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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实而轻盈

2023-03-22杨璐瑶

雨露风 2023年2期
关键词:李娟牧场散文

2003年,李娟的第一部散文集《九篇雪》出版,直到2010年,知晓她的人都不是很多。但随着2010年《阿勒泰角落》、2012年《冬牧场》等集子的推出,她接连获得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鲁迅文学奖等专业奖项,文坛始以热烈的反响面对这支从阿勒泰而来的天然文笔,无论是一般读者,还是专业的批评家都对李娟表现出极大的喜悦。从题材到文笔,她都是吹向当代文学的一缕清风。有评论者认为李娟散文的美难以言说,因为它就是一件自然之物,它的来或去不带有企图留下什么痕迹的执念,人们记着或是忘了都是没有遗憾的事。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思考,在散文泛滥的当下,李娟的文字缘何会有强烈的吸引力和绵延不息的美感?

一、纪实与诗性——真诚的散文品格

李娟的《羊道》曾获在场主义散文奖,《冬牧场》一书是接受人民文学发出的“非虚构写作”的邀请,前往冬窝子体验冬牧生活写成。李娟的散文,无论是写辗转于牧场之间、开小商店的日子,还是《羊道》等写哈萨克人放牧生活,都取材于真实的个人经历。因此,生活在以汉文化为中心的城市的众多读者,才会被书中这种迥异的迁徙生活深深吸引。书中所写擀花毡、烤馕、制作土肥皂等劳动,赛马、婚礼拖依、餐桌上做巴塔等风俗,都充满了浓浓的哈萨克风情,但它们并不是宣传片上一概而论的美好,其中极端的寒冷、劳动的艰辛、匮乏的物资等等,李娟都没有回避。这些散文一方面满足了读者希求了解神秘遥远的哈萨克生活的愿望,一方面又踏实地立足在一日三餐、披星戴月的現实中,是对真实的充分尊重。

诗歌通常被认为是联想式的,作者能在文字的时间中创造丰富的空间,而散文是横向的、历时的,它更多是前后的互相关联,往往与现实主义相关。虽然散文的突出特征是真实性,但并不意味着散文不能借用诗歌的特点,扩展自己的空间意义,实际上,这已是散文创作的常态。如果说,“尾随”现实抒发自己的感受还不足以抵达更深邃更高远的境地,李娟还能“依靠着奇异的联想或哲理性的思辨,常常能够从现实性的日常逻辑之中积聚起一种诗性或智性的势能”。[1]她时而在连续的呈现中转向抒写自我的思索,比如面对被珍视的洗衣粉,她悟到干净与污染的悖论,闪现出超越人类中心思维模式的智慧光彩,将自然万物视为平等的生命:

洗衣粉也是肮脏的东西。我们大量地使用它,又使之大量从衣服上清除,只留得自身的干净与体面,却弄脏了我们之外的事物——水、泥土和植物。我们不顾一切地从世界中抽身而出,无下限地追求着生存的舒适与欢悦。说起来,又似乎没什么不对。[2]311

她一面质疑着人类的自私,但又认识到人追求欢悦的本质,这并非居高临下的批判,而是带有理解的反思,是一种意识到问题但无能为力的迷惘。除了对现实的思考,李娟有时还带领读者暂离踏实的现实感受,如听她睡梦中的呓语:

而我是一个最大的消失处,整个世界在我这里消失,无论我看见了什么,他们都永不复现了。也就是说,我再也说不出来了,我所能说出来的,绝不是我想说的那些。[3]

这是对言语传达有限性的质疑无奈。作者的倾诉或显或隐,将读者带向更为平静、深邃的境地,甚至可能撩拨读者的玄思。然而,仅有思索才可贵吗?如果没有现实的事物做引导与积淀,思索就显得了无依托、枯燥乏味,而汪曾祺的散文,就是在普通的叙事中包蕴着温情的关怀。只不过,年轻的李娟更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倾诉渴望,从而更富于诗性的热情。记录现实与诗性抒怀,从来就不是对立的,李娟找到了既个性鲜明、又融通自如的相处方式,赋予其散文踏实亦绵延的美感。

“当我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时,就渴望成为作家,渴望记述所闻所见的哈萨克世界。它强烈吸引着我,无论过去多少年仍念念不忘,急于诉说。”[4]2这种倾诉的渴望是单纯的,因此她的很多散文,如早前的《阿勒泰的角落》就比《羊道》《冬牧场》有更强烈的个人色彩。并且,写作对李娟而言不是目的,不是终点,而是一场“点滴获知,逐渐释怀”的旅程,[5]直到亲历写作,她才“有些模糊地明白吸引我(她)的是什么”[4]2,而且“难以概括,只能以巨大的文字量细细打捞,使之渐渐水落石出”。[4]2因此,她的写作不只是记录事实,更有获得领悟与成长的意义,一遍遍回忆伴随着反思、叩问、对话,这本身就是一种真诚的写作态度,而这样诞生的文字无疑同样真诚。

二、敏锐而细腻——心怀谦卑的沉浸

李娟最让人难以忘记的,是她感知美好的能力。敏锐的感知、细腻的描写,虽然是再简单不过的词语,但是对她的笔触很妥帖的评价。尤其是写景的文字,足够吸引读者毫不厌烦地一字一句读完,只觉得自己仿佛也身处其中,头顶蓝天、身后草地、四周是绵延的溪水与羊群,恣意地沉浸在天地的阔大与宁静中。她的文字仿佛浑然天成、毫不费力,绝不枯燥、一气呵成。我们可以跟随她的描写将视线一点点移动,去感受一次自然的呼吸、天地的流动:

还有那些深陷在碧绿山坡半腰上的羊道,纤细而深刻,十几条、几十条,甚至上百条并行蜿蜒,顺着山势如音乐般熨贴地起伏扭转,整面山坡鼓荡着巨大而优美的力量。

还有暮归的山路上迎面遇到的一头牛,浑身漆黑,唯有额头正中嵌一块雪白的毛皮,呈完美的心形图案。

还有阴天里雨水初停的时刻,沼泽里的圆形叶片密密地挤生,每一片叶心都珍藏一颗完美精致的水珠,每一颗水珠都刻录了眼前完整的绿色世界。[6]252-253

如果不是热爱这自然世界,就不会感受到羊群经过大地时的力量,如果不是内心静谧,就不会向一颗水珠予以珍惜的目光。她写经过彻骨寒冷后,对吸吮阳光的真切感知,“我能感觉到它们一粒一粒持续进入身体,无孔不入,然后累积起来,坚实地顶在身体中”;[2]427她倾听山羊铃声里的心迹,感到“最具安抚力的召唤”[6]374,甚至看到“一只雪白的山羊独自站在悬崖上”[6]374,都“突然心意深沉,泪水涌动”。[6]374李娟的语言总是这么“出其不意”,这么崭新又这么自然,读到这些充满原野气息的文字,我们那颗沉寂已久的感知美的心恐怕也被唤醒了吧?

对自然生命的感知澄净人心,而她笔下的人类生活则含情脉脉、温柔治愈:

扎克拜妈妈正坐在不远处坡顶上的一层爬山松边,在她头顶上方触手可及之处是一片银子般闪亮的云朵……在她遥望之处,卡西正赶着牛,沿着山坡慢慢往上走来。爷爷还在身边朗诵,我眼看着这些,耳听着这些,觉得能在一分钟之内度过一万年。[6]268

时光静止,显得缓慢悠长,简单的词语浸透了李娟对家人的爱和对当下生活的纯粹满足。即使是老长工装烟粒的塑料瓶子,也在作者诗意的目光中超越此在,显出存在的意味:

它是被精心设计过的,匀称、轻盈而完整,盖子和瓶口的丝扣配合得天衣无缝。天上地下,再没有什么事物能像它那样紧紧地留住装在其中的东西了。[2]91

李娟文笔的灵气自然离不开她生活的土地,迥异于都市生活的荒野给了她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在这里,世界得以抛开对人类的“依附”,以最单纯的姿态伸展,人也可以抛弃外界欲望,更加关注自我、沉浸内心。但这些文字绝对无法简单归因于自然的馈赠,它们更因为“李娟对‘世界的探察和感知有全然不同的路径”。[7]李娟面对放牧生活并不总是从容自信的,她有着难以融入牧民生活的隔膜感和孤独,“大山巨壑,我并非缺少工具,也非时间不够,而是根本就没有入口,彻底没有入口”。[6]254读到李娟和扎克拜妈妈一家其乐融融的生活,我们总觉得他们之间毫无隔阂。然而在李娟心里,她始终是一个过路人,“我不愿因为写了许多此类文字而被贴上‘哈萨克标签。也无力为如此巨大的事物代言……面对这个壮阔纯真的世界,我所能付出的最大敬意只能是与之保持善意的距离”。[4]2-3

与李娟“刻意”保持距离截然不同,这个时代很多人妄图以“打卡”、拍视频等方式匆忙而贪婪地抓住某个事物,据为己有并炫耀不已,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消费。李娟则更清醒,她知道融入可能是一种错觉。发自内心的谦卑与尊重让她对周围的自然和人事都充满好奇并细心聆听,因此她的文字才这么敏锐而细腻、独特又真诚。

三、明亮而忧伤——复杂的情绪滋味

在阅读李娟的文字时,我们时常微笑或大笑,她总可以捕捉到生活中那些美妙而细微的事物,幽默在她的文字中随处可见。她写卡西和朋友们为了漂亮,互相借衣服穿,穿来穿去却把衣服穿回了自己身上;写砸烤馕的锅盖,为了把烤馕砸扁,然后又砸回原样做锅盖。或许李娟一开始就以这种幽默的笔调吸引了我们,因为她把日常生活写得那么有趣,而我们的生活又是那么迫切想得到一些愉快的调剂。但越来越了解她后,我们会更欣赏她在艰辛的生活中品咂幸福的能力。她在写现实中的辛苦与劳累时,也用着从容的笔调,甚至让人意识不到这就是艰辛的生活本身。可是当我们理智地想一想,或是看到书后附上的照片,就会觉得在荒漠是多么孤独,衣服是多么简陋,寒冷是多么难熬……把辛苦的生活过出诗意,根本上取决于内心,无论是李娟还是扎克拜妈妈一家,面对生活的重压如果不乐观坚韧地迎接,还能怎样呢?游牧的本质就是居无定所,毡房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因此就算住在荒远的沙漠,就算冬窝子的物资是那么匮乏,居麻一家还是会把牧产寄往乌伦古河的定居点。[8]转场路上天气变幻莫测,常有风雨霜雪,还得在零下几十度的凌晨出发,然而牧民们却选择穿最美丽的衣服,把最漂亮的毡子披在骆驼上,不怕单薄带来的寒冷,也不怕丛林岩石刮伤了千针万线缝制的衣裳。李娟最初不能理解,她把自己包裹得严实却邋遢,所以当天空放晴、遇到友邻时她就惭愧不安。后来,她悟到牧民们对艰辛生活赋予的尊重:

是的,搬家的确辛苦。但如果只把它当成一次次苦难去挨熬,那这辛苦的生活就更加灰暗悲伤了。就好像越是贫穷的人,越是需要欢乐和热情一样,因此,越是艰难的劳动,越是得热烈地庆祝啊。[9]261

她把在牛粪渣子和土渣子中险象环生的馕写得那么幽默,最后宽慰自己,静静欣赏着卡西擦馕的动作,“她再用抹布将其上上下下擦得油光发亮。最后拿进毡房,端端正正地靠着红色的房架子立放——多么完美的食物啊,完美得像十五的月亮一样”。[9]68荒野中本来就食物匮乏,一点出炉的香气就足以牵动所有的神經。是长期艰苦的生活让牧民和李娟学会了忍耐,把目光转向温暖的地方,这原不是什么大智大勇,只是顺应环境,磨砺了心志,与我们虽普通平庸但不倦地寻求出路的一生是多么相似,或许因为如此,李娟文字里的勇敢就能缓缓渗透到我们对生活的态度里。

如果说明亮的书写抚慰人心,那么忧伤的文字就能带领读者潜入内心深处,与自己对话,安静地思考。李娟为传统事物在一次次的出入中“些许流失和轻微的替换”感到难过,又为这种希望挽留的愿望感到迷惘和空洞,“记在心里的,刚刚记住就立刻涣散。默念着的,念着念着就如嚼蜡般毫无意义”。[6]255-256纵使扎克拜妈妈喜爱小邻居索勒,他们依旧要取它的油和皮毛,李娟为人的欲望和掠夺感到忧虑,“我真怕有一天,什么也不能安慰我们了”。[2]323还有的时候,她涉水走过森林,独自站在山顶,感到人实在是在天地间渺茫的一粒。这些内心的思索虽然忧伤,却开启一个更为澄澈与宁静的所在,为她的文字增添一缕厚味。明亮与忧伤如影随形,这本就是生活的真相。

四、结语

充实而轻盈,应是对李娟散文美感恰当的描述。充实在于她呈现了真实而生动的哈萨克游牧生活,在于她文字中蕴含的真诚关注与思考,在于那份踏实而治愈的温情。轻盈则更有挥之不去、难以言说的美的质地,在于她浑然天成、舒畅自如的笔触,在于她笔下自由舒展的自然与生命,在于矗立于天地间每一份渺远的感悟。每一个由衷喜爱她的读者都感到庆幸,现实而平庸的个体都得以在阿勒泰的土地上栖息。

作者简介:杨璐瑶(1998—),女,汉族,四川资阳人,西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注释:

〔1〕路杨.寓“独语”于“闲话”——李娟散文片论[J].山东文学,2018(09):113-116.

〔2〕李娟.前山夏牧场[M]//羊道.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3〕李娟.阿勒泰的角落[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74.

〔4〕李娟.羊道[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写在前面.

〔5〕李娟.羊道[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自序.

〔6〕李娟.深山夏牧场[M]//羊道.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7〕龚自强.回到世界与人的基本——李娟散文论[J].艺术评论,2016(7):48-52.

〔8〕李娟.冬牧场[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

〔9〕李娟.春牧场[M]//羊道.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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