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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酒店(短篇小说)

2023-03-06罗淑欣

作品 2023年1期
关键词:牛腩

罗淑欣

他推门进来,左手拎透明塑胶袋,橙绿相间的便利店商标。“吃的要吗?”他乐此不疲嚼鱿鱼丝,又掏出大碗鱼蛋,竹签对准插入,混合甜辣酱,再咬下。

“有时候,会觉得,不太想这样下去。”

“慢慢来啊。”他开了瓶汽水,咕噜咕噜地喝。

某种程度上,你认可他的“慢慢来”原则,这或者是你和他于工作日夜晚定期见面的原因。他还不算大男子主义,会把饼干拆开放在你枕头边,芝士味,硬壳家庭装。当然了,你们还没有家。

“没有小袋的吗?”你买东西总是计算保质期以及考虑满两件打八折的优惠。

“只有这个了。”他说。

你们通常在礼拜四见面,恰好这是个平安夜,主管知道你想按时下班,六点之后不再抬眼看你。进电梯前,你绕进洗手间。马桶盖放下,你要坐够五分钟。手机塞口袋,不再留意弹出的信息。很静。该下班的赶忙走了,加班的顾不得来。很静。

从大厦出来,他候在星巴克门口,盯马路旁唱歌的夫妻。女人坐带来的塑料板凳,眼球朝上眼皮,两手握紧话筒,看不见路过的人。木厂机器压断她丈夫的左手,八岁女儿在等他们回乡。你下班总要瞟几眼,背熟他们的故事。礼拜四,女人唱起二十世纪的流行情歌,嗓音嘹亮,带南方人口音。

他看见你了,仍旧是不说什么,转头向人更多的方向走去。他还是牵你的手,如果这礼拜你们吵过些还没吵够的架,他会搂着你,甚至在街上拥抱你。走着走着,你就原谅他了。

见面规律后,你发现预订酒店最划算的时间是礼拜一。

能拿到假期吗?礼拜一晚上,你发信息问他。

可以啊,他回复。是你预期的答案,一字不差。

你订下礼拜四最便宜的大床房,8810,系统提示说:只有小窗,离电梯最远。

订好房间了,睡前你告诉他。这晚你们没有通电话。从他回消息的速度,你猜他在和朋友聚餐,多半喝了酒。

谢谢,他答复得很快。不然下礼拜住回有落地窗的那间,他又补充。

一整面的落地窗,8823房,你们第一次入住的那间。那时你还在读书,不用看主管脸色趁早下班,他和你的距离是四个公交车站。你们上午便见面,阳光强烈,选中这间江边最实惠的酒店。大床房还没收拾好,免费给你们升级其他房间可以吗?前台小姐看他们百无聊赖吹了半小时冷气后这样说。

他进房间便将空调调至16摄氏度,又拉上窗帘,剩下墙边缝隙未遮掩。你们把鞋子踹掉,重重躺倒在软得过分的酒店大床上,有时闭眼,有时看看天花板上的烟雾警报器,思考里面是否真的有偷窥住客的微型摄像头。光渗进来,爬上电视机,蔓延至你的手臂。你观察阳光的动静,一个下昼间移动到他的大腿。你们睡着,再醒来,路灯亮起。窗帘在夜里被拉开,对面是未经改造的平房,6层的老太太在发呆,楼房背后才是江水,灯光绵绵。后来你们没再遇到免费升级房间的机会。

下次再看看吧,你回答。那晚你睡得不那么好,可能是没等到他类如“好喔”“晚安”的答复,可能是你想不出来明天上班该穿哪件开衫搭配棕褐色的裤子,可能是突然回忆起你曾经在这样的夜里不懂停歇地打给他,直到将通话铃声换成古典乐才入睡。

你们习惯进酒店前吃晚饭。传统牛腩店,你认为不够浪漫。意面甜点配幽暗灯光,不是你憧憬的氛围。油脂和价格一样丰满的日本菜,每次节日都是这个花样。

“今晚想吃什么?”你问。

“看你吧,这附近还是你熟。”

你自然熟悉这里,工作日早晨,你和西装革履的、背双肩包眼镜片很厚的、高跟鞋被人踩脏的男男女女们一起挤出地铁的人潮,再分别从大同小异的出口挤入大同小异的另一群人潮之中。夏天你喜欢文记早餐铺的肠粉配豆浆,冬天你开始走进便利商店吹暖气顺带打包热美式和黄油吐司的优惠套餐。午饭时间,你常点手撕鸡或要排长队的玉米鲜肉饺,你和同事端着蔬菜少得可怜的快餐抢不可多得的位置,吃的时候偶尔聊天,聊工作进度、未来目标、平安夜计划等,午餐结束便什么也不记得。你不会带他吃这些。

你们开始不清不楚,可脚步依旧不停。你自然看过网上的推荐餐厅,甚至对它们如数家珍,但你总是期待可遇不可求,就好像前台小姐给你们升级的落地窗大床房,8823。

牛腩煲煮开前,你们各喝了一小杯热清酒。我包里有给你的平安夜礼物,他说。店里满是牛腩煲的雾气,你打开他的黑色双肩包,是包装已经拆过的玩偶手办,你拿出来放在清酒壶旁,看着它胖乎乎的圆润身体。它云朵形状的刘海,逗号般的蓝色眼眸,鼻子又是绿色三角锥,双手贴近身体两侧,乖巧的样子。你喜欢它脸颊两侧的雀斑,每边五颗,不多不少。

“比想象中可爱。”你拍下玩偶在清酒壶旁站立的样子。

他又从包里递来一封信,信封是少见的紫色。“回去再看。”他说。

“谢谢。”你说。

他写过的信,你都放进行李箱的暗袋内。里面还有五张蓝底一寸相片(你去年夏天刚进公司短发的样子)、一些忘了什么时候收到也不知何时会寄出去的明信片(印着异国风味的老房子)、大学时翘课看演出的门票(价值480元),以及他写来的颜色各异的信封信纸。他总是用黑色马克笔在信的背面画上爱心,歪歪扭扭。

隔壁桌的男人开始抽烟,烟味夹杂沸腾的牛腩煲蒸汽,你们很快将清酒喝尽。另一侧的夫妻刚入座,观察你们点的菜色与他们的想象有无差异。他吃饭的时候话变得多一些,谈论吃过的牛腩、牛肉、日本寿司以及越来越多的食物。你发现牛腩不仅不浪漫,味道亦平庸,或许选一间灯光庸俗、只提供刀叉和良莠不齐的葡萄酒的餐厅才是平安夜安全选项。

买单后,他在店门口的邮筒边抽烟。你闻够了店里的烟味,便站得离他有些远。你恰好看见几条马路外的公司大厦,二十年前曾是这座城市的地标建筑,有穿旗袍的电梯小姐。仍有零星灯光,你猜测主管是否在贴满韩国男演员照片的工位上加班,是否点了熟悉的白切鸭饭当晚餐,或者,主管也有约会,主管一定会选择灯光庸俗的欧式西餐。

他踩灭烟头,灰色帆布鞋看起来又脏了些。

“现在回酒店吧。”他说。

“想去走走。”你说。

去走走,要去一个别的礼拜四都不会散步的地方走走,你早已打算好的。可以是同事午饭时和你提起的老旧别墅区,可以是你们最厌恶的再庸俗不过的酒吧街,可以是遥远的海边、陌生的小区公园和卖旧货的夜市。你想在这样一个冬天,一个平安夜的礼拜四,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夜晚对他说,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就像你与你的朋友们讲述的那样。

你们如常在礼拜四晚见面,这恰好是个平安夜。她总要加一会班,你们的距离是一条地铁线的两端。E出口,跟随人流转右,你走她去上班的路,经过四家全天营业的早餐店,她说文记早餐铺的肠粉是她的最爱,还有收银的老板娘总是过度热情,嗓音却格外好听。再过两次马路,马路短,路人和车都草率。第一位行人决定闯红灯,后面的便一起。车也不着急,不会鸣笛。马路对面是糯米糍摊,吆喝声从扬声器外放。

到哪了?她传来信息。

快到了,星巴克门口见,你开始回忆这礼拜有无惹恼她却还未解释清楚的地方。

她穿了一件你没见过的黑白条纹毛衣,宽松,甚至有点肥大,可很适合她。她是什么时候买的,也没有和你提过。刚在一起的时候,你挑过一件背部镂空的白裙子给她,她看了却有些生气。“你喜欢我这样穿吗?”她不开心时又要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想吃什么?”询问你的时候,她已经打开给餐厅排名打分的手机软件,设置她规划中的距离和价格,再将一条又一条食客评价滑上去。

“你看着来,我都可以。”你只希望避开过节的仪式感,厌恶像这条街上的男男女女一样订间拍照好看的餐厅,喝店家卖不动的红葡萄酒,交换华而不实的礼物(你承认自己买不起但至少要毫无愧疚地报以鄙视)。

“那先走走吧。”她热爱散步,散步让你想到你更年轻的时候,这时候你发现她还很年轻。而你真的会和她这样下去吗?你总是躲不开这个突然的问题。

餐厅几乎满座,桌桌摆牛腩煲,热气和人声交杂。她坐进靠墙一面,你将新买的双肩包放在她旁边,发觉她也没问起双肩包是什么时候买的,尽管这不重要。你想起礼物,也不确定是否算礼物,礼拜一晚上你和朋友吃完烤肉,商场里人们排队买的玩偶手办。出发前你又去家附近买来紫色信封,回忆这段时间和她的一些开心和不开心,写着写着,你觉得自己的字太糟,还有怎么也画不好的爱心,歪歪扭扭。

有东西送给你,在我包里。趁牛腩煲还没煮开,你对她说。

你想起她写给你的信,好像只有一封,在你过生日的时候。她的字当然好看,不算秀气,有一些潇洒在。在蛋糕店顺便写的,有点潦草,递给你的时候她这样说。于是你开始练习写信。

她时不时看邻桌夫妇中的男人,他穿运动鞋,背硬邦邦的电脑包。她是在打量吗?还是觉得这餐太无趣,还是另一桌抽烟的男人声音刺耳?你从不在店里抽烟。在她谈论起上司默认她礼拜四能准点下班时,你突然念起便利商店的咖喱鱼蛋。你吃下最后一口米饭,牛腩、花椒、蚝油都进了胃,暖得灼人。

你不习惯搭地铁,只有在找她的时候才这么做。你喜欢一切更私密,老实说,你常常害怕别人的目光。她牵起你的手,尽管你们都站得很稳。

“去哪儿?”你问。

“去看个老别墅。”你无法确定她是一时兴起还是要特意去做些什么。你们相约在礼拜四的夜晚,维持爱情,维持朋友口中牢靠且应该用心的关系。她负责订酒店,你负责搭地铁来。你们吃晚餐、散步、做爱,偶尔交换礼物,偶尔同时失眠看电影。你想起她给你写的信上说:我们没有未来,我们的现在就是未来。

平安夜的地铁车厢像是在过年,穿连衣裙的女人,戴红帽子的女人,穿西装的男人。你庆幸她总是极朴素,全身不超过三种颜色,化不浓的妆。她开始上班的半年里,你多少有点紧张,她会不会遇到比你更好些的男人——比你更年轻一点,比你更有钱,比你体贴?你小心翼翼捏紧她的手,她也捏紧你的。你们看向地铁窗户,隧道呼啸而过,影子晃晃悠悠。

橘黄色路灯,大丛的树,散步人群,和你想象的情形别无二致。靠路边走,能看清别墅的老。阳台上没有皱巴巴的衣裤,大门信箱贴满房屋中介的电话号码,几间改造为私人会所的洋楼,三四条大黑狗在门背后,鲜少出声。

“没什么人。”你期待得不多,在没什么人的老别墅区和他走走便好,你想找回一种感觉,一种看清自己也看清他的感觉。这像是分手的仪式,你有惊讶于自己似乎真的决心分手,尽管说不出任何明确的理由。

“很多猫喔,这里。”你想起一个家中养了三只猫的男人邀你去他家里看看。你拒绝了,说自己很喜欢猫,可惜对猫毛过敏。你擅长说这一类的谎话,让他人舒服,却毫无必要。

路灯将别墅的皱纹投影至地面的石砖上。你们是秋游的男女,认真跟随导览板了解这片苍老也昂贵的旧别墅区。它何时动工、何时建成、何时换上了一个新名字,你避免自己故作深情,却没由来地想脱去平底鞋走完这段路。你们在哪里认识、什么时候在一起、为什么开始这样规律地见面(你甚至不想称之为约会)。你其实想去男人家里看猫,可嫌麻烦,你想像这栋老别墅静静杵在这里。

“车底有只黑色的小猫,好瘦。”他说。

这是一辆灰蓝色七座车,还算新,是那种抽雪茄、喝威士忌、总穿工装裤的男同事们爱开的车。你想起隔壁部门的Isabel又开了一辆新车来上班,她和身边同事讨论汽车名字时声音响亮,将那些花哨的名头讲得那样堂而皇之。他调亮手机屏幕,走近汽车后门,弯低身子,像要学习猫钻进车底。你看不见他了,他似乎趴在地上,融入夜里,失去声响。

真的要说吗,在今夜你们共处之中最安静的时刻?你对自己说。

他会怎么回答?他会怀疑你爱上别人吗?不会。他会觉得你嫌他不够有钱,或者,他会庆幸你主动提出来。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明明这是你不可多得的关系平衡的恋爱,你也不经常想起他了,你惊叹于自己拥有这样的能力。

你的朋友总是支持你的决定。就是不想再见面了,永远也不想,你这样对朋友说。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你对朋友说。当然好啊,你的感觉总是没错的,朋友回应的时候给你倒了杯热红酒。今晚应该喝热红酒吧,喝热红酒和他说出一些不明所以的话。

你听见他在叫你了。有时他会叫你“宝贝”,很熟练的叫法,你觉得熟练到有点不值当,可是很好听。

你们坐在路边,左侧是蓝底白字路牌。

“还是没拍到。”他的侧脸闪烁不清。

“没关系。”

“它好像跑了,你有看见吗?”

“没看到,可能是往另一个方向。”

他站起身,从裤袋里拿出烟,又坐下。你说想看他拍了些什么,是车子的湖蓝色外壳吗,是轮胎纹路吗,中间会不会有双猫的眼睛?

“我都删掉了,一堆黑乎乎的。”

“嗯。你有想过养猫吗?”

“当然有啊,想养只Vincent家那样的银渐层。”Vincent是和他一起开酒吧的合伙人。你对银渐层毫无感觉,毛太长太多,价格昂贵,眼神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我喜欢英短,美短也可以。”你说。

“很肥的那种?”

“胖点的比较可爱吧。”

“最近工作还习惯吗?”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看你很累的样子,心不在焉,也不经常找我。”

“变憔悴了吗?”

“还好。”

“你呢?和Vincent做得怎么样?”

“还是那样,刚做起来。”

“所以,准备要怎么样?”

“就这样。”

“你还准备来我这里吗?”

“看看吧。烟抽完了,我去再买一包。”

“你不喜欢这里?”她停下脚步,手缩进宽松的毛衣袖口里,每当她这么做,你就忍不住想抱紧她,可不是现在。

“兜太多圈了。”这是你们第四次原路往返,她试图再走一遍,甚至说要脱掉鞋子走走,就像第一次看雪的孩子。“有点累。”你补充道。

道路尽头一侧有条石梯,长又阴暗,你听见石梯下去便是闹市区,有比猫和老宅更适合你们的平安夜。你忍不住猜测她为何要来这里。一百多年的别墅,巷子里的旧房,要价六万多一平方米。她有些言不达意,就像失恋后来到你酒吧的女人,妆化得极为精致,嘴唇上甚至有闪烁的亮片。遇到这种女人时,Vincent会叫你来对付。

“刚刚黑猫旁边的那间别墅,好像是鬼屋。”她说。

她或者是为了这样的传言来冒险,就像恐怖片里面故意惹祸的主角,可这又不像她。就连你们第一次做爱之前,她还向你索要一份体检报告。每年检查一次,她这么说。

“我们下楼梯吧,小心黑。”她点头。

你们还是搭上了去酒店的出租车。车程不短的时候,他总忍不住跟司机讨论出租车的种种细节,例如车身颜色、组织体系、如何开发票以及收费标准。

“这里不需要加燃油费吗?”他开始问。

“没有听说过燃油费这件事。”司机不太耐烦。

“以前要给,但现在大部分都改成绿色电车了。”他愿意向司机解释,事无巨细,语气温和,以安抚司机的自尊心。

“我们这没有过燃油费这回事。”司机仍旧不领情。

“那挺好。”他想结束对话。

“燃油费是什么概念?”司机又开始问。

“起步价之外,再另外加钱。”他的兴致还未消去。

“这样一共要多少钱?”

“相当于起步价变成14元。”他一再解释。

“所以燃油费是算在起步价里面吗?”司机变道时滑得急了些。

你感觉胃不大舒服,牛腩和花椒在身体里膨胀,顶上喉咙,还有清酒,那些廉价的清酒。“有点想吐。”你对他说。

“晕车吗?”司机问。

“她胃不好。”他的确热爱与司机聊天。

她照旧订八楼的房间,走廊尽头,8810。不如下次订回有落地窗的那间,你曾很多次这样对她说。下回看看,她也很多次这样回答。在决定餐厅、酒店房间、出游地点、喝鸡尾酒还是威士忌、穿长裙或大衣这一类的问题上,她总是固执如一。你走在她前面,插卡,进房间,开窗。窗子很小,看不见外面的光。

“洗澡吧。”她说。

“你先吧,之前也是你先。”她累了,卷曲的发尾,背不动的单肩包。

她摸出外套口袋里的发圈,系到手腕上,打开包,从里面拿出另一件你没看过的毛衣、睡裤、内衣内裤以及旅行专用的压缩毛巾。一件一件,叠得高又整齐,像连锁酒店给她配好的。

“看看电视吧。”她背对你,双手抱起一大沓衣物,光脚走进浴室。

花洒打开,水声掺杂电视节目里观众的假笑。你开到最大挡位,水柱打向手臂、胸前、脸、眼睛和头发,像针,像锥子,你觉得这样淋漓尽致,这样舒服。水汽迷了眼。

你像之前一样懊恼这个无用的礼拜四夜晚。你们依旧见面、去一间没去过的餐厅、散步(尽管今晚不再在江边)、来酒店洗澡睡觉再分别。你没有向他说出一些重要的话,一些必要的话,一些没有内涵却必不可少的话。你怀念这些对话。可今晚只有牛腩煲、黑猫和出租车司机。还有那只惹人发笑的玩偶模型,你不知道要把它摆在哪里。他送过的礼物,那些信,新出版精装小说,日本书店主题摄影集,还有你上班背的单肩包。你记不起来以前上课最常用的那个深蓝色手提包放哪了。衣柜还是储物箱?遇到他之前,你在失恋后独自旅行,撞进陌生城市的百货文具店。你一眼相中那个深蓝色手提包,便当袋大小,刚刚塞得进你的水杯和迷你文件夹,旅行的时候你都拎着它。像小孩子背的,他评价。于是你开始用他送的黑皮单肩包,长方形,什么都能装下的样子。

她光脚走进浴室,单肩包留在床头柜,一侧系黑白波点丝巾,像她发呆时眼睛盯着你身旁。这是你送她的第一个礼物,也不算是礼物,你那时犯了一个对她而言不小的错误。你做了什么?你有些不记得。你按照她的指示打开电视,里面充斥大笑。你听见她摇晃花洒,水声透明,砸在地板上,打在玻璃墙上,你此时涌起性欲,但不适合,早了一些。电视节目开始男女对唱时,你想出去走走,就像她想去老别墅区散步一样。

“我去下便利店,你要什么吗?”你打开浴室门对她说,水汽弥漫。

“什么?”洗发露的泡沫浮在她的眼皮。

“你想吃什么吗?”你重复了一遍。

“不是刚吃完吗?”她把泡沫冲干净,整个人好像光秃秃的。

“那要喝的吗?”你想尽量表现得体贴。

“你看着买。”她开始抹沐浴露,酒店提供的柠檬味,一直不变。

你并不讨厌这间江边酒店,或者说是习惯,就像对她的感觉。大仁路25号,对面是旧式平房,穿过去才能看见江,不远处有间连锁便利商店。不知不觉,你养成一种不算隐秘的癖好,在她就要睡着前、在她洗澡时、在她看手机看电视节目入迷时、在她不得不回复上司的紧急信息时,你会向她正大光明地提出“要出去走走”。她开始时有点不解,甚至厌烦,她不喜欢一个人待在廉价酒店。到后来,到现在,她已经不会摆出皱眉撇嘴的表情,更不会说“可不可以先不要去”这样的话。而你仍像小偷般溜去便利商店,仅此而已。

酒店的拖鞋并不好穿,看见便利店灯牌时你已筋疲力尽。绿底,橙红色数字,入门的机械声,关东煮的咸甜热气。你无法在便利商店逃离平安夜,明灿的大幅海报,彩色雪花摆在巧克力和红酒旁。沙拉已经卖完,店员推荐临期食品,保质期只剩16小时的芝士可颂,还有一个月零七天过期的进口软糖。你记得这个店员,总是臭脸,总是把冰块甩到桌子外边,总是不刮胡子,但每次都会把稍长的头发扎成小辫,有时戴一顶流行的潮牌帽子。你常买两樽水果味气泡水、海鲜味泡面(在便利店麻烦店员煮好)、咖喱鱼蛋以及她爱吃的甜食。

你喜欢这间酒店,价格一成不变,布置整洁,位置方便。地毯铺满房间,脚趾踩进毛绒,似乎你整个人能沉进里面。吹干头发后你躺进白花花的被子,不难闻的消毒味。你想你原本有很多机会,在旧别墅区的石板路上,和他一起看无所事事的野猫时,甚至在出租车上,都可以向他说出“不想再这样下去”。你翻阅朋友的社交平台,小学好朋友订了婚,她成为广告模特,你甚至可以在电视和公交车站台看见她。Vincent定位在酒吧,他负责看店,他总是在你们面前对他说,要好好在一起。他呢,他很久没有动态,上一条是分享你不熟悉的英文歌,你自然听过。你不自觉点开了,再听一次。这是一首男女对唱情歌——你不能确定是否算情歌。我们坐在空荡荡的火车上,漫无目的,沉思默想,歌里这样唱着。你想起你写给他的信:我们没有未来,我们的现在就是未来。

你安心躺在8810,没有落地窗的简单房间,等待他拎些什么回来,食物、可乐或烟。他会吃得够饱,喝碳酸饮料,洗澡前刷牙,洗澡后躺进你身边。

“你一个人吗?我这瓶酒喝不完。”你坐去趴在靠窗位置的女人旁边,就像在酒吧的夜晚。“不会很难喝的。”你补充道。女人面前是吃过的关东煮,竹筷沾满甜辣酱,碗里还有热汤,纸巾揉成团。你们背后有一对面对面坐着的男女,说话不断。

“不用了。”她这样说,又看了一眼你手里的酒,望向你说:“你是调酒师吗?”

“是啊,你来过我的店吗?”

“没有。只是感觉你的手很像调酒师的手。”

“是吗?是手指比别人长一些?”

“不粗不细,比较直,戴银色戒指,通常是食指。”

“我没戴戒指啊。”

“也不一定要戴。”

“所以真的不喝吗?”

女人从便利店的后门离开,你透过玻璃窗看见她走向江边,靠在栏杆上,从牛仔裤口袋抽出香烟,来酒吧的女人大多抽的细烟。你拿起红酒和塑胶杯向她走去,坐在她对面的长椅上,用不合时宜的专业手法倒酒,她笑了出来,你有些得意。你向她借烟,明明你也有烟,只不过不是这一种。你和她毫不冒犯地打量彼此,她穿长款运动卫衣,修身牛仔裤,不过分扎眼的长靴。你想起你还穿着酒店的拖鞋,脚趾稍微舒服些。

“为什么会去做调酒?”她拿起装了一半红酒的塑胶杯坐到你身边,她没有喷香水。

“你想听长的还是短的?”总是太多人问你这个问题。

“都可以。”

“以前去酒吧兼职,后来就一直做下来。”

“做了好多年?”江风吹醒步道的榕树叶,她缩起身子。

“你觉得我很老?”她又笑起来。

“和你过平安夜的人呢?”她问。

“她想一个人休息一下。”

“你惹她生气了?”

“可能吧。”你像在说谎,却一点不心虚。你怀疑你脱口而出的话是事实。

“你应该和她一起喝的。”

“她不喜欢喝酒。”

“那她怎么会喜欢你?”

“可能她也不喜欢我了吧。”

“你还喜欢她?”

“比起她,我更依赖酒。”

她站起来说要散步,沿江边走一圈,你发现女人大都喜欢散步。你说酒店拖鞋很不好穿,想回去了。

“谢谢你。”你对她说。她大步转头走去,银色耳环晃动起来,像泪珠子。

“要吃吗?”你撕开鱿鱼丝。

“不着急。”她一定不满意你买得太多。

“吃这个吧。”你抽出芝士饼干,她爱吃甜的。

“为什么要买这么大盒?”她总喜欢问“为什么”。

“就剩这个了。”你说。

电视还没关,咿咿呀呀。你想起江边穿运动卫衣的女人,她们都喜欢问“为什么”。

“今晚应该喝酒。”她看着电视里唇红齿白的女人说。

“你想去吗?我只想喝些威士忌。”

“附近有吗?”

“应该有吧,我记得江边有间不错的酒吧。”

“可我洗好澡了,不想换衣服。”

“那还去吗?”

“我穿成这样进酒吧会不会有点丢脸?”

“没关系吧。”

你打开给餐厅点评打分的手机软件,滑一条接一条的食客评价,酒保态度很好、鸡尾酒颇具创意、座位舒服能看到江边。她很久没有提出要喝酒了,上一次是在你店里,你们偷偷喝了好多杯Vincent存的贵价威士忌。

“有时候,会觉得,不太想这样下去。”她突然说。

你想起她喝威士忌不加冰,喝多的时候就缠着你说些傻话,很抽象的傻话,嘴里都是烟草混杂蜂蜜的酒气。

“慢慢来。”你说。

中午12点23分,8810退房。灯没开,浴巾躺椅背上,毛绒地毯嵌着长发丝。电视待机,打开会是圣诞主题电影放映。床边的垃圾桶,堆着甜辣酱混汤水的塑料碗、没喝完的可乐和紫色信封——有个马克笔画好的爱心在背面,歪歪扭扭。

拉开窗帘,8810只有小窗,看不见外面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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