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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亲人

2023-03-28凌泽泉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3年3期
关键词:土山药草老中医

凌泽泉

老家的门前有座很大的土山,山顶平坦,盖有一座雕梁画栋的大祠堂,后来祠堂被拆,碎砖破瓦散落得满山都是。一锹扎下去,锹口不是被石块磕崩了,就是被砖瓦啃瘪了。

这样的土壤,连瓜豆都难以下种,无奈,只好让其荒芜,这倒好像是给野生的草木腾出了生存的空间。春天一到,一些野花野草便像小猴子一样,从瓦砾堆里蹦出来,整座土山便有了春的眉眼。每逢春深,邻村的枣先生便背上竹篓,拎着小铁铲,赶到土山之上,好奇的我便尾随在他的身后。慈眉善目的他,每挖起一株,便喊出一个亲切的名字:车前草、蒲公英、垂盆草、马兰头、兰花草、刺儿菜、灯笼草、鸡肠菜、旋复花、小蓬草、指甲花、金线草、鸭舌草、蛇莓、鬼针草……听着这些裹挟着浓浓草木味仿若邻家小孩乳名的花草,让人感到别样的亲切。

何止是这座土山,家乡的山山峁峁、沟渠坝埂、田间地头,春夏时节,不是这里探出几朵乳白的小花,就是那方丛生出一蓬碧叶,俨然成了一方硕大无比的药匣子,被各种各样的药草塞得满满当当。

在乡亲们的眼里,这些随处可见的草木,就像村里的孩子一样,随便碰到哪一个,都能熟悉地道出名和姓,甚至还能知道谁个好尿床,谁个好打滚放赖。

这些伴着庄稼生长的草木,也谙熟农人的脾性,更乐意为农人解忧。谁家小孩高烧,它们就奉上柴胡、车前草、鱼腥草、紫苏,谁家大人腹泻,它们就捧出葛根、黄芩、黄柏。

早出晚归的乡亲们,和这些草木走得很近。久而久之,他们也无师自通地成为了药师。吃五谷杂粮的他们偶尔也会遇到伤风感冒、头疼脑热、虫叮蚊咬,他们通常不会大惊小怪,也很少去找医生抓药。歇工的间隙,随便从田埂上或沟坝边扯上几株花草,回到家中,或熬或煎,草木的本味與身体的经络一下子搭上了眉眼,彼此相视一笑,便泯灭了冤仇。

在乡人的眼中,不光花草可以入药,枇杷叶、玉米须、生姜、绿豆都是药,就连锅底灰也是药,犁田打耙、栽秧割稻更是药。整日劳作在田地里的人们,全身的骨骼和经络一刻也不闲着,在不断的揉合摩擦拉扯缠绕中渐渐皮实起来,瓷实的身子骨让那些小毛病不敢近身。乡人最怕冬闲,外面寒风刺骨,拢着袖子躲在屋内烤着火,感觉身子骨越烤越冷。渐渐地,有的人撑不住了,只得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起来。每年冬天,整个庄子总会倒下几条能干的汉子。上了年纪的老人说,乡下人这把骨头不能闲,一闲就会闹出毛病来。问其缘由,他们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无数个事实印证了老人们的话语。是啊,村东倒下了一条汉子,村西一条汉子又倒下,那可都是种田的好把式!后来我遇到一位老中医,作为中医世家的第三代传人,他把脉问诊了几十年,只要他的手搭上另一人的手,就能准确地探出脉象的强弱快慢深浅盈亏来。他给我的解释是,农忙之时,人身体上的气流、经络、骨骼都很活泛,沾泥的手脚,连通了地气,庄稼的气息游走于肠胃,草木的味道浸润着鼻腔和咽喉,再加上日光的抚摸、清风的摩挲,整个人与自然便达成了某种合辙押韵的默契,天与人,地与人,自然与人,都在田野之上达到了某种和谐,一旦闲下来,囚身于屋檐下,身心便产生了违和迹象,久而久之,身体里的平衡就被打破,即便是铮铮硬汉也会败下阵来。从中医的角度看,泥土是药,草木是药,阳光、空气是药,劳作也是药,正是这些药,维持着人身心内的某种平衡,才让身体百毒不侵。

早在几千年前,我们的老祖先就谙熟草药之妙。在一草一木的取舍中,将日月精华和天地灵气一一收拢,还原到人的身体里,以求得身心的某种平静。从《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神农草木经》《千金要方》到《本草纲目》,哪一页都散溢着浓浓的草木气息,哪一部都氤氲着丝丝缕缕的中药香。

其实,药草煎熬的过程并不是它们生命的戛然停止,而是它们生命的另一种形式的美丽绽放。多种药草走到一起,在热气腾腾的药罐之中,彼此握手言和,彼此肝胆相照,彼此打气鼓劲,在抵达病体之后,齐心协力打通关节,激活经络,驱赶去陌生的气流,还原身心的平衡。

我很喜欢站在老中医的身旁,看他气定神闲地给人号脉。恍惚中,我感到老中医伸出的手指沾满了节气的气息、泥土的气息、草木的气息,指肚里更绵藏着无数种草芒,一搭到他人的脉上,便能从深浅、盈亏与快慢中感受到他人身体里的万千气象。正是这丝丝缕缕的气息,泄露出身体里紊乱不堪的信号。表里与内在的虚虚实实,最终都逃不过老中医的指肚。一方草药的味道就是老中医请来的援兵。

中医看病其实就是让身体里的虚弱与道旁的草木彼此牵上手。对于药草的脾性和性情烂熟于心的中医来说,关键在于多与少的取舍与搭配。在中医的背后,瞧去,站着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人们,不光孙思邈、李时珍们站在队伍中,还有许多留名或未留名的前人,更有很多甚至连大字也不识一斗的老农。一服服草药,都是拉架劝架的好手,老中医托付它们进入到人的身体里,就是要将闹腾撕扯的双方拉劝开来,就是要让身与心在平衡之后完成一次轻松自如的和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每株药草身上,都有着大自然交下的深沉重托,无论是否被药农采下,它们都心安神定,采下了便是药,就要赴汤蹈火地去平息他人身体里的一场战事,如若未被采下,仍做不起眼的草木,延续着自身的生命,但待有朝一日,再去泽被后人。

细想想,这些生于自然界的草木,哪一株不是我们最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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