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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面包店(短篇小说)

2023-03-06罗淑欣

作品 2023年1期
关键词:周莹顾家面包店

罗淑欣

周莹是在面包店发现不对劲的。

当晚她从27路公交车下车,车站和家有不到八百米的距离,名为my dear bakery的面包店就这八百米间。往日她在下车前便盘算好要买的品类——明日若是礼拜一,一定是北海道吐司,尽管要贵些,可那股牛油香和绵软的口感能让周莹准点起。若是普通工作日,她也买袋装方包,两片夹一煎蛋,放进三明治机里烘到焦脆,心情好便抹点奶酪。礼拜六了,她要买上馋了一周的伯爵茶奶油卷,在家配自己磨的苦咖啡。

周莹感到饥饿,从27路公交车上就开始了,大概是中午公司聚餐吃的牛肉火锅,她无法吃得尽兴。周莹当然喜欢牛肉,十秒烫至七成熟,沾花生沙茶酱,满嘴油脂香。可吃饭对她而言是极私人的事,那些年纪大她一轮或两轮的同事,那些爱笑爱插科打诨爱给领导烫胸口油的同事,周莹只愿意和他们分个苹果吃吃。六点二十八分(这是个夏天,日落都在七点后),她带着这样绵长的饥饿走进my dear bakery,店内灯光如常暖黄,牛油混合焦糖的香气。上班族挑中一袋能撑三个早晨的方包,吃完一袋工作日也快过去。家里有小孩的买肉松肠仔包,里头挤成团成团的美乃滋。快到家的学生来这解馋,买蛋挞,买老婆饼,买泡芙,当然只买一两个,吃不下晚饭会被阿婆骂。阿莹,吐司现在打八折哦,老板娘对她说。谢谢,我再看看哦,周莹努力用和老板娘相近的亲切语气回答。

她开始逛第一圈。菠萝包、蔓越莓麻薯、杏仁可颂、芝士蛋糕、餐肉三明治,熟悉的金灿灿、酥软与吹弹可破。她又转了一圈。南瓜吐司、奶油蛋糕、黄油法棍、可露丽。她像迷恋面包店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店里绕一圈又一圈,直到看清每个面包的纹路、价格和摆放方式,她才停下来。离开面包店时,她什么都没挑中,以至于不好意思向老板娘道别。

回家后,周莹对张晓阳讲述方才面包店的经过。开头是“我和你讲件重要的事”,结尾是“不知道怎么了,我逛完觉得好没意思”。

“是不是纠结症犯了?吃点别的吧。”张晓阳回答。

“不是。是一种——很饿可是看见吃的也没有冲动的感觉。或者说,我对面包、蛋炒饭、四川火锅、北京烤鸭和街档的菠萝蜜都没有感觉了,可身体不停跟我说:你应该吃东西。”

“要不然躺着休息一下,待会我来做饭好了。”张晓阳终于放下书看她。

张晓阳是周莹交往时间最久的男友,和周莹一样戴眼镜、毕业于中文系、爱吃各式面包、用不惯蓝牙耳机、穿七十九元一件(打折时五十九元)的快时尚品牌T恤、一年四季都喝冰箱里的大麦茶。他们刚毕业那年进了同一家报社,干着差不多无聊的工作,周莹写些无比正确又故作俏皮的文章,张晓阳当夜班编辑泡在中年人的青橄榄和廉价香烟里。他们看过一场电影后,朋友没由来地建议几人一块下班喝酒,周莹觉得张晓阳喝了酒的样子有些可爱,尤其真诚,她想谈这样的恋爱——可爱且真诚。于是他们再一起吃了好几餐饭,饭后少不了几杯酒,酒后就要散步、骂公司、笑路人和漫无目的地聊天。周莹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公司给她过完生日,张晓阳打来电话跟她告白。周莹下班后他们在公司附近吃拉面,张晓阳用店里的金色勺子舀了口汤给周莹品尝,并称之为“日常生活的诗意”。他们接着逛连锁超市,喝一升装牛奶,没好意思牵手。交往半年后,他们一起辞了职。离职前,周莹毫无意外地连续吃了几顿散伙饭,饭桌上分成两种派别,一边骂周莹“被男人骗走了”,一边祝俩人前程似锦,像是鸳鸯锅。

在同事的不解和家人的恼怒中,他们辞职后各自休息了一个月,过上从前读中文系的日子——醒来直接吃午餐,看长篇小说和欧洲闷片,写优柔寡断的日记。也是在这样的夏天的傍晚,张晓阳在周莹家的方形茶几上说,不如住一起吧,可以在更大的桌子上吃饭。当时他们吃着自己做的椰子鸡,桌上只能放下汤锅和大麦茶,饭碗要两人用手端着。这餐他们吃得很饱,鸡汤鲜极了。张晓阳洗碗时,周莹开始在网上看房子,一眼相中距离my dear bakery不到五百米的小屋,老小区,一房一厅一厨一卫,两张书桌,刚好容得下二人的深蓝色沙发,三门大冰箱,重点是有一张宽敞的餐桌,即便是宜家畅销款。

四年过去了,周莹看着眼前摆满一排马克杯的微微泛黄的餐桌说:“我还是再下趟楼买早餐。”张晓阳说:“我陪你吧,顺便下楼走走。”

这是张晓阳规定好的放松时间,在太阳下山的时候,去哪里都好,就是别再看书和电脑,脱离一阵子“话语”“观念”“脉络”或“意涵”。离博士毕业还有一年,他发现拿到学位没有那么难,要发文章,要和教授、师门吃饭,要坐稳电脑椅,他习惯了这样的节奏,值得感伤的事情并不那么多,只是生活缺少一种实感,比如以前和周莹一起煲椰子鸡汤时他负责把椰子劈开挖出椰肉的实感,那时候他还在考博。他们不怎么吵架了,以前在饭桌、在厨房、在床上都可以吵一两小时。那些细腻的琐碎的不值一提的矛盾,在他每天给自己放松的时候竟然引起怀念。

周莹提着装满垃圾的塑胶袋在他前头下楼梯,张晓阳发觉她好像瘦了,脖颈、肩膀、腰身、小腿,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好像也没养成运动的习惯。工作太累吗?周莹在他考上博士不久后又重新找了工作,离家三个公交车站的距离,还是一些大她一轮或两轮的同事,可她不用再写冠冕堂皇的文章。我不要再用文字本身来卖命了,三年前她这么说。周莹所在的行政办公室氛围相对轻松,因为年轻,她通常处理外勤和需要电脑完成的复杂些的任务。是跑外勤太累吗?张晓阳想问,可又觉得自己问了也不能改变什么。以前就是这么吵起来的吧。

他们走进my dear bakery时天色已经沉了下来。你们一起来啦,老板娘依旧充满活力。不知道吃些什么,再来逛逛,张晓阳笑着说。他喜欢这家面包店几年如一日做出朴实健康刚刚好的面包,这与他的工作有些相似。周莹感觉自己更饿了,她也清楚闻见空气中的熟悉味道,与其说闻见,她更像是在辨认。用在蛋挞里的柠檬皮的微苦,亚麻籽贝果的发酵味,玛德琳的甜腻。想吃什么?她问在身边的张晓阳。你喜欢吃的,我也喜欢,张晓阳总爱这么说。她突然发现这句话像个陷阱,诸如“你喜欢的就好”“你做的我都爱吃”“你选好了我来付款”这样的陷阱。周莹饿得胸口发凉,可她现在没有什么喜欢的。

是从哪个节点开始的?从走进面包店开始?从27路公交车下车的时候?还是那日中午吃完牛肉火锅?周莹想给自己的不对劲找个理由。

那日离开面包店后,张晓阳拆开一块盐可颂的包装,周莹知道这是张晓阳专门买给她的。即便感冒发烧,周莹也要吃my dear bakery的盐可颂,外表酥脆,内里软韧,周莹往往抵抗不住牛油结合粗盐的简单味道。她信誓旦旦咬下第一口,然后是再平常不过的咀嚼,再一口,再一口,最后一口。“满足吗?”张晓阳问她,一边擦去她嘴边没舔干净的粗盐。“说出来你不要觉得奇怪,”她对张晓阳说,“我好像感受不到食物的幸福感了。”

这些日子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夏天一样暴晒,云彩热烈,周莹也如期感到饥饿,似乎还比以前消化得更快些。人饿了,当然是投奔食物。她吃公司饭堂的青椒炒蛋、姜葱鸡、小炒肉,她吃自己拿手的清蒸鲈鱼和糖醋排骨,她吃my dear bakery老板娘刚做好的脆皮蜂蜜软心包,吃拜托张晓阳做的椰子鸡汤,吃有机沙拉和西冷牛扒。她做了一个睡公主的梦,只不过吻醒她的不是张晓阳,是一团黑乎乎的食物,她快要放进嘴巴品尝味道时,张晓阳把她叫醒了。

她请了三天年假回老家。这座生活了近十年的城市或许不再适合她,水土不服,周莹想。躺回老家的单人床,她想起小时候饭桌上的白灼菜心、腊味蒸饭和喝不完的猪骨汤,便央求母亲这几日得空做些给她吃。母亲说她胖了,要多运动。那晚饭桌快要摆不下,周莹用劲咀嚼每一口,连嘌呤过高的老火汤也喝光。食物一点一点流进胃里,排队等她消化,就像大厦电梯间的上班族们,一楼,三楼,十七楼,二十八楼,运输完毕。餐台上阿婆聊起邻居女人结婚后被丈夫打伤,周莹突然双眼发红,嘴里的米粒和菜肉末狼狈不堪。母亲让她回房间洗把脸,她躲进浴室打开花洒,一边冲澡一边抹去鼻涕眼泪。

周莹临走前,母亲问她:“是不想结婚吗?又像几年前一样和自己闹别扭。”她照旧给父亲母亲、阿公阿婆各一个红包,说自己还得处理工作,先回去了。

在放弃寻找命中注定般能唤醒味觉与幸福感的食物后,周莹与食物的距离开始变得游移不定。她避开美食节目、美食博主、热门餐厅、朋友聚餐,她上网自行学习辨别五味,却发现嚼冰块比吃大多食物来得爽快。她中午在公司偷偷熬辛苦求来的中药,医生说一定要下午两点半喝,即便那时候部门总在开会。她看心理医生,早晨醒来冥想十分钟,不加班的夜晚去健身房。周莹觉得很累,而她必须承认食物丧失了维持生命之外的意义。她逐渐依赖人畜无害的蔬菜汤,有淮山、香菇、西兰花,加几粒枸杞,出锅前放盐,别人看见都感叹她这样努力保持身材,而她确实尝不出什么花样。张晓阳总在她煮蔬菜汤的夜晚外出就餐,餐桌上就剩周莹了,和她的一群马克杯们。“我能理解,你不用着急,想怎么样都可以,但起码要照顾身体。”张晓阳在陪周莹看完心理医生后回家的出租车上曾这样对她说。可当周莹尝试各种方法来找回所谓的满足感时,她总觉得张晓阳躲在他的躯壳里,和他的厚眼镜片、染满茶渍的玻璃杯、充斥着论文PDF的电脑和阻碍他们搬家的一摞摞书一起盯着她。

一个雨天的礼拜六,张晓阳给周莹分享网上流行的清断食,劝她可以饿个一天再吃东西。“说不定能让胃里的菌种活跃起来,先抑后扬。”她毫不犹豫地实施了张晓阳的建议。在顶过中午如期而至的饥饿感后,周莹觉得就这样下去也可以。不碰食物,就无须感受麻木感,无须在店家面前假装餐点尤其美味,无须依赖记忆和想象力去琢磨食物本该有的味道。周莹向饭桌上在吃外带烧腊饭的张晓阳表达这份猜想,张晓阳没有说话,直到吃完最后一块叉烧时对周莹大声喊:“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每天睡觉醒来也要感觉到所谓的幸福和满足吗?”周莹拍拍他的背,她再没有力气辩驳。

“人要生活下去,要有某种……掌控感,不然就是懦弱。”

“或者我是懦弱。”

“你还吃得下饭,还会饥饿。”张晓阳又低下头,吃完饭盒角落淋满蜜汁的米饭。周莹坐到他身旁,沉默一阵后帮忙将碗筷装进塑料袋里,扎紧,放去房间角落。

“我不是发脾气,我在解决问题。你是不想上班吗,不想结婚,不想未来因为我而发生预料之外的变动?你可以说出来的。我总觉得你在和我们两人的生活对抗。你是不是想跑去另一个地方,过另一种你向往又会后悔的人生?”

每每面对张晓阳演讲式的雄辩做派,周莹只能同样以沉默回应。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解释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的莫名其妙的食物无感,解释她用半个月的工资看了几次心理医生依旧无济于事,解释她睡醒的时候因为想到一日三餐而忧愁,解释她其实没有心力去思考那么多的人生。如果谈论逃避,她将无从谈起,悲观些的时候,周莹会将生活与逃避画上等号。

周莹把张晓阳落在客厅,跑回房间熟练套上内衣,在一溜黑色的上衣中挑中最简单的那件,套上棉麻长裤和帆布鞋,包里带好耳机、一瓶冰好的矿泉水,出客厅的时候不看张晓阳一眼,她拿上钥匙出门了。几年间周莹和张晓阳在恋爱的真诚与可爱之外练习出某种吵架的模式。常常张晓阳一串声调愈烈的掺杂逼问的陈述,常常周莹在怯懦与语塞后换好衣服出门几小时,张晓阳不会出门找她,也不打电话。周莹到筋疲力尽的时候便回家,张晓阳在她出门的时间里把屋子打扫好后继续看电脑。周莹回到家走进房间脱掉被汗打湿的内衣时,张晓阳会挽她的手,两人开始讲很长很长的话。他们很久没有这样吵架。

周莹没再绕着家附近转,面包店、水果摊、中学门口、总有人派传单的购物商场、地铁站、排长队的食肆,她往往在路过一个又一个后开始想回家,想和张晓阳讲很长很长的话(尽管总是张晓阳说得多一些)。她在报刊亭买了一包韩国香烟,四年前辞职后就再也没抽过,价格涨了些。周莹想起医生说的戒烟酒、戒辛辣、多饮水,她把烟塞进包里,招手上了辆的士。

“我也卡壳了。”

“怎么?”

“做什么都没意思。生活没意思。”

“你也会这样啊。”

周莹有阵子没见顾家雨了,还在报社的时候,顾家雨是那个吆喝大家出来喝酒的人。上班第一天,顾家雨就开始找公司附近能抽烟聊天的角落,午休后在茶水间大张旗鼓地冲咖啡,还好她不介意加班——只要给她留口气抽烟就好。

她们挑了咖啡店的户外位,下过雨的风吹到她们脸上凉丝丝的。把烟递给顾家雨的时候,周莹发现她越来越瘦,脸颊显出骨相,头发也长过肩。在报社那群喝酒的人里,顾家雨是最坐不住的那个,可如今好像只有她留在那里,上回见面还和周莹饶有兴趣聊起带教的新人。

“可能是上班上的。”顾家雨把烟捻灭时说,她仍保持着把烟抽尽的习惯。

“熬一熬就过去了。我也是。”周莹想这好像是她这几年的生活哲学。

在她们成为同事兼邻居的那一年,周莹教会顾家雨抽烟。她们在喝完酒的街道上,盯着醉醺醺或心怀叵测的男男女女,抽莫吉托味的韩国香烟大喊“明天他妈又要上班”。她们钟爱干马天尼,工资不够花的时候买琴酒和橄榄回家调配,在蓝牙音箱放旋律古怪的朋克乐,认为人生太长应该放肆消费时间。她们周末例行外出喝咖啡,总是冰美式,偏爱果酸的轻盈口味,在炎热的漫长午后,吹着冷气聊最近抽时间看过的外国剧集和新旧电影,以及难得读完的一本诗集。顾家雨偏爱黑塞,而周莹喜欢卡尔维诺。

周莹想不通顾家雨为什么爱读黑塞——喝完酒就要蹦蹦跳跳的顾家雨沉浸在说教味浓厚的成长小说里。她也第一次听见顾家雨说“生活没意思”,毕竟周莹才是那个找顾家雨聊“工作无趣、恋爱困扰、家人不理解我”的人。只要钱够了就好——顾家雨不把工作当作人生意义。还是喜欢好看的人——顾家雨对那些迷恋她的成熟且温文尔雅的男人不感兴趣。她很少有无聊的时候。怎么会无聊呢,她以前这样劝周莹。她从图书馆借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读到最后哭得一塌糊涂,痛骂俄国老头赶紧从棺材里起来续写。她在家一边磨咖啡豆一边准备加班,拿攒好的加班费下单大学时期买不起的富士相机。她能在生存和生活之间轻而易举找到一种平衡。这样的顾家雨第一次对周莹说:“做什么都没意思了。”

烟一口一口撞进周莹脆弱的身体里,抽完一根烟后,她感觉饱得很。在周莹阐述完近日吃什么都毫无快感甚至泛起恶心的苦恼后,顾家雨对她说,要不和我一起出国吧,去英国吃西北风也值得啊。顾家雨还是似笑非笑,却又有份难得的认真。

周莹并非未曾思考过这一选项,四年前辞职的时候,三年前快要入职现在的公司前,以及和心理医生聊到自己人生那些悬而未决的时刻时,她都想起自己也曾将出国作为人生中某种必要的出走——至于发生在何时,周莹从未细想。或许就像她的许多女朋友一样,在某个冲动又恰到好处的节点,选一个向往的能够读几年书的国家(一年亦尚可接受),在语言上吃些苦也好,去那里受些累也罢,总之是要出去的。好像出去了才能成为真正的女人。困在这里,她们熟悉不过的大城市里,一天天地了无生机。周莹看社交平台里越来越多的朋友把坐标改为遥远又好听的地名,阿姆斯特丹、爱丁堡、洛杉矶、柏林、尼斯、墨尔本……她们纷纷穿上吊带,皮肤晒得黝黑,不化妆或点上雀斑和绿色眼影,在海岸边的阳光下拥抱另一种生活。顾家雨也要坐上十几小时的飞机和她成为平日互相点赞、生日时发一段真切祝福的朋友吗?或者说好朋友?这已经不重要了。

“怎么这么突然?”顾家雨之前从未提及出国的想法,对大学读的英文系更嗤之以鼻。

“也是会腻的啊。”周莹想起顾家雨五年来没换过的屋子,在人流最密集的地铁站旁,要走一段不算窄的巷子。五楼的房间里没有客厅,角落摆一张床、周莹送她的茶几和懒人沙发、笨重且能吵醒邻居的大音响、插满尤加利叶的空酒瓶、咖啡机和不同直径的玻璃杯。已经五年。

“你不是也一直想出国吗?趁现在吧,再拖是不是要结婚了?”顾家雨把矛头转向周莹。

周莹又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烟,她们以前一晚就能抽完整包,现在断断续续,肺啊胃啊脑啊经受不住。

到家的时候,张晓阳在床上躺着,毛绒被子盖住脸,一动不动。周莹扯下内衣,换回棉质睡裙,趴去张晓阳的胸前。“好累,又好饿。”她把手轻轻放在张晓阳的侧脸,温热的触感,向下滑,到他的肩膀、胸膛、腰、肚脐眼。她究竟想要什么?日子这般流淌在公交车上、在面包店里、在Excel和Word交缠的电脑桌面、在西晒闷热的厨房。周莹留恋这样的时候,真实的肉体,恰到好处的温度,两个人还算是真诚,她认为这是自己五年前渴望的东西。

“我去见顾家雨了。”周莹在张晓阳的耳朵边说。

“她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很不好?”

“没有这回事。不过,她打算去英国。”

“去英国玩?”

“先读语言,再修个研究生。不知道待多久。”

“你想去吗?以前你老是说要出国,想去日本?”

“都是以前了。”

“对不起,好像是我拖着你的人生。如果没有我……”

“别傻了。”

周莹起身去厨房做了两碗鸡蛋面,上面淋着炒软的尖椒、胡萝卜、土豆碎,她给张晓阳的那碗加满辣椒酱和麻油,自己的碗里浅浅浮着油盐,她觉得这就够了。

心理医生第三次探询周莹对瘦、苗条、骨感的感受时,周莹打算不再把每周跑外勤的奖金拿来和这个戴黑框窄边眼镜的女人聊天。离开医院后,她进一家咖啡店买来冰美式,在店里靠窗的高脚椅上坐了一整个下午。店员送来一块提拉米苏,周莹表示感谢,并庆幸自己能吃光,即便尝到的大多是朗姆酒味和跳跃的饱腹感。回家路上周莹进my dear bakery买了一袋方包,老板娘问她最近好吗,她说还可以。

第二天是周一,她给张晓阳做好煎蛋吐司配鲜牛奶的早餐后,坐三个站的公交车来到公司,例会开完后在工位上拟好和四年前在报社时大致相似的辞职报告,理由一栏写着个人原因。交给原本看重她的上司后,再三婉拒让她留多一段时间的客套请求后,她吃着油盐越来越少的蔬菜汤上完最后一周班。同事们一致认为周莹是要结婚了,旁敲侧击后纷纷责怪她太不懂为人处世。周莹没有解释,回家后收齐最舒服的衣裤,塞进运动双肩包,纠结了一会还是带上笔记本电脑,独自打车到机场飞去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阳,我在民宿给你写这封信。我很安全,状态也还可以。身体健康,没有不吃东西。

你有看冰箱上的便条吗?就像你说过的,没有我的生活(或者说你一个人的生活)也可以很好。如果想吃我做的味道,你再去看就好了。

没有跟你提前说我做的一切,不过你一定能理解,就像四年前我们没有怎么纠结就决定一起辞职。虽然后来你真的做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你知道你喜欢的,且从不后悔),而我总在原地踏步。看到这里你肯定想安慰我说:人不可能原地踏步。我也知道,可是有时候生活就以这样的面貌摆在眼前。我要拼命换个角度,换个座位,换种心情来看待,又觉得自欺欺人了。

说回这里的生活。我在陌生人面前总是格外有勇气一些,和不少人说了我的怪病。可他们好像觉得有点无趣,可能是不够怪,也可能是太小儿科了。(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断和民宿新来的住客讲述这份得不到满足感的心情,总是有人能理解一点点的,百分之二十八,百分之三十九。更重要的是,我试图让自己换个角度、换张椅子看待它(就像前面说的那样),或许是徒劳的,但不试一下怎么知道。

一日三餐(甚至四餐)之外,我打算做一些感兴趣的事情,和大部分突然辞职的人一样。民宿房东的女儿很可爱,房东邀请我给她当英语家教老师,报酬是免费蹭饭和免半个月的房费。我可以和他女儿一起学油画,这里夜晚有些凉还可以烤火。我是连烤火也要学习的人。

晚安。

入住民宿两周后,周莹在一个能看见圆月的夜晚给张晓阳写下这封信,准确来说,是电子邮件。她想寄信时间太长,希望下一秒张晓阳就能收到。她更害怕张晓阳看见民宿地址后像烂俗爱情片的男主角一样赶夜机找来,尽管她知道概率很低。

一个人的房间里,周莹总是拉上窗帘脱去T恤短裤,放音量适中的爵士乐,光着身子睡床上听。给张晓阳发送邮件后,她选中一首加拿大人唱的法文歌,节拍有些怪异,口音分外可爱,周莹喜欢这样静止又流动的状态。她也不再记录自己吃些什么,花大把大把的时间看云、看山、看阳光和影子从房间这头移去那头。时间是可以放肆消费的,周莹想,至少在没有熟人的时候。

邮件发出后的第二天早晨,她坐在电脑前吃房东给的炒仙人掌,吃到嘴里发酸也未等到张晓阳的回信。此时他应该开始看文档了,周莹想。她合上电脑,把早餐碟子洗净抹干,房东来冲咖啡时告诉她油画老师在民宿院子里,可以去见见。“给你也冲一杯,好吗?”房东说。他日复一日为周莹做不加冰块可依旧顺滑好入口的手冲咖啡,用的是附近庄园的咖啡豆。周莹很快答应,她穿过民宿大客厅,透过阳台纱门看见房东七岁的女儿东东,还有东东提过太多次的油画老师,是个刘海很厚、T恤衫盖过屁股的女人。

“你是阿莹?”她拉开纱门迎接周莹。

“是房东跟你……”

“是,东东也提过你啊。”

“我刚来不久。”

“叫我Lisa就好。”Lisa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白牙,皮肤有些黑,不算开朗的类型,可不自觉让人心安,包括周莹,“听阿霖说,你因为吃饭之类的事情很困扰吗?”

“阿霖?是……”

“就是爸爸!”东东从Lisa背后跑来抱住周莹的胳膊。

“这样喔。算是吧,有些困扰。”

“你介意跟我说说吗?因为你要上油画课,我想你说出来的话,会有助于画画。”周莹并不理解油画和吃饭之间的关系,可她没有一点怀疑,因为Lisa的眼睛这样温和地望着她。她更没有下定决心上油画班,周莹是从小美术不及格的类型。当她想象出面前的Lisa坐在画架前画画的模样,她想她愿意尝试。

周莹再一次开始述说她从面包店开始的经历,这次还添加了牛肉火锅和张晓阳的诸多细节。Lisa没有插话,没有在一些匪夷所思或含混不清的地方打断询问。她们喝着房东端来的咖啡坐在折叠椅上,周莹断断续续,Lisa时不时安抚想出去散步的东东,房东坐下来听周莹不曾说过的事。阳光太晒的时候,他们回到客厅,周莹不知怎么的,又想掉眼泪,就像在老家的饭桌上一样,可又绝对不一样。

“来一起上课吧。”Lisa最后对她说。她们拥抱了一下,Lisa的头发里有仙人掌的香气,周莹闻见了,仙人掌的香气。

在Lisa的油画课上,周莹发觉自己对色彩的迟钝度与味觉几乎不相上下。班上只有七八个学生,她是年纪最大的那个,坐在角落,好不让小孩嘲笑她的色彩是这样怪异,画面也不着调。她提前到教室,又最后离开。她喜欢教室里只有自己,或者和Lisa。她偷偷将灯光调成暖黄,就像在my dear bakery一样。教室里有两株仙人掌,一株在长桌中央,一株在角落,周莹往往就在有一株仙人掌的角落画画。那里的窗沿被Lisa涂成墨绿色,墙上挂几幅学生的油画作品,这里的山,这里的火烧云,还有不知道谁眼中的Lisa。周莹总忍不住在Lisa指导好的画面上再多添一笔,颜料突兀,让她想起许多个不对劲的傍晚,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没买,什么都没意思。没有错误的画面,Lisa说,她和面包店的老板娘一样亲切。

油画之外,周莹开始在房间里写作,在看得见晚霞的窗台前写作。她察觉到生活不自觉形成一些规律,比如早晨醒来把被子铺整齐,好让阳光规则洒在床上(她已放弃冥想),比如去公共厨房和房东一同冲咖啡,和东东一起吃酸口米线当早餐,比如夜里回房间拉开窗帘,在电脑上点进命名为“第二次辞职”的文件夹。

“第二次辞职”里头是一列标注好日期的文档。

九月十三日,她写了一首短诗,纪念那天和阿霖、东东一起看的火烧云。

九月二十日,她用一篇微小说描述这些日子里对my dear bakery的想念。

十月二日,星期六,她画了幅尚可接受的油画,由此写下一篇初学油画的随笔,将创作形容为“尝到了北海道吐司的奶香味”。

十月九日,她给Lisa、阿霖和东东做了一大桌住家菜。红烧茄子、清蒸鲈鱼、肉末豆腐和玉米排骨汤,都是这几年张晓阳最爱吃的。他们吃得一点不剩,即便周莹尝不出好坏来。那晚她再次登录邮箱,只看到购物网站和猎头公司的邮件。邮箱提醒她这天是顾家雨的生日,果断又温柔的天秤座。

十月十九日,阿霖带她去两公里外的咖啡庄园当义工,报酬是无限量的新鲜咖啡以及树上现摘的木瓜和柠檬。周莹才知道房东叫陈又霖,是庄园的合伙人之一。也是这天起,周莹的写作变得断断续续,用十月二十三日的日记来说,这是一种疲惫、规律又新奇的生活:去处理厂挑豆子、装袋发酵,一早晨便过去,中午和其他年纪比她小的义工吃阿霖做的四菜一汤。当餐桌上其他人毫无意外地惊叹食物的美味时,周莹发现自己能够心安理得地沉默。下午工作前,周莹会和阿霖踩单车回民宿,他们在路上不怎么说话,阿霖哼一些周莹熟悉的日本民谣。回到房间,周莹开始睡二十分钟到半小时的午觉,通常她能睡得很沉,甚至做一个熟悉的梦。睡醒时,她偶尔发觉舌头里有一些令人愉悦的味道,比如早晨咖啡里的荔枝味,比如午饭蔬菜的清香,通常转瞬即逝,来得及的时候她便发消息告诉张晓阳:睡醒了,我好像又能感觉到了。

东东和其他孩子的暑假结束后,油画班暂告一段落。上完最后一节课,Lisa来民宿和周莹、东东和阿霖一同吃晚餐。周莹自告奋勇负责生火,Lisa在厨房做三文鱼流心蛋沙拉、黑松露奶油意面和蘑菇蟹肉忌廉汤,阿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瓶冰好的白葡萄酒。酒喝完的时候,阿霖把快睡着的东东抱进房间。

“油画班结束之后,你要做什么?”每当和Lisa独处时,周莹总是尤其放松。

“再回德国吧。”

“德国?你原本在那生活吗?”就像顾家雨突然要去英国一样,Lisa从未提及过这样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在那边也当油画老师,有时候,给艺术机构策展。”

“所以你会讲德语。”

“会一些,可说得没那么好。”

“可以说几句吗?”

“Muss es Sein ? Es muss Sein.”

“Muss es Sein ? Es muss Sein.”

“你有语言天赋的。”

“可惜没有绘画天赋。”她们都笑了起来。

“阿霖怎么去这么久?”周莹总想再喝一杯,喝到晕乎乎的,回房间脱去衣裤,放加拿大人唱的法文歌,如果有Lisa在就更好了,她可以选一首恰到好处的德国古典乐。

“在哄东东吧。或者是,不想打扰我们两个。”

“东东又要开学了啊。”

“小姑娘越来越开朗了。我总以为她会长成内敛安静的样子。”

“就像油画女学生那样?”

“画油画的脾气可差了。”

“东东才四年级。我记得我小时候,四年级的语文会突然变难。”

“你语文一定很好。”

“嗯……我美术总是垫底的,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初一,高一,大学。”

“喜欢当学生吗?”

“不怎么喜欢,日复一日的,循环的,逃离不了的。”

“现在呢?”

“现在总是自由一点。”

“会越来越自由的。”

“可是不一定会过得好。我希望可以过得像你一样好,去德国策展什么的。”

“你喜欢阿霖吗?”Lisa突然问。

“不会吧。如果没有张晓阳的话,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说不准。”

“你和以前的我很像呢。”说完Lisa拿起酒杯回到客厅。

院子里只剩下周莹了,她点燃阿霖的香烟,大口大口吸,大口大口呼。月亮不见了,只有银色的云,灰色的天,树叶摩擦地面的声响。

顾家雨要出发去英国的前一星期,周莹从住了三个月的民宿赶回离my dear bakery不到八百米的小屋。到家的时候,她仍旧先回房间脱掉内衣,好像她只不过出门散了会步。张晓阳在电脑椅上茫然地望着她,接着挽住她的手,尽管周莹离开的三个月里他们没吵过架。

我想回家了,周莹在电话里告诉张晓阳的时候,他刚适应一个人的房间。他在网上学会了煎流心蛋的技巧,学会冲一杯酸苦适中的冰咖啡,学会在傍晚六点去my dear bakery买打折面包,这样的生活也未尝不可,即便他总觉得缺少一点实感。电话里周莹说想吃北海道吐司——民宿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北海道吐司。他看见周莹发来的照片,她晒得黑些,人也精神些,和同样年轻的面孔做着放肆消费时间的事情。可她又好像一点没变,五年过去了,她躲进人群里双手叠放在身后的样子一点没变。他想不起周莹和顾家雨在大街上抽烟的样子了,什么也不在意的样子。他们恋爱后,张晓阳总问周莹,你后悔吗?不喜欢也不用做饭,不喜欢也可以和你的朋友一起出国看看,不喜欢也可以再休息一阵,他总觉得周莹承担不起这份生活的代价,却无法接受周莹离开他。一块辞职的那年,他一边考英语一边泡图书馆读书,回到家时周莹总是做好两菜一汤,就摆在这张叠满马克杯的餐桌上。当初,周莹正是为了餐桌租下这间房子。那年秋天,周莹一篇组诗被杂志编辑看中了。那本杂志去哪了?好像,好像在周莹老家的玻璃书柜上。后来呢?后来他考上博士,周莹却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对他说,我当不成诗人的,还是找份工作吧,你觉得呢?都可以,你喜欢就好,张晓阳这样对她说。

“回家的时候,张晓阳给我冲了杯冰咖啡,和吐司一起放在餐桌上。”

“起码你这三个月没白走,赚来个咖啡师。”

“那边很好,和网上说的一样好,晚霞啊,咖啡豆啊,水果啊,也没城市那么热。”

“不用上班什么都好。”

“也不一定,等你去英国就知道了。”

“我英语好烂。”

“怎么会。而且你讨人喜欢,英国人肯定喜欢你。”

“三个月里面有喜欢的对象吗?”

“有就不回来了。”

“可以再回去啊。”

“我觉得够了。”

“吃东西找回感觉啦?”

“好些吧,或者是习惯了。”

“习惯没感觉?”

“没感觉也没关系,不是活不下去嘛。”

周莹点着第三根烟时,面前尽是烟雾里的莫吉托薄荷味,她没由来地想念my dear bakery的香气,黄油、芝士、麦子、葡萄干,饥饿、恶心、痛苦与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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