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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呀

2023-02-15韦如辉

百花园 2023年2期
关键词:大鹅土狗矮墙

韦如辉

“哎呀呀”,这几个虚张声势的汉字,经常从母亲嘴里溜出来。慢慢地,它成了一句经典的口头禅。

比如,鸡叫三遍了,母亲从梦中醒来,边往身上套衣服,边连声说:“哎呀呀,晚了晚了。”南地里,一地的麦子黄了,正是收割的好时候。

比如,猪圈里的猪崽饿得嗷嗷叫,母亲脚下生了风,小跑着把猪食倒进食槽里,感叹道:“哎呀呀,小崽子们饿坏了。”

再比如,父亲推着自行车从外面回来,母亲快速抓一条破毛巾,迎上去,甩打在父亲的前胸后背:“哎呀呀,脏死了。”浮尘腾空而起。

母亲什么时候开始说“哎呀呀”的?这个不太好考证。

让我记忆最深刻的,有那么一次。

多年前的大年初一,天冷得不得了,屋檐下挂着白胡子一样的冰凌。家家户户都包饺子。那时候,日子紧巴巴,包饺子吃,只有过年的那几天。整个村子从东到西,从西到东,刀剁案板的声音此起彼伏。即便是人口少的人家,饺子包得不多,他们也会在剁饺子馅儿这件事情上做到大气从容。狗在灶屋门口摇着尾巴,忠诚地驱赶着试图靠近的鸡和鸭。大鹅似乎不太怕,它伸长脖子,在院子里制造一浪高过一浪的抗议声。

母親在灶屋里忙碌——择菜、剁馅儿、和面、擀皮、包饺子,直到把饺子下到滚水里,一缕缕香气从半开的木门里溢出去,丝丝缕缕钻到狗鼻子里。那条没出息的土狗,嘴里的哈喇子早已流得老长。

母亲拎着擀面杖,扬手作势要打它。它赶紧夹着尾巴逃走,站在院外可怜地张望。

母亲盛满一碗饺子,招手叫我到身边,悄悄地说:“乖,把这个送给奶奶。”母亲的下巴,往屋后的方向扬了扬。

屋后仅有一间的矮屋里,住着一个寡居的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到达她的矮屋,需要翻过一堵矮墙。

看着锅里飘着稀稀拉拉的饺子,我心里犯嘀咕:“为什么要给一个不亲的人?”我的小嘴噘了起来。母亲笑着说:“哎呀呀,我的乖,挂油壶不用揳钉子了。”见我迟迟没动,母亲突然拉下脸,眼睛斜睖着,把手里的一双筷子摔到案板上,说:“不去不给你吃!”

我忍住眼泪,接过碗,转身离开。

可是,可是,可是——这三个蓦然冒出来的转折词,代表着一颗无比悲伤的心——可恶的土狗,不知什么时候从身后跟过来,咬住了我的裤脚。哎呀呀,很不幸,我摔了个嘴啃泥。更不幸的是,碗从手中飞出去,在冰冷的泥地里滚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之后完好地停在那里,像瞪向天空的一只绝望的眼。可想而知,饺子散落了一地。

土狗快速跑过来,叼了一个饺子,躲到柴垛后面独自享受。接着,鸡和鸭,还有伺机而动的大鹅,都不约而同地跑过来。这鸡飞狗跳的壮观场景,惊吓到了母亲。她飞奔而来,撒了一路的“哎呀呀”。

母亲先驱赶那些不知好歹的畜生,之后弯下腰,捡起碗,把破了相的饺子一个个拾起来,最后才腾出一只手,一把从地上拽起我。

我端起新盛的一碗饺子,小心谨慎地成功越过矮墙。

母亲蹲在灶屋,慢慢吃着用清水冲洗过的饺子。偶尔,她龇牙咧嘴,吐出硌牙的黑色颗粒。

后来我注意到,“哎呀呀”这几个汉字,开始经常挂在母亲嘴边了。

有一天,在放学的路上,母亲抬起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嘴里说:“哎呀呀,我的乖,长高了啊!”她突然像个小学生,歪着头追问我:“乖,你知道为什么给奶奶送饺子吃吗?”这个问题,是我一直想问而没问的。

母亲眯着眼,望着前方的河流,说:“你不到四岁的那一年,有一天掉到了河沟里。若不是奶奶跳到刺骨的冰水里把你救上来,世上就没有你了啊!”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奶奶在世时的模样——弓腰、驼背,走路颤颤悠悠;若不是手里拄着一根同样颤颤悠悠的木棍,随时可能栽倒。

由不得自己,我在心里连叫了三声“哎呀呀”。

母亲七十三岁时,查出喉癌,不得不做了喉管切除手术。

手术后,母亲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呼吸也渐渐衰竭。

母亲走得并不意外。在告别大厅,母亲张着嘴巴,冲着洁白的天花板,分明呐喊出无数个“哎呀呀”。

那个惊心的画面,时不时闪跳在我的心头。往往,它又被从眼睛里奔涌的潮水冲刷得模糊而又清晰。

[责任编辑 冬 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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