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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院

2023-01-20阙亚萍

飞天 2022年12期
关键词:阿德镜子母亲

▶阙亚萍

幽暗寂静的电影院里,座无虚席。一种既非现实,又非梦境,迷离而恍惚的气氛一点一滴洇染开来,每一个人,都被这种气氛轻轻地笼罩着。一阵轻柔的音乐,不经意间如流水般漫溢开来,漫过观影者的脚下,他们悄悄地调正了坐姿。霎时,一束圆柱形的,飞舞着许多细碎颗粒的荧光,从高高的放映口照彻着舞台中央的幕布。

电影开始了。

梦开始了。

坐在电影院的座椅上,仿佛坐在云之上,超越了日常。隐身于斑斓光影里的人,暂时卸下了生活里的车马辎重,参与到他人的生命里,为他人的悲欢而悲欢。观影席的最后一排,有一个调皮的孩子,屏幕上的故事吸引不住他,他悄悄地爬到椅背上,一只手扶着放映窗,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左右晃动,屏幕上出现了一只巨大的,左右晃动的手。

沉浸于电影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晃动的手,被随即而来的场务人员手里的手电筒发出的一束光给制止。孩子吐吐舌头,讪讪地从椅背上坐下来,继续看电影。这样一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搅乱观影人的兴致。他们的心情随着剧情的推进而变化着,紧张的气氛统御着他们,震人心魂。他们的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屏幕,仿佛屏幕里的人,转瞬之间,就会消弥于无形。

影厅的外面是一个院子,院墙是白色的,因年代久远,雨水和日晒的浸蚀,变成斑驳的土灰色。售票处在院门左侧。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有三个人想看电影了,但是,这三个人凑起来的钱却只够买一张电影票。他们一合计,就安排一个人去买票。买票的人敲敲售票那个半月型的小拱窗,小拱窗里伸出一只手,接过钱,点清后,另一只手就将电影票和找零递出。拿了票先入场的人,去勘测地形,找一个人少的地方,用暗语大声示意墙外的人在何处爬墙头。然后,他就站在墙边望风,等到另外两个人爬墙头进来了,再一起进入影厅。影厅如果有剩余的空座位,可以相安无事看到结束,没有空座位,只能三个人轮流坐一个座位。场务会时不时来检查,本来站在过道的两个人,只得分开,一人一排,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尽量不碰到座位上的人的脚。走到最里面,跟最里面座位上的观众说声抱歉,请他稍微收一收脚,然后,在他脚下的黑暗旮旯里,缩起身体,蹲下。场务心情不错,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手电筒随便照照就离开。如果场务心情不好,手电筒的那束强光就会一直照着,直把人从那旮旯里逼出来。要么补票,要么被轰出大门。

放映室是一个具有魔幻色彩的地方,正对影厅的墙壁上有一个检查孔,可以从高处俯瞰着影厅里的所有情况。侧面的墙壁上贴满了放映工作的规章制度,放映机里又在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梦境、呓语、幻影、幽灵。放映机里,在滚烫的胶盘中沉睡的人物、故事、画面、声音,以每秒24 格的转速苏醒了,投射于屏幕上,投射于观影者的心上。胶盘,是潘多拉宝盒,放映机是开启宝盒之手。人,从放映室里走出来,就会有恍若隔世之感。

放映师傅是电影院里最受尊敬的人。电影院的所有工作人员,包括经理,看到他都要恭恭敬敬喊一声:师傅。放映师傅也看电影,和观众不一样的是,一场电影,他要看数十遍。在他眼里,电影比生活更固执吧。演几十遍,几百遍,结局,都永无更改的可能性。3分40 秒处,哭泣的人,永远在哭泣;9 分50秒处,热恋的人,永远在接吻;30 分55 秒处,吃饭的人,永远在吃饭,1 小时05 分08秒处,垂死的人,永远咽不下那最后一口气……一次倒带,宛若时光的一次倒流,胶盘在放映机里转动着,然而,无论往前,或是往后,人物的命运,一样无可挽回。

在胶片电影年代,一部电影,几家影院同时上映,全靠跑片员来回递送胶盘。

我的邻居阿德哥哥就是一个跑片员。他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后座位上捆一个密封的铁箱子,每天辗转于县城的三个影院之间。县城不大,三个电影院的距离不超过三公里。一场新电影上映,A 影院先放映,B 影院的放映时间推迟45 分钟,C 影院比B 影院再推迟45 分钟。下一部新电影就是B 影院先放,再下一部就是C 影院先放。30 分钟是两个胶盘的放映时长,剩不足15 分钟的时间留给阿德哥哥从A 影院骑行到B 影院。一部电影大约有6 个胶盘。可以说,阿德哥哥是每一个电影院翘首期盼的人。场务在大门外原地转圈,他焦急地等待着,还有5分钟开演时间就到了,胶盘还未送到……“叮当,叮当……”阿徳哥哥的自行车铃声传来了!场务立即迎了出去,俩人在门外完成交接。一刻也不耽误,阿德哥哥的车头一转,再往下家赶去。场务则一路狂奔,将胶盘送到放映室。

阿德哥哥房间的四面墙,贴满了香港明星周润发的电影海报,有《江湖情》《伴我闯天涯》《阿郎的故事》《秋天的童话》《英雄本色》《纵横四海》……阿德哥哥说,周润发的童年很苦,小小年纪就辍学打工了,与电影根本不搭边的,一个偶然的机会,进入了影视圈,从此顺风顺水,扶摇直上,成了大明星。阿德哥哥说,他每天都在等待一个机会。具体是什么,他没说,我也猜不出来。他的行李箱一直放在房间里,仿佛随时都会远行。阿德哥哥经常玩一副扑克牌,与市面上的扑克牌不一样的是,这副扑克牌的每一张牌,都是一个明星。他将扑克牌一张张平铺在床上,他盘腿坐在床的中间,手里握着一张牌,长长久久地凝视着它,仿佛它的背后有一条无尽的道路,已经在他的心里延展开来了。他沉浸在那些无与伦比的细节里,眼睛闪着光焰,里面充斥着梦想。他的眼睛就是一座电影院。

一有好电影上映,阿德哥哥就会送票到我家里,红的,绿的,黄的,各个时间段都有。我母亲总是挑晚场的,她喜欢一个人去看电影,不要任何人陪,连我父亲要陪她去看,她都不要。父亲一听说母亲又要一个人去看电影,就很生气,两个人经常吵架,父亲还鼓动我一起制止母亲去看电影。母亲任劳任怨,惟独在这一点上,绝不妥协。母亲订阅了《大众电影》杂志,她看杂志上女演员穿的衣服,依样画葫芦,买来相似的布料,用画粉在布料上标记好尺寸,自己裁剪,缝纫,用不了几天,一件衣服就做好了。当家人入睡后,她梳洗干净,穿着自己缝制的漂亮衣服,出门,坐在影厅的座椅上时,是不是感觉自己终于逃离了这忙碌得让人窒息的日常生活?除了上班,她几乎包揽了家中所有的家务活。父亲还派我到电影院监视过母亲,从头到尾她都是一个人,并没有如父亲猜测的那样,是不是和谁约会。远远看去,在飞舞着尘埃的荧光下,穿着新衣服的母亲,隐身于沉默的座椅里,仿佛隐身于一个绮丽的幻梦中,光影流转,母亲的脸被点亮了,她像个小女孩一样,尽情哭,尽情笑。

那年,小城影院上映《大红灯笼高高挂》,几乎是场场爆满。在电影快下线时,发生了一件事情。那是一个晚场电影时间。电影里,当何赛飞饰演的三太太一出场,就吸引了第二排中间座位上的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文静,朴素,大约是从事老师或者医生之类职业的女人,看年纪应该不超过四十岁。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似乎已被勾走了心魂。剧情演到了三太太穿着红色的戏服站在空旷的屋顶上唱戏,胭脂红泪,她的脸上有着惊人的美丽与哀愁。屏幕上,三太太已遁入化境。屏幕下,女人的呼吸沉重,眼睛里有一小簇微火在跳跃,那微火游走,奔突,眼看着就要冲出眼眶了,又被她咬紧牙关,生生地压制了下去。当演到三太太被五花大绑,由一群人押到了屋顶上,被推下去时,座位上的女人彻底崩溃了,她忽然跳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哭,并将自己的挎包狠狠砸向屏幕。霎那间,观众席上人声鼎沸,像是惊呼,又像是骚动,电影戛然而止,屏幕亮了起来,灯也亮了起来。女人的眼睛已经失焦了,她的神情疯狂,整个人像被什么东西附了体。场务及时赶到,连推带拽,将女人拖出了影厅。观众都被吓得不轻,有人认出了这个女人:她是县人民医院精神科医术最精湛的主任医师,刘秀华。

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上映,大约是上世纪末,电影院衰败前的最后一场狂欢了吧。电影票还是阿德哥哥给的,他结婚半年了,之前满墙的周润发被结婚照,新娘婚纱写真,还有一张胖墩墩的婴儿画报取代了。我在影厅里看了三次《泰坦尼克号》,第一次是一个人看的,第二次是和一个叫莉莉的女孩一起看的,第三次还是我一个人看的。当老年的露丝,坐在幽暗的角落里,喉管里响起一阵细微的颤音,喃喃自语道:“我连一张和他的合影都没有,他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我哭得稀里哗啦的,戛然而止的爱情,超越了生死。《泰坦尼克号》上映十四年后,于2012 年推出3D 修复版,制作方的宣传语是:和你一起看过《泰坦尼克号》的人,还陪在你身边吗?十四年,说长也不算太长,说短也不算太短;十四年,足已让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十四年,足已改变一个人,遗忘一个人;十四年,足已让坍塌的获得了重建,重建的,又轰然倒塌……听说,一个人的细胞每七年就要更新一次,那么,我已更新过两次了,早已不是当初的我了。1998 年的莉莉也消失于岁月的大风之中。其实,我这么说,并不是指莉莉真的消失了,她还在我的手机通讯录里,在我的QQ 列表里,在我的微博好友里,在我的朋友圈里。仅此而已。友谊的消失和爱情的消失一样,自然得就像流水,就像落花。我们都非常有默契,忽然之间,谁也不联系谁了。想起往事种种,我曾在朋友圈写下一段仅自己可见的文字:与夏天告别,与过去的自己和过去的你告别。再见,曾经相知相惜的朋友。谢谢你,也祝福你。我们都不要再回头。

我第一次坐在那种全部都是一间间小包房的地下影厅里看到英格玛伯格曼导演的《野草莓》时,我彻底震惊了。我不知道,电影可以打破线性的时间概念,电影可以承担如此深邃的哲思。看电影的方式上,我继承我的母亲,我不再和另一个人去看电影,我也不再和另一个人分享梦境。“我的内心在我的梦中映照出来,我可以像在镜子里刮脸一样,利用我的梦境,看看我在想什么。”坐在微暗的光影里,听到这句台词时,我的脊背一阵发凉,泪流不止,仿佛我正独行于幽深的岁月甬道,被一束光照亮了。这束光让我无处遁形。原来,我害怕的,并不是和另一个人一起看电影这件事,我害怕的,是我的梦,会像照镜子一样,被这个人一览无余啊。

在地下的小影厅里,我看了大量的电影。无尽而恍惚的昏暗里,由于画面的切换,墙上映出不断流逝变换的光影。我陷在散发着湿冷霉味,又被我捂热的沙发里,仿佛藏身于另一个世界。在一部部的电影里,静观生命的绽放与谢幕,热望与清冷,迷茫与恐惧,惆怅与迟疑……电影,用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上演一场心的幻术。

蔡明亮的《爱情万岁》是一部很特别的电影,虽然电影的名字叫做《爱情万岁》,却全程都没有爱情的踪影。电影里的时间被拉长了。女人与男人,男人与男人,分别处于同一个空间时,几乎没有对话,也没有情绪的渲染,人人都深陷于孤独之中。电影结尾,女人坐在街心公园长椅上,开始了漫长的哭泣。一个人在电影里看见的,极有可能就是这个人内心的投影吧。大约七分钟的长镜头唤醒了我从不脱轨的身体里的十级风暴,猝然的光丝于黑暗中炸裂。我的手指僵硬地弯曲,深深嵌入沙发,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沙漏,一粒粒细沙正从我被连根拔起的体内流逝。

由于工作时间的特殊,我几乎每天下午都来看电影。小影厅并不卖电影票,只收包厢使用费,免费放电影,两个小时35 元。老板娘很年轻,喜欢戴宽边的粉色米妮发带。老板娘的男朋友,或者是老公,负责技术事务,他每次给我找电影都要找好久。他们一定很奇怪这个经常来看电影的女人怎么选的都是一些极冷门,极闷的电影呢?两个年轻人没事时,就会头挨着头,凑在一台笔记本电脑上打一种叫“英雄联盟”的游戏。小影厅有五个包厢,每个包厢大约十个平方。包厢里,窗帘是墨绿色的,里面一层白窗纱变成了灰窗纱。除了看电影的设备,还有一张暗红色的沙发,座垫上布满可疑的污渍。窗帘掀开,灰尘与光亮同时簌簌飘落而下,包厢里就会散发出古老遗物般的气息。

从白天到黑夜,我就像伍迪·艾伦导演的《开罗紫玫瑰》中的那个晨昏颠倒地泡在破败影院里的女人。电影,也将我的时间切割。一边是梦境,一边是生活。看似互不打扰的两边,偶尔也会混淆边界,梦境入侵生活,生活稀释梦境。生活的真实性与电影的虚幻性,都是相对的吧?当我坐在这黑暗之中,为屏幕上的人生而黯然销魂时,是否有人也看见了我乏味、拙劣的人生?

伍迪·艾伦拥有瑰丽的想象力,他让电影与生活互置。让电影里的探险家走出屏幕,来到看电影的女人的生活里,现实生活对这个在虚构的世界里扮演探险家角色的男人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他和女人在郊外一座荒废的游乐场里心心相惜,度过短暂的快乐时光。然而,他们一旦离开这座生锈的,杂草丛生的游乐园,融入到人群中,就无能为力。在餐厅吃饭,探险家没有钱付账,做为道具的钱,在现实生活中就是一堆废纸;为了看电影的女人,探险家被别的男人两三拳就打倒在地了,不复电影里无往不胜,武艺超群的风姿……

不仅如此。伍迪·艾伦还让看电影的女人在探险家的带领之下,走进屏幕里,走进一个绮梦。女人将自己破败的人生,时代的凋蔽,紊乱的家庭,粗陋的丈夫,全部抛弃在屏幕外。在这个绮梦里,她拥有爱情,金钱,鲜花,美酒,跳不完的舞,看不尽的风景,所有的美好都向她奔涌而来……当探险家恳求她永远留在这里时,这个终日坐在电影院里,耽于虚幻之美的女人却拒绝了。

互置的人生,省略了现时生命中的伤痛,也让“不真实”性无限放大。

梦醒了。破碎的依旧破碎,黯淡的依旧黯淡。被生活挥着鞭子,驱赶着的女人还是会坐到电影院里,屏幕上的每一个刹那都值得她长久地凝视。她的眼神柔和,她的身体松驰。不得不承认,电影,就是一种致幻剂。明知那闪烁的屏幕里是一片不可企及的天空,依然永远有人为之神魂颠倒。仿佛虚幻就是我们生命的基石,看电影,就是不停加固与构建这虚幻基石的过程。

小影厅维持了两年多,还是快倒闭了。那天,老板娘看我来了,两年多来,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姐姐,我们还有三天就关门了,房租到期了,不做啦。”她头发上的粉色米妮发出一阵窸窣声,薄光,如细雨般落在她身上,她晶亮的眼睛里并没有惋惜之情,相反,显得很兴奋,面颊微红。也许,她已经找到又赚钱又有发展的项目了。我微笑着对她说:“好的,祝福你们未来更好。”

我在那间小影厅里看的最后一场电影就是塔可夫斯基导演的《镜子》。观影者在电影的情境里,不能走神,稍一走神,就会看不懂,可是,散乱,呢喃独语似的镜头,又特别让人容易走神。梦,开始了:被战火摧毁的家园,彩色场景转入黑白的画面。年轻的母亲头发上滴着水,从坍塌的房子里走过,从镜子前走过,水滴,不断落下,当母亲再次出现在镜子前时,镜中的容颜,瞬间衰老。这个画面让我感到极度恐惧。屏幕上的画面虚化,我心里的画面缓缓浮现,我看见,我母亲的衰老,也在转瞬之间:她走到镜子前,一阵陌生而荒凉的气息从镜子的上方传来,母亲摇晃了一下。镜中人的身体塌陷了,头发全白了,脸上爬满皱纹,眼神荒芜。母亲不认识镜中人,镜中人也不认识母亲。镜子,似乎向她们派发了同样的孤独和分裂,她们都觉得对方是虚幻之物,是终极障碍吧。忽然,母亲举起一只手,摁住镜子,想驱赶镜中人,镜中人手臂青筋暴起……母亲陡然败下阵来。

哦,电影里的镜子,生活中的镜子,无记忆的镜子,一分一秒数着流逝光阴的镜子,用沉默静静地等待所有人走进它的镜子……坐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小影厅里,从塔可夫斯基的镜子里,我看了一场盛满母亲的岁月年华的私人电影。梦一样迷离,摇曳。108 分钟倏忽而过,电影落幕。而我和母亲,正走在交错的时间维度里。上一秒,她垂垂老矣,神情哀悼,下一秒,她就会穿着自己缝制的新衣裳,坐在影厅光影斑斓的座椅上。她变成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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