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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遥电影宫二楼书店的某个角落，印度导演萨蒂亚吉特·雷伊的传记《内在之眼》抓住了我的眼睛，那本书以一种平淡又偶然的方式出现在电影人传记的书架上，似乎上一个阅读它的人只是暂时离开一会儿，并没有将它塞回原处的意思。封面上雷伊侧着脸，正看向此刻大雪纷飞的窗外。

2023年1月中，正逢腊月小年，第六届平遥国际电影展就在这样一个非常规的时间开幕了，影院大厅传来观众们人头攒动的声响，春运与寒冬并未消退影迷与电影人的热情，似乎在经历了无法描述的一年后，人们不畏路途遥远而更愿出发去相聚，不论这场与电光幻影的相聚是多么短暂与不确定——的确，影展的日程与票务较往年而言更为不确定，但当听说影展主办方在不可思议的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这一切，大家都给予了十分的理解与尊敬。

或许恰恰在混乱与即兴中，我们更能感受到深层的秩序与引力，尤其是当我们坐进电影院、银幕被点亮的那一刻起，平遥这座晋中古城顿时就变得不再有异乡感，电影以它最世界性的方式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连接在一起。

我记得《内在之眼》的作者安德鲁·罗宾逊是一位博文强识的英国作家，他还尤其精通东方与非洲研究，这样的学科称谓我想多少带着些殖民色彩的初衷，同是英国人的莎莉·波特曾借电影《奥兰多》讽刺过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世界中心感，当天真的主角奥兰多代表查尔斯国王二世出使土耳其君士坦丁堡时，就因此收到了土耳其人辛辣的见面礼：“听说贵国的爱好是收藏……收藏其他国家”，碰了一鼻子灰的奥兰多在之后土耳其的惨烈战争中，精神受到重创，吓得昏睡了七天七夜，醒来后竟变成了女人，性别的转向提示我们重新审视和发现对自身、对世界中心的定义。

而我想萨蒂亚吉特·雷伊早以“阿布三部曲”呈现了一个印度男孩不断流变的家园，在另一部《音乐室》里，对家和世界的尊严执守，让旧贵族地主和暴发户之间形成了绝望的拉扯，再到后来，雷伊还真的拍了一部名叫《家园与世界》的电影，并呈现出了更完整的东方与西方、阶级与阶级之间对于谁是正确主体的二元争夺。这样的主题，无独有偶，为雷伊著传的安德鲁·罗宾逊除了写电影导演之外（实际是他几乎什么都能写），还有过一本名为《世界的形状》的书，里面梳理了人类在不同时期如何对地球进行测绘以及有关它的地理神话历史。世界的形状本质就是意识的形态，艺术为其塑形。

对于“世界”的描绘，我更多是从电影中、尤其是这届平遥影展上发现了许多动人的视角，这些电影分别来自中国、新加坡、韩国、尼泊尔、阿塞拜疆、澳大利亚（它们的名字和推荐语会附在文末的片单中）。超越单一的家国概念，这些作者电影导演往往能更以直接的内在经验、独特的视角和拍摄手法去进行叙事，有公路片元素、有悬疑犯罪元素、有纪录片式的、有极具诗性的，也有许多无法定义的类型。

这个片单我会极度偏向亚洲电影，也是希望回应世界形状与世界中心的概念，转移、打散、更多地触及东方本土的故事与世界观，更多地将我们观看与聆听的时间开放给好莱坞与欧洲之外的角落。于是，我们必须回到山西，回到贾樟柯，这位最会拍摄故乡的作者导演，从其代表作“故乡三部曲”到现在的平遥电影展和山西电影学院的多项本土电影事业，处处能看出他对故土的用情用心。

他也拍摄过诸如上海的其他地域，但不论是拍摄所谓的故乡还是异乡，其本质都是对作者眼中“世界”棱镜的不同折射。所以我们会发现平遥国际电影展这个平台，这个由贾樟柯与马可·穆勒最早定调的选片方向，都是为更多带有作者视角和各类独特文化基因的青年电影创作者而准备，所以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更多来自亚洲各国的优秀电影，也有一些被主流认为太过小众或实验的电影，当然其中也不乏有根据平遥每届主题而精选出的、同时受到欧洲三大电影节和其他重要电影节奖誉的公认一流的作品，所以这样看来，平遥影展的片单虽排面铺得不大，但内容的配比可谓丰富精巧且独具风格。

从电影宫书店走出来，望见这届影展的主题海报，“平遥密码CODE≠COLD”，对于这个“冷”和这个“密”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而对我个人而言，这个主题恰恰回应了刚才那本雷伊传记书对我引发的思考，这个不等式正是指向了那些被当今热火朝天的媒体技术和主流价值观所忽略的孤独家园与奇异世界，如同雷伊用内在之眼观看并拍摄他的故乡与世界，也如同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引用波斯诗人鲁米的话，“那些希望更好地看见这个世界的人，应该睁开他们的心灵之眼”。

1.《夜幕降至》海報

2.《夜幕降至》剧照

3.《下一个素熙》剧照

4.《下一个素熙》海报

5.《曼岛日夜》剧照

6.《对鱼的布道》剧照

7.《平原》剧照

年关将至，三十岁的梁哲回到山西老家参加爷爷的葬礼。县城通往村子的途中他搭乘了四种交通工具。在车上，他意外遇到多年未见的长辈、朋友以及初恋。他们谈起家乡的变化以及梁哲的事业和婚姻，过去的伤疤和秘密也被揭开。

本届平遥影展“藏龙”单元的最佳影片，听闻有评论将山西导演菅浩栋的这部处女作比作是贾樟柯与毕赣电影的合体，这种说法未免太过标签化且实有偏差。《夜幕降至》的成功在于整体上比较高的完成度，片中有几处大景和摩托车行驶的长镜头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男主角一路上的重逢与擦身，表面平淡内在翻涌，一场归乡之旅在白日将尽时完成，但那颗迷茫忧伤的心却无处安放。

金时恩饰演的素熙是一所职业学校的学生，她在一家大型互联网供应商的呼叫中心获得了一个校外实习机会，然而，这份看似珍贵的办公室工作，实际上却如同噩梦一般。为了达到最佳团队的目标，素熙承受了来自公司的巨大压力，由于一些触目惊心之事的发生，素熙开始不断在愤怒、失望和压力之间苦苦挣扎，这一切最终让她走向了死亡。刑警吴宥珍成为了这个案件的负责人。她开始追查素熙以往的工作生活轨迹和她周围的人，以揭示她死亡的真相。在调查素熙案件的过程中，宥珍发现事情不为人知的一面比她所预想中的更加令人不安和沮丧。

导演郑朱莉对电影语言极为成熟细腻的把控、演员在表演上的绝对准确，让这部影片摘得“卧虎”单元最佳影片成为毫无悬念的结果。“某一天，我听闻有一个年轻女孩去世了。对我而言，她只是一个陌生人，但是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为什么我会觉得如此心痛？”这是韩国导演郑朱莉诉说的拍摄这部电影的起因。通过搜寻与拍摄，电影最后也无法提供案件的解决方案，但却以一种亲密的方式展现了导演拍摄这部电影的起因——共情，不仅是在少女素熙与女刑警吴宥珍之间，也在导演郑朱莉与两位演员（裴斗娜与金时恩）之间，恰恰是这种女性特有的共情成为彼此镜中的反射，成就了无解现实里的最后一道光。

大卫·伊斯蒂尔（澳大利亚）

在墨尔本远郊，每天傍晚，一名五十多岁的男子都会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通勤回家。随着季节平缓地更替，我们观察到了许多他生活中戏剧性的事件以及那些平淡无奇的日常细节，并进一步了解了这个男人和他的内心冲突，还有他生活中的各种关系——与他的妻子、母亲、已故的妹妹以及一位偶尔搭他车回家的年轻同事。

这部电影长达三小时，并几乎全在汽车里拍摄完成的，除了极少数的几个无人机视角的镜头，汽车内的镜头也仿佛是一个永恒固定的行车记录仪般的视角，它是另一种公路片，一种探讨逝去与限制的公路片，如果对当代日常、对家庭生活、对时间本身感兴趣，可以尝试一下这颇具挑战的三个小时。

《对鱼的布道》：在阿塞拜疆，创土与挽歌

达乌德从战场回到家乡，却发现村里所有人都死于一种奇怪的疾病且身体腐烂。他们家的房子是全村唯一一栋还亮着灯的，而他的妹妹则是仅有的一名幸存者，但她同样也在经受着腐烂的折磨。没有电，没有气，没有水，没有食物，只有一条狗陪伴着兄妹俩。达乌德饱受当兵时的那些记忆困扰，因为他面对着唯一真实的问题——生存和生活是一样的吗？那些活下来的人是实实在在地活着吗？

这是一部如同梦境的电影，几乎没有故事情节，但又影射了厚重的历史叙事和伤痕累累的故乡。“那个时候，我实在太累了，于是就跑到了森林里，坐在一棵橡树下面。我做了一个又一个梦，然后决定要拍一部像梦一样的电影。就这样，我开始创作战争故事三部曲。”导演如是说。有意思的是，上一届平遥影展开幕时，正逢阿塞拜疆与亚美尼亚发生激烈战争，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一个梦境般的同步性巧合？那种悲美挽歌般的风景，也似乎只有阿塞拜疆这样的饱受创伤的欧亚边缘之土才能呈现极具地域文化的诗意作品。

钦哲诺布（尼泊尔/不丹）

一位理性主义的摩登藏族创业青年丹增，他一心想开出一家尼泊尔最棒的咖啡馆。但当一系列幻象将不信鬼神的丹增推向寻求精神建议时，一个古怪的僧人预测，除非他可以找到一位难觅踪迹的长着獠牙的女人，否则他很快将会丧生。

与其说这是一部难以定义的奇怪电影，不如说这是一场两个小时的密意教授。影片不但向我们展现了加德满都这座城市的魔幻，还以这样一个既迷惘又幽默的故事，公开了一种独属于泛印度文化中的女性能量和超越逻辑的非二元思维。

姚子威（新加坡）

在一个过期的圆梦之都里，Ginny尝试通过不同的世界来寻找出路，但她始终无法抵达她的港湾。当做自己就能脱颖而出的时代已成往事，她只是浪潮中不断被拍到岸上的一粒沙。

一部反刻板印象的气质独特的电影——不论是对美国华人生活的刻板印象，还是对纽约这座城市的刻板印象，非常具有作者性的尝试，将身处异乡的年轻电影人的真实生命体验娓娓道来。这部电影中一些剪辑上的手法让我想到盖茨比的那盏代表美国梦的绿灯，只不过是以黑白的、更日常的、更私人的方式再现。电影中那些城市纪录影像的段落十分出彩。

影片记录了美丽的云南省香格里拉德钦县燕门乡拖拉村藏民——登争老人一年放牧的生活。作为常年放牧的牧人，登争每年三四月收拾好行囊，在亲友的送行中，抵达第一个牧场。7月，老人和牛群需要搬迁新牧场，女婿和两个孙子前来探望并帮忙搬场，尽管搬场过程中发生了一些意外，但在邻居牧民的帮助下，一切有惊无险。翻过雪山垭口，穿过森林，跨过湖泊，经过长途跋涉，老人和牛群到了新的牧场，开始了新的放牧生活。10月，放牧生活告一段落，老人和他的牛群回到了村里，参加了斗牛节比赛。中国藏历年也悄然来临。

这部电影一反如今对视觉技术的一味追捧，仿佛带观众回到千禧年的DV时代，略显粗粝的影像却具有直接的真实力量，导演的优势在于更少的外部视角，诗意与灵性藏在质朴之中，迁徙的拍摄之旅也仿若一次朝圣，家园受到山灵的护佑，世界于无人之境显影在牧人与自然间和谐却也辛劳的歌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