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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文学给历史以鲜活的补充

2023-02-06文江玉婷

时代邮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刘心武茅盾红楼梦

文江玉婷

刘心武的写作方式从来都是“与时俱进”的。最早是用笔,后来用电脑打字,再后来上电视讲《红楼梦》成为一时文化现象。这两年,他又玩起了“听书”,开了个人电台。

过去,刘心武总觉得“80岁”是一件很遥远的事,忽然,这天就来了。他伸直右臂,用平直的手心碰了碰不久前新出的散文集《人生没有白读的书》《世间没有白走的路》,就像轻拍孩子的小脑瓜。他说,这两本书是自己在80岁的时候,向读者们、观众们、听友们做的一个汇报。

钱粮胡同的合欢树

昏黄的灯光下,还在上初中的刘心武趴在八仙桌上,笔尖划在格子纸上发出声响,到了白天,他把信塞进邮筒。

那时,他住在北京钱粮胡同,院里有一株很高的合欢树。一到夏天,枝头长出绒花。树下,母亲王永桃端锅翻铲,香味沿着窗缝沁进屋。小床上,男孩正在读《福玛·高捷耶夫》,手边还有一本巴比塞的《火线》。

1942年6月,刘心武生于成都育婴堂街的陋宅里。没等大人拍屁股,自个儿哇哇大哭起来。“心”是辈分,“武”是父亲定的。那时汪精卫主张“和平路线”,刘天演支持武装抗日,所以取“武”字。

王永桃宠溺老幺邻里皆知。人们去传达室取信件,常常会看见刘家的报刊——头几年是《儿童时代》《少年文艺》《连环画报》《新少年报》《中学生》,再过几年就换成了《人民文学》《收获》《读书》《文艺报》《大众电影》。邻居大娘曾问:“怎舍得给幺儿花这么多钱?”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旧衣,王永桃平淡地说:“他喜欢,就尽着吧。”

隆福寺街挨着钱粮胡同,东段有三家电影院。上小学后,刘心武开始看译制片。上了高中,从家走到学校,总要路过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那三年,刘心武几乎看了北京人艺演出的所有剧目。

父亲刘天演忙于工作,基本不过问刘心武的事,碰上班主任来家访,他竟问对方,儿子现在在哪所学校上学。父亲是修绠堂常客,会把买来的《增评补图石头记》、线装《浮生六记》藏于枕下。趁他不在,刘心武取出翻阅。母亲则一生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每日阅读大量书报,对《红楼梦》里的人和事儿如数家珍。

看过书,刘心武就讲给胡同里的玩伴听。高中时,《北京晚报》副刊常刊发他的短诗和小小说。高考前几个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了广播剧《咕咚》,剧本是他编的。刘心武的成绩很好,走在学校的过道里,同学看向他,总带着欣羡的目光。

毕业后,刘心武被分到北京十三中当老师。到学校报到,路过东官房南口的一个小院。那时,他还不知道,小院里住着自己未来的妻子吕晓歌。

因为备课认真、讲课生动,刘心武的课堂上,学生总是很活跃。教师宿舍在西煤厂,院子深处有一排平房,两人一间。房间不大,书桌挨着床,同住的物理老师一翻身,就能看见刘心武伏案书写。1960年,刘心武如愿在《人民日报》副刊发表文章。文章发表了,刘心武从不提起,甚至为了不引起同事注意使用笔名,“刘浏”是最常用的一个。

那时,冬天很冷。平房靠着什刹海,小窗外,后海冰面开裂,轰响不绝。躺在宿舍的平板床上,刘心武久久无法入睡。他只能奋笔疾书,挨过苦闷、冷清的冬夜。

步入文坛

1977年夏天,在家中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刘心武偷偷铺开稿纸写《班主任》。前一年,他被正式调到北京出版社文艺编辑室当编辑,小说源于他的教学经历。

《班主任》最终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首奖。1979年年初,茅盾为刘心武颁奖,满眼都是慈爱与鼓励。第二年春天,人民文学出版社举办长篇小说座谈会,一两百人与会。会上,茅盾提到,中青年作家应该尝试写长篇小说了。忽然,他问:“刘心武来了吗?”刘心武自觉起身。茅盾望着他,四目相对,青年热血沸腾。接着,茅盾说:“好,刘心武也来了,你的《班主任》写得不错,可是你还应该为我们的文学事业做出新的贡献,要写长篇。”

1981年3月,刘心武在杭州出差,在西湖的阅报栏上,看到了茅盾去世的消息。那天下着小雨,他悲痛难忍回到住所。他想不通,明明座谈会上还好好的。他不知道的是,那天茅盾是坐着轮椅去的。

不久后,茅盾文学奖设立。刘心武决心写长篇,上报了“北京城市居民生活题材”的创作计划。他想去东四人民市场(原隆福寺百货商场)取材,需要文联开介绍信。那时,一位市文联领导认为,刘心武当冲到工农兵一线,而不是深入商场。王蒙在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市文联任领导职务,他觉得城市生活也可以写,在他支持下,开出了介绍信。

1984年,刘心武一整年都在写《钟鼓楼》。得知获奖消息的那天,刘心武从书架上取下一张茅盾的照片,轻轻抚摸。“茅盾有一本书,现在很少有人看了,叫《夜读偶记》,他写了很多对现实主义的思考。”刘心武觉得自己始终是一名现实主义作家,这是受茅盾的影响。“历史是骨架,往往血肉不足,文学给历史以鲜活的补充。”

黄金时代

“电影《黄金时代》里有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以前都是一口锅里吃饭的。”1980年,刘心武被调入北京市文联,成为专业作家。从某种意义上说,那确实是一个黄金时代。老一辈有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阮章竞、雷加;壮年的,有管桦、林斤澜、杲向真、杨沫;归队的,有王蒙、从维熙、刘绍棠;新加入的,有张洁、谌容、理由……

1978年,刘心武参与《十月》杂志创刊。借了“编辑”身份,他得以潜入那个黄金时代,深切地穿行在作家间。为了约稿,他敲过刘绍棠家的门,到北池子招待所找王蒙,又打听地址,骑自行车去南吉祥胡同找从维熙。

还有一回,刘心武随同事章仲锷到上海出差,拜访巴金。他腼腆地坐在巴金对面,巴金答应为《十月》供稿。看着刘心武,巴金说:“编辑工作虽然忙,你还是应该把小说继续写下去。”他明确说,《上海文学》《收获》复刊第一期要登刘心武的作品。

同年,丁玲回京,刘心武拜访。她手头只有一篇散文《杜晚香》。很快,该作安排编发。一天晚上,《人民文学》杂志时任副主编葛洛找到刘心武家,当晚要拿到《杜晚香》。刘心武很纳闷,说稿件在编辑部。

几个小时前,中央给中国作家协会来电,已经决定给丁玲平反,她的作品必须由《人民文学》首发。两人一到编辑部,发现人民文学出版社时任社长严文井也在,他们也要赶编丁玲的书。刘心武打开门,两人拿到稿件如获至宝。他把这一晚写在《我与丁玲及〈杜晚香〉》中。

那也是刘心武的黄金时代——踏上文坛不久,属于作家的道路,缓缓铺开。刘心武家有一个纸盒,里面保存着12封冰心的来信。其中一封上写着:“《如意》收到,感谢之至!那三篇小说我都在刊物上看过,最好的是《立体交叉桥》,既深刻又细腻。”她用一天时间读完了《钟鼓楼》,评价“不错!”有外国记者采访冰心,问她中国青年作家里谁最有发展前途。冰心答:刘心武。

来自前辈的肯定,长久地激励着他。

盛名之下

改革开放后,国门大开,西方文化涌进国内。刘心武也爱读,但因不懂外语,总要依靠译本。于是,他开始研究《红楼梦》《金瓶梅》等古典名著,决心从母语文学经典中汲取养分。

时间来到2004年,自称“退休金领取者”的刘心武着手写回忆录。夏末,电话铃响起,打断了这一切。电话那头是傅光明,邀他到现代文学馆讲《红楼梦》。过了些时日,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播了一组《红楼六家谈》,他讲的也在其中。

节目播完后,节目组找了上来。编导轮番上阵,没能说服刘心武继续录节目。会面接近尾声,一名编导无意提起,台里实行“末位淘汰制”,若栏目取消,只能各谋出路。刘心武心一软,同意了。《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系列节目播出后,收视率飙升。采访纷至沓来,刘心武只得拔掉家中的电话线。

不久后,他在北京王府井新华书店签售。一个小姑娘背上贴了标语:“刘心武骨灰级粉丝。”看到“骨灰”二字,刘心武吓了一跳,直到听完编辑解释,才松了一口气。

2006年,刘心武应邀参加香港书展。就餐时,刘心武的座位在金庸对面。金庸说:“刘心武,我同意你对秦可卿的分析。”刘心武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金庸以为他没听清,又说了一遍。逛书展时,跑来一个人,一把抱住刘心武,说:“《红楼梦》我从小就读,只觉得秦可卿古怪,就没想到你那个思路上去!你的揭秘太好了,我完全信服!”来人是倪匡。

“我有很多作为被其他的作为淹没了。”刘心武感到困扰。《班主任》被视为“伤痕文学”的发轫之作,遮蔽了《立体交叉桥》。《钟鼓楼》获茅奖,遮蔽了长篇《四牌楼》。《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的畅销,遮蔽了建筑评论、散文和随笔。

2021年,《当代文坛》发表了一篇题为《刘心武在法国的接受与阐释》的文章,作者分析,刘心武对底层人民的关怀,契合了“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式价值。“我不是放下身段俯视小人物,我自己就是一个小人物。”刘心武当过中学教师,平时接触的家长有建筑工人、三轮车夫、电车售票员,还有以捡废纸为生的老人。在学校扫地的工友、冬天烧锅炉的临时工身上,刘心武发现了“令人惊愕的世态人心”,以及“强烈而持久的美”。

刘心武说,所有的艺术,最后都直指人心。作家最深厚的工作,就是探索人性。现在的刘心武常常一觉睡到中午12点,没有计划,“我一个80岁老头,不需要有计划。我的本职工作就是颐养天年,别给家人添麻烦,最好像英国女王一样,一下就睡过去。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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