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饼铺的女儿

2023-04-01清华大学兰春璐锐角网ID陈路阿悠

中学生天地(B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王兵铜板校服

文/清华大学 兰春璐(锐角网ID:陈路) 图/阿悠

2009年的秋天,王兵爬上了铜板街小学的乒乓球台,指着操场上那根系了红领巾的麻绳大喊:“二(3)班犯规了,他们有十六个人。”此话一出,拔河的人和不拔河的人齐齐抬起头来,却只看见一个高高在上的下巴,谁都不认得她。体育老师说:“是十五个,你数错了。”王兵摇摇头说:“不,是十六个。”拔河的人和不拔河的人又沸腾了,他们没见过哪个穿裙子的留一寸短的头发。一片闹哄哄里,风吹起来,把王兵的裙子吹得像红旗一样飞扬,投影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在众人头顶上猎猎作响。拔河的人和不拔河的人在王兵飞扬的“红旗”下突然寂静了,他们仰着头看王兵的裙角,全都眯着眼,全都神色凝重,全都沐浴在秋天艳阳的光芒当中。

我从人堆里挤出去,头也不回地冲进教室,跟我的“四眼”同桌高斯说,有人爬到乒乓球台上去了。

后来我又见过各式各样的女孩的裙子,窄的宽的,黑的白的,皮的纱的,都不如乒乓球台上的那条校服裙令人震撼。2021年我在酒吧喝多了,她就来了,还穿着小时候那条棕红色校服裙子。我说:“你怎么来了?”她说:“来看看你。”我问她:“你怎么到北京来了?”她说:“来看看你。”我点点头。她头发比以前长多了,都快要垂到腰下了,看起来像小学以后就再也没修剪过。而且她近视了,脸上架起一副黑框眼镜。我说:“我只记得你叫王兵,别的我都忘了,十几年了。”她问:“你找到没?”我说:“找到什么?”她摇摇头。

运动会事件以后我开始注意王兵,发现原来她已经和我在同一间教室里一年多了,而我刚刚才了解她长什么样。又过了两周,我知道王兵喜欢画画,自学成才,二(4)班每个月的黑板报都是她出的。再过两周,我吃上了王兵饭盒里的饼。我说:“你每天中午都不回家。”王兵点点头。我说:“你每天的饭盒里都有饼,千层饼的次数比酱香饼多。”王兵又点点头。我说:“这饼跟街口卖的一个味儿。”王兵抬起她永远洗不干净的脸说:“我妈做的。”

学期中换位子的时候,我坐到了王兵前面,在倒数第二排,跟董晓燕同桌。董晓燕是班上最好看的女孩,皮肤白,眼睛特别大,头发扎得高高的,每天都绑不一样的头花。就连她的校服都和别人的不一样,是找裁缝特意改动了的,衬衣的腰部收进去一截,显得身姿挺拔、腰肢纤细。在一众穿着白“麻袋”的女生里,她异常出挑。男人的眼光打小就相像,不管自己几斤几两,都喜欢最好看的那一个。我和董晓燕当了整整一年的同桌,升了三年级,董晓燕就转学了,也许是和父母去了上海。那一年我扬扬得意,哪怕是被崔女士叫到办公室背《弟子规》,又因为背不出而罚站一节课———崔女士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一个面相凶狠的中年女人,讲话时唾沫星子横飞。崔女士最常表扬的就是董晓燕,听说是因为董晓燕经常在作文里赞美她、歌颂她,用了很多成语,说她为我们班鞠躬尽瘁。有一天,在崔女士喷着唾沫讲“曹冲称象”的时候,董晓燕拿胳膊肘杵了杵我:“刘洋,我不喜欢坐在这里。”我问她为啥,董晓燕说:“我不喜欢王兵,她脏。”我说:“她的课桌挺整齐。”董晓燕摇摇头:“你看她的衣服、脸,都黑黑的。”我点头表示认同,偷偷往后瞄了一眼,见王兵呆呆地坐着,桌上也没有课本,确实是黑黑的衣服和黑黑的脸,我心想,王兵确实看起来不太干净。“啪”,一颗粉笔头落在董晓燕脚边,清脆的一声。崔女士喝道:“董晓燕,别交头接耳!”董晓燕“腾”地站起来,顶着崔女士火辣辣的目光争辩:“崔老师,是王兵问我借课本,她没带课本。”

王兵愣了愣神,沉默地站起来,又自觉地走到教室后的黑板前站着。那块黑板上还是王兵出的黑板报,她站在前面,看起来像是个人展览。下课铃打响时,崔女士举着课本朝办公室的方向撇撇嘴,王兵就跟上去,跟崔女士一起消失在走廊深处。董晓燕丝毫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背上书包扭着屁股离开了,好像王兵真的跟她借过书似的。我真的很佩服董晓燕,因为之后的很多年里我都没能学会这种理直气壮,我猜这可能是天生的,可能是一种特权。二年级的时候我就对自己的“助纣为虐”愧疚不已,等大家陆陆续续地离开教室,高斯问我走不走。我说不走,我等她。高斯推了推眼镜问等谁,我指指王兵的座位。二十分钟过去了,王兵还是没有出现,我和高斯坐在正午的教室里,没人能猜到王兵经历了什么,又或许她已经回家了。太阳升到头顶,高斯又推了推眼镜,说:“刘洋,我们走吧,我饿了。”我点点头。

后来我发现王兵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这和她站在乒乓球台上的样子不太一样。铜板街小学的许多“怂包”自运动会事件以后开始崇拜王兵,可惜这种崇拜在王兵的长久的沉默里销声匿迹。而我对王兵的愧疚,或者说是替董晓燕对王兵的愧疚,并没有随着时间消弭,反而持续地发酵,像一只蛾子在身体里上下翻腾。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怎么都睡不着。第二天上李老头的科学课,我把桌子拉到了王兵旁边。王兵和董晓燕都吓了一跳。董晓燕说:“你想干吗?”我说:“换个位置,风景好。”董晓燕涨红了脸,像一头母狮子似的咬牙切齿地低吼:“你等着吧,刘洋!”王兵对我的到来默不作声,只是低着头涂涂画画。我问王兵:“这有啥好玩的?”王兵说:“这是世界地图,世界大得很,我们在那么小一个地方。”我点点头,这对当年的我来说太过哲学了,怎么也理解不了。接着王兵又低下头,继续她的涂涂画画,我们就这样度过了一节科学课。

2021年,李老头已经去世了,关于地理我只记得七大洲、五大洋,还有冬天太阳直射南半球,所以北京会变得很冷。王兵坐在我对面,在酒吧昏暗的灯光里,于是2009年的画面突然像一锅滚水似的倒在我身上,让我从头到脚都沸腾发烫。我很想知道王兵都去了哪些地方,有没有把那些地方的风景画下来,以及为什么在北京的冬天还只穿着一条校服裙子。我现在才发现王兵的五官很小巧,眼睛圆圆的像一头小鹿,只是皮肤黑一点。我想起了铜板街饼铺里每天早晚叫卖的女人,白色围裙围着瘦削的身体,头发乌黑,眼睛明亮,也是圆圆的鹿眼,楚楚动人,跟她女儿一模一样。可是那时大家都喜欢董晓燕,没人敢忤逆,就连高斯也喜欢董晓燕。我说“:王兵,你记不记得高斯?你记不记得他喜欢董晓燕?”王兵说“:记得,有一天他带了个气球,说要送给董晓燕,后来找不到了。”

我一直认为我了解高斯,我知道他想上北京大学,知道他一门心思学数学,知道他讨厌吃鸡蛋,但我不知道他也喜欢董晓燕,当他告诉我和王兵的时候,我问他:“你怎么也喜欢董晓燕?”高斯说:“什么叫‘也’,还有谁?”我大笑两声,说:“还有张志帆、王超、范一航、牛浩文……”高斯“哇”的一声哭了,把一只气球扔在地上,边哭边说,这本来是要给董晓燕的。那只气球很漂亮,粉红色的螺旋状,点缀着彩色泼墨,吹起来以后晶莹剔透,董晓燕说过想要一只。这种气球很难买到,我和王兵都不晓得高斯费了多大功夫才得到。众多的“情敌”让高斯伤心欲绝,他年幼时的“爱情”就这么消逝了,这让他痛不欲生。于是高斯丢下气球,落荒而逃。那天我们的聚会因为高斯的离开悻悻而散。熬到半夜,高斯来敲我家的门问我拿气球。我掏了掏空荡荡的口袋,说最后是王兵收拾的,在她那儿。高斯脸上显露出落寞的神色,他还是想送给董晓燕。我拍拍胸脯说:“你放心,我帮你找回来。”

第二天我去了王兵家,在走廊里抓着王兵的手腕问她看见气球没,王兵说没有。我说她是最后一个走的人,肯定看见了。王兵的脸开始泛红,说真的没有。我说去她家看看。王兵的脸已经红得像过年的大灯笼了,她挡着自家屋门,一句话也不说。这时候王兵的母亲从饼铺收摊回来,听到我俩的对话,问我什么东西落下了?我说是气球,粉红色,螺旋状的,上面带彩色墨点。我跟着卖饼的女人进了王兵的家门,水泥地,没铺瓷砖,屋中央摆一张钢架床,旁边放了一个掉皮的床头柜。饼铺女人很不好意思地把手在围裙上抹了又抹,弯下腰说会帮我找。我眼见着王兵的父亲——那位退伍军人从报纸里抬起头,对着王兵怒目而视。王兵的母亲从筒子楼隔间简陋的衣柜里翻出王兵昨天穿的裤子,把手伸进长裤口袋里掏了掏,抬起脸,冲我摇摇头。我走过去也把手伸进长裤里掏了掏,也摇了摇头。王兵立在一边,眼泪在眼眶里转着圈,马上就要滴出来。我问:“你怎么哭了,王兵?”王兵瞪着我,大喊:“我没拿!”饼铺女人、退伍军人和我齐齐看向这个寸头姑娘,王兵抹着眼泪往屋外跑,我追到屋门口,看她猕猴桃一样的脑袋消失在走廊的转角。那是我最后一次在铜板街见到王兵,我们以后再没说过话,过了半学期,王兵家离开了铜板街,王兵也离开了铜板街小学。饼铺消失了,筒子楼的大门赤条条地暴露在马路边。

过了2点,酒吧里只剩下我、酒保和王兵。她一言不发地坐着,眼神直扎进我的肉里。我把椅子往王兵身边挪了挪,王兵就把椅子往后退了退。我说:“你来审讯我。”王兵摇摇头说:“我来看看你。”我说:“我是个混蛋。”王兵笑了,我说:“你看,你也认为我是个混蛋。”王兵还是笑。我说:“你知不知道高斯去了省里最好的高中参加数学竞赛集训,最后真的考上了北京大学?听说他最近做了近视矫正手术,眼镜也不戴了。”王兵点点头。我说:“董晓燕去当模特了,平面模特,你知道不?她给网店拍照,穿各种各样的衣服。算了,你肯定讨厌董晓燕,不说她了。”我接着说:“我呀,我没事就来这边喝酒,你也可以来,我请你喝酒。”王兵说:“你喝多了。”我说:“大家都离开铜板街了,好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世界地图我也不记得,你肯定记得,你上课最认真。”王兵没有回答。我们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然后王兵站起来,往我外套口袋里塞了一个东西。我掏出来一看,是一只气球,粉红色,螺旋状的,上面带彩色墨点,吹起来晶莹剔透。她说:“世界太小啦,还没有一个气球大。”说完就走了,头发和校服裙一起摇呀摇。

第二天早上我醒了酒,飞身下床,翻遍了外套和裤子的所有口袋,没有找到任何一只气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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