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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光,我的亮
——陪夫君抗癌纪实

2023-02-27张晓云

椰城 2023年2期
关键词:医院手术

◎张晓云

那些恋爱时的高光,如星辰,不说,都在闪烁,说了,只会越说越闪烁。而如今的高光,体现在日子的琐碎与苦难中,如焰火,一旦不说,广袤的星河,将无从打捞。

灯光亮起,留下鸳鸯照片

你网购三把刀,三把叉,三个盘。

我烫洗三把刀,三把叉,三个盘。

刀叉盘,一二三,闪亮光。

你学做西餐:煎牛排、炒意面、凉拌西红柿与西蓝花菜。

我铺餐桌布、摆高杯、备蜡烛。

一家三口碰杯,欣欣然接住了月光。

你开会,住黄金海景酒店。

我与儿子坐公交,从海口东到海口西。一路晃晃悠悠,假装想象或酝酿美好的暖夜。

暖夜,即是拌嘴,所幸只一会儿,就窝在你怀看电视剧。末了,你说饿,点外卖,来盘活色生香,为夜续一杯。相处膩歪歪得有这细节上的潺潺流水。

嗯,在该酒店的最高层旋转餐厅,旋转出海、万绿园的同时,也旋转出记忆:在一个旋转的星夜,有两颗彼此温暖的流星划过。只有宇宙,默许我们的恋爱。

再仰望今日苍穹,妥妥地旋转出眩晕的阳光。努力浪漫是有用的。至少有光,为一生所亮。

从我有柔情的泪水开始,我就想要你炽热的泪水。我一次又一次抱着你哭,引出你不轻弹的泪。泪光中,能看见彼此透亮的心怀。

去医院看妇科,恐惧;看检查结果单,更恐惧。

你陪我,是黑夜中的手电筒,把光慢慢射过来。我也要陪你,把光慢慢射过去。

轮到你去医院看喉科,我挽着你,走在医院的九里香人行道上,开始向上天祷告。

作者一家三口

结果,归去时没来由吵了一架。有力气吵,证明我们的身体经受了一次考验,我们的心鹿,又碰撞了一次,火星四射,灼热非常。

小吵,是在乎彼此,是向爱撒娇,幸好。

没有更好,山河破碎,心灵死寂。包厢唱歌,哥们吼,妹们娇。搂搂抱抱,且歌且舞,他问开心?她应开心。

开心是啥?至少这热闹的开心能让人遁回安静,安身立命,你才是我,我才是你。

深夜归去,坐在你的小电驴后,下巴搁在你的肩头,手搂住你的肚腩,不高不低,尺寸刚好。吹着风,说着情话。自始到今,情话从来不丢角落,不说短信到微信,天马行空,装了一箩筐又一箩筐,单是碎嘴,就停不下来,撒它一路又一路。

那夜,我与你,豆芽拌空心菜,标配菜。这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菜,是海南百姓的最爱,菜名中的“拌”字,老家海南黄流人发vao音,上声,寓意奇妙。用在褒义是知心爱人的浓情蜜意,用在贬义是大打出手的暴力。我们荣幸获得前者。

那夜的星光作证,俏皮浪漫的人用慢慢老去的点点烟火,抵制着滚滚红尘的仓促与荒凉。

回首,我们的住址不停更换,抛开“十几年房租费,够买房子首付”的瞎扯,身为租房客,好听点叫拎包入住,再好听点,给灵魂来一回清整与调色。哪怕折腾,光打在渐生的皱纹上,如同照着岁月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如幻,如故。

空口说无凭,灯光亮起,留下鸳鸯照片。鸳鸯谱成为族谱的一部分,族谱配照片,记忆鲜活,光宗耀祖,代代传?不,只愿在儿子的眼睛里,看到一丝一缕的光。

光,亦是来自海里的波?一个猛浪打来就无形?

你,就是我简单的答案

2020年,你痰里有血丝,检查几回,都没发现异常。直到在海南省人民医院体检,才查出患了鼻咽癌。

癌!整个人傻了,大脑呈现空白,眼神迷离中,是不谙世事的儿子在吃葡萄,他最爱吃葡萄。剩下一串葡萄蒂时,儿子晃到我跟前说,妈,你看,像一棵树。树?对,插在椰子壳猴嘴上就是了。经儿子一提醒,我的脑袋闪过一丝灵光。

因为那形似猴嘴的椰子壳出自你手艺,粗糙的你当时哪来闲逸?如同热恋时,你给我写几句梦想版的《情奴》,再演绎现实版的情奴,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不可思议都发生在我们身上,如眼前的病情。

如这富贵竹,遗世独立地长在娘家沟渠边,我小心翼翼地摘回;如这干葫芦,它天生结在地里,干在农家院子的日光下,被人遗忘似的,儿子当宝捡了回来。这些自然物种,被自然的光抚摸与怜爱,自然有了着落。

思虑再三,多方打探,你决定转去广州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治疗。

分别,岂只寒冷,那不可说的悲愁与担忧呢?在若隐若现的白发里。奇怪的是,那细水长流的光,从往事依依中轻泻出来,从一颗疼惜的心脏上漫溢开来。我呵护着,这像一只鸟似的光,啾啾声,一声长些,一声短些。我聆听,我更加细心地聆听。

我深知,鸟儿似的光还在流连,没有飞远。一如当初的飞蛾扑火,忘记富足,执意浪漫。

如今,这悲壮的浪漫啊。

这治病的长路漫漫啊,需要光来迎接。

你暂住在亲戚泽强空出来的家里。

你在医院耗,挤电梯,排长队,各栋楼间穿梭,来来回回。午饭,医院外吃碗馄饨,接着挤电梯,排长队,各栋楼间穿梭,来来回回。晚饭,医院外吃碗鱼皮面。

第一天,开出一万多元的各项检查单。

你笑说:以前陪爹看病,对医院,已经如摸我的身体般了如指掌。

黄啊,你就色吧。有恨无人省,寂寞广州冷。恰如阶前雨,点点滴滴到天明。

天明,你所做出的决定如剑出鞘,闪着光。

考虑到我是路痴、脸盲、数学差,还有年幼的儿子需要我亲力亲为,你决定沉下心来,一个人在广州打长期战。你还不忘为儿子报毛笔班、篮球班,为我源源不断地网购鱼肉果蔬等食物。娘俩一直在你的保护与宠爱下全头全须地蹦着。

亲人群聊到水滴筹,具体联系业务员就可以申办。你却淡淡地决定:不做,有医保不要做。

检查耳朵听力、耳鼓膜穿孔测试都没事,只是从海口带去的病理玻片出了问题,你决定回海口重做。

一周后,你飞回海口。

一进家门,你告知在医院刚做了PET-CT检查,担心身体有放射性物质残留,不让我与儿子靠近,遂分房睡。次日,我买海带与青菜回来打火锅,据说这两样能排出体内放射性物质。

放射性物质,焉能敌得过我们仨的月下相会?抬起眉稍,感受你的光慢慢地围着我的亮移动,情不自已,泪水恣意而流。一直以来,看似无解地奔向你,如今和盘托出谜底:你,就是我简单的答案。

没有一丝悬念的答案啊:结合海口带去的病理玻片,广州这边医院经检查后,也确诊为鼻咽癌。

月亮,从伤口上升起

据说鼻咽癌治愈率高,这是我们得到的第一个稍微安慰的信息。而我说出口却是:不能大意。

岂敢大意。全身检查结果出来,胃也有个间质瘤。好在,主治医生说应该是良性,先解决胃的问题,安排在2021年春节做微创手术。

你岂愿在冰冷的医院过年?手术日期推后,你归来。

和以往一样,你擦神龛、抹供桌、杀鸡、买五花肉炖咸红鱼,香气诱人,呼儿洗手吃饭。

大年三十晚,老家烟火冲天,喜庆吉祥。只有我知道,你这重症病人,心里涌出又吞下去的苦楚,在夜半风澜时,也要春回人间;只有我知道,你瞒着形单影只、风烛晚年的娘,你要带光,我要点亮。

元宵节,胃手术。

用镜头画面分切与组合这人生头一遭吧。

一边是医生给我打电话,交代手术可能出现的风险情况,一边是我慌乱的神情,同意泽强的爱人阿莹代签手术知情书。

一边是阿莹陪在手术室外,一边是我不停地拖地板。

一边是你被推出手术室,半小时后,麻醉苏醒,打来报安电话。一边是我松了口气,望向窗外,月上树稍头,人约一世安。

一边是你插着鼻管,打着吊瓶,熬过24个小时后,喝点水,吃在医院订的稀粥。一边是我在海口农商银行,快速地补办了你的社保卡,寄给你以备医疗报销。

胃手术成功,出消化科。

这时,三堂哥宗尧也来广州中山大学肿瘤医院治疗,他在执信南路租了两房一厅,4200元月租,他邀你一起住下来。

偶尔,泽强也从海珠区过来,请你们下馆子嘬一顿。

在你这儿,社交重在家乡。你与家乡的亲戚始终保持着往来,如今同病相怜与相知,由此获得一些经验和力量。感谢上苍,在广州,依然有着家乡亲戚替我来陪你,让你继续战斗。

战斗,最根本的就是要学会等待。由于你第4块颈椎在检查时也发现有阴影,做核磁共振又有增强,需要等介入科的意见,给出治疗方案;再等放射科的入院通知,才能开始做鼻部的化疗。

战斗,最重要的还是要找光亮,感受光亮。自病以来,不只是欠了健康,还欠了那种从内到外自然散发的光亮。

欠啥也不能欠光亮。光亮的来源主要有两个,一个当然是对的医院对的医生,另一个当然就是亲人朋友的关爱了,而雨贝,不可或缺。雨贝是你我昵称的组合。前者要慢慢感受,后者不能停怠。

我得振作,发条浪漫的微信:月亮,从伤口升起,清辉照雨贝。

你一语铿锵:只有死别,没有生离。

嗯,人在,光亮在。一如你在越秀公园里拍下的满目翠微,昨日是深绿地横过那夜的销魂,今日是淡绿地斜过这午后的忧伤,无论怎样,还是满目翠微。

最终专家建议颈椎不做穿刺活检,说风险高,决定与鼻部一起做化疗。

化疗是什么呢?在以往,听到这个词,觉得是用医疗器械在身体上化万般苦疗千般难。在你这儿,化疗却是在右手臂上与右手掌背分别插管口,24小时吊针水,打120个小时满一个疗程。

五天后,第一个疗程结束。若问痛苦指数,我的身又岂能体察你身?我只能感同身受,估计你的痛苦程度三级。

第二个疗程。头发开始掉,索兴做了光头强;恶心,吃防呕吐药;难咽饭,冲营养粉喝;用另一只没有扎针的手自理,有时还带着吊瓶去隔壁病房向病友取经。估计你的痛苦程度五级。

第三个疗程,呕吐厉害,无法进食,只勉强吸吮盒装牛奶。估计你的痛苦程度七级。

作者一家三口

最痛苦的当然是筹钱。每个疗程入院前,都要先自缴一万元至三万元押金。医保只报销85%,有些药还报不了。过日子无节余,你寄希望于工作单位,把发票寄回单位先报一些。这是一线生机,但愿天佑。

2021年6月盛夏,广州冠状病毒疫情严峻。第四个疗程结束,端午思乡,你经过层层关卡,再次归来。

6月18日第五个疗程。

7月10日第六个疗程。

化疗结束,你说不头疼、不流鼻涕、不耳鸣了。在出租屋里过着健康人似的起居生活。这个阶段,善交的你在出租屋结识了隔壁病友增卫三哥,海南乐东县冲坡人,与你同岁,同病,为人朴实良善。这样,你与三堂哥及投缘的增卫三哥一起,闲聊、散步、互剪头发、买菜、做饭、睡觉,真正实现了居里夫人说过的话:我认为,人们在每一个时期都可以过有趣而且有用的生活。

过有趣而且有用的生活正是为了更好地抗癌。一切都为了抗癌,我记下这些文字,也是为了抗癌。

儿子问:妈妈,爸爸会不会好起来?我无比坚定地答:肯定好。就像爸爸网购回来的盆栽草莓,你看,都结出几颗红红的草莓果了。

虽然日子如蜗牛一样慢慢地爬,但是日子也如蜗牛的触须一样,强烈感知到生命的珍贵。无论怎样,那过去与今天的光亮已种下万亩玫瑰,一瓣一瓣飘落在前行的路上。

接住你,又一次宠爱的目光

接下来放疗。据说鼻咽癌采用外放疗比粒子治疗好。疗程一共有三十次,每周五次,每次十分钟。

虽然时间短,但是痛苦程度无法形容,更无法估计。自7月27日放疗后,吃不下任何东西,任何东西一吃就吐。

儿子学跆拳道与游泳暂停,8月4日,我带儿子来到了广州。

从白云机场出来,到达地铁处,你已等候在那,手里拿着一把长柄雨伞支撑着地,像拄着拐杖的有气无力的老头,向娘俩展开了虚弱的笑容。我与儿子飞奔向你,相顾无言,唯有心头泪闪电而过。

转两趟地铁,又步行到达执信南路。虽然花了两个小时,但省下的车费给儿子买肯德基。儿子头一回乘飞机与地铁,开心的他学会第一句粤语:疫情期间,车厢里减少交谈。

一回到租房,你立马倒床,虚脱无话,病痛藏于海底两万里。

此时,宗尧哥与增卫哥已放疗完回海南,你换租一间15平方米的小屋,15平方米的阳光启动。

我煮蛋汤、榨杂粮粥、熬稀粥,你吃了吐,吐了又吃,吃了再吐,最后只能靠输营养液维持。幸好睡得像猪,把所有苦痛都睡没了好。

放疗第一周,你还能勉强撑着走。为了让娘俩感受新奇的浪漫,也为了让你稍稍转移病痛,你带娘俩出门。

在菜市场边小话剧场安静地观看经典喜剧《奋不顾身的爱情》,在广州动物园饶有兴趣地喂鱼,在上下九步行街吃臭豆腐与买一条裙子,在期待已久的小蛮腰的缤纷万端中,儿子头一回乘邮轮畅游珠江,头一回坐有轨电车。有轨电车途经琶醍站时,一路沉默的你,特意告诉生性浪漫、从未停止浪漫的我:这是广州最浪漫的琶醍酒吧街。是啊,此站下车的年轻女孩白白的颈项,比珠江水闪亮。

闪亮的浪漫,一次又一次从伤口升起。

痛着痛给予的浪漫,痛竟是最浪漫的一种。

多年后,说起广州。

我将想起15平方米出租屋、竹丝岗大马路、小菜市场。

我将想起,宁愿多走些路,我也要来到广州那整洁便捷的小公厕,用手机扫码,装纸机显示出纸中。然后音乐响起,如厕快乐。

我将想起东山口书城,儿子痴迷于书中,而我买书的热情是海口时所没有。

我将想起一次次手机挂号缴费,一次次排队测核酸,一次次牵着你手在放射科的楼梯爬上走下,以及团团转在医院一号楼至八号楼围成迷宫中的我。

我将想起,你的管床医生也叫张晓云。你说,虽然同姓同名,但我没张医生温柔,我只有浪漫。你要陪我余生浪漫,这是你今生的理想。

我将想起,我从来没如此漠视物欲,我却从来不肯委屈浪漫。那一丁点浪漫,由你的光来牵引,在我的诗行里又添无与伦比的亮。

八月伴着落日下山了。幽兰生庭前,熏香待清风。

9月7日,放疗结束的你,终于在小姑丈的弟弟廷祖的一路搀扶下,回到了家。辛苦廷祖,他在广州陪了你十天。

此时,你的样子,正应了“瘦骨如柴”这个词,必须尽快跟上营养。

此时,以你为群主建的公道群,即一帮发小,他们向你自发捐款,一伙人在老家院子里的槟榔树下谈天说笑的情景,就是一盘蕴含浪漫乡愁的好菜。

此时,四个姑姑与姑丈的精心关照以及亲人的慰问,就是一日温暖朴实的三餐。

刚开始,你无味觉、唾液少、舌痛、吞咽困难,只能用破壁机把煮熟的食物榨成流食,间或喝椰子水、豆腐脑、婴儿米粉,两个星期后,尝试着吃点干米饭,味觉仍无。只要能进食,就已谢天谢地。慢慢地,炖鸡、煲龟汤、熬鳝粥都可以吃了。

休养一段时间后,2021年11月1日你回单位上班。

2021年12月6日,广州复诊。此时的你,体重已增十二斤,光头已长出细细黑发,味觉也在慢慢寻找味蕾的故乡。整个人,有了四季的欲望与流转。

一年,到尾,一年伤,一年结痂。12月12日我生日这天,亦是你重生之日。多么干净的一日,从肌肤到肌肤,从浅浅的一瞥,到微微的一启,恰似这款香奈儿,由前调的柚子、木里,缓缓进入中调的茉莉、风信子,迎来后调的麝香、莺尾花、雪松。十二月的香奈尔,十二月的我,轻轻地挥。

接住你,又一次宠爱的目光。

在风中,又一次邂逅柔软而甜美,在中年,渇慕仍成真。

余生,不知天高地厚,牵手,年年看闲花落;骨骼发出暗语,何解?于无字处落款——

我爱。

我们的荷,如霜孤寂,如月凛然

微醺的浪漫还没有醒过来。

你上班没满两个月,头却猝不及防地痛了起来,后颈椎也跟着硬邦邦地刺痛。兵败如山倒吗?微醺的浪漫已消失十万八千里。八千里路云和月,何飞?飞呀飞,飞来飞去。

2022春节后,还飞广州,还是原来的医院与医生。

经仪器检查与专家确诊,是第四、第五块颈椎处仍有阴影,且怀疑是肿瘤扩散。这无疑又是一个惊雷打在我们身上,即刻滑入深渊。伤痛如你,还得艰难往上爬;恐慌如我,连叫苦的功夫都不能有。

由于之前说手术不能干预,治疗的方案主要还是免疫加化疗。几乎和去年一样,化疗一周,停歇十几天,又化疗一周,又停歇十几天,反反复复,中间广州至海口往返很多趟,一直持续到七月份,又完成了六个疗程的化疗。

可你还是痛,你没日没夜地叫痛啊。怎么办?命啊,运在哪里?光啊,亮在哪里?

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这是人类最起码的智商。然而,当起疑这棵树时,你又岂敢轻易否定这棵树?当欲试那一棵树时,你又岂敢轻易肯定那一棵树?

纠结中,时间在流逝,人与命赌运。

在赌运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是病人你,感觉到了强烈的两道光,一道光来自你身心的呼唤,另一道光来自该医院脊柱外科一名叫万勇的主治医师的掷地有声:谁说不能做手术?我来给你做手术。

诚如一篇网文所言:在欧美国家,病人治疗中,凡是对医生的方案或者手术有疑虑,都可以再找另外一个医生咨询第二方案。这不仅可避免误诊,还可以听取另一个医生对这个疾病的不同治疗见解。救命的信息,往往就藏在这些细节里。

智慧如你,再一次按下焦灼,重审思维,找定方向,果断决定:从放射科转入脊柱外科,接受颈椎肿瘤手术。

就这样,月黑风高,星辰待位。

正值暑假伊始,儿子放乡下跟他奶奶与姑姑。7月7日,我又飞到了广州。

我先在医院南门外方舱处做了核酸。可是因为核酸一时没有结果,南门居然进不了。就在我思君不见君之际,雨下了起来,我只有踱步到医院旁的烈士陵园避雨。

生活虐待我了吗?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园中落寞的我,这时候,望见了远处一大片绿。是荷塘,我念兹在兹的荷啊,我浪漫至纯的荷啊。顾不得雷雨天了,犹如一只发情的小麋鹿般去看我的荷,我的荷正等雨,等我来看看她,我等这一刻的泪。

一泪即一瞬,一瞬即一生。一生的夏雨与荷语:荷雨洒衣湿,蘋风吹袖清。像是在轻轻提醒:既痛之,则安之。

我的夫啊,你一直在等我,我一定要让你见这雨荷,一定要从这万千雨行与绵密绿野再次开篇。

聪明如我,思维掉转,尝试拐入人流少的医院东门,果然,门卫只扫眼绿色的健康码就放行了。

我终于见到了从病房出来的你,你说吃啥都吐。我于是牵着你的手,来到北门外小吃店吃馄饨。我一直握着你的手,你竟吃了不少。然后折回医院,开始排队做脊柱外科肿瘤手术前各项检查。

从来不明白,为什么医院的人这么多?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闭上眼睛,一眨即一洗,睁开来,就佯装是去熙熙攘攘的菜市场或者人流如集的大剧院。在心电图区等待检查时,你实在撑不住了,找个墙角,缓缓坐地,歇口气;我也挨着你,屁股一落,眯眼儿。

一会儿,我起身去瞅墙上滚动大屏幕的检查名单,突然看见排第三位的名字旁打出字幕:检查暂停。而你的名字仍排在第十二位。灵活如你,说,先去做CT。

好,我扶起你,从七号楼七层辗转至二号楼三层,这里更是人多如蚁。有一老妇坐轮椅上,在角落里旁若无人地哭泣。我终于找到一个座椅空位,让你坐下来,我走走站站,看墙上屏幕的名单在乌龟般挪移。

你的名字是“赟”,虽然”赟云”在字典中是挨挨挤挤在一起了,但总让不少人猜读或拆读。我曾见一名护士拿起手机查了下,才念出这个你曾说的“天庭地角,啥都管饱”的字。所以,是赟是云,都要打起十二分心神来,注意听广播叫号。

天知道,日常生活中,我是一个何等魂游太虚的人。这一天下来,从海口到广州医院,见人敬人,见鬼斩鬼,见妖驱妖,一路过关斩将,我也挺佩服自己的;这一天下来,本来常年肌肉酸疼的小腿肚,更加疼得睡不着,遂想你一个人在广州冲锋陷阵、单打独斗这两三年,不能不叹你的一腔孤勇与落泪无声。到了我这儿,绝不能败给兵荒马乱。

为了安慰我,鼓励你,我打开手机,一遍遍地看雨荷视频,在恣意泪流中,我配了文字与音乐,转发给你。灵犀如你,即刻发来信息:雨荷提醒乃《道德经》中“以其病病,是以不病”也。

就这样,在黑漆漆的夜,我们的荷,如霜孤寂,如月凛然,独开一处。

许你来年有好花枝

疫情年代,按医院规定,凭三天两检的核酸阴性,方可办理手术陪护手续。可是直到临了,医生才轻描淡写地说:手术无法安排出来,等下周吧。如此,当下的三天两检作废,得重做三天两检。

我傻笑,善者不辩,辩也枉费口舌。老娘我喜欢女作家伍尔芙呢,“一手挡住命运的袭击,另一只手匆匆在纸上记下自己想写的文字”。

此时,你的朋友仁兄也在中山大学肿瘤医院化疗,同样煎熬却又不失古道热肠的他,让我与他女儿小卉暂住租房。这样,既节省了旅馆费,又可以有厨房熬粥送给你。

从仁兄租房处去中山大学附属一医院,要经过两座纵横交错的天桥,乘公交或打的都不如步行方便与省钱。我像个中学生一样,走走问问,努力把路线记牢;瞎走了两天,终于走出清风明月来。

中午送饺子汤便当,下午送排骨粥便当。来回四趟,每次约30分钟。一天下来,手机跳出提示:您今日已走超一万步。

一次黄昏归途,我停留于广州执信中学,透过红檐绿瓦的校门望进去是古色古香的气息。我坐在校门石椅上歇脚,打开手机看新闻。海口7月8日突如其来四例无症状感染者,全城如临大敌,实行七天管控。幸运如我,提前一天来广州,否则是要被隔离三五天的吧。

很感慨啊,国家这三年抗疫,你这三年抗癌,天灾人祸都一起抗上了。此时的我,纵长千荷万荷,也触摸到了自己泥潭底的叹息,叹息时代与健康一样,是玻璃做的球,一不小心就碎了,而人还得背着时代这一块碎一起碎。不是闷在家,就是在想家中;不是在核酸,就是在去核酸的路上。总之就图个碎碎平安吧。正如网传一副妙联:一根棉签搅动天下诸喉,三寸试管探明人间阴阳。所以,不管有没有通知手术时间,我都得做两个准备,一个是做核酸准备,另一个就是作废准备。

准备总是对的,7月11日就安排了手术,我顺利进入脊柱外科病房。我人生第一次一对一的陪护日子启动。

躺在病床上的你,禁食与水,只能打两瓶葡萄糖点滴补充能量,静静地等待着手术的通知。

下午17时,手术室门外,医生与我讲了风险条例后,我签字。

17时30分你进入手术室。

18时30分,墙上手术状态滚动屏滚出你的名字,名字旁边标着红色的“术中”二字。我这才了解,整台手术过程分术前蓝色,术中红色,复苏黄色,术后绿色四个阶段。

最让人煎熬的时刻来了,当看到医生呼某患者家属时,即刻应声而起的竟是一小分队。此情此景让独自面对的我备感担忧与害怕。当儿子大姑打来电话时,我只说了一句竟哽咽无声。整整五个小时,我不敢离开,除了盯着滚动屏,直把脖子仰得酸疼,我都不知道还要做什么。晚上22时,终于出现了“复苏”的黄色字幕,我的思维才回到正常轨道,赶紧去病房把白天已订的盒饭带上来,边吃边等。23时,你被推出手术室,进入观察室,我的神经又紧绷起来。23时30分,我协助一名医生把你推入了病房,请来护工,小心翼翼地把你从推车上搬移到床上。

此刻的你,是睁眼的,能说话的,脖子前手术伤口被绷布包扎着,头颅动弹不得,且身上分插了几条管,有心电监护仪、镇痛泵、引流管、尿管、输液管、氧气管。

看来,你又闯过了一个手术关口。再次谢天谢地。

接下来的陪护,笨拙如我,害怕一不小心碰伤了你,我决定先请两天护工。

当夜,睡在病房里扫码付费的折叠小床上,听着心电监护仪“嘀嘀”作响,我思绪万千,想着你一路来的求医问药,傻了多少,悟了多少,真是一团乱麻,一言难尽。今夕何夕,那个数着一恨啥,二恨啥,三恨啥的人啊,都别跟她一起恨了吧,人生的好故事,就是好好惜着这副身骨。

我摸着这身骨,暗自冰心结。又隔着被子抚摸你,你半睡半醒,

梦中呓语般叫了声“丫头”。十几年来,你常在夜半迷糊时揽我入怀,或者在清醒而愉悦的时候,叫着这个冒丫吐芽的爱称。如今病怏怏了,依然要这般回应着我的疼惜。

当下的夜,如海面,虽一晃一摇,但也感觉到了波光粼粼,平安心遂。不如做个美丽的梦吧——

圣洁如云的南丁格尔嗅着手中一束康乃馨的时候,碰巧抬头看见了你这棵生病的树,她微笑着抛洒手中花香,许你来年逢新岁,春来有好花枝。

谨以此光感应光,让光再发出光

术后第二日。

我们果然迎来第一个南丁格尔,她很特别,一来病床前,就给你带来愉悦人心的温柔:大哥,我叫李施茵,今天由我来负责你,有事请找我哦。

只听这一句,就有花香扑来的感觉,我嗅着花香扑来的感觉走。

早上9时,我们期盼的手术主刀医师万勇主任准时来查房。令人欣慰的是,手术仅仅过了一夜,你的头就奇迹般地不痛了,还能吃得下一点粥。粥,还是李施茵护士妹妹送来的早餐粥。因为我忙乱中已错过医院订粥时间,而疫期封控,医患陪护家属与外卖员均禁止出入。

这一天下来,护士有条不紊地给你打一瓶瓶点滴:葡萄糖、氨基酸、消炎药水、营养神经液,其间测量体温、量血压及雾化。护工娴熟地给你翻身、擦身、倒尿与排污血。我给你喂粥、喂药、喂水。

术后第三日。

你的手术伤口换药时,已见结痂,接着又撤了心电监护仪、引流管、尿管,戴上了颈椎护托,可以坐起来喂粥。没想到,这时候突然出现异常,你竟一口粥都吞不下,呛出来,喉咙痛,舌根处有堵塞感。又按之前的半躺着喂粥,也是如此。

待万主任来查房,听了你的陈述,他一番深思熟虑后,缓缓地对助手医生说:用上甘露醇消除水肿,开单做x光与ct检查。他又转过头提醒我:喂粥时要一小口一小口慢慢来,正常人一次吃完一碗,这手术后的人要分十次来吃完一碗。

术后第四日。

还是滴水难进,药丸捣成粉也咽不下。你焦急得想插胃管,被万主任阻止,他只一句话就让你吃了定心丸:慢慢来,这是一个过程。

下班前,万主任突然专程过来。这次他带来了喜悦万千的消息:你的颈椎活检出来没发现癌细胞,X光与CT也没发现骨头有异常。

老天,这是自病以来,最云开雾散的时刻。我与你一时忘了所在,相握着手,眉目含笑,简直都不知道做什么好了。

唯一知道的是,要马上把这一束光分享给亲人朋友。

亲人朋友,一直是赠予我们的另一束光。这次手术费结出清单,将近十万元,入院时只预缴了三万元,所欠费用都是亲人朋友及时伸出了援手。

苦难与感激交织的酒,你我一觞一泪,共沾巾。

末了,稳神,端坐,你坚持吃了半碗粥,并且摸索出一个方法:咬紧牙关,稍抬头,徐徐把粥咽进去。停了半晌,再来第二口。

术后第五日。

吃粥,依然呛入鼻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韩小敏护士妹妹给你换扎在大腿凹陷部位的输液针头。她细细地帮你擦掉针口周围的皮肤污垢,然后妥妥地扎好了新的输液针头。

当得知李施茵护士妹妹上了白班,又连跟两台夜班手术,累病了。

我真心觉得,这蓝色的花朵,开在病人身旁,该叫她们勿忘侬。

黄昏,我拿着两个面包,去护工休息室借微波炉加热,在那遇见了护理你的黄雪波阿姨。阿姨面容和善,护理上心。她咧嘴一笑:妹妹就吃面包呀,一定要吃好睡好哦。我们在这见的家属多了,累到病倒就麻烦了。要知道,家属的健康与快乐才是病人活下去的希望,家属健康,病人才会健康哦。

此话出自医院里一名无亲无故的普通护工,干净,如天外飞来的云,亦是南丁格尔的白,一次又一次刷新着暗沉无趣的人际关系认知。

那一刻,我脑海里浮现古时弹琴者的形象,一款中式玄色上衣或一袭白衣胜雪,正襟危坐,神色素净。右手弹拨,左手抚弦,疾速时快而不乱,徐缓时慢而不断。

日子就该与这样的一心一意节奏共舞啊。

尽管在人间这条湍急的河流上,暗藏苦的连。想过放声大恸,又不得不控制一念之恸;深知在逆流回转中,稍微软弱,就会被激流淹没。然而长期积抑如何排解?你不能告诉我,我也不能告诉你,唯有自渡。

佛渡自渡人。在近十天的医院陪护中,我以最快的速度适应了五名病人配五名家属的大家庭小空间。白天,大家相互交流的同时以举手之劳相互帮忙,能慰一刻是一刻。晚上,蓝色的床帘一拉,手机在手,就有了各自的小地盘,能安度半宿是半宿。

最后,越忙乱越从容,越从容越有序。

最终,这个盛夏,忙蔫了的小蘑菇,吸入了水份,酱紫酱紫胖起来。

最终,在人情冷暖中和的土壤上,落下了一枚种子,一直长呀长,长出一棵细长的植物。我虽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我感觉到漆黑夜空撕开了一个口,光感知到了植物,植物迎来了光。

所以,出院前,我破天荒地给广州中山大学附一医院脊柱外科留了一封感谢信。我的目的非常朴实明朗:谨以此光感应光,让光再发出光。

你,就是一只达尔文雀

7月19日出院。因海口疫情封控,遂买三亚的航班机票,微雨燕双飞。小姑丈开车去凤凰机场接我们回老家黄流。

好歹也是回家了,至于手术后遗留的吞咽困难,祈祷时间来慢慢缓解。

当下,仔细端详镜中白发日增的自己,长长地舒了口气;又敷起面膜,做起舒筋松骨的回春医疗保健操。这是鲁院同学汪彤亲自传授的。这些时间来,我的鲁院同学与我的知心朋友,甚至未曾谋面或未曾熟悉的人,他们亦是赠予我们的另外一束光。

细细感受着方方面面的光,我们的日子就有了念想与支撑。

白天是粘乎的汗水在冒,肆无忌惮,晚上一定得点着了灯,眼波流转。而乡村夏月,挂在院子的槟榔树梢,增一分亮则无月,减一分暗则无光。似冥冥中,又恰恰好,是我这样一个浪漫女人,偶尔蛰居乡下的一盏护心灯。

当探望你的亲人朋友一一散后,当院子里万赖俱寂而月色弥漫的时候,我脱去衣裳,弯腰于院子里槟榔树下的水缸,舀出那一瓢又一瓢的月光,再淋成一身白晃晃的月光。

多少年了,我爱慕着月光,月光揉搓着我,身如弯月,弯月如身,跟随月光一样的缥缈,去到他乡。

而你,就静静地坐在我身后。月光是美的,我是轻的,你是重的,你一直守护着我与月光。

如此,一幅月光图流韵在骨子里,白天则以阳光的文字在肌肤上旅行。

白天,你吃的是破壁机榨出来的流食,且每吸吮一口都异常艰难。你在村里诊所输一周的消炎针水与营养液后,吞咽依然无进展。你思忖着也许是喉部的问题。

7月30日,小姑丈又开车,载我俩去三亚,在海南省第三人民医院,你做了喉镜检查,没有发现异常。于是,你安下心来,想着再等些天,就能去广州复查。

儿子十岁生日,你给他网购了无人机。他自个安装,无人机很快被遥控在院子半空。你坐在庭前开心地夸奖他,他奶奶也在一旁笑着观赏。这样的时刻,让我欣慰,在治病的漫漫长路上,不忘记为快乐,为生计,为理想,无一不为。你我深知,无论何为,都为安身立命。

8月2日,为了让儿子参加一个高效记忆培训活动,我带他先回海口。孰料这一回,竟是为他顺利开学布下了未卜先知的好棋啊。

8月6日,疫情突袭三亚市,又扩散乐东县,再烧至乐东县各镇乡,封路封村封户。你原订的飞机票被退了,立马改订火车票,火车停运了,又立马改订飞机票,飞机票再次被退了,再次改订推后的飞机票。折腾至月底,你才降服于这无可奈何的疫情封控:门都未能出,谈何出岛去?越怕黄红码,越严防死控,越严防死控,越怕黄红码。

由于十四日内我们去过三亚,健康的绿码已变成黄码。辛苦大白们骑着雷公马,三更半夜上门做核酸。经三天两检阴性后,你的黄码转绿码。可一周后,国家为防患于未然,你的绿码又变黄码。

此时,你每天服用的甲状腺功能减退症药吃完了,药店与快递业务均停止营生,而鼻窦炎也来凑热闹,每天擤不尽的浓涕与咳不尽的浓痰。

愁无际,和夏付与东流水。好在,村委会连送了几次物资到家家户户,再加上儿子奶奶也养了很多鸡,生活基本没有受多大影响。你细思量,耐心地与村委会领导电话沟通。

8月27日,村委会终于开了允许出入证明,你得以去黄流镇博康医院。结果,不只是鼻窦炎,还来了个肺炎。原来是由于吞咽困难,造成流食掉入气管又进入肺里,引发了新病情。上苍啊,我们一次次地渴望病情慢慢好起来,为什么却一次次地难遂人愿?

天不由人,病情也不由人,疫情更不由人,只好在博康医院住了十天,输消炎液与冲洗鼻腔。这些日,又多亏几个姑姑与姑丈为你辛苦为你忙。

9月13日上午,你申请出岛被批后,立马订了当晚飞广州的航班。就在县文体局准备派车送你去美兰机场的时候,疫情也随之清零而解封。

由此,海南一个多月来的疫情封控有所缓解,至少黄流镇大街已人流如集,过年一般。高铁暂未开通,汽车先运营了,你即刻搭乘汽车,去海口。

海口家中,我给你备好一个简约大方的新行李箱,箱里除了衣服与药品,还装一个小巧可爱的新破壁机。

愿君从新,一船明月一帆风;愿身能似月亭亭,伴君呢哝。

这一个多月来,欲问心事又几何,心事几何又何须问。博物学家达尔文曾发现,有一种雀类,明明是同一个物种,可嘴巴部位、形状各不相同。有的雀,喙部又厚又硬,便于在地上捡食坚果;有的雀,喙部又尖又细,便于啄食树木里的虫子;有的雀,喙部不紧密切合,还微微向内弯,方便吃花蜜和昆虫。这种根据环境变化,不断进化的雀,被称为达尔文雀。

而你,就是一只达尔文雀。面对病情的重重折磨,你始终未曾放弃破局之道,首要一条就是,不断地将痛苦转化或进化成刀锋利剑,杀出重围。

眼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江海中那一枚黑丑坚壳蚌,携海沙,共咸泪,一层层地包裹住伤口,待珠成。

芳菲消息到,杏梢红

袅袅兮秋风。在广州中山大学附一医院,你又单枪匹马,展开新一轮的身体检查与治疗。

挂消化内科内镜,查看食管。查看食管前需要做钡餐造影,做钡餐造影前,需要喝一杯硫酸钡。由于吞咽困难,好不容易喝下钡,又便秘,便出来都是硬块的钡,最后还发烧了,38.4℃。马上做加急核酸,排除冠状病毒肺炎后,确诊为钡呛入肺,导致感染,又引发一般肺炎。开了消炎药水,分三天输液。

上天怜你,经过这一系列折磨,终查出吞咽困难缘由:原来是颈椎手术后,造成食管入口狭窄。

前年给你做过胃部微创手术的教授邢象斌医生,决定给你做麻醉胃内镜并食管扩张的手术。

虽然这是一个小手术,但由于你喝了流食,不能麻醉,而不喝又没一丝体力来支撑,只能默默承受这食管扩张带来撕裂的痛。痛感非常,你难以描述。平生少下泪,于此泣无穷。

我爱,那是怎样煎熬的你,无人陪伴的你啊。在日里,我呆了去,刚想做的事情正准备去做,马上就忘了,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做什么。在夜里,在儿子细细的呼吸声里,我拨亮一盏小灯,周身黑暗的河漾开来,我靠床头如船头,独怅然而写下,这“忍”字况味:刀横云上,落下的雨,心接着,让雨水来调节吧。

而眼下真正调节我的,却是带着更大雨水的你啊。因这“忍”字况味,你比我更刻骨铭心它的笔触与走向,在你一次次咬紧牙关,努力寻找光芒的时候,你已经自带光,照亮了我,并一路指引你披荆斩棘。

挂胸外科。从胸部和上腹平扫加强CT的影像来看,教授说肺部有结节,先观察,十二月份复查。

挂放射科。从鼻咽癌病灶与颈椎MR的影像来看,陈勇主任说先观察,三个月至半年内再复查。

挂脊柱外科。从DR影像来看,万勇主任说颈椎术后很好,脖颈紧绷与吞咽困难的情况慢慢才能恢复。先观察,下个月再复查。

挂耳鼻喉专科,找出因化疗而引发的后遗症。做耳镜,患左耳真菌性外耳道炎、右耳分泌性中耳炎、左耳化脓性中耳炎。清理耳内分泌物后,感觉听力好些,辅以口服药治疗;做喉镜,无异常;做鼻内镜,患鼻窦炎,清理鼻咽里的脓流物,感觉头疼减轻,辅以喷鼻药水和口服药治疗;至于舌头,有点疼,说话也口齿不清,会不会是做喉镜与鼻镜损伤到了?先观察。

挂内分泌专科,主要是检查甲状腺功能减退的病情。做了几项血检。教授按甲状腺组合二的血检结果来看,说甲减加重了。难怪你浑身不舒服,多数是甲减在兴风作浪。遵医嘱,由原来每天吃一片“优甲乐”的量增加到一片半,两周后增加到两片,一个月后复查。

复查的待复查,观察的且观察,查明的已查明,这是否意味着:芳菲消息到,杏梢红?

回首这十多天,旧病新疾都有名有目地凑到你身体里聚会,你几乎是马不停蹄地把医院的角角落落跑了遍,真正的神祗就是你。上天应眷顾你,许你好事,只是多磨。你舌头不痛了,说话利索了;上天应点赞你,为了试体力,你出行特意骑共享单车,从出租屋去医院南门,又从医院南门回出租屋,虽然累得气喘吁吁,脖颈因颠簸极不舒服,但积压的阴郁渐渐散开;上天应嘉奖你,不管回到出租屋多么疲惫,你都买鱼片粥或瘦肉粥倒在破壁机里榨成流食,坚持喝完。

风吹,你走,你走,风吹。白云山啊,珠江水啊,请你们来作证:谁道病老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我要与郎君夜语深,我要与郎君炊烟袅。

历尽劫波,归来歇养。2022年国庆节,在海口,一家三口去看电影《万里归途》——命运的反复悲诉,途的艰辛不易。信念的执着长吟,活的喜极而泣。

泣下泪你最多,且记牢;珍重别拈花一瓣,牢记之。在老家,阴阴花梨树下,置一圆桌一稻架床,你或坐或躺,偶尔尝试嚼些烧煮食物,黄昏后稍事运动,慢慢地在院子里踱步,一圈,两圈,三圈……

慢慢地,圆月皎皎在中天。鹣鲽愿,与月同亮。

慢慢地,晓色如初日晓云。鹣鲽情,与日齐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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