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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街

2023-01-21田容羽

满族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小树

田容羽

鸟鸣在空中悬着,鸟儿的身影却不知去了哪里。天桥下的小摊已经散了很久,路旁的小店也不似从前般顾客盈门。王小树走出地铁站,刚把口罩褪到下巴就受到了身旁孩子和家长的短暂注视。他走进SOHO大楼,按亮了已经发旧的电梯。推开门,墙上挂着咨询师的介绍,旁边还挂着弗洛伊德、荣格、拉康等人的画像。

“我约了张老师。”

“他正在跟来访者家属沟通,您需要稍等一会。”前台是个高壮的男人,看起来身高超过了一米九。

正厅中间摆着两个浅黄色的圆形桌子。一个小男孩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手枪,双眼木讷地看着前方。一会儿他把手枪举起来,一会儿又放下,来回数次。对面的桌子旁,一位中年妇女正低头看手机,她身边坐着一个干瘦的女孩。女孩手里拿着两个卡通玩偶。这时,穿白大褂的女人从小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张白纸,拍了一下女孩的肩膀,她便匆匆跟着去了对面的房间。

王小树接了一杯白水,坐到男孩对面,为了消磨时间,他把桌面上的跳棋摆好,自己跟自己下棋。绿色棋子有一半走进了红色棋子的区域,而红色棋子也有一半进入了绿色棋子的空间,在棋盘腹部。棋子连接成了一条蜿蜒的线。王小树盯着这条线看了一会,他突然觉得这条线像是长在了他脸上,从脸上又到了心脏里。红色代表了鲜血,绿色代表了森林,森林和鲜血放在一起有什么寓意呢?王小树想着这件事。他又想这和自己做的梦到底有什么关联?想着想着,他的身体从椅子上往下滑了一节,整个人有些瘫软,脑袋歪斜地靠在了椅背上。

一个普通的早晨,王小树躺在熟悉的床上,他梦里见到的景象和他睁开眼看到的场景一模一样:洁白又有些黄斑的墙壁、蓝色床单、白色地板,桌台上的烟盒以及桌角未喝完的可乐。王小树的腿抽筋了,僵直如钢板,他像一只受伤的甲虫在床上蠕动,那支腿渐渐地有了些许知觉。他睁开眼睛,腿依旧抽筋,针刺一样疼痛。他晕晕糊糊地坐起来,眼前冒了几颗星星。

接近中午王小树才起床。他反复看着自己的屋子:白色的双开门冰箱、门口的黑色皮鞋、还有放着衣服和裤子的沙发、以及那台几乎都没有被打开过的挂在墙上的电视和它旁边两只红色贴片小猪,这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他的电脑平扣在桌子上,他的书架依旧是那些书,其中也包括了笛卡尔的《谈谈方法》,“既然如此,我也就下决心认定:那些曾经跑到我们心里来的东西也统统跟梦里的幻影一样不是真实的……”

这条路本来人烟稀少,只有零星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在太阳下缓步而行。“树的影子落在了停在马路旁的车窗上,随着车窗反光的颜色而发生变化,清风吹拂影子忽远忽近,枯萎的树叶落下,影子发生移动。树的样子是我的眼睛决定的,‘绿色’是我的想象,当光照发生变化树也发生了变化,我看不到树本身,我只能通过词语和物体的对应经验让树成为我可以认识的东西,而不将其看成是怪物。”王小树回忆着方才在房间里的遭遇。他有时会恍惚觉得自己仍在做梦,在梦中他能见到的一切和现实没什么两样。一辆车鸣笛,停在了他的身旁,王小树感到死亡的迫近,他知道这辆车要是再往前一寸,他就会被撞飞或者碾在粗壮的车轮下。“死亡是生命的终点,是存在的结束,如果死了他就可以不用再思考,那将是另外一种状态。不过他转念又想,死后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经验都将消失,死亡是必然的终点,死亡无法解决他所思考的问题。”眼前的高楼向天空蔓延,高楼的窗户像一双双透明的怪兽之眼。在眼睛的凝视下,他身穿的加厚的黑色夹克以及蓝色尼龙长裤和深黑色的大头皮鞋变得不那么肤浅了,这些外饰在他的思考中获得了深度。他在深度中杜撰出了一个以哲学家面目出现的自己。

作为一名文员,他平时工作中能够捕捉到的词都像星空那样缥缈。虚无从门缝里钻进来,这幽灵早已从欧洲大陆飘到了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他嗅到了虚无的气味。那个让他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的梦使其有些振奋,让他在无法遏制的平淡轮回中稍感放松。

睡不着觉的状态已经持续半个多月了。王小树觉得膝盖骨隐隐作痛,经常发胀、发涩。他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努力回忆着那天晚上的全部细节,让自己落在床上的姿势、床单的褶皱,房间里任何物品的陈设都和此前完全相同。王小树的大脑很快就承受不住每天对生活的怀疑了,他对周遭世界的分析很快变成了杂乱无章的臆想。臆想成为了自动启动的装置,变成另一个王小树,并且每一次出现都比上一次猛烈。在地铁上,列车呼啸着而又突然停下,他忽然头皮发麻,手脚颤抖,被潮水般赶路的人拥簇着。窒息感来临,他在大喊,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被吞没。门打开了,他抖抖索索地下了车,走到残疾人专用的洗手间锁上门,把脑袋放在水龙头下面。当他有些喘不上来气的时候,一种难忍的痛苦代替了另一种,恶魔消失了,他以暴制暴的措施获得了成功。“你的感冒还没有好么?”

“我没有感冒。”

“那你看起来怎么总是如此狼狈,没有精神。”

“也许是没睡好。”

“打起精神来小伙子,你还没结婚。”“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

“多拿个鸡蛋吃,是不是想家了?”

“我每天都回家,也可能从来都没有家。”

阿姨没有继续追问,低下头不再看他,刚才的热情和关心一哄而散。午休,王小树回到了办公室,他打开植物大战僵尸。在一片崭新的草场上,向日葵抖落着身上的阳光,他把植物种满,绿色的豌豆噼里啪啦地射在对面的僵尸上,西瓜投手发出的深蓝色霜冻西瓜、红辣椒爆炸,整条线上的植物都烧成了灰。这时候音乐开始悲怆起来,僵尸的体格越来越壮,在风暴中插入王小树的阵营,他快速点击鼠标,不停地补充植物,僵尸的命越来越硬,他们头上套着铁桶、身后背着翅膀,越来越多的僵尸把最前面的一整排坚果墙都啃秃了。他继续补充植物,僵尸像发疯似的不停涌来,最后屏幕上出现了几个字:“你的脑子被僵尸吃光了。”

“你竟然要去做心理咨询?我没有听错吧,哲学要向心理学低头了。”电话那头高峰的话明显带着些讽刺的意味。

“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很好地休息了,或者我现在就在休息,在做梦?”

“笛卡尔好像说过,每个人的一生都要经历一次彻底的怀疑,这样的生活才是值得过的。”

“首先你擅自加了后半句,其次对于‘一生一次’的普遍怀疑,笛卡尔分明是想探究理性的边界,我昨天去菜市场买菜,那里的摊主看起来很快乐。”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不重要,我的脑袋要炸开了,就像是风箱一样。”

“你应该说脑袋像熟透的西瓜一样。”

“我的意思是哲学害了我。”

王小树进入咨询室已是下午三点半,这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半小时。张老师没有穿白大褂,他屋子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只有电脑桌、锦旗和一个摆满了书的铁皮书架。

“坐在门外的小男孩怎么了?”

“他对着你开枪了吗?”

“没有,不过一直举着。”

“那看来治疗还是有一定效果,高峰跟我说你很有思想。”

“顶多是想来想去而已,这没什么意义。我觉得一切都是虚幻的,我为这种虚幻感到担忧,张老师是心理学博士?”

“不像么?”

“毕业论文写的什么题目?”

“关于青少年网络成瘾的研究,这个问题以后慢慢说,你为什么想要来做心理咨询?”

“我本来是不相信什么心理学的,可我现在已经睡不着了。我有点渴了,可以喝一杯水么?”

“凉的还是热的?”

“凉的就很好。”

“我觉得你应该先进行一下深呼吸,你能感觉到自己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么?不过我能理解你的焦急、焦虑。”

“我的意识是正常的,思维也是正常的,可是,我的心里好乱。”王小树看了一下时间,二十分钟过去了。

“你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么?小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愉快的经历?”

“我的童年过得并不愉快。对于一般人来讲,遭受校园霸凌是他的噩梦,不过对于我而言,只会让我更加理解平庸之恶。我希望大脑停止不必要的思考,我还不想吃药,我讨厌那些精神类药品。”

“你让我想起了一位物理学教授。物理学中有一个定理叫海森堡测不准法则。科学世界有一个永远不能跨过的界限,你不可能把一个粒子的位置和它的重量,或者它的速度,同时精准地测出来。他在读博士的时候就对这条定理难以接受,后来在几百次的离子测量试验中,结果都遵循了‘测不准’原则”。

张老师顿了一会,似乎是在走神,也可能在思考,又说,“他开始质疑实验,质疑方法,不过努力了很久都没什么起色。后来他就抑郁了,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后来他就疯了。”

“你把他治好了是么?”

“我好久都没见到他了,但我现在还能记得他那如炬的目光和干燥的嘴唇以及海浪一样的卷发。他说自己想真正客观地认识世界,科学不允许有任何的误差。他是那样执着,那样让我感动,就像是一个迷路的朝圣者。说到这我真的有点想他了,你能代我去看看他么?”

“在我还没有浑身颤抖之前,我可以答应你这件事。”

“你把这张纸条交给一位胡子很长的老人,当然没准他现在也可能把胡子剃了,直接说要找李院长。”

王小树抬起头,他发现天空和大厦挨得那么近。天空没有尽头,大厦也没有,一种无形的陌生感让他喘不过气,难以自持。他的高中就藏在这片没有尽头的高楼后面,学校门口拌凉皮的摊主开了网吧、高中老师下海经商后来亏得一塌糊涂,又返回学校做起了合同工。公交车上乘客稀少,王小树戴上耳机,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如潮汐般的音符,歌词出现了,似乎是一首法文歌曲,循环播放了十几遍以后,公交车到了终点站。这是一个陌生的街道,前方是巨大的十字路口,中间站着穿制服带黑墨镜的交警。汽车呼啸而过,而又在他的手势禁止处停下。

“警察同志,洞口胡同怎么走?我在手机导航仪上没有查到这个地方。”

“洞口胡同?我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我只关心这周围的车跑得快不快。”

在四岔路中央,王小树被空旷击中了,身体的颤抖再次袭来,来来往往的车辆像怪物一般飞驰着。也许是因为隐约听到了关于“清仓大甩卖”的宣传录音,他在前后左右四条路里选择西方。这家店似乎开了很久,墙上的白皮一块一块地裂开了口子,牌匾上的“美”字部分油漆渐渐地暗了下去。

“我这里主要是女装,小伙子你到别处去看吧。”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从店里走了出来,穿着很是时髦。

“大姨,你知道洞口胡同在哪吗?”

“我看起来像大姨?你应该叫姐。”

“姐,我想去洞口胡同。”

“算上今年我在这里开店已经第五年了,每天有许多人跟我问路,你是第一个问到洞口胡同的人,这里动迁改造已经好几次了,许多街名换了又换。现在洞口胡同改名叫龙门街,那条街就在前面,你走到公园,然后从楼梯上去就是了。平时很少有人往那走,你要去那干什么?”

“我去找人。”

“找人?那里没什么人,只有一群疯子和一个管疯子的院长,所以那条街也被称为精神病街。听说里面的人还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呢,不是有钱的就是有权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在这不单单是为了卖衣服,而是等着拆迁……”

王小树走到交通岗,妇人才不再继续说,他的头不再嗡嗡叫了,他的手终于停止了颤抖。公园作为人造物,模仿了大自然的一些元素,让人们可以在出卖劳动力的间隙获得栖息于天地之间的逍遥体验。公园会让人们觉得,自然离自己很近,让人们延缓对城市畸形发展的不满。在异化的公园里,草长得那么像草,花开得那么像花,石头忘记了它的凶险,动物不再眷恋自己的家园。“生机已经凋零”,王小树在公园里一边寻路一边陷入了自己和自己的对话,他怀疑眼前的一切是虚假的,等回过神儿他已经在花坛旁边呆坐快半个小时。

直到遇见第三条向上蜿蜒的梯子,看到了一棵巨大的古树,王小树才找对了去路。这时已接近黄昏,天边的彩霞显示出了鸡蛋黄一样的颜色。这颜色随着视线由近及远,一点点加深,最后像葡萄一样晶莹透明。

上了天梯,成片的绿色让他觉得舒展。这时候天空露出了想要进入黄昏的意图,而黄昏第一次试图显现面貌就是把金色放在了他面前的白色房子上。王小树走近这座房子,他看到了一扇黑门,黑门透亮反射着他的影子。

“原来你这么年轻,听他的介绍我还以为你是个跟我一样的老头,哈哈哈哈哈。”

门还没开王小树就听到了苍劲而又浑浊的声音,树旁边的鸟儿也被惊了起来,似乎这微风也是他吹起的。

黑色门轻轻地弹开了,王小树走了进去。一位穿着红色毛衣、黑色裤子的中年女子对着王小树微笑,十分礼貌地把他带到了黑色走廊。

“你测过自己的心跳吗?”李院长搂住王小树的肩膀,显出十分亲昵的样子。

“跳得快的时候是一百二十下,平时也就是九十多下。”

“把这片药吃了,心跳就会慢下来。”李院长从兜里掏出粉色瓶子,轻轻地倒出一粒药丸。

王小树接过药丸,顺手塞进了嘴里。走廊是半环形的,中间还空出了一个菱形的空间,只是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走到一半的时候,王小树看到暗黄色的墙上挂了几幅印象派油画,有的画了一片落叶,还有的画了黄昏中人的背影、沾满了泥土的靴子。

“这些都是客人画的,来这之前他在巴黎办过个展,要不是尊重他家属的嘱咐,不能将他的习作拍卖,要不然我早就成亿万富翁啦。对了,你看这幅画就是谷教授画的,两个并没有在空中相撞的银色圆球。”

“教授在哪呢,这个时间他该吃晚饭了吧?”

“他就在前面的房间,但我们最好不要打扰他,他告诉我,只有在此时才能接收到地球以外的信号。”

王小树不由自主地开始在头脑中想象着宇宙的样子,想象在漆黑中出现的碎银一般的星星,炙热的火球以及像塑料袋一样的漂浮物。很快,这些漂浮物慢慢地聚集在一起。这时候温和的音乐响起了,王小树至少听到了吉他、钢琴、笛子和长号的声音。

“时间快到了,院长。”刚才穿红衣服的服务员说。

“晚宴要开始了,西餐吃得习惯吗?”李院长说。

“我都行,就在这吃吗?”

“是的,我们一边吃,一边看,下面马上就会亮起来,这里的客人都会从房间里出来,交流他们最新的见解和成果。”

桌子摆好,红灯慢慢闪烁,开门的声音,走路的声音,说话的声音,还有桌子移动的声音。光线逐渐亮起来,漆黑的圆形区域拉开了帷幕,出现了剧场一般的景观。

“刚才投资方给我打电话说剧本有几个镜头难以实现,比如要把一只老虎放到漂流在海面的小船上。”

“这个简单,沙特有个老板抵账的时候给了我一只老虎,就在我家地下室关着呢,等我考察完这个项目就借你用两天。”

“我已经不太相信你说的话了,上次的两个亿投资还打了保票呢,后来不是又泡汤了么。”

“别提了,这钱让谷教授借走了,他说要研制出一款新的清洁能源代替石油天然气,而合成的主要物质需要在地壳下一万米处寻找,他找我借了十个亿,现在银行打款太慢,这都一个多月了钱还没过去。”

“地球早晚让你们折腾完,只有进山修道才是正路,我们得跟自然和谐相处。师傅飞升以前就告诉我五年以后人类将面临一场巨大的浩劫,这场浩劫开始的标志是瘟疫,然后就是粮食危机,最后将出现人类混战。这是我自己画的传单,你们看一下,里面有修道的详细介绍。”

“别的我先不说,你把老子画得一点神韵都没有,这牛都打蔫儿了,还有周围的景物应该用印象派手法处理,梵高割破他的耳朵,这让我感到焦虑,如果我也割破耳朵一定会有人说我在模仿,不过我自己心里清楚,我的艺术水平已经超越他了,烧掉一侧的眉毛是美学史上的创举。”

“他们是在干嘛?你这里的贵客真多。”

“他们都是我这的客人,在一般人眼里他们可能是疯子,是梦想家,可他们自己却不这么认为,这些人曾经都是各个行业的翘楚。”

“我明白了,他们是你这的病人。”

“他们没病,只是想得多了一些而已。”

“想得多了一点……”王小树嘴里嘟囔着,底下的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看起来举止正常,十分自然。

“人类的物理学已经走偏了,我越来越觉得有一只上帝之手在看不见的地方影响着世界,它创造出的一切都是精确无比的,而我们的科学总认为误差是正常的。”谷教授摸了摸他的胡子,顺手夹起一块东坡肘子。

“当你怀疑自己是不是活在梦中的时候,这种不确定性就会让你恐惧焦虑,你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自己,摇摆不定最让人痛苦。”

“是的,我也不知自己为何落入这样的境地,我现在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又加快了。”

“他们都有坚定的信念,而我也在用各种方式保护他们的信念,周围的工作人员都会配合他们的言行,我还会给他们创造适合他们想法的场景,让他们对周围的一切都信以为真。”

“他们的想法只有在这所白房子里才被认可。”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他们不像你一样痛苦。我希望你也能加入到他们中间,这样你的心结也许就解开了。”

“这就是你和张老师给我开的药方吗?”

“大哲学家,一般的方法已经无法让你快乐了。”

当王小树走进晚宴主场的时候,正在吃饭的精英们都停下了碗筷,给了他疑惑而又分寸得当的注视。

“女士们,先生们,我很欣赏你们的对话,而你们恰好在我的梦境中出现。你们是被这个社会抛弃的人,当然被抛弃也没什么不好……如果我不会醒来,你们就一直存在……”

“我提醒你,王小树,这样说下去,他们会揍你的。”王小树的耳边传来了李院长的声音。

“我们这位邻居是不是疯了,他竟然觉得自己是上帝。要是他闭上眼睛我们就都要消失。”画家说。

“典型的邪盛神乱。安神要先补心,先天不足更得节制欲望,贫道一会儿给你开个药方,一定要配合打坐,六十日便可痊愈。”道士悠然的目光中显出了一丝敌意。

“我没有否定你们,只是说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走出梦境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个真正的让我进入到这个世界里的人不是李院长,那个人可能是和上帝有一样能力的恶魔。”王小树淡定地说。

“上帝只有绝对的一个,他不会允许有恶魔跟他具有相同的能力。”这时候谷教授按了一下桌面上的蓝色按钮。

“谁把他带进来的,保镖呢,快让他走。”企业家说。

“等等,我觉得他是在演戏,这个创意真的很好,让他和船上的老虎在一起漂流吧,哪怕老虎咬他的胳膊,他也会觉得没什么。”编剧激动地说。

“你们真是无知,抬头看看吧。”他们抬起头,看到的只有一个环形的白色吊灯以及几个显得古拙的雕塑。谷教授又按了几下桌上的蓝色按钮,他的动作明显更粗暴了。

王小树被拖走了,二楼的世界又重新回到了他的眼前。

“我不希望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我要出去,哪怕外面的世界也是梦中的,我也要出去。”王小树有些急躁地说。

“其实你刚才做得非常好,只要你再坚持一下,就会融入到他们的世界。下次跟他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你继续保持自己的观点就可以了,时间长了你也就不会对周围的一切产生怀疑,当然,他们也会接纳你的观点,你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假设的人’。”

“永远生活在这个白房子里吗?”

“是的,外面太吵闹,在这也没什么不好。”

王小树在二楼来回踱步,他的头脑已经没有连续性思考的能力了。墙上的壁画底色混乱,秋天的叶子在抽动的微风中下坠,若隐若现的城堡投射出了巨大而又模糊的阴影。他绕到油画背面的时候,看到了几个人眼般大小的摄像头。下面依旧嘈杂,谷教授站到了凳子上,手里拿着地球仪,对着大家说,掌握了真理,地球就如同在我们的手中,让它转它就转,让它停,它就停。

“李院长,我觉得您像是一个导演。”王小树使劲咽了一下唾沫。

“在我没有搬进白房子之前,我确实是一个导演,只不过是副的。表面上我和那些大导演相处融洽,其实我并不认可他们的想法,这些靠权势和关系才当上导演的庸人。”

“看来你和楼下的人一样有着没有完成的梦想。”

“我一直觉得好的导演要像上帝一样去看世界,所有人都是演员,如果有一个超大的摄像设备可以把地球任何角落同一时刻所发生的全部事情记录下来,哪怕只记录一天,这部电影就是最伟大的作品。这里的一切,我所有的客人,他们的天才想象和在工作室中的歇斯底里都被我记录下来,我更像是一个服务员按着他们的要求创造出逼真的环境,他们的一切行为我都知道。”

“他们知道你的存在吗?”

“当然不了,傻孩子,我是写剧本的人。”

“那我……”

“你和他们并不一样,你像一个幽灵,即便我跟你讲这么多,你还是无法判断这一切是否真实,你也许可以一边当我的助手,一边跟他们生活,想想都让人激动。”

“助手?应该说是副导演吧,我真是个可怜的人啊。”

“院长,晚餐时间到了。他们该回房间休息了。”

“这是我们新来的客人,你去给他安排在‘海岸线’吧。”“那里的房间布置和你曾经的家一模一样。”他指着王小树说。

“我不想去。我要你把这瓶酒喝光,住在谷教授的隔壁,把每天录下来的内容剪辑,发到网上去。”

“你说了不算,这里要听我的。”

“是么?要知道在梦里杀人是不犯法的,希望你老实一些,在这里我才是主人。”

“孩子,看来你真得住在我这了。”李院长的脸发红,腮帮子鼓得像一只蛤蟆。

“你他妈的……去跟他们做邻居吧。”王小树抓住李院长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推向了环形建筑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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