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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麦记忆

2023-03-06段猷远

飞天 2023年1期
关键词:割麦麦粒镰刀

▶段猷远

有人说,年龄越大就越容易怀旧,沉寂的心灵会随着记忆之舟不断起伏、持续滑翔,对我而言就是这样。这几年但凡闲暇时间,就特别爱去农村转悠,看看乡里起伏的山,看看乡间流淌的水,看看满山遍野生长的植物,氤氲的心情马上就会舒畅起来,充分印证这个论断是有一定说服力的。

在我的怀旧词典中,关于割麦的记忆尤为刻骨铭心。在长达一个月的割麦过程中,人人都会脱上一层皮,只有把一袋袋饱满黄亮的麦粒变现成一叠叠钞票的时候,乡亲们黝黑的脸上才会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一刻也是农人最开心的时刻,尽管这样的收入并不可观。

今年仲夏时节,我从甘州到山丹往返回家的路上,像往常一样,又看到一辆又一辆高大雄武的收割机从国道312 辅线呼啸而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割麦的一桩桩、一幕幕一一浮现,恍如昨日。人的情感有时真的很奇妙,连这个阶段的阅读也是跟这个季节相关的内容,比如邵振国的短篇小说《麦客》、贾梦玮的《乡村的表情》等等。

位于古丝绸之路的张掖,早在西汉时期就是有名的河西四郡之一。据史料记载,明代洪武二十五年由甘肃都督宋晟始建的张掖东仓廒房是目前国内保存时间最长、最完整,还能继续使用的古代大型仓廪之一。明嘉靖年间时有耕地150 万亩,人丁增多,沃土连片,成为自唐以来又一个屯田盛世,遂有“金张掖”之称,时至今日仍是国家重要的商品粮基地和西菜东运基地。但沃野千里主要指我国第二大内流区域黑河流域滋养的甘州、临泽、高台等地,我的家乡山丹则是全省典型的干旱缺水县。

记忆中的麦熟大约是从每年的七月中下旬,即二十四节气中的大暑左右开始。从毗邻甘州的东乐,再到县城驻地清泉,沿祁连山雪线一路向南,位奇、陈户,再到李桥、霍城、大马营,靠近永昌县的老军的时间大致和陈户差不多,到九月份,全县的百万亩小麦主产区的小麦基本就收割完了。

过去种植结构比较单一,马铃薯、油料等特色作物比较少,枸杞、黄芪、板蓝根等中药材种植基本没有,种的是清一色的小麦和大麦,沿山冷凉区域有一部分胡麻、油菜。

我的家乡侯山村在县城西南约25 公里处,是个普通的小山沟,隶属位奇镇,再早叫魏机堡。家乡的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世世代代都以务农为生,水一直是他们的命根子,从六十公里开外的祁连山后梢沟引水,经过漫长的红岩坝土渠,一半就渗漏蒸发掉了,村上的有效耕地最多能浇上一个苗水,才能刚刚漫过地皮,山旱地则完全交给老天爷了。

镰刀是小麦宿命的终结者,割麦开始了,每家每户都取下挂在屋檐下的镰刀,男人们蹲在当院里,在脸盆里撩起一捧水,在青石上磨起镰刀来。

大伯是个铁匠,他家里这段时间是最忙的,一天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在熊熊燃烧的炉火中,往往有古铜色的四只赤膊,一双抡起铁锤,一双扶稳烧红的铁片,一阵子,待听“嗞啦”一声,一股子青烟呛入鼻喉,再一上一下锻打,再淬火,一把锋利的镰刀就有了基本模样。不仅是镰刀,架子车配套的马鞍子、脖子套圈、拴马铁桩、马掌、车辕等都要在这个时期集中修补,有些缺损的农具需要到八公里外的集镇上补给购置。

到了开镰的这一日,东方开始发白,趁着地气尚未褪去,一家人早早起来,父亲把我家可爱的红骡子从棚里牵出来,看起来它还有点睡意惺忪,把它套在架子车后,它立即进入了状态,冲着我们直叫。母亲和我们兄妹几个则分头准备割麦用具和干粮,不一会工夫,父亲舞动着鞭子,吆喝着骡车,拉着我们向田地里进发了,车子吱呀的响声、田野里弥漫的麦香、车轱辘扬起的尘土久久飘浮在乡间的小道上,这画面让我沉醉、温馨,刻印在我脑海深处至今都无法去除。

山里温差大,刚去到地里还有点冷,一阵山风吹来,凉飕飕的。开始收割了,父亲、母亲和兄长把一年的收获和口粮,一镰一镰割倒。父亲割一阵子擦一把汗,舒展一下直不起的腰身,看一眼离地头近了,站起来点燃一根烟,继续埋头挥舞。母亲和兄长是“嚓、嚓、嚓……”只听镰响,不见挪步,几镰就是一捆,镰头并脚尖一抱,刷地撂在一边,割下的地也最干净,茬儿短,穗儿齐。我那时年龄尚小,主要任务就是打葽子,“围葽”打得咋样,不在花而在结实,刚开始不会打,一提就散脱了,后来会了,把一堆堆散放的麦子捆成粗壮矮实的麦捆子。妹妹的任务是拾麦穗,把割麦遗落的麦穗全部捡拾得干干净净。

不一会儿,太阳就升起来了,干热的风送来麦子成熟的气息,就像大热天睡在晒了一天的棉袄里,汗珠子蚯蚓般钻进我们的脖颈里、腋窝里,滴在刚刚收割过的麦茬上。

终于等到了晌午,母亲取来了馒头和水壶,那白花花的大馍馍此刻显得格外的醇香,“汩汩汩……”茶壶嘴儿吐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像是这山谷里的鸟儿叫。

在整个收割季,地块远的中午就不回来,晌午割麦,太阳正毒,但麦秆不伤镰,割得快。我们孩子,哪受得了这个罪,几个人把架子车倒立起来,或者把车辕横担在地埂上,下面铺上帆布,钻到里面呼呼睡起大觉来,学着大人打着鼾儿。大人们晌午稍微休息一会儿继续干。落日的余辉从西边的山岭射过来,把一溜一溜的麦茬染成金黄色,农人们拖着疲惫的身影才收工回家。

侯山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没有开展平田整地,地块都比较小,比较零碎,而且地块与地块之间落差大。我家麻花沟的地,五小块才一亩多,收割拉运难度比较大。

割完的麦子捆成麦捆,四个麦捆,麦穗对麦穗,一般是四层,码成一个麦堆的形状,上面再压上一个或三个麦捆,就形成一个小麦堆,放在地里捂一捂,农村的老人管这个叫“发汗”,碾出的粮食硬,出粉率高。

那时候也有从永昌、甘州碱滩一带过来的麦客,依稀记得1991年每亩地人工费是16 元钱,但是只有地多的人家或者家里有老人病人这样的特殊情况才会雇用麦客,道理很简单,因为乡亲们没有其他经济来源,一年的庄稼收入非常微薄,自己收割就等于节省成本。

约莫半个月时间,大片大片的麦田基本收割完了,进入到拉运阶段,拉运主要靠牲畜和架子车。可怜了我家的红骡子,那段时间真是辛苦它了,从一处地块到另一处地块,把麦子一车一车拉运到麦场上,它身上乌黑发亮的鬃毛被木架板、鞍子、辔头勒得一道青,一道白,好几处皮毛都被磨光了,露出了猩红猩红的肉,我看着心疼极了。

每天拉运完麦田我都会牵着它到地埂上吃草,再到村东头的涝池里饮水,直到它吃饱喝足,才牵着它回到棚里。看到它悠然地甩着尾巴,甩打着叮咬它的小蚊虫,我的心里也像吃了蜜一样甜。

麦场是村上重要的公共场所,每一个社至少有一处。小麦拉运到麦场要堆砌成各种形状的麦垛。老人们管这个叫第二次“发汗”,碾出的粮食更有筋道。

等再过上几日,就开始要打场了。打场是给小麦脱粒的重要环节,把麦垛上的麦捆子全部用木杈挑下来,摊在麦场上晒干,父亲套上我们家的红骡子,再借上邻居家的牲口,拿上皮鞭,一圈一圈均匀地碾压。若遇天气陡变,每家不分老幼,齐心合力“抢场”,让还没打碾下来的麦子免遭雨水的浸泡。

打场看起来简单,其实也是件技术活,要“一磙一磙”撵着轧,从中间向周边旋着轧,做到不留死角。碾压几遍就要翻场,翻场是把轧过的麦草,用木杈沿着一边统一往一个方向翻过去,一定要翻透,翻到底。接着继续碾压和翻场,就这样需要经过几次翻场才能把麦穗上的麦粒碾压干净。

然后就要起场了。起场是用木杈将碾压过的麦草中的麦粒抖挑干净,清理在一旁,再用木锨和木榔头将场上的麦糠和麦粒混合物集中堆聚到一起,等着扬场了。

扬场更是件技术活,一般会在凌晨四五更进行,因为这会儿山风风力最大。碰上大场,家里面还会请左邻右舍和更有经验的老农来帮忙,会扬场的一条线,不会扬场的一大片,扬场不但要把握好风向、风速,还要掌握好木锨的角度。

父亲在扬场上也算是个好把式,木锨在空中抛出一条弧线,靠抛力、巧劲、风力和惯性,麦粒在空中就会与混在一起的尘土和麦糠等杂物自然分离。家境好的人家下面往往铺上帆布,母亲手执扫帚轻轻扫去落在麦粒上的杂物,这样干净的小麦就可以晾晒装袋了。

记得小时候打场,很多人都围在场上,从摊场、翻场、扬场,一直到最后的颗粒归仓,虽然很苦很累,但大家说说笑笑,那种快乐的滋味是今天的孩子们无法想象和体会的。

记得有一次,在大路沟我家的地里割麦子,我刚刚学会拿镰刀,父亲、母亲在前面“嚓、嚓、嚓”猛割,我在后面打“老鼠洞”,一个早上竟然也割出了一幅中国地图的边界线。正当我汗流浃背的时候,看到父母亲在那里休息,兄长说叫了我几次,可能是没听到,我一下子感觉委屈极了,一个人躲在麦堆下看小人书,任凭他们怎么叫,我就是赌气不过去。现在想想,真是滑稽幼稚,正应了那句“少年不知父母恩,懂时已是人父母”。

还有一次,应该是1989 年,我们在翻山沟割豆子,这是一块两山之间的天然盆地,没有一丝风,晌午的天出奇地热,母亲的镰刀还是那样快速锋利,一会儿就卷出了十几个豆秧卷。父亲一会儿去拴骡子,一会儿去喝茶,还是习惯地唱着他的小曲儿。突然,母亲在轻声地叫我们哥俩,原来母亲的镰刀下面趴着一只小灰兔,看起来刚刚睡醒,都不知道危险就在眼前。说时迟,那时快,我们赤手去抓,谁知这个小精灵“嗖”地一下蹦出去了,我们撒腿就追,跳过了沟,爬上了坡,兴许是这个小冤家和我们有缘,我们竟然把它捉住了。

回到家里,我们给它在后院砌了一个新屋,每天都给它割来新鲜的苜蓿和野草,刚开始它怕生,看到我们时它不吃,我们离开才偷偷地吃,后来和它“黏”熟了,它也慢慢不怕生了,再后来,我们直接把它放养到院子里,完全开禁,它竟然不往外跑了。开校的日子慢慢逼近,庄稼收割完给它觅食也困难了,父亲开玩笑说,干脆把他杀掉吃了,我们兄弟俩坚决不同意。新一年开学我去邻村芦堡读初中,它失踪了,为此我们都难过了好一阵子,就好像失去了亲人一样痛苦。

我家有20 多亩地,记得1993 年那年大丰收,我们家收了60 多袋麦子、10 袋豆子、10 多袋胡麻,等到8 月底,把口粮、来年的种子和农业税留下,其余的都卖了,留下兄长和我开学第一学期的学费,就所剩无几了。第二年开春,父亲被迫去了敦煌石棉矿打工,妹妹也辍学了,虽是丰收之年,却又是这样的苦涩和无奈……

隔着远年的时空,曾经那把历经炉火锻打的镰刀,让历史和现实有了彼此对视的机缘。

现如今的农村早已进入了机械化的年代,我们家使用过的那些农具大都遗失了,也许已经在某个废弃的角落中静悄悄地生锈和腐烂,但我永远忘不掉它们身上被磨光了的那一个个圆圆的节子,犹如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闪烁在我的回忆中,为我未来的日子注入了一缕缕平静、温和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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