腿的香,温柔敦厚,如佳酿,如醪糟,香气里杂糅着似有若无的陈年酒气,像从很远的地方跋涉过来的,袅袅娜娜,颇为润喉。

这锅有咸肋排参与的腌笃鲜,笋片、千张结被悉数食尽,肋排也逐一啃掉,唯余半罐白汤,存入冰箱。翌日,将菠菜、芫荽、袖珍菇等,一起下进陈汤里涮涮,吃了。明知隔夜荤汤不健康,但,到底弃之可惜。

冰箱尚存四枚壮笋。每开冰箱门拿东放西的,这几枚笋急急扑入眼帘,刺激我不停琢磨,接下来,该怎样更好地享用它们。

何不再来一道小排焖笋:新鲜黑猪肋排两根,将笋滚刀切小块。焯水后的小排,以姜片、京葱段爆香,加开水,中火烀,起锅前半小时,汇入笋块,吃其嫩脆。

每年冬,厨房经济这一领域,势必投入大量资金于冬笋这一项。鸡汤里,放两三枚笋同炖,喝起来,不上火。笋是寒物,既解了鸡汤的油腻,又消了鸡肉火气。炖鸡汤,最好用矿泉水,鸡肉微甜,笋更甜润。炖鸭汤,如出一辙。

冬天深了,腊肉晒好,可享用另一美味——腊肉蒸笋片。腊肉要选用肥瘦各半的五花,切薄片,笋亦薄片,一层腊肉覆一层笋,干蒸,扑鼻的香,下酒,亦下饭。也可用咸鸭干蒸笋片。

笋是清客,可与一切菜式搭配。

四川、贵州、广西等地盛产酸笋,泡的想必是春笋吧。气温回升,春笋产量高,价贱,一时吃不掉,拿来浸于百年老卤中。

冬笋产量少极,价格居高不下。逛菜市的我,一边搓着手哈气,一边拿三四枚笋放秤上约重,虚空里总有我妈妈的身影闪回。但凡买回价格昂贵的菜式,她总要痛陈前非,不过是规劝:孩子啊,过日子要细水长流,不能大手大脚不知节俭,这笋又有什么好吃的呢,与肉一样贵……就在她唠唠叨叨间隙,一道油焖笋早已被我烹熟。

宁可少吃一餐肉,也不能没有几枚笋。

当大雪纷飞……你来我家,什么也不必带,拎几枚笋便好。

吃鱼喝汤

一早逛菜市,看见大鱼头,重五六斤,一剖两瓣,透着刚出水的荧光。鱼想必活的,嘴儿一张一翕。

向鱼老板打听一番,说是来自万佛湖。

野生大鱼头难得,适合焗来吃。

要那种专用宽肚陶钵,底层平铺一层蒜瓣,姜片若干,小葱一把,半边鱼头直接搁上,烹几两黄酒去腥,上盖。焗法,最讲究火候,过猛,蒜瓣焦糊,鱼头尚未断生。大厨有心得,先大火,后改小火,再文火,慢慢焗透。一路噗噗噗上桌,盖子一揭,蒜香扑鼻。

鱼头哪里滋味鲜美?鱼脑?错!当然是鱼唇呀。囿于家教的关系,每次酒宴上,总不好意思下箸取唇,只谦虚地戳几根鱼骨吮吮,末了待整片鱼头被饕餮一空,拿根勺子舀几只蒜瓣吃,焗得正正好,焦黄香脆,尾韵里带有一丝鱼鲜。

印象里,广东人做菜喜欢焗,大约叫“啫啫煲”吧。连老鹅,也可焗。鹅块用香料腌制十余分钟,再下锅,上汽时,烹白酒去腥,不用一滴水。最后一道工序石破天惊,沿锅盖一圈,浇半瓶白兰地,火光熊熊,燃尽,上桌。

广东人会吃懂吃。熬一锅米汤,至茸茸黏稠状态,用来涮鲩鱼片。鱼肉有讲究,两片连切,打开,宛如飞出来一只蝴蝶。

我们徽州的臭鳜鱼,不仅仅可以搭配笋丁、香菇丁红烧,也可用焗法来做。将整条鱼分解成小块,锅底照样垫一层蒜瓣,铺上鱼块。上桌时,众声喧哗中,忽然一阵臭味悠荡,足以令人止语——恰恰这一味微臭,最是勾人心魄……等待着等待着,鱼钵终于转到我面前来,略略欠身,伸箸一夹,鱼肉抿进嘴里,又释放出奇异的香味。香臭两味互搏,着实令人愉悦。

吃不了臭鳜鱼这一味的,直接掩鼻……到底没有福气。

很久不曾吃到干焗臭鳜鱼了。一般酒店一律红烧,唯有私厨,才肯费心干焗。

家里未备宽肚陶钵,若有,想必我也做不好。焗,是有门槛的。

安徽有一六安地区,不仅盛产闻名的六安瓜片,那里的县城水域出产的鱼,也好。

霍邱县有一个什么水库,还有一条什么大河。老板娘讲的霍邱方言,我听不太懂。他们家常年售卖鳜鱼、鳊鱼、白丝、鲫鱼、黑鱼等,去迟了,一售而空。想吃野生鱼,得碰运气,打到什么鱼,卖什么鱼,没有挑剔余地。

夫妇俩在家乡存包六十亩土地,专事种植有机菜。每次菜买好,我总会被一群野气的鱼类吸引,流连久之,感受一番来自旷野大河的灵气。

有一回,众鱼中游弋一条红眼青混。如此漂亮的淡水鱼,第一次见。双眼殷红,鱼鳞发出微光,颀长而瘦濯,像人一样骨骼清奇。人一瘦,便有少年气,鱼类亦如是。有一常年野外垂钓的主顾,也站在那里一个劲赞叹,说是常去霍邱县某某河流,这种鱼极难遇上。

如此美丽的鱼,吃它,也是罪过。

还是清炖平凡的鲫鱼汤。简单得很,两面煎至焦黄,姜片、小葱把一起撂进去炸香,烹点儿黄酒去腥。另一只灶头坐上陶罐,水适量,煎好的鱼倒入,大火顶开,文火慢炖,记得挖一勺猪油进去,汤更白。差不多时,下豆腐、鱼丸。一罐鱼汤,足足慢炖一小时,筷子夹住鱼头往上提,鱼肉瞬间滑脱,徒留一根鱼骨。小时候,我外婆的口头禅:千滚豆腐万滚鱼。

买的是童年吃过的大锅豆腐,原始做法,保留着豆香气,千滚万滚之后,豆腐里面遍布蜂窝状气孔,滑溜爽口。鱼丸原本一块钱硬币大小,于汤中沸腾涅槃,胖大如乒乓球。熄火静置,汤面浮起一层乳黄色油皮,正是这罐汤之精华。

肉生痰,鱼生火。临上桌,下一把芫荽去燥。

最近赶书稿,家务琐事做不完,颇为急躁。慌慌的,一样一样,均做不好,有离乱之感。唯余夜里心静而安,捧一本书。是袁枚《随园食单》,看来看去,惜乎不详细,想学做几道菜,始终不得法。

他总是爱说,这个菜我在谁家吃过,滋味一等。一味惜墨如金,可气,可叹。

书看四分之一,十个菜里起码八道菜,放笋尖、香菇,炖上两炷香的时辰。两炷香燃完,一小时?两小时?香菇这款山珍,实在串味,你不能什么菜式都放啊。

还有一道菜——云林鹅,更邪乎,用几斤稻草烹熟,皆逐一明示。于饮食这一块,中国民间智慧无穷,《金瓶梅》里,宋蕙莲用一根柴禾棍子,足以令一个猪头酥烂。别看稻草火气微弱,但余烬绵长。我小时冬天烧早饭粥,喜欢往稻草灰中埋一只山芋,半小时掏出,金黄的皮剥了,咬一口,香糯齁甜,吃快了,会噎住——吾乡山芋红皮白芯,甜糯如栗。

还是小时候,如果没有早饭菜,便拿一只山芋,削皮,切粗丝,热锅里倒点菜籽油,爆炒,激水,稍焖,铲起,抹在碗头。喝一口粥,搭一口山芋丝,咸糯芳香,无上享受。

人的饮食习惯,一生不能改变。几十年不曾吃到家乡的山芋了。

黄芽白、青麻叶及其他

一夜骤冷,天上飘起细雪。

每年一下雪,味蕾有了条件反射,想吃大白菜。去超市,货架上堆得小山似的……挑了一棵,老叶早被撇去,唯余殷黄娇嫩。

解冻几两瘦肉,爆香京葱段、姜片,酱油少许。这边将砂罐坐上另一灶头,肉块倒入罐中,少许热水没过,小火慢煨。铁锅洗净,重新置热,少许素油,京葱段、姜片依旧煸香,大白菜汇入,爆炒十余秒,祛除菜腥气,一股脑倒入罐中,不要翻炒,让瘦肉留在罐底,小火慢焖……别管它了,忙于别事去。或把洗手间的袜子洗洗,一只一只理平展,晾在暖气片上,再拿一枚柿饼吃吃……琐屑事做好,去厨房,揭盖,香气扑鼻,肉菜齐烂。大白菜无论秆叶,皆烂成一摊,入嘴,菜的甜气布满口腔,似忘记放盐?实则故意的,以无添加先市酱油当盐即可。

近日下班,未及五点半,太阳早已落山,冷风旋着落叶,天一霎时黯淡下来了,人行于路,精神上格外孤独凄惶。路边正停一辆皮卡,满满一车大白菜呀。小电驴停下,去车上搬三四颗下来,贡献一份微力,让寒夜里守望的人早些回家。回头以薄膜将大白菜仔细包好,放在南阳台背阳处,月余不腐。吃时,从外往里,掰几片叶子,重新包裹好,一点不冻着它。

红烧羊肉吃完,剩下的汤汁不要倒掉,翌日,丢些大白菜进去,透鲜。

一位湖北籍同事曾说起自己父亲有一道拿手菜——大白菜煎豆腐。豆腐干煎,另存。热锅冷油,白菜入锅断生,加盐,待菜汁出,汇入豆腐,翻炒稍许,出锅。菜汁恰好被豆腐吸尽,尽管整个一盘菜干嗦嗦的,不见一滴汁水,但豆腐入嘴,确乎还能爆浆。同事说,自己屡屡试做这道菜,口感味道上,比起自己父亲的,始终差了一个层次。我想,大约在于火候的参差有别吧。比如大火爆炒时的颠锅频率,也会影响一道菜品的口感。有人炒出的菜,天生带有一股摧枯拉朽的锅气,普通人始终达不到这层境界。若问诀窍,无非手感耳。

早年,我生活的芜湖,每临冬日,人们总喜欢囤些大白菜。芜湖人称它为“黄芽拔”,听得久了,颇有江水滔滔的意味。后来才明白,应是“黄芽白”吧。彼时,爱吃青菜,不太中意这一款大白菜,很少买它。

我是近年才喜欢上它鲜腴滑腻的口感,像一个缺牙老人,非要将之焖至菜糜状,用勺子挖一坨到米饭上,趁着一点点湿淋淋的汁水,哗哗而下。年岁愈长,愈喜好蔬菜。高蛋白等荤腥,只能偶一为之,唯有蔬菜永吃不厌,几同粥饭的可亲。

扬州菜里有一道著名的狮子头,六瘦四肥五花肉,切丁,与荸荠丁、香菇丁一起搅拌摔打,淋上姜汁,团至一只只拳头般大的圆子,干蒸半小时,再入砂罐,以鸡汤,小火慢煲四小时。讲究的厨师,喜欢在狮子头上下各铺、盖一片大白菜叶子。上桌前,挑起上面那片菜叶,薄脆透明,经过四小时慢炖,依然不溃。

我是从美食纪录片中见识到的,看着那片涅槃过的菜叶子,唾液肆意翻涌,总觉着,这片菜叶的滋味,一定胜过狮子头。

外出酒宴,每逢海参上桌,四周必围一圈绿茵茵的西兰花——热气袅然中,我总是举箸向花。西兰花确乎比海参可口,以参汁浇灌过的,食其本味。归根结底,还是一颗平民的胃,直如买椟还珠。

居所附近菜市,有一对来自东北的夫妇。每及寒冬,必腌酸菜。近期,一遍遍打听,可腌好了。东北男人不急不缓:再等几天哈。一次再问,好了吗?老板抱歉地说,一罐全被饭店抢了去,没辙。为了安抚我失望的心情,补上一句:我又腌了一坛,再等等哈。

东北人的语调非常适合唠嗑,嘻嘻哈哈的,吔,原来日子并非如此艰难,说着笑着,一日便也过去了。

买酸菜,并非汆白肉,不过是涮鱼片。我所在的这座城市,也有东北菜馆。不太吃得惯那里的酸菜饺子,一股发酵过头了的臭,令我颇不适应,尽管一贯热爱徽州臭鳜鱼。

除了大白菜,我还喜欢青麻叶,因为好看。有一年秋,去云南普洱出差。开会中途,悄悄溜出,去逛菜市。当地老人菜篮里总有一颗青麻叶。竹篮长而扁,足够青麻叶躺进去。梳着疙疤头穿了青竹布蓝褂的老人们拎着青麻叶,让凌乱喧嚣的菜市,顿时有了诗性……站在一角,我好奇地目送一个个老人,很远很远……

当时,不知它是青麻叶,误以为这就是云贵高原环境下生长出的变种大白菜。直至去年,我这座城市的超市,也出现了它们的身影,既惊且喜,一连数日,买来吃它。

无非爆炒,口感甜糯,比大白菜紧实,历经高温后的叶子更加绿翠,适合白碟盛装,翠白相间,平常生活里微小之美。

好菜需美器。一日逛进口商超,发现几只韩国菜盘,每只五六百人民币不等。流连久之,确乎有购买冲动,最后一刻,还是放弃了,使劲劝自己,美则美矣,但它又不能使我炒出的菜更好吃。只是,常常想起它来——人是矛盾而复杂的个体。果真买回,想必有犯罪感,太过奢靡了,平凡的我配不上。

为了青麻叶,特地查了资料,原产于天津。抄一则:

植株直立,包心紧,叶球呈长圆筒形,顶部稍尖,微开,球叶拧抱,叶色深绿,叶面皱缩,呈核桃纹状。叶片长倒卵形,深绿色,叶缘锯齿状,并有波状折叠。中肋浅绿色,较长,宽而薄,叶柄薄,纤维少,叶肉柔嫩,烹调易烂,被称为“开锅烂”。味道鲜美清淡,可炒、炖、煮,并可做馅料、汤料,还可加工成泡菜、酸菜、冬菜。心部嫩叶可生拌,爆淹。

通篇名词,无一形容词、副词,读起来却是流动着的,青麻叶形象跃然纸上,这是白描的高超。

无论散文小说,圈内人拼的,大抵都是白描功夫吧。

一部书稿,为了追求简洁不芜,埋头大肆删改,完毕,统计字数,唯余七万,还得补写。

现写也是不易的,写文章并非拎水龙头一开汩汩而流,不可能的,还得立意、构思、布局……急得什么似的。让朋友寄一本书给我参考,以激发灵感。末了,花费数夜读完,依然未写出几百字……

急不得,慢慢来。这就是书写的珍贵。

壬寅食单

冬日,吃鱼好时节。连续三日食鱼。

第一日,鲈鱼。养殖鱼类,腥气重,少不了小米辣、藤椒、黄酒、浓醋的加持。上桌,味道尚可。提味的主角是辣——任何菜加了辣,皆下饭,谈不上滋味。好比一篇平庸之文,凡堆砌些形容词、副词,也能读下去,但,不能回味。小米辣、藤椒等形容词、副词,皆为辅料,掩盖住原生食材的粗陋寡淡,纯粹味蕾刺激。

创作上最原始的食材,是时时捧着的一颗心。

翌日,去菜市野生鱼摊,买回三条野生鱼,来自六安霍邱一条大河。身体滚圆而瘦,尺余长,沿背脊处,均匀分布黑色斑点,头小嘴尖。剖开鱼腹,肠极细。薄油煎至两面焦黄,烹点醋,加点无添加酱油,水没鱼身,大火顶开,小火慢炖。半小时后,大火收汁,撒一把芫荽。

上桌,筷子拨开鱼肉,刺如银针,密密麻麻,颇为遗憾,不适合小孩吃。可是,由于浓香的蛊惑,小朋友频频举箸。快速将鱼腹挑出,剔除几根长刺,堆在他碗头,一忽儿被吃光。

剩下的,由我一人饕餮,自午餐吃至晚餐。野生鱼,得之不易,认真吃完,也是对它们的尊重,对得起远道而来的珍贵。

摊主讲的是外地浓重方言,一直不曾明了鱼的芳名。

这种鱼,出水即死,故,上岸,需急冻,长途跋涉而来,鲜美自不打折。

早年,市郊农家乐,常见的野生杂鱼锅中,除了鲫鱼、汪丫,也有此类鱼种,小极,只手指长。鱼刺炖得酥烂,拖一条鱼身入嘴,嚼嚼,连刺带肉一齐咽下去。

第三日,继续光顾鱼摊。两条红尾白丝,被一位老先生捷足先登,我选了一条鳊鱼,斤余。这种鱼,肚腹宽大,只几根长刺,适合小孩吃。

照样薄油煎了。野生鱼,腥气淡,无须黄酒,略略一点老醋、酱油即可,改小火干煎三两分钟,老醋、酱油遇热发酵,两者合二为一,激发出鱼肉的至香。这种本味的香气如懵懂小鹿四蹄蹬地,殊为好闻。这种原始的酸鲜香味,直钻肺腑,颇为治愈。

窗外天色阴沉,是经久不散的雾霾吧,令人抑郁,但食物的香味确乎可以拯救人,抽油烟机的轰隆中,嗅觉彻底被唤醒,一激灵,整个人活过来了,并为之一新。

故,食物是最长久的治愈。

厨房里,始终有一口活气。窗外两棵高大的无患子一片灿黄,是那样的璀璨夺目,映衬着阴灰天色……这种明暗对比,于写作上,便是参差对照之美。

羊肉

一直打算风干几根羊排。地处北纬35度的这座城市,气温忽上忽下,担心坏掉。

几年前的春节,家里老人红烧一盘风干羊排,一食难忘。入嘴,韧而紧实,淡淡膻味飘忽不定,恰如风的气息……无须任何佐料,简单烧之,临起锅撒一点儿孜然粉即可。盘底垫几块胡萝卜,也被饕餮殆尽了。

胡萝卜这种块根蔬菜,实在无甚吃头,无论炖,炒,煸,滋味差强人意。唯有拿来与风干羊排配搭,方能激发出它的灵性。为了补充胡萝卜素,没有哪个冬天不是强迫自己吃它,每一次都吃得龇牙咧嘴的。

胡萝卜好比一个能量弱的人,只有风干羊排才能带得动它,二者联袂,一起熠熠生辉了。

今早去菜市,遇见一头山羊,皮剥了,肉色殷红,一看便是散养品种——是的,我可以自肉的颜色上判断出牛羊的来处。白生生的牛羊肉,一定是圈养出的,肉质松垮,纹理凌乱。散养牛羊肉横切面表层,始终有一种微光。也像优秀的人,往那儿一站,便有了光。

那只羊四蹄捆于一处,倒卧于竹筐中。奔过去,询价,五十五元一斤。可惜早被别人预订了。一只羊,两千余元。这位主顾是要做风干羊的节奏了。

与摊主商量,明日可不可以帮忙预留几根羊排。她说,你来早点儿,肯定有。

年岁大了,一年比一年怕冷。为能吃上一顿上好羊排,必须早起,算是赶个集。

内地城市,好羊难遇。

有一年夏,超市冷冻羊排打对折,外包装注明来自——宁夏的滩羊。兴兴头头拎回,红烧了,滋味一般。又上当一次。

有一次出去开笔会,众人坐下,纷纷呷茶絮话,客气是有些客气了。末了,大家纷纷介绍来自何方,正好遇见一位宁夏同仁。到底忍不住,比较突兀地脱口而出:听说你们宁夏的岩羊好吃?这位作家朋友大惊失声:钱老师,岩羊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可不能吃。众人陶然……

不论走到哪儿,颇能引我兴趣的,无非美食。

牛肉

吃过最香的一顿牛肉,在云南大理诺邓村。

是诺邓火腿借助陈晓卿纪录片而大放其彩的翌年。

当参观过村里各家琳琅满目的火腿后,饥肠辘辘的我们被领去诺邓村最高台露天广场午餐,一排儿矮凳小桌,十余人挤一处,上菜时大家轮流传递。桌子是固定的,不能转圈,你端给我,我端给你,争取遍尝老乡们烹出的每一样食材。忽然,一碗红烧牛肉来到面前,夹一块,入嘴咀嚼,电光石火……

云南的天空,云南的土地,云南的植物,一切均值得歌颂,但,云南的牛肉,当真天下最好,多说一个字,都是唐突,唯余美味永恒。

偶尔,在菜市,也能遇见六安地区金寨山中放养的黄牛肉,色泽殷红铮亮,买两斤牛腩或者肋条,红烧了,口感尚可,但缺少的是诺邓村牛肉的那种独一无匹的香。黄牛肉力道大,吃后上火。曾经自作聪明丢一块黄冰糖进去压火,竟吃出来甜味,一锅牛肉废掉。

也是在菜市,有位摊主告知一项吃法:将牛肉以盐腌制一夜,风干后,切薄片,与青蒜叶爆炒,用她的话讲:香得要死!

南京有一款著名小吃:牛肉锅贴。据说日日需排队。

去年冬,一位定居呼和浩特的作家朋友寄来当地特产,有面食点心、沙果等,最惊艳的当是牛肉干,一只只独立包装,拆开,乌黑,如若一小截铁棍,冷而硬,顺着纹理撕开,放嘴里,肉香如冰激凌,一丝丝洇开,愈嚼愈香,奇怪的是,一点不塞牙,实在美味。撕开小包装,整个一条含进嘴里,唾液汹涌,一点点将之泡软,微咸,舍不得吞下。我与孩子双双靠在暖气片上,对嚼,并规劝对方,太美味了,可要省着吃。

记着它的名字去网上搜,无果。大抵是百年老店,一直固守珍贵品质,不曾批量化生产吧。

你喜欢青菜吗

青菜

霜降以后,青菜渐甜,吃起来开始有了婉转口感。

这种饮食经验跟了我半生。

早起去菜市,常遇见老人蹲在街头,面前摆一小篮青菜,一看便知露天种植的,被霜打过。菜叶颜色较深的品种,吾乡叫“大头青”。白秆矮株的,合肥人称作“矮脚黄”。大头青滋味肥厚鲜腴,矮脚黄叶多秆少,适合汆烫。适合春天吃的青菜,叫“四月蔓”。

无论大头青,抑或矮脚黄,我都喜欢,挑植株小的,称一斤,煮菜粥。

菜粥要猪油。粳米煮开,焖半小时。这边铁锅烧热,挖一勺猪油化开,切一小撮姜粒煸香,青菜末汇入爆炒,祛除菜腥气,再将白米粥融入,揭锅,中火熬煮,顺时针慢慢搅拌,直至米菜交融,关火前略撒点盐即可。

喝一口粥,嘴里茸茸一片,无上享受。若有我家乡一碟水辣椒搭搭嘴,更加完美。

这些年,去过许多地方,皮蛋瘦肉粥、肚片粥、猪肝粥、蟹粥……吃过无数回,但到头来,还是深觉平凡的菜粥,最合我脾胃。

没有办法,一颗农耕文明的胃,享受不来海味山珍,就爱好这一碗菜粥,大多用来晚餐果腹。一碗下肚,浑身舒泰,手足皆暖,外出散步,朔风呼啸,苍穹如墨,唯余孤月疏星,也不觉寒冷。

吾乡还有一种青菜品种——高秆白,长及一米,长腿鹭鸶一般,当真称得上风流倜傥。

有一年深秋,出差宣城,皖南田畈,处处高秆白,顶端只微微一绺儿绿叶,非常好看,都是用来制作著名的宣城香菜的好食材。

人们将菜收了,拿一把瘦细的铅笔刀,一根一根把长秆划开,平铺阳光下暴晒脱水。我也没有什么路要赶,远远站在煦阳下看老人们做这些手工活……那真是一个美好虚静的清晨。

制作香菜是一种吃法。另一样吃法是,头天晚上把高秆白切细丝,以薄盐码一夜,翌日早上,沥干水分,与豆干同炒,非常可口的一道佐粥小菜。

这道小菜,我只在宣城吃过。

合肥这边菜市,每到秋末冬初,雪里蕻大量上市,乡下老人用板车拉来,偶尔也能看见一两捆高秆白。同样用来腌制,发酵月余,修长的白秆蜕变至软塌塌的橙黄,爆炒,酸脆爽口。

七八岁时,我开始跟着妈妈打理菜园。

秋初,茄子禾子、辣椒禾子、豆角禾子统统拔掉,一垄垄地,翻一遍,土坷垃用锄头敲敲碎,搵进火粪等有机肥,泼一遍水濡湿,依次撒上青菜籽萝卜籽菠菜籽芫荽籽茼蒿籽,末了覆一层枯稻草,再轻轻往上泼一遍水,不及三五日,将稻草掀开一角,小嫩芽纷纷冒出,白生生一片……揭去稻草,每日黄昏泼一遍水,十余日,就都一齐长大了。除了菠菜、芫荽、茼蒿原地生长,青菜苗是要移棵的。

挑健壮菜苗,移栽别处,早晚浇一遍水,三两日就都齐扑扑活过来了。接着,我妈挑一担粪,池塘边兑些水,一棵一棵把这些菜苗描一遍,愈发长得欢腾……

月余,便可撇它们来食。吾乡吃菜并非连根铲,而是每棵菜上撇一两片,特别珍惜的意思。

至今想起,甚觉珍贵。

萝卜缨子

自小,我妈就说我是骆驼投胎。

怎么讲?不过是喜食廉价的萝卜缨子罢了。

每临秋深,户户将几分地萝卜取了,萝卜腌制起来,萝卜缨子随手丢弃田间地头,风吹雨淋,日渐地化作有机肥。

可是,我偏要捡它来吃。

萝卜缨子有一股刺鼻的辣腥气,放河边青石揉出绿汁,回家切碎。晚饭锅烧好,锅洞尚有余温,萝卜缨子投进热锅,撒点盐,揉至出水为止,静置一夜。翌日,原先青翠欲滴的萝卜缨子一派深青浅黄,以菜籽油爆炒,一道佐粥小菜,脆而香。

当下,以科学解释,这样吃法非常致命,未曾发酵好的腌制物,亚硝酸盐最高。

萝卜缨子也可像雪里蕻那样,腌制月余,再吃。我一直认为,萝卜缨子滋味胜过雪里蕻。

合肥这边有夏萝卜。所谓夏萝卜,即夏至后下地的萝卜嫩苗,一拃长,块根尚未长成,只食苗。买一把,洗净,淖水后切碎,挤出绿汁,直接凉拌,佐以香醋麻油即可,颇为下饭。孩子在我的劝说下,勉力品尝一口后评价:怪味道,还戳嘴!

是的,嫩萝卜苗有一股微微的辣腥气,偏好这一口的,恰恰喜欢萝卜苗上那层毛茸茸的芒刺,与人粗朴口感。

深秋,萝卜苗大量上市,成熟度不同,口感殊异。有一种刚出土的芽苗,秆子紫茵茵,只两片圆叶,像婴儿尚未睁开双眼一派混沌。

萝卜芽确乎极品。洗净,佐以香醋即可,殊为清口。

有一年,小姨陪着小姨夫来合肥化疗。乡下何以有什么礼物带呢?小姨想必与我心灵感应,她独独带上家里腌的一瓶萝卜缨子,被小姨夫看见,大为光火,并警告小姨,你要带这个破东西,我就掼掉……

小姨拗不过,从行李中拿出。临走,趁小姨夫不察,她又偷偷带上。来到我家,当小姨神秘地拿出这瓶萝卜缨子,我的眼睛亮一下,啊,我最喜欢吃了。彼时,小姨非常骄傲地看向小姨夫:我讲是的吧,我就知道红子喜欢。小姨夫费解摇头。

小姨夫早已不在了。

萝卜缨子经过发酵后的那种酸,只有生于七零年代人的味蕾可以辨识出,胜过一切珍馐,它陪伴我半生,不曾消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