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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圭峰禅师碑》的取法与价值

2023-02-02李群辉谢凌云

中国书法 2023年12期

李群辉 谢凌云

关键词:圭峰禅师碑 宗密 裴休

《圭峰禅师碑》全称『唐故圭峰定慧师传法碑并序』,碑高208c m,宽93c m,现存于陕西省户县东南草堂寺内。此碑由唐代书法家裴休撰文并书,柳公权篆书碑额。欧阳修《集古录》、朱长文《墨池编》、郭宗昌《金石史》、孙鑛《〈书画跋〉跋》、倪涛《六艺之一录》、孙岳颁等《佩文斋书画谱》、叶昌炽《语石》等多有记载。

圭峰禅师(七八0—八四一),俗姓何,法名宗密,佛教华严五祖。宗密生前常住陕西户县圭峰山,故被称为『圭峰大师』,去世后谥号『定慧禅师』。宗密是我国著名佛教思想家,主张『佛儒一源』,认为『顿悟资于渐修』『师说符于佛意』,有《原人论》《华严经行愿品疏钞》《华严心要法门注》《圆觉经大疏》《起信论疏注》《禅源诸诠集都序》等诸多著作存世。

《圭峰禅师碑》的作者裴休,是唐宣宗时期的宰相,爱好佛学、擅长书法,与宗密关系亲近,可谓亦师亦友。《旧唐书》记载:『裴休,字公美,河内济源人也。休性宽惠,为官不尚缴察,而吏民畏服,善为文,长于书翰,自成笔法。』[1]裴休是晚唐书法的代表人物之一,黄庭坚曾说南唐后主李煜书出于裴休,[2]近现代书法大家溥心畬也是从柳公权、裴休处得法。

《圭峰禅师碑》的书法成就

裴休身居高位,且以书法闻名于世,『江南庐山多裴休题寺塔诸额』[3]。可惜存世作品稀少,目前所见仅有《圭峰禅师碑》。

历代书论对《圭峰禅师碑》以正面评价为多,欧阳修称:『其文辞事迹无足采,而其字法世所重也。』[4]陈昌图称:『右裴丞相休书精密秀整,智永之遗迹,而参以率更之清劲,昔人以密为法门龙象,余谓裴休亦书家鸑鷟也。』[5]鸑鷟,是中国古代民间传说中的神鸟,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为凤凰的一种,由此可以见得陈昌图对于裴休书法的高度认可。

王世贞、康有为等人对裴休书法的清劲之气颇为赞赏,王世贞称《圭峰禅师碑》:『书法亦清劲潇洒,大得率更笔意。』[6]康有为称:『唐末柳诚悬、沈传师、裴休,并以遒劲取胜,皆有清劲方整之气。』[7]

明代郭宗昌将裴休与柳公权相提并论,称『柳书名噪一时,视公美固在雁行。』[8]米芾和赵崡则认为裴休书法胜过柳公权,米芾曾在《海岳名言》中将几人予以对比,称『欧阳询道林之寺,寒俭无精神。柳公权国清寺,大小不相称,费尽筋骨。裴休率意写碑,乃有真趣,不陷丑怪』。[9]赵崡在《石墨镌华》中称:『当时柳诚悬书名动一时,乃任篆,休自任书,亦信能书矣。余不敏,窃谓此固当胜柳书。』[10]与此同时,对裴休《圭峰禅师碑》评价较差的书法评论也层出不穷,其中以孙鑛、孙承泽的观点最为典型。

孙鑛有一段关于《圭峰禅师碑》的题跋,称『初得此碑时,绝爱之,以其秀媚而精紧,又别出一风致。』但后来经过临写,『乃觉其拘且力弱,形体虽微似欧,却全不得欧法。』理由是『欧结体虽方整,其实笔笔含飞动意,安插得宜,所谓体严而用和。此则刻核求工,往往不能称意,又乏其笔圆之妙,所以不得佳。』[11]在孙鑛看来,《圭峰禅师碑》存有几大问题,一是拘束且力弱,二是全不得欧法,刻意求工,达不到欧阳询楷书的『体严而用和』,而且『乏其笔圆之妙』。笔者以为,裴休《圭峰禅师碑》用笔在欧阳询和柳公权之间,寻求一种新的尝试和突破,章法上也更为自然率意,如果完全以欧体为标准来衡量《圭峰禅师碑》,并非一种客观妥帖的做法。

孙承泽则是将裴休与柳公权进行对比,认为裴休差之甚远。他在《庚子销夏记》中称:『是碑乃以篆额付柳诚悬,而己任书,何不自量也,后世乃有以为胜柳书者,儿童之见耳。』[12]我们不妨将孙承泽对柳公权书法的相关论述做一比较分析:

碑为崔铉文、柳公权书,书法端劲中带有温恭之致,乃其最得意之笔。[13]

碑为刘禹锡文、柳公权书,字法较他碑稍小,而深厚不露风骨,柳碑之仅见者。[14]

诚悬《玄秘碑》最为世所矜式,然筋骨稍露,不及圣德与崔太师碑。[15]

对比这几则论述,不难发现,孙承泽秉持儒家美学立场,称赞《神策军碑》和《崔太师碑》温厚谨严、不露风骨,是柳公权的得意之作,《玄秘塔碑》则筋骨稍露,略显不足。回过来再看裴休《圭峰禅师碑》,它恰恰属于劲健洒脱、多用露锋的风格,显然不符合孙承泽倡导的中和含蓄之美。孙承泽的书论文章一再表露『柳公权楷书堪称唐代第一』的观点,例如他评柳公权《苻璘碑》称:『至诚悬始大辟境界,自出手眼,虽学鲁公,实有出蓝之誉』[16],评柳公权小楷《护命经》为『真有唐第一妙迹』。因此,在孙承泽眼中,裴休书写《圭峰禅师碑》正文,仅让柳公权题写碑额,纯属是裴休自不量力的行为。

值得注意的还有孙承泽评价柳公权《玄秘塔碑》的一段话:

(裴休)撰玄秘塔文,何能着一名理,但侈言人主宠遇之隆,以张扬其教而已,休辈之伎俩不过如此……吾尝读欧阳文忠文集,中无一篇佛寺碑记,元时欲刻释书,令吴幼清先生作序,先生坚不应命,此皆圣人之徒也。[17]

由此可以看出,孙承泽是站在儒家立场,对爱好佛家学说的裴休并无好感,因此对裴休的书法给出差评就容易理解了。

从以上正、反两种截然不同的书法评价,不难看出古人在书法审美和认知方面存在明显的差异,而在书法评论过程中常常带有主观色彩,『书以人传』或『书因人废』的现象也是屡见不鲜。

《圭峰禅师碑》的取法对象

关于《圭峰禅师碑》的书法取法对象,古代书法评论家存在不同看法,大致可以分为四种意见:

第一种观点认为《圭峰禪师碑》取法欧阳询楷书,代表人物有王世贞、赵崡。王世贞称:『(《圭峰禅师碑》)书法亦清劲潇洒,大得率更笔意。』[18]赵崡也称:『此碑裴相公休撰并书,法全出欧阳信本。』[19]

第二种看法以梁巘为代表,他认为《圭峰禅师碑》在取法欧阳询的基础上,还融入柳公权的写法。梁巘曾在《承晋斋积闻录》中道:『《圭峰碑》全宗欧阳信本,而擒纵更尽其势,间参一二笔柳法,唐碑中之可学者也。』[20]

第三种观点认为《圭峰禅师碑》取法智永、参以欧阳询。孙承泽《庚子销夏记》称:『裴休书脱胎于智永而附益以欧阳率更。』[21]陈昌图称:『右裴丞相休书精密秀整,智永之遗迹,而参以率更之清劲。』[22]

最后,还有学者直接断定《圭峰禅师碑》是出自柳公权的手笔,只是落款写了裴休而已。清代叶昌炽在《语石》中记载如下:『《圭峰和尚碑》其运笔之操纵,结体之疏密,与诚悬昕合无间。《大达法师》,裴撰文而柳书之。此碑则柳题额而裴书之。两碑微言奥义,非精于梵乘者不能作。其文固宜出于一手,窃讶裴之书又何以神似柳,既而豁然悟曰:此碑亦裴撰而柳书,特书丹时并题裴款耳。』[23]

显然,历代书法评论家对于《圭峰禅师碑》的取法争议,主要集中在裴休与欧阳询、柳公权的关系上面。为了厘清他们之间的关系,笔者将对《圭峰禅师碑》和柳公权楷书、欧阳询楷书的章法、字法、笔法几大要素进行对比分析,以此为依据来对以上争议做出客观的判断。

整体章法方面,柳公权楷书强调左右呼应,章法较为茂密,给人以充实严密的感受,《圭峰禅师碑》与欧体楷书则采用更加空灵的篇章布局方式,显得雅致轻巧;柳体楷书提按对比幅度较大,筋骨精劲、风神奕奕,《圭峰禅师碑》与欧体楷书的提按幅度相对小一些,整体气质显得更加含蓄平和;柳体楷书结构往往呈现外拓趋势,中宫比较开阔,而《圭峰禅师碑》的字体与欧体楷书接近,更加险峻峭绝,字形偏向内擫。在中宫紧收的处理方面,《圭峰禅师碑》有很多字形比欧阳询楷书更有过之,与欧阳通的楷书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字的重心方面,柳体字重心较高,字形显得修长挺拔,而《圭峰禅师碑》与欧体楷书有相当一部分字重心降低,横向取势,平添了几分隶书笔意,整体也显得更为生动有趣。

通过以上论述及对比分析,《圭峰禅师碑》主要取法欧阳询这一点应该是可以确定无误的。但与此同时,《圭峰禅师碑》中勾画、字框的写法与柳体十分接近,能看出裴休对柳公权楷书的借鉴和吸收,因此,梁巘『《圭峰碑》全宗欧阳信本,而擒纵更尽其势,间掺一二笔柳法』的说法应该是十分贴切的。《圭峰禅师碑》结合欧、柳二人的楷法,还掺杂一些行书,使得整体更饶有趣味,最终形成清劲洒脱、峻峭自然的个性风貌,在晚唐书法史上留下精彩的一笔。如此可见,叶昌炽所持《圭峰禅师碑》是柳公权所书的观點,显然是站不住脚的。至于孙承泽、陈昌图等人认为《圭峰禅师碑》是脱胎于智永楷书,通过字形对照来看,这种说法恐怕很难成立。

作者单位:绍兴文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