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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析麦克尤恩《星期六》中声景的双重维度

2023-03-06刘侃苏州大学江苏苏州215021

名作欣赏 2023年3期
关键词:尤恩噪音小说

⊙刘侃[苏州大学,江苏 苏州 215021]

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1948— )是当代英国著名作家,《泰晤士报》将他列入“自1945年以来最伟大的50位英国作家”名单。《星期六》(Saturday,2005)是麦克尤恩创作的第九部小说,讲述了伦敦市民、神经外科医生亨利·贝罗安于一个星期六的经历及其所感所想。小说展现了世界形势与普通市民日常生活的碰撞、科学理性与人文精神的交锋、都市生态危机与渴望田园生活的矛盾等主题。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的声景(soundscape)书写同样体现出一种张力。一方面,小说细致地刻画了贝罗安所居住的伦敦的都市环境,真实地呈现出机械喧嚣,媒体噪音对贝罗安听觉环境的侵蚀、生活模式的操控,以及意识领域的介入;另一方面,贝罗安并非被动地受制于声音霸权,洋溢着自然生命之力的人声与蕴含着艺术审美功能的音乐成为其抗拒日常生活失序状态、重塑情感与意识能动性、制衡科学理性世界的重要策略。

一、机械与媒体

小说第一章便描述了清晨的一场飞机燃烧事故给贝罗安带来的听觉体验,其轰鸣声成为工业化社会机械喧嚣的缩影。由于事故发生在9·11恐怖事件余波未平的特殊时期,贝罗安在心理层面更容易变得被动和脆弱不堪,甚至感到精神恐慌。起初,贝罗安听到隆隆的、持续低沉的响声,随着响声愈演愈烈,燃烧的发动机的声响强度也在贝罗安的听觉判断中被夸大,不断膨胀,变得压抑窒息、紧张急促、犹如女妖发出的呼喊:“在通常的低沉和空洞的声音之外,如将近窒息的女妖般的声嘶力竭越来越强——像在尖叫又像不断地呼喊,嘈杂刺耳的噪音表明了连钢筋铁骨都无法承受的难以为继的机械运转,螺旋上升至顶点,一再攀升,如同露天游乐场里粗劣的过山车的噪音一般——危机近在咫尺。”①飞机轰鸣释放的强大威慑力撕裂城市空间生态,贝罗安的警觉意识表明,城市的机械噪音带来强烈的压迫感,支配着个体敏感脆弱的神经,贝罗安对飞机声响的过度反应掩盖了其理解与表征客观事物的本能直觉。贝罗安的妻子罗莎琳已经习惯了城市夜间的骚动,对飞机的轰鸣声无动于衷,“今天发生的噪音并不比平日里尤斯顿大街上呼啸而过的警笛声更会惊扰到她”。从表面上来看,罗莎琳似乎不为弥漫性的机械噪音所困,实际上,这恰恰说明机械噪音已然渗透在人的私人空间,制约着人们的听觉环境,削弱罗莎琳听觉层面的感官辨别力,使其陷入对噪音的感知混沌与麻木状态。小说借助这一案例以小见大透视整个现代社会机械设备带来的嘈杂与喧嚣,机械噪音以其无处不在的姿态对伦敦城市普通居民日常生活的规训与控制已然成为惯常的秩序,是夏弗所言的“声音帝国主义”(sound imperialism)的有力例证,即“制造扰人的音景而又不受谴责的权力行为”,体现出“肆无忌惮的霸权性质”②,而以贝罗安为代表的角色,则成为“声音帝国主义”的附庸。

媒体之声是小说声景叙事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收音机和电视作为大众传媒的主要类别,在当代人类社会生活中扮演着文化传播、信息传递、娱乐等重要角色,但麦克尤恩在《星期六》中关注广播与电视声音带来的负面影响,揭示了媒体噪音对主人公贝罗安生活方式和主观意识的侵扰与规训。小说设置了贝罗安阅读的场景。贝罗安在阅读《物种起源》的同时播放着收音机,这表明他对广播的严重依赖性,然而广播的声音使贝罗安无法集中精力阅读,他不得不关掉收音机,重新回到书本再次开始阅读。不仅如此,贝罗安的幻想也“如同开车时收音机里紧急插播的路况报道,骤然间不期而至”。由此可见,此类声音持续不断地干扰着贝罗安诸如阅读等日常生活,同时也介入了他的意识领域,破坏感觉能力,钳制自由的想象,广播无疑也体现出了“肆无忌惮的霸权性质”,贝罗安由此陷入广播噪音的旋涡。贝罗安的日常生活同样遭受电视声音的无休止的入侵。他在做饭时,经历了数次打开声音——关闭声音的程式化行为。当电视新闻开始时,贝罗安“没有打开声音”,面对电视画面上的热情洋溢的记者,他“只看着他张嘴却并不想听到声音”,等到电视节目播报其所关注的有关飞机的报道,首相正在格拉斯哥演讲时,“贝罗安打开音量”,然而他对首相的演讲心存质疑,认为是其狡辩之词,脱离了真实性,于是“贝罗安把电视声音又关掉了”,当看到兼具“伪装的欢欣和虚假的味道”的来自前线的录像时,“贝罗安丝毫没有把声音打开的欲望”,最终,电视终于再次出现了有关着火飞机的报道,贝罗安“怀着满腹的疑虑……把声音调大”。显然,贝罗安遭受着电视声音的霸权,已经成为电视声音的被动接收者,他不能主动地选择听的内容,因此数次打开,又关闭声音。这一案例彰显出现代人“在接受听觉信息时的被动状态:我们常常不能决定自己‘听到’什么或‘不听到’什么”③。贝罗安极力想从电视声音的控制中解脱,实现一定的自主选择性,却数次因对信息内容的存疑与失真将电视静音。重复性的开关声音表明,电视声音裹挟着欺骗性带来了贝罗安生活方式的异化,也带来了个体自主意志的迷失。贝罗安数次对电视静音的行为,看似是对声音霸权的反抗,实则映射了电视噪音对个体生活及精神维度的欺压与支配,是对正常生活样态的偏离。

二、人声与音乐

面对机械喧嚣与媒体噪音,贝罗安通过对人声的细腻感受与音乐的沉浸式体验反抗声音霸权,试图从都市的杂音中脱离,重返有秩序的意义世界。贝罗安在一次半梦半醒中听到了“生命的伟大”的反复呢喃,并伴随着妻子罗莎琳上班前做准备工作时发出的声响。小说详尽列举了“罗莎琳吹风机的声音”“开关衣橱的沉闷声响”“丝绸衬裙发出簌簌的摩擦声”“上班穿的靴子的鞋跟走过大理石地砖所发出的响声”。与机械媒体的噪音不同,这些听觉意象,给贝罗安躁动不安的生活带来给养,正如“生命的伟大”所暗示,沉浸在它们的动静中,贝罗安能够真切地感知生命之力,暂时回到生命的本真状态,贝罗安将此类听觉意象视作令人安心的声景,借此得以重获归属和安全感,体验温馨融洽的家庭氛围,静享家中的温暖:“从微开的百叶窗的缝隙中射入一道狭窄的光束,外面的阳光亮得有些眩目。他掀开被子,仰面躺在属于罗莎琳的那一边,赤身享受着中央空调的温暖。”当贝罗安从卧室窗户向外眺望伦敦菲茨罗伊广场时,他听到人们的多样化声音。有印度青年公寓里的莘莘学子的阅读声,情侣的吵闹声,还有时常可见的一位落魄老妇人在这里的大叫声,“她会一连数小时地吼个不停,听起来好像沼泽地带的鸟类或者动物园里的动物”。人声与鸟类等动物之声的类比,不仅映射了都市广场上人声的活力生机,也暗示多样化的声音实际上是人物本能的欲望表达与情感抒发,带有自然意趣和生命之真。看似嘈杂的声音净化着贝罗安的听觉空间,影响着贝罗安对周围环境以及城市空间的感知与情感,他认为“这座城市真是一项伟大的成就、辉煌的创造和自然的杰作”,是居住的“一方乐土”。贝罗安对城市环境的美好体验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广场中的声景,此类声景让他看到了这个城市纷扰喧哗外欣欣向荣、理想的另一面。

周六下午,贝罗安观看儿子西奥的乐队彩排,通过聆听音乐表演中灵动的声音,贝罗安不仅感到了欣喜和对西奥的骄傲,以此巩固家庭情感纽带,更加重要的是,不断流动的音乐激发贝罗安的动态感知,使贝罗安沉醉其中,体验着亦真亦幻的听觉享受,以平衡城市噪音对其意识情感施加的禁锢与压制。“随着西奥的演奏不断飞扬……他的心和思想也随着音乐越来越轻松……他随着他们的激动而激动,为他们高超的技巧而赞叹,完全融入了音乐勾画的境界中去……贝罗安不再感到疲惫……流淌出来的音乐就如同爱情和友谊一般高贵而又舒畅……让人片刻沉浸在这美好的幻想当中。”贝罗安在对音乐酣畅淋漓的体验中,充分享受音乐的声浪与散发出的美感,体会音乐传达的最纯真的感情。陶醉其中也意味着发挥主体感受力,享受当下的自由状态,音乐创造的情境与现实喧哗的世界暂时割裂,成为驱赶疲惫困顿、鼓舞人心、重获幸福愉悦的途径。同时,音乐也促使贝罗安发挥意识能动性,进行自我审视与批判,成为他反思个人生活的催化剂。“西奥的音乐仿佛在否定着他这个父亲的人生……每逢这种时候,贝罗安都会亲切地告别儿子和他的朋友们,独自漫步回家,他需要利用这一段独处的路程来自省。他的生活所欠缺的正是西奥的音乐中所洋溢的那种想象力和自由精神。”音乐使贝罗安发现他在生活中缺乏创造力和自由,因此,他渴望新的生活轨迹,而不仅仅是作为医者治病救人。

音乐也成为贝罗安平衡其科学思维和艺术素养的重要方式。许多学者对小说的“两种文化”主题进行过论述,认为小说“自始至终贯穿着关于科学与人文学科‘两种文化’孰优孰劣、孰功孰过的论争,形成了一个文化对话场”④。这种观点强调科学与文学的对立,通常认为贝罗安是科学的代表,而其女儿为文学艺术的代表。在此种语境下,贝罗安因其对文学的不屑与文学素养的缺乏以及一味崇尚科学理性而备受责备,正是贝罗安的这种缺陷引发了周六一天的连锁矛盾。然而,“两种文化”的探讨往往没有考量其对音乐的热爱,“他最常播放的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平均律钢琴曲集》和组曲。在演奏者方面,他比较喜欢安吉拉·休伊特、玛莎阿·格利希,但有时候也会听古斯塔夫·里昂哈特的专辑。若逢情绪高涨,他也会选择格伦·古尔德的更自由的演奏”。贝罗安作为一名神经外科医生,他工作的主要场所医院无疑被实验、法则、逻辑、数据等科学理性符号或话语所主宰,他并非一味任由个体世界中的科学与人文艺术疏离对立,音乐的浸染成为他突破狭隘与禁锢,平衡科学理性思维的重要元素。

贝罗安在工作时,大多数时候都喜欢播放音乐,以此打破科学理性与艺术美感的失衡状态,贝罗安给巴克斯特做手术的场景恰好暗示了两者的统一。“回到手术台前。他点头示意吉塔开始播放音乐……温柔中充满渴望的咏叹调开始缓缓地响起、萦绕,起初仿佛有些拘谨,更加衬托出手术室的空旷。当向日葵般金黄的溶液接触到苍白的皮肤时,一种熟悉的满足感再次包围了贝罗安——那是一种确切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愉悦,看着所有的器具有条不紊地摆放在托盘里,在安静的手术室里和自己的团队齐心协力,唯一能听到的是呼吸机转动的声音和氧气进入巴克斯特戴着的面罩的嘶嘶声。”这一场景体现了医疗设备的声音与音乐之间的良好平衡与和谐,这表明科学与艺术两种力量结合在一起,有效促成了手术的成功,拯救了巴克斯特的生命。进一步来说,生活需要音乐等艺术的感染力,来制衡科学建构的理性世界,唯有此,才能塑造生命的完整性,让生命重焕生机。科学理性难免带有诸多弊端,机械媒体作为科学理性的产物,其携带的噪音无疑是科学理性弊病的典型表现,面对这种困境,音乐的作用也随之凸显。

三、结语

麦克尤恩在《星期六》中以细腻的笔触和强烈的时代责任感,描绘迷宫般的都市景象,呈现现代人的生存状况。小说展现了不同类型声音的并置交织,构成多元化的声音景观与听觉空间,其带来的多层影响,具有鲜明的现实关照意义和人文情怀,小说字里行间难掩对现代社会日常生活的思考、批判和隐忧,麦克尤恩对现代人所面临的诸多难题的揭露令人深省。

① 〔英〕伊恩·麦克尤恩:《星期六》,夏欣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5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③ 傅修延:《论音景》,《外国文学研究》2015年第5期,第63页,第64页。

④ 宋艳芳:《小说何为?——从麦克尤恩的《星期六》看小说的功能》,《国外文学》2013年第3期,第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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