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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穿越

2023-02-20

牡丹 2023年3期
关键词:鲁院茶话会

李 卓

陈巨飞说很多人觉得他像马特达蒙,这与我见他的初印象不符。我在篮球场遇见他时,他正在以怪异的姿势投篮。从起跳到落地,在惯性与风的作用下,他的空气刘海完成了一次极限跳跃,使得我窥见一个宽额版本的王宝强。

投了几个篮后,我俩开始寒暄。我问他叫什么,写什么的。他说,我写网络文学,笔名是法医秦明,你听过吗?我愣了一下,说法医秦明是不是一个电视剧?他说是的,就是我写的。我有点儿愧怍,说不好意思啊,网络文学关注得不够。他哈哈大笑,说别当真,我叫陈巨飞,安徽人,写诗的。我笑了,说巨飞兄你真喜欢开玩笑,他说,请叫我巨兄。

可以说,没有陈巨飞的这一段插科打诨,我是不会动念组织507 茶话会的。毕竟在来鲁院之前,我就暗暗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好好读书写作就行,一个朋友交不到也没关系。遇见陈巨飞后,我下单了一个温茶炉、一盒小蜡烛、一个公道杯和五个玻璃杯,又备了两箱5L 的水。茶叶我来之前是准备充足的,有普洱、龙井、茉莉花茶、黑茶,喝两个月绰绰有余。万事俱备的时候,我首先邀了巨飞和小朋。

小朋姓王,河南洛阳人,《牡丹》杂志的主编。第一天打完球,他跟我在场边聊起了散文和小说,甚是投机,于是二人决定围着院子遛两圈。小朋是70后,相对更沉稳,谈笑间尽显睿智和广博,共情能力也强,总会以难遇知己般的口气说“你说得太对了”,令人不免沾沾自喜。头天喝茶,巨飞大摇大摆空手来了,小朋带来了几本《牡丹》杂志。

后面李东也加入了,可惜的是他加入得早,隐遁得也早。李东是个五官标致而立体的陕西帅哥,诗人,儒雅而略腼腆。在后来日渐欢脱的507现场,李东明显有些不适应。某天我对李东说,感觉你不太轻松,他没有否认。大概是李东三十多岁才离开体制开始创业的缘故吧,毕竟这几年不是创业的黄金期,一边是柴米油盐,一边是诗和远方,游离在其间并不容易,我能理解。后来的茶话会时间,他基本都是一个人在宿舍写东西,极少露面。

浩斯宝力高的入伙则很有戏剧性。最早我们也是在球场认识,他寡言少语,举止间气度不凡,有人说他是鲁院管理处的领导,众人都深信不疑。一次散场后,他拿个手机到处拍照,引发了我的怀疑:如果他是鲁院领导,一定不会对近处的风景感到这般新鲜。上前一问,才知道是同学,来自内蒙古兴安盟,汉文名字是梁双全。当时不知道是谁怨叹出不得门,他一脸愕然,说一直可以进出啊。为了证明这一点儿,他带着蒋话出门买了药,果真畅通无阻,没人拦他。于是我们戏称他“梁部长”,一直到他说出蒙文名字“浩斯宝力高”那天才改口。

把“浩斯宝力高”说得最像“浩斯宝力高”的是冶生福,青海西宁的回族兄弟。我们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口,生福兄念得则像英语单词,读音大概是horse-bone-leg,倘若译出来也是极有意思的。生福兄第一次参加茶话会时,就被我们怂恿着唱了青海花儿,有一首以鸽子隐喻爱情的歌尤其令人印象深刻,“扑棱棱——沧浪浪——叭啦啦——”的拟声惟妙惟肖,谁听过都不会忘。生福兄唱花儿的时候,右手会半捂着耳朵,眼睛微闭,仿佛在聆听着远方与他应和的某种声音,神圣而诚挚。

蒋话是在507 茶话会上一战成名的1990年小伙。他加入的时候,桌上已经不仅仅有茶,还多了牛栏山二锅头。蒋话撂下豪言壮语,白酒我可以喝两斤。然后,在一斤白酒下肚的时候,他为我们表演了未经考证的浙江嘉兴的最高敬意,撩起衣服,双手的食指指胸,把一群人笑得岔气。到最后,蒋话跑出门去,搬了走道上的一棵树进来,说要把它送给507。折腾半夜,好不容易把他才送回房间。第二天他出现在我们面前时,衣服上全是呕吐物,眼神迷离。

周于旸是第八个加入507 茶话会的老疙瘩。“老疙瘩”源自浩斯宝力高的语言体系,意为最小的兄弟,最初是称呼蒋话的,后来1996年的于旸一来,就夺去了这个称呼。

不得不说,周于旸是507的茶话会的宝藏男孩。那天,我们从经验对小说的影响开始谈,周于旸说自己目前主要靠想象力,经验对他来说很珍贵,能最后用就最后用。他跟我们解释,他有时会通过游戏去体验生活,比如他要写一个塔吊司机时,就去游戏里模拟一个塔吊司机的角色,工作流程和视野基本能还原真实。于旸的这种隔代青年的创作历程激发了我们强烈的探索欲,于是我们找于旸要了他的小说集《马孔多在下雨》,开始集体阅读。实话讲,于旸真是令人吃惊的,看完《鹦鹉螺纹》和《穿过一片玉米地》,我们就忍不住召集了一次讨论会。于旸没来之前,巨飞和小朋说,咱们班如果以后只能出一个牛掰的小说家,非于旸莫属,又说,等他来了就别这么夸他,怕影响他的心态。命运并非一条线,而是一个圈。当你忘记时间,时间也便忽视了你。生活就像一头老母猪,不是你我二人**得动的。难以想象这些神谕般的语言出自一个二十六岁的小伙子之手。

继讨论完于旸的作品后,507 的文学氛围渐浓。接着巨飞给我们讲了好多堂诗歌课。巨飞是个鬼才,他的记忆力极好,脑子里装了很多句自己的和别人的诗,他一字不落地给我们背诵胡弦的诗:

石头上行船到天竺,针尖下种花又开过了小腹。/如果放不下仇恨,就去一趟阿拉伯;/

如果放下了仇恨,就去古寺里做一只老狮子。/大醉醒来,星空激越,/斟酒姑娘的手腕上,/有条刚刚用银子打好的大河。

他背自己的诗则更多,并且每次读完都惊呼“太牛了”,按理我们应当不留情面地起哄嘲笑,但是真的起不了哄,巨飞的诗让人心服口服。

他懊恼极了,像是从来没有/建好他的屋顶 他希望有座菜园,/做蜻蜓的微型机场他希望有架梯子,/直达天上/他的体内有一匹老马,/老马,偶尔发情/他打算去趟莫斯科,如果莫斯科还有黄油面包。

巨飞是个复合型人格的诗人,他对外展现的是快活、不羁,偶尔愤世嫉俗,向内,他是一个深情而真诚的人,在他赠我的诗集《湖水》中,写父亲的诗很多——

暴躁的农民,在晚年和自己达成和解。/刀锯锋利,刨花徒劳,/他建起的最后的房屋,

是涂了土漆的一口棺材。/他修筑的水泥路,/让去往火葬场的行程不至于颠簸。

这只是其中一首,却令我深深感动。父与子的关系总是微妙而复杂的,对于很多人来说,唯有死亡才是救赎。可究竟是不是唯有死亡才可以救赎,是我们要去深思的。

后来,507 茶话会又组织了几次正儿八经的小说研讨,分别讨论了小朋的《黄梅路鱼铺简史》、生福的《翅膀》、蒋话的《苏戏墨探案笔记》和我的《青田是个大地方》。讲真心话,我在鲁院最大的收获就是这几次研讨。说是研讨,其实是批判大会,因为我们定调是批评为主。每个参与的同学都非常认真,细读文本,并且都是代入式地去思考,——如果是我来写,我会怎么处理出现的问题。

从这时候开始,507 茶话会也终于迎来了三位女同学。她们是青岛的常笑予、保定的贾为以及刘威。刘威跟我一样是从长沙过来的,她深居简出,在长沙我也只和她吃过两次饭,但圈内共同好友众多,彼此还算了解。威姐是个很认真的人,刚来鲁院的时候,她每天都在看稿改稿,后面召开大大小小的研讨会时,她经常要发言,每次都是写好几千字的发言稿,犀利而严谨。笑予呢,跟我算有渊源,但渊源始于她的父亲,常新港。2014年,常新港老师到过长沙,在我那儿做过文学讲座,效果特别好。他是我非常钦佩的几位儿童文学作家之一。虎父无犬女,笑予的小说也相当不错。贾为是我全班第一个有联系的女同学,来前准备去廊坊待几天,就主动加她微信,问了她河北那边的疫情情况,当时就感觉她是一个热心而充满童心的姐姐,真正打完交道之后,确定她是一个善良的有才情的作家。

至此,507 茶话会正式完成集结。十一个人,高椅子矮凳子,围着一个方形茶几坐下,茶几上总是有茶,偶尔有酒有零食,窗外的天空大部分时间是灰蒙蒙的,偶尔阳光明媚,蓝天舒展,像一幅画。

507 是我的宿舍,但开支并非我一人承担。隔三岔五,就用人送物资进来。浩斯宝力高送过羊肉干,生福兄送过清真餐,其他同学也经常点外卖过来。为了增添茶话会的趣味性,我给宿舍加装了一盏明亮的灯,又买了一台投影,方便大家在一起看电影和世界杯。然而,一群人凑在一起的时候,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所以投影仪使用频率极低。

巨飞说话很有煽动性,经常掌控全场。蒋话则真的喜欢讲话,是个小话痨。没办法,我只能经常客串一下主持人,以保证浩斯宝力高、生福和于旸等较内向的选手有发言机会。于是,“说一个最震撼人心的故事”“分享一个冷知识”“说一个独特的人生经验”等话题应运而生。这些话题如果要记录下来,五万字都不够,所以只能留在心里。

喝酒的时候,我们也会玩出很多花样来。有成语接龙、飞花令,也有各种酒桌小游戏。有一晚,我们玩一个鲁迅作品中的人物点名喝酒游戏,于旸选了个“吴妈”,结果被点名最多。每点一次就引发狂笑一次,快活至极。浩斯宝力高日常主要说蒙语,写作也是用蒙语,所以在语言类游戏中,他总是处于下风。每次被点名时,他总是虎躯一震,双手抱头,叫一声“啊”,令人忍俊不禁。

牌类游戏我们也玩过。巨飞教了我们掼蛋,很好玩,可惜就打过三局。于旸、蒋话会打德州,于是拉了我一起,教会了小朋、巨飞和笑予,可惜也只打了五场。在鲁院的日子开始倒计时时,我们又各自被隔离在了宿舍里。

我跟蒋话聊过一次,说因为疫情封闭,鲁院其实像一个孤岛,我们是一群漂流到岛上的人。因为在孤岛上,所以日常不被关注的事物,都可能会成为我们珍视的东西。就像汤姆·汉克斯主演的《荒岛余生》,那个破足球会成为他的挚友,会有一个“星期五”的名字。当他,或者当我们走出孤岛,重新回到纷繁杂乱的人世间时,很多我们看重的东西或许不会再像此刻一样那么重要。但是,我们不必执着于毕生最重要的东西,当下重要,就已经难能可贵。

聊通宵的事目前我还没干过,但是已经有几次聊到三点多,一次聊到五点半。巨飞劝诫我,咱们当老师的人,有个臭毛病就是好为人师,一定要警觉。我觉得巨飞说的有道理,可是转头又忍不住给蒋话和于旸传授人生经验。

507 茶话会的规模其实有望再扩大一点儿,苦于房间面积受限,十个人其实已经是最大容量。有一次人来得比较齐,巨飞没凳子,就拿了小朋的《牡丹》垫在矿泉水箱子上,然后一屁股坐上去。巨飞的人设适合干这事,换了别人大概是不敢或不好意思的。

除了常驻嘉宾十一人,山西平遥的迟顿其实也算来507 较多的同学。迟顿本名李瑞林,是山西一个煤矿的普通矿工,然而在黑黢黢的空间里,却滋养了一位好诗人。迟顿有一首诗,名字叫《一个不善聊天的父亲》:

在城市郊区。一家汽车修理部阁楼/有个值夜的学徒工小男孩/来自农村。瘦弱,但目光清澈/像一只刚刚学会捕食的雏鸟/守在自己搭起的新巢/他和我视频。说,学不会吉他/听起来,就像说适应不了孤独一样/令人心疼/而说起他可以把整个发动机/拆散再装回去,又好像在说他可以/随时维修这个世界/整整半个小时/我一边用摩西奶奶的故事/整理他凌乱的弦音/一边用谷川俊太郎的经历/向他递去励志的扳手/却忘记了用布满茧子的手/隔空摸摸他的头/忘记了自己,不仅是个矿工/还是一个不善聊天的父亲。

读迟顿的诗,我得到了另一种启示。文学最重要的意义或许不是为了纾解生命的苦难,而是为了表达难以诉说的爱。

离别的前几天,和小朋、巨飞、于旸在一起聊天。说到507茶话会应该有一句主题词,大家一致认为是:胡说八道,一本正经。

列车不断提速,窗外,凋敝的静物画次第轮换。北京的冬天让人难生半点儿怜爱,水面上冰结了半尺厚,却不见一朵飞雪。几乎所有树木的叶子都落尽,只剩一些黑不溜秋的鸟窝粘在枝杈间。偶有十几座塔吊聚集在一块工地上,低头看着灰色的建筑,远处有更高大的烟囱向天空吐着白气。佛塔、清真寺有一刹那闪过,可惜今天阳光清冷,没有照亮它们的屋顶。

此刻,我们是真的别离了。最后的十来天,其实过得挺魔幻,不过这也没啥可抱怨的,哪一种现实没有魔幻色彩?略伤感的是,507 茶话会的散伙酒终是没圆满,人未齐,酒兴也不浓。以为至少会有一场抱头痛哭,不料所有的挥手都那么从容。从容是成熟的标志之一,多穿越几座孤岛,多经历几次生离死别,人就会越来越从容,这本无可厚非。我只是想,倘若我们不是一个接一个离开,而是一群人提着行李走出鲁院的大门,那时,只要有某个情感细腻的同学哽咽一声,所有的从容应该都会被击溃吧。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近两个月的封闭学习,而且是和一群志趣相投的人朝夕相处,对我们每个人来说,这辈子应该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这是一段比较纯粹的文学生活。大家聊的每个话题,都与文学有关,文学或为起点,或为终点,或为临时停靠站,这是极难得的。回去后,我们各有各的角色要扮演,当丰富的生活元素奔涌而来时,文学又会重归静谧的一隅。这样也挺好,毕竟它是文学的真相。

期待下一次重逢。我希望那天是春日,阳光慈悲,人间烟火的气息自由地徜徉于每一条街巷,每一个村落,我们十来个人,走在温暖的大地上,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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