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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抵达的事物(组诗)

2023-04-05刘宁

壹读 2023年3期
关键词:金沙江巫师丽江

◆刘宁

江南记

夜里,头戴黑色毡帽的艄公一个个从

江南的墨色中鱼贯而出,在房屋和

街道之间穿插河流,点石成金。就像一个

孤独的人终日骑一头六牙大象,在悬崖边上

往崖底扔绳索。没有人知道空荡荡的山谷里

是否有人在等待救援,还是乱石遍地。

但他乐此不疲。这样的工作,我在云南

日日重复:在一条条高速公路尽头和杂乱的

菜市场堆雪山,日日有雪消融,日日

有石头变成雪。我外婆把奉科种出的

石榴、桃子、无花果、核桃全拿出来,寄给我。

她说,神让我们在人间世界生活,要快乐才是。

经过这么多陌生的城市

来到这座城市,我总想最快地

进入它,它的形状、它的声音、它的街道。

总想带走一些确切的东西,比如一片黑瓦

一条河水,一个死者的灵魂:绍兴

正在它们身上复活。我触碰它时,它就像

一排秋天的芦苇,顺从地低下头,

向我亲近,敞开。但我天生

带着奉科人的敏感和不安,我一无所获。

母亲为我难过,她发现,面对这个世界,

我总是迟钝。她不知道,茫茫黑夜,我至今

仍未走出奉科。只是如今,这里越来越小,

松树、巫师、白鹿、雪山、金沙江不断

出现松动的迹象。每天都有乱石凌空落下,

每天都有巫师死亡。在夜晚,借用

一个奉科人的肉身,爬上悬空的天梯,

拒绝一切安全绳和吊篮。身体在空中抖动,

僵硬的手把钢钉牢牢扎入

大江、巨石、雪山的骨头。月光下,

它们痛苦和颤抖。对此,我忧心忡忡,就像

一个在林间赶夜路的牧羊人,

整颗心都惦记着:

明早,羊圈还有五十只山羊要放。

仓桥直街的女人

在绍兴,我把拥有的两个夜晚

献给仓桥直街。沿着繁华的

街市,钻进一条细窄的街道,

这里的热闹比先前少了几分。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女人,头发花白

戴着老花眼镜,坐在江南低矮的屋檐下。

垂着头,她安静地用不同颜色的线团编织鞋子。

那些早前编好的鞋子,整齐地码放在小木桌上,

像一尊尊小菩萨。我站在她的身旁,凝视她,

就像面对一块立在悬崖上的钟,神

正在把我的时间急速收走,而她

坐在他们中间,没有为我

说话,只是沉默。

沈园记

我喜欢这里:那几棵

棕树随意地往天空生长着

时间被不断扩大。是什么人把它们

带到这里,栽种下。它们让我想起

在奉科,我也有这样两棵棕树。

是我的祖先从世界上搬运来的,

原先有三棵,后来其中一棵

挡住了通往丽江城的路,

被我外公砍去了。现在,

在绍兴,它们以同样的方式

给我二十六年的命运以庇护。我

由此相信,我们的祖先曾经

在天空下搬运过同一棵棕树,那是在

世界还没有被发现,奉科和绍兴

还是一个完整的世界的时候。此时,

一棵棕树正在云南奉科长大,

在绍兴沈园长大。天底下没有一个人

会砍伐它,所以,我总是拥有一棵棕树。

今天也没有人复活

每天下午,阳光落在

堂屋柱子上时,阿一若会带着

一根松枝准时出现在我家院子里,和我那

从不出门的外婆坐在土阶上,她们把从大门口

那棵树下拾捡来的核桃一一敲开,掏出核仁,放入

带有大红花纹的瓷碗,用一块光滑的石头

细细捣碎,在第二天早上煨茶喝。“等到

金沙江水倒流,玉龙雪山的黑石

长出双脚的那天,他们

就会复活,带着成群的牛马和

山羊,带着一棵巨大的松树从雪山下来。”

——她们坐在破旧的院子里,反复

提起这个关于祖先的预言,

雪山在前方,沉默。

今年冬天,我回到奉科,阿一若没有再来。

但我,记得她。

白马

他们为他在厨房里搭了一张床,生起火塘,

这里

粮食充足,火光温暖,他要在亲手建造的房子里

离开世界。死神牵一匹白马,在雾气蒙蒙的

金沙江边,望着他。失明的妻子

站在门外黑暗的走廊中,瘦小而

虚弱:“他这一辈子从未做过一件正确的事。”

前来为他引路的东巴听了,摇摇头:“这里,根本

就没有正确和错误的路。”他的四个孩子,

从没有得到过父亲照拂,此刻

他们围在他的身旁,他没有忏悔,但我们

仍为他哭泣,为他深陷死亡难过,那匹

从金沙江赶来的白马

也在成片的松林间为他流下泪来。

没有抵达的事物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像小时候

一样孤独。独自在丽江城的小学里——

一个完全说汉语的地方,学习a、o、e、i、u、ü……

它们试图为我敞开这个世界,但它却像

一个踮起脚也无法摘到的石榴,我看不清

它的形状,看不清那些石榴籽构建起来的

无限空间。而那时,奉科

还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松树在林子里长大,我能听见夜变黑的声音,

死去的祖先和我外公喜欢坐在火塘边,谈论

那座远在丽江城的雪山和那条

还没有修进来的公路。

归途

世上正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变化,阿一若

变卖了用来发电的柴油机,这是曾经

变卖粮食和松树得来的。他连夜出发,要到

丽江城去,沿着山路走,被困于一片松林。

他回头望,奉科啊,像一颗星,落在群山间。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孤独和失落,仿佛一头牦牛

正在草地上老去。“我面对世界的决心

没有丝毫动摇”,他对着松林许下承诺,并发誓

要在那里过上更好的生活。

群山沉默着,让出一条路来。

但他失败了,即使他在世界上获得了很多东西。

多年后,当他回到这里,面对

奉科,他仍像个孩子

因为他在哭泣,他在呜咽。

讲神话的人已不在

坐在奉科的田野里,我第一次

发现原来黑夜是这样

降临在人间世界的。它从

石头凳子山上下来,一点一点

往下移,罩在我外公的坟上,

接着是远处那几棵粗壮的芭蕉树,

然后是天蓝色的金沙江,属于它的

领地不断扩张,盖住了金沙江对岸

宁蒗的村庄,还有那些深褐色的山脉。

放养牛马的人离开了

他们的寺庙——高山和松林,

他们曾经站在人这一边,为我们

讲神话,而现在他们终于

要进入黑夜,像一头垂暮的白牦牛

缓缓走入雪山。

人群里的庙宇

人群里,阿一若衣着得体,脸上

带着笑意,他穿的那件羊皮褂子

谈不上贵重,但打理得很干净。

他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给别人看,

其中三根手指明显短了一截,光秃秃的

像一片沙漠,那是为远居深山的

牧羊人打棺材时受的伤。

“这一切不完全是个不幸,命运有时

给我们带来了新的可能。现在,

我遇见一位好妻子,虽然腿脚不便,

但能够把屋子收拾得妥帖,屋外的

果树也被照料得很好,她和我在一起

不为一所房子,也不为我父亲留下的一些钱。”

人群混杂在一起:男人、女人、老人、孩童。

他们沉默地望着阿一若,仿佛进入了

一座从未出现过的庙宇,两只

白色六牙大象庄重地守在入口处,四周

种满了巨大的松树,人们缓缓

走入这里,为自己的生活和亲人

反复祈祷,站在人群里的阿一若们

认真地听着,像一尊尊慈善的神像。

惧怕

他的妻子已经去世,这里

再也没有供他栖居的庙宇。他

感到死期将近,总是说一些

关于“死”的话——

“我的妻子和祖先每天都在唤我

回家,他们说这里不是久居之所”“我要

把房屋拆碎,把木头扔进金沙江”,“一只红虎

在黑夜闯入我家,它发誓要陪我的灵魂

回到雪山。”诸如此样的言论还有很多,他

滔滔不绝地样子,就好像他根本不怕死亡。

行巫记

坐在2023年1月的夜晚

我看到那片竹林在风中“哗哗”作响,

还有那两棵在我的诗中被反复

提及的棕树,此刻,它们就在我的眼前,

我知道,它们将会很长命,没有疾病和死亡。

旁边那棵光秃秃的桑葚树将在明早

迎来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它们是

归顺于我外婆的巫师,但如今我们

已不再需要巫术或者别的什么。

更远处,我可以隔着金沙江看见

宁蒗的村庄,它们那么美,那么神秘

曾经,我以为那个村庄住满了巫师、

白牦牛和死者的灵魂。这些都是想象,

属于世界在我这里还很陌生的时候——

可惜,我后来只成为了一个笨拙的探险者,

兴冲冲拨开那片竹林,那两棵棕树,穿过

天蓝色的金沙江,却发现那后面

空无一物。白牦牛、红虎、白鹿、松树和

死者的灵魂早已离场,只有两个用泥巴

捏成的,难以辨认神态的假巫师留在这里,

他们每天占卜、预言,并决定为自己

制作两个木偶,来躲避死神。在一节

松枝上刻上眼、鼻、嘴,将自己的五行

转移到它们身上,接着献上酒食,他们

虔诚地像两只守在寺庙前的石狮子。

哦,两个可怜的巫师,

他们不知道,这个看起来足以

瞒天过海的手段,在过去

是为死者举行的超度亡灵仪式。

多么悲伤,多么孤独。

壮举

阿一若很年轻,十八岁,

他背着干粮,跟着村子里的人

在一头长角白牦牛的带领下

第一次来到丽江城,他感到

再也没有红虎和箐鸡可以

将他的灵魂压在爪下。

这一切都令他感到惊喜,仿佛此刻

那个一生没走出过高山的巫师

把那只在松林间用来照明的

手电筒缓缓转向了他,透出的光,

正穿过层层山雾,照在他美丽

而笨拙的身体上。他感到命运正在

向他展示一条神秘而宽阔的大道。那

绝不是奉科唯一的那条贫穷、杂乱的

街道可比拟的。他虽然身无分文,但

已决定要为此付出自己全部的勇气和

善良。这个年轻人不知道,这是

他生命里最后一次壮举,因为很快,

他就会感到无限的厌倦、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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