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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妨减之

2023-03-07梁晓声

海峡姐妹 2023年1期
关键词:节目单所欲仕途

文/梁晓声

01

某日,几位青年朋友在我家里,话题数变之后,热烈地讨论起了人生。依他们想来,所谓积极的人生肯定应该是这样的——使人生成为不断“增容”的过程,才算是与时俱进的,不至于虚度的。

我听了就笑。他们问:“您笑是什么意思呢?不同意我们的看法吗?”我说:“请把你们那不断地‘增容’式的人生,更明白地解释给我听来。”便有一人掏出手机放在桌上,指着说:“好比人生是这手机,当然功能越多越高级。功能少,无疑是过时货,必遭淘汰。手机必须不断更新换代,人生亦当如此。”

我说:“人是有主观能动性的,而手机没有。一部手机,其功能多也罢,少也罢,都是由别人设定了的,自己完全做不了自己的主。所以你举的例子并不十分恰当啊!”

“你们都知道的,我不用手机,也不上网。但若哪一天想用手机了,也想上网了,那么我可能会买小灵通和最低档的电脑。因为只要能通话,可以打出字来,其功能对我就足够了。所以我认为,减法的人生,未必不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总而言之一句话,使自己的人生来一次删繁就简……”

我的话还没说完,皆大摇其头曰:“反对,反对!”“如此简化,人生还有什么意思?”“面对丰富多彩、机遇频频的人生,力求简单的人生态度,纯粹是你们中老年人无奈的活法!”

我说:“我年轻时,所持的也是减法的人生态度。何况,你们现在虽然正年轻着,但几乎一眨眼也就会成为中老年人的。某些人之所以抱怨人生之疲惫,正是因为自己头脑里关于人生的‘容量’太大太混杂了,结果连最适合自己的那一种人生的方式也迷失了。”

02

大家皆黯然,未领会我的话。我只得又说:“不举例了。世界上还没有人能想出一个绝妙的例子将人生比喻得百分之百恰当。我现身说法吧。我从复旦大学毕业时,27岁,正是你们现在这种年龄。我自己带着档案到文化部去报到时,接待我的人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可以选择留在部里的,但我选择了电影制片厂。别人当时说我傻,认为一名大学毕业生留在部级单位里,将来的人生才更有出息,可以科长、处长、局长地一路在仕途上‘进步’着!但我清楚我的心性太不适合所谓的机关工作,所以我断然地从我的头脑中删除了仕途人生的一切‘信息’。

“又比如我在40岁左右时,结识过一位干部子弟。他可不是一般的干部子弟,只要我愿意,他足以改变我的人生。他又何止一次地对我说,趁早别写作了,我看你整天伏案写作太辛苦了!当官吧!先从局级当起怎么样?正局!我替你选择一个轻松的没什么压力的职位,你认真考虑考虑。我说,多谢抬爱,我也无须考虑。仕途人生根本不适合我这个人,所以你千万别替我费心。费心也是白费心。”

何以我回答得那么干脆?因为我早就考虑过了呀,早就将仕途人生从我的人生“节目单”上删除掉了呀!以后他再劝我时,我的头脑干脆“死机”了。

03

大约在我45岁那一年,陪谌容、李国文、叶楠等同行之忘年交回哈尔滨参加冰雪节开幕式。那一年有几十位台湾商界人士去了哈尔滨。在市里举行的欢迎宴会上,台湾商界人士对我们几位作家亲爱有加,时时表达真诚敬意。过后,其中数人,先后找我与谌容大姐“个别谈话”——恳请我和谌容大姐做他们在大陆发展商业的全权代理人。

“投资什么?投资多少?你们来对市场进行考察,你们来提议。一个亿?两个亿?或者更多?你们只管直说!别有顾虑,我们拿得起的。酬金方式也由你们来定。年薪?股份?年薪加股份?你们要什么车,配什么车……”话都说到这儿了,不由人不动心,也不由人不感动。

我曾问过谌容大姐:“你怎么想的呢?”谌容大姐说:“还能怎么想,咱们哪里是能干那等大事的人呢?”她反问我怎么想的。我说:“我得认真考虑考虑。”她说:“你还年轻,尝试另一种人生为时未晚,不要受我的影响。”

我便又去问李国文老师的看法。他沉吟片刻,答道:“我也不能替你拿主意。但依我想来,所谓人生,那就是无怨无悔地去做相对而言自己比较能做好的事情。”

那一夜,我失眠。年薪,我所欲也;股份,我所欲也;宝马或奔驰轿车,我所欲也。然商业风云,我所不谙也;管理才干,我所不具也;公关能力,我之弱项也;盈亏之压力,我所不堪承受也;每事手续多多,我所必烦也。那一切的一切,怎么会是我“比较能做好的事情”呢?我比较能做好的事情,相对而言,除了文学,还是文学啊!

翌日,真情告白,实话实说。返京不久,谌容大姐打来电话,说:“晓声,台湾的那几位朋友,赶到北京动员来啦!”我说:“我也才送走几位啊。”她又说那一句话:“咱们哪是能干那等大事的人呢?”我说:“台湾的伯乐们走眼了,但咱们也惭愧了一把啊!”便都在电话里笑出了声。

04

有闻知此事的人,包括朋友,替我深感遗憾,说:“晓声,你也把自己的人生搞得太消极、太狭窄了啊!人生大舞台,什么事,都无妨试试的啊!”

我想,其实有些事不试也可以知道自己的斤两。比如潘石屹,在房地产业无疑是佼佼者。在电影中演一个角色玩玩,亦人生一大趣事。但若改行做演员,恐怕是成不了气候的。做导演、作家,想必也很吃力。

而我若哪一天心血来潮,逮着一个仿佛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就不撒手,也不看清那机会落在自己头上的偶然性、不掂量自己与那机会之间的相克因素,于是一头往房地产业钻去的话,那结果八成是会令自己也令别人后悔晚矣的。

说到导演,也多次有投资人来动员我改行当导演的。他们认为观众一定会觉得新奇,于是有了炒作一通的那个点,会容易发行一些。

我想,导一般的小片子,比如电影频道播放的那类电视电影,我肯定是力能胜任的。六百万元投资以下的电影,鼓鼓勇气也敢签约的(只敢一两次而已)。倘言大片,那么开机不久,我也许就死在现场了。

我曾说过,当导演第一要有好身体,这是一切前提的前提。爬格子虽然也是耗费心血之事,劳苦人生,但比起当导演,两种累法。前一种累法我早已适应,后一种累法对我而言,是要命的累法……

05

年轻的客人们听了我的现身说法,一个个陷入沉思。我最后说:“其实上苍赋予每一个人的人生能动力是极其有限的,故人生‘节目单’的容量也肯定是有限的,无限地扩张它是很不理智的人生观。

“通常我们很难确定自己究竟能胜任多少种事情,在年轻时尤其如此。因为那时,人生的能动力还没被彻底调动起来,它还是一个未知数。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连自己不能胜任哪些事情也没个结论。

“在座的哪一位能打破一项世界体育纪录呢?我们都不能。哪一位能成为乔丹第二或姚明第二呢?也都不能。歌唱家呢?还不能。那么,将诸如此类的,虽特别令人向往但与我们的具体条件相距甚远的人生方式,统统从我们的头脑中删除掉吧!”

一种人生的真相是——无论世界上的行业丰富到何种程度,机遇又多到何种程度,我们每一个人比较能做好的事情,永远也就那么几种而已。有时,仅仅一种而已。

所以,即使年轻着,也须善于领悟减法人生的真谛:将那些干扰我们心思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从我们人生的“节目单”上减去、减去、再减去,使我们比较能做好的事情凸显 出来。

所谓人生的价值,只不过是要认认真真、无怨无悔地去做最适合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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