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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精神嬗变下的怜悯与恐惧
——探析《地狱变》的艺术至上主义

2023-03-04曲柄烨

戏剧之家 2023年6期
关键词:安提戈涅大公悲剧

曲柄烨

(四川传媒学院 四川 成都 611745)

芥川龙之介是日本文坛巨擘。《地狱变》于1918年发表,该小说从冷峻的旁观叙事角度出发,用个体的畸形心理映射彼时日本社会群体共性的情感态度,发人深省。《地狱变》讲述了追求艺术至上主义的画师良秀陷入封建公侯堀川大公的圈套,目睹亲生女儿被烈火焚化,完成了旷世奇作“地狱屏风图”之后,于第二天悬梁自尽的故事。

《地狱变》以悲剧落幕,为我们展现在封建统治阶级的压迫下,人性道德的沦丧与扭曲的艺术观。本文浅析良秀以自杀来处理矛盾冲突的永恒意义,即由心灵冲突所引发的悲剧精神。

一、羽化了灵魂,涤荡了心灵——崇高的悲剧意义

《地狱变》中的良秀为抵达心中艺术的彼岸世界无所不用其极,在目睹女儿被烧死后,他与艺术进行了生命中最后一次交流,那种由衷喜悦的恍惚神情映照了他在火烧槟榔车前后的心路变化。艺术可以使良秀的灵魂羽化,但无法拯救他的肉体,就这样,良秀以超凡的艺术精神征服了世人,同时,也告别了世人。

良秀之死从伦理道德来看是为女儿而死,从人生追求来看是为艺术殉道。因为他“存艺术,灭道德”,扭曲了作为人父的伦理价值,普世道德观让他无法作为一个人而继续残留世间,而舍弃心中挚爱所激发的艺术灵感促使他到达创作生涯的顶峰,此后他将无法突破,因为他再也没有比女儿还宝贵的艺术素材来启迪创作了。

失去了亲情与艺术之后,良秀的生命没有了希望。良秀之死具有崇高的悲剧意义,具体展现在感人的亲情与崇高的艺术两方面。(如图一)

图一、《地狱变》中良秀之死的崇高的悲剧意义

小说中感人的亲情与崇高的艺术产生了强烈的戏剧冲突,悲剧人物在其中纠结抗争,最后以自我牺牲来处理双方矛盾,即用牺牲来消解不可宽恕的罪恶,使对立的矛盾双方得到肯定,映射出永恒的价值。良秀之死让精神回归肉体,艺术与道德融合,获得了人性的永恒安宁。这样的悲剧结局不仅平息了良秀心中的矛盾纠葛,而且让读者先前在惊叹良秀“法悦的光辉”时所引发的恐惧与怜悯情绪被消解,被融化。

“悲剧是人对自己本性和社会认识的戏剧化表现,人性和社会一直处于命运的蛮横机遇和人自己所固有的残酷威胁之下。”①作者通过侍者之口向我们介绍了良秀孤傲怪僻、残暴低劣、目中无人的性格,然而他唯一能被世人所接受的是对女儿的爱。一方坚持极端主义的鄙俗,一方在人间遵循着伦理纲常,这样的矛盾纠结最终会有所取舍,映射了他性格的悲剧。而他本人对丑恶的美偏爱至极,以画作的形式展现出来的是人间所有的丑陋现象,当然,这一点也是他对艺术纪实美的尊重。在他的意识里,所有人不过是在人间地狱中痛苦挣扎的悲剧灵魂,以艺术手段去刺激世人对社会黑暗现实的反思是他独有的艺术家光辉。

良秀虽然有愤世嫉俗的艺术情怀,但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画家,纵使他通达艺术至上主义,也难逃强权之下艺术家必须遵从的命运。堀川大公垂涎他的女儿,他心有不满,却不敢直接与大公发生冲突,因为强权为他提供了艺术创作的物质基础,“画师良秀”的称号也正是借权贵所提供的发展平台而为世人所知。因此,堀川大公既是良秀心中的残酷威胁,又是良秀艺术创作的蛮横机遇。艺术的本质是审美无功利,权贵无法创造艺术,但艺术却可以寄生在权贵这棵大树下蓬勃发展。艺术的伟大在于创造审美的奇迹,然而女儿为艺术献身、良秀自裁造就的瑰丽的艺术作品不过是取悦权贵的工具。良秀对于堀川大公来说太过渺小,二者力量对比太过悬殊,他一方面顽强地对抗,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卑微地顺从,这样的心灵冲突导致良秀注定拥有悲剧的结局。

二、怜悯与恐惧在悲剧中得以净化——情节的悲剧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情节乃悲剧的基础,又似悲剧的灵魂。”②《地狱变》的情节可谓惊心动魄,但从设置架构上看,前半部分并没有过多涉及悲剧性,而旨在映射悲剧,为结尾悲剧情节的突转埋伏笔。当良秀向大公请求展现“火烧槟榔车”场景时,大公阴笑的反应预示着后续的悲剧。

在发生悲剧之前,作者特意安排了良秀女儿与小猴子相处的情节。良秀身材矮小,举止猥琐,形象似猴,所以作者将这只小猴子也命名为“良秀”。在火烧槟榔车时,猴子从屋脊径直跳入车厢并抱住女儿的肩膀发出尖叫,这一冲突隐喻了“猴子良秀”正是“画家良秀”父爱的化身。即使良秀日后创作了旷世名画,但良秀作为父亲的道德人性早就随着当夜的小猴子陪女儿一起为艺术献身了。换句话说,小猴子替痴迷艺术的良秀承担了父亲的责任,在女儿发烧时担心她,在女儿被强奸时保护她,在烈火中毫不犹豫地与女儿共同赴死。作者将父爱移情于动物,猴子在艺术面前展现了人性,而生父却迷醉艺术丧失了人性,两者形成鲜明对比,给予观众强烈的情感冲击。通过女儿对小猴子的态度,间接描绘女儿是“善”与“美”的象征,而将“善”与“美”摧毁或者“化善美为真”是良秀的审丑意识形态,并从中展现艺术作品的悲剧美。艺术至上的思维使人心坠入魔道,良秀踩踏着人间至悲走进了艺术的殿堂。

当良秀猛然发现车中的美艳贵妇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时,情节发生了突转。小说中的点睛之处——良秀复杂的心路历程“法悦的光辉”在此得以展现,这一情节的突转历时三个层次(如图二)。

对于良秀这样的画痴来说,艺术创作中灵感思维与抽象思维是并存的,其艺术标准异常严苛,“不满意”和“画不出”其实是一个概念。良秀本来请求大公为自己展现“火烧槟郎车”的场景是想满足对艺术作品纪实性的创作欲望,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因此失去爱女。本是满怀对主观生命情调的审美期待身处顺境,刹那间陷入了客观现实主义悲剧中绝望与痛苦的逆境。这一心路历程的骤变让良秀显得无助又可怜。作为父亲,他必然是爱女心切的,因此起初做了无谓的挣扎,但在虐心的同时,伴随创作灵感的冲击,作为画匠的本能审美欲望暂时战胜了他父爱的力量,又转瞬通达艺术构思癫狂般创作,这让所有人大惊失色,“法悦的光辉”“美的殉难”孕育而生。

图二、良秀复杂的心路历程

图三、《地狱变》与《安提戈涅》悲剧精神对比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主角并不是坏人,他们因为自己的过失而遭受灭顶之灾。这是命运的捉弄,所以引起人们的怜悯和恐惧。”③对于良秀好坏的界定取决于用什么标尺去衡量。他对艺术的偏执与对弟子的卑劣行为,从道德评判来说,最后丧女自戕的悲剧是他应有的惩罚;从审美评判来看,良秀目睹女儿受烈火焚烧,父爱立场瞬间转化为艺术家立场,艺术欲望获得了极大的精神满足,每位读者都能被其中的恐惧力量所震慑并在恐惧中看到人性的光辉,但同时也会对良秀无力救赎亲生女儿的厄运感到怜悯和同情。

良秀过犹不及的偏执艺术是他作为艺术家的本能,失去女儿是命运对他的捉弄。作为大公的下属,他多次以下犯上,违背了彼时的阶级属性。即使艺术灵感在创作中应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但这种自由必将缚上时代的枷锁。由此可以看出,艺术家的个人风格要符合当下社会的时代属性与所处地域的民族属性。良秀是一个极端的悲剧人物,无论是偏向“极端的好”还是“极端的坏”都注定走向灭亡,我们对其产生的怜悯与恐惧在悲剧中得以净化。

三、引譬连类的悲剧意识——以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为例

在《地狱变》的结局中,良秀用“自我牺牲”填补生命的缺失,处理了艺术和道德两种超越精神的矛盾。这与古希腊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④有一定的相似性。安提戈涅埋葬了因叛国而死的哥哥,这坚守了亲情伦理的美德,但也违背了国王下达的不准为波吕涅克斯收尸的律令,安提戈涅最终选择自杀来处理这一冲突。

如图三所示,虽然良秀与安提戈涅都以自杀处理现世的矛盾,但二者有明显的差别,安提戈涅面对的是道义冲突,而良秀面对的是强烈的心灵冲突。安提戈涅在面对道义冲突时态度是明确果断的“择亲情,弃王法”;而良秀的心灵冲突是无比纠结的,艺术欲望与对女儿的爱于良秀来说都是生命中不可割舍的。因此,心灵冲突所引发的悲剧精神便显得格外深刻尖锐。

四、结语

《地狱变》像魔镜一样,映射出人们内心之恶。良秀的审丑艺术观让观者获得了全新的审美意识,人性的永恒矛盾是无法消解的,生活中的问题也无法以固定的道德标准衡量。艺术和女儿是良秀生命的重中之重,当二者受到威胁时,他陷入无尽的忧郁与不忿。面对艺术追求与伦理道德两种力量的冲突,良秀用自杀填补生命的缺失,以自我牺牲处理矛盾冲突,使小说的悲剧意涵得到了合理化的诠释。我们在悲剧精神中产生的怜悯与同情得到了净化,并唤起人性中高尚的情感。

注释:

①王次炤.艺术学基础知识[M].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6.67.

②亚里士多德.诗学[M].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9.

③叶朗.美学原理[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342.

④《安提戈涅》由古希腊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创作,被公认为是戏剧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这部悲剧的女主角安提戈涅的哥哥波吕涅克斯因争夺王位,借外国军队攻打自己的国家忒拜,兵败身亡。忒拜国王克瑞翁下令禁止埋葬波吕涅克斯的尸体,违令者将被处死,因为波吕涅克斯焚烧祖先的神殿,吸吮族人的血。安提戈涅不顾禁令,埋葬了哥哥。国王下令处死她,她自杀身亡。她的未婚夫是国王克瑞翁的儿子,他也因此自杀了。克瑞翁的妻子听说儿子已死,也责备克瑞翁而后自杀。克瑞翁这才认识到自己一手酿成了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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