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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座般湮没的古城

2023-01-20孟澄海

飞天 2022年12期

▶孟澄海

任何一座湮没于时光中的古城,都会留下余温或光茫,如同渐走渐远的星座,在遥远的地方,与历史天空相呼应,并试图照亮我们的心灵与记忆。

——题记

我面前就是鸾鸟城,一条乱石林立的山坡,几段长满青苔和荒草的垣墙。

谈不上是城,只能算一个遗址。或者说,城已经坍塌,所有的宫阙楼榭、亭台栈道,乃至酒肆歌厅与椒房瓦屋,都统统倾圮、陷落,在漫漫汲汲的雨打雪蚀中,化为黄土尘埃,随风而逝。

站在高处鸟瞰,可以看到那些残墙断壁周围的地貌风光:高冈隆起,沟壑纵横,巨大的石头凹陷处泊着经年的雨水,镜子般闪闪发亮,松林依着阴坡生长,缎带般的蓝色山涧绕着山脚往东流淌,草甸上的海子明亮清澈,倒映着蓝天白云。而更加微小的事物有旱獭、松鼠、红嘴鸦、蓝翎鸽、芨芨草和野韭菜、金露梅与银露梅。它们普通而又平凡,从诞生起至今,就按照生命的本能,默然生存于自由自在的王国。一个放牧的老汉坐在草丛里抽旱烟,一只百灵鸟箭一样从树林里飞出然后消隐于远方,一头公羊咩咩地召唤母羊的爱情,一只梅花鹿警惕地窥测着自己与人世间的安全距离……

而我如果仰头远眺,目光就会落上冷云岭——祁连山当中极普通的一座峰峦,白雪覆顶,云岫凝紫,终年将头颅埋入云雾,若隐若现的崖壁上,岩羊独立西风残照,呈示出一种美学意义上的孤绝与崇高。我从未有过登上冷云岭的经历,那里的雪豹和雪莲花,还有隐于辽阔的寺庙、玛尼堆、天葬台,以及孕育思想灵魂的浩瀚天穹和星座,于我而言,只能永远诉诸梦境与想象。

鸾鸟域沉睡于雪山之下,临水,水名叫西大河。冷云岭冰川融化,成泉,成溪,成涧,涓涓奔涌而出,最后汇聚为河流。西大河的水清澈、冷冽,雪浪撞击岸石,数里外皆可听到泠泠涛声。依山傍水,成一方锁钥,既可保障人畜生存生活,又可据险防守外敌入侵,这是古代西北各部落、民族修筑城池的重要目的,鸾鸟城也是如此。我蹚过清浅的河水,缓缓移步,登上西北的一截残破雉堞,仔细观察,发现上面的土层里布满了昆虫的尸骸,鸟粪已被风化,成为灰白色圆圈,恍若岁月留下的斑斑泪痕。四野的风刮过来,穿进墙体裂缝,呜呜作响,如同吹埙。弯下腰不停地搜觅,我试图找到一些古人留存下的遗物,哪怕是拣起一片碎瓦、一个箭镞,也许就能触摸到千年前的辽阔和时间的温度。

然而,我苦苦寻觅最终一无所获。墙上是土,墙下也是土,土堆积着,叠压着,一层层粘合起来,如同古旧的羊皮书卷,被光阴洗除了文字,只剩下深沉与缄默。土里有洞穴,也有窝巢。蜜蜂、蚂蚁、甲虫、蜘蛛、蜥蜴,野雀,所有生灵踩踏过的小径,都细若游丝,通向陌生的家园。昆虫才是鸾鸟城真正的居民,人类没有抵达之前,此地属于它们的世界,而当城毁人亡之后,它们依然在这里繁衍生息,见证沧海桑田的历史。

鸾鸟城自然与鸾鸟有关。鸾鸟是神话中跟凤凰同类的神鸟,五彩羽毛,花纹斑斓。鸾分雌雄两类,雄的名鸾,雌的叫和,它的鸣声清脆悠扬,犹如天籁,十分动听。据野史记载,舜帝西巡至祁连山下,西王母遣鸾鸟为其引路,经过一座山峰时,鸾鸟突然飞落在小溪旁边,对山鸣唱起来,舜帝认为这是一块吉地,于是将那山命名为鸾鸟山。后来,有人便依山筑墙建殿,鸾鸟城由此拔地而起。

还有一则民间故事,说的是在鸾鸟城建成以后,河西走廊有一个匈奴部落入驻其中,一日,匈奴休屠王在祁连山上狩猎,捕捉到了一只鸾鸟,他每天都拿金露玉粒喂养它,希望能听到美丽的歌声,谁知过了三年,鸾鸟始终紧闭歌喉,不肯鸣叫。后来休屠王用一块玉镜照它,鸾鸟看到自己在镜中的影子便悲伤地鸣叫起来,然后冲上云霄,不见了踪迹。休屠王一怒之下摔碎了镜子,刹那间,镜片纷纷跌落山谷,幻变成一片湖泊。每到三五月圆之夜,人们站在城墙的角楼上就能看见水波里闪动着五彩光芒,鸾鸟的魂灵若隐若现。

事实上,没有谁见过鸾鸟,所有的传说都无法证实。而我想到的是,有关鸾鸟城的传说,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讲述者,他们试图通过不同的方向修补破碎的光阴,将时间连缀在一起。讲述者仿佛从消亡的王朝走来,隐去姓名身份,然后言说一个又一个充满神异色彩的传奇故事,让湮没的古城回到当下,从而使历史得到重生,并且充满了有趣的意味。

鸾鸟城还在,土墙的阴影里,几只红嘴鸦跳来跳去,在草丛中寻觅食物。红嘴鸦也会唱歌,叽叽喳喳,但那已是另一种腔调,更非继承下来的鸾鸟遗言。据说,上世纪六十年代,永昌县修建西大河水库时,于河岸边挖出了兽骨、石臼、陶罐、铜扣、铁刀、铁犁、铁钟等文物,经考古学者研究考证,确认水库北岸的残垣断墙就是消失千年的鸾鸟城遗址,西大河水库遂称鸾鸟湖。

被石头、沙砾和钢筋水泥砌成的水库,并不等同于天然的湖泊,名之曰“鸾鸟”仅仅是当代人为旅游做的宣传广告罢了。不过,让我浮想联翩的还是这千年不涸的高山流水,涟漪微荡,且清且碧,那可是映照过鸾鸟的镜子吗?它的波光云影后面,究竟会隐藏鸾鸟城多少秘密?

绕过那几截颓败的垣墙,踏着苔藓斑驳的乱石与冰草,我慢慢靠近水湄,但无论怎样探寻,也无法看清一座古城失落在时空深处的样子,更不要说目睹它的繁华与落寞,生死和轮回,以及雪山下梦幻般闪现的鸾鸟翎羽和翅膀。

我知道,鸾鸟城的废墟,在当代人的视野里,再也不会出现整齐、高大的石头房子,木头房子,瓦片房子,那里只剩下山坡与旷野的寂寞,以及游客和旅行家走不到尽头的荒芜和辽阔——这也许就是时间本身,流逝、消隐,然后凝固,像枯黄、萧瑟的野草铺展在地上,让蝴蝶蜜蜂飞过,让牦牛绵羊自由漫步。废墟里,所有的褐色石头般默不作声,那种哀伤,如同牺牲了的英雄头颅。

望不见时间的彼岸,一切都随着西风流云消失了。抬起头来,我发现小花帽般的野花开满山坡,多情的金露梅与月亮花,让黄昏又退后了一步。

风回溯着远古的宁静。

田野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毕,麦垛上闪耀着橙黄的秋阳。一些蒲公英挑着伞盖飘向河滩,一些向日葵依然怀抱金色颗粒,独立苍茫。

没有谁知道,最先抵达单于城的人去了哪里,听不到鸣镝,看不见烽火狼烟,就连曾经寒光闪闪的刀剑也深埋于地下,成为一堆腐土。荒野上,石头闭上了嘴巴,它们已老过了山河岁月,满腹心事沉寂冰凉,不再吐露当初的秘密。城阙的高墙只剩下一圈褐色的痕迹,夯土被风雨剥蚀,随风飘落,跟大地融合在一起。那上面居住着狐狸家族,它们不立门派,很少发生内部战争,共同劳动的协作精神,使自己的家园变得繁盛丰饶。它们个个毛色黄亮,体格健壮,走起路来大多蹀躞而行,迈着梅花碎步,显出一种别样的雍容和优雅。在单于王城的废墟中,孤狸仿佛就是匈奴人的亡魂遗孑,魅影闪闪,幽静孤独,默然守望远去的光阴。

我上大学时读勒内·格鲁塞的《草原帝国》,知道匈奴人是秦汉之间生活于北方的一个游牧民族。所谓单于,乃匈奴人对他们部落联盟首领的专称,意为广大雄伟之貌,同时也暗喻了匈奴帝国的霸业雄心。此称号始创于匈奴著名的冒顿之父头曼,以后一直沿袭至匈奴灭亡,如天狼星座,在北中国的天穹上盘桓了千年。祁连山北麓的单于王城始建于何年何月,史书上语焉不详。有专家推测,这座倾圮消亡的古城可能出现在汉代之前,那时它是匈奴贵族的养马营地,后逐渐扩大,成为老上单于休憩避暑的著名山城。

当地县志上记载,霍去病西征大胜匈奴,匈奴唱道:“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悲歌一曲,盖出于此城。但歌者何人,已无法考证其名姓。在我的想象中,那应是个深秋黄昏,千山暮雪,落叶飘飘,那个身着狼皮盔甲的匈奴将领,登上角楼,面对着霍去病排山倒海的军阵,他怀抱筚篥与羌笛,用最后的生命和鲜血,谱写出这曲惊天动地的匈奴歌谣,然后大声唱了起来……西汉占领了河西走廊后,单于王城数易其主,商贾云集,经济空前繁荣。到了魏晋,单于王城更名祁连郡。清初大将军王进宝为抵抗西番骚扰,在城内筑一小方盘城,名曰永固。今遗存的断壁残垣,实为清朝建筑。

单于王城西南是大斗拔谷,今名扁都口,均为古游牧民族语之音译。汉武帝创设河西四郡后,丝绸之路遂畅通无阻,东去西来的商队、马帮、使者、僧侣,以及文朋诗友和达官贵胄,都要穿越扁都口,翻过白雪覆盖的俄博大坂,东赴长安或远行西域。那时候,作为镇守丝路关隘的单于王城,人烟阜盛,车马喧哗,胡姬当炉,茶酒飘香,麦子和青稞的穗芒挑着寒凉的露珠,擦亮每一个夜晚,而萨满的巫歌、占星者的舞乐,琵琶和胡琴的颤音,在城市的上空回荡,氤氲着一种神秘的异域情调。

帕慕克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水的内心会唤醒历史记忆。单于王城坍塌之后,紧挨城池遗址的两个湖泊依然水泊荡漾,锦鳞游泳。我曾跟朋友在这里游玩,坐在湖岸边,看水草摇曳波纹,蝌蚪穿梭,忽然悬停不动,犹如漆黑的眸子凝望苍茫时空。几条狗鱼滑过水面,影子倏忽一闪就消失在湖心深处,溅起的涟漪像不怀好意的笑靥,从我们面前一圈圈扩散。据说狗鱼长寿,生命可与神龟相颃颉。如果可信,那么这些狗鱼也许见证了匈奴王城的兴衰,亲眼目睹了老上单于头顶上那个狼头图腾。

跟当地一个老者聊天,他告诉我,老上单于之妻叫阏氏,有沉鱼落雁之姿,羞花闭月之貌。传说阏氏即为狗鱼转世,本可长命千岁,但因淫乱后宫,妖媚惑众,最后被侍女所杀,死后显出真身,灵魂化成狗鱼,至今依然在湖水中游荡。人不死就是好的吗?我突然想起希腊神话中美貌的西比尔,她总是把预言写在橡树叶上,风把那些橡树叶吹得到处都是。阿波罗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西比尔,哪怕共度一夜。他问她要什么,她开玩笑说长生不老。她得到了长生不老却依然拒绝了他。并且她忘了要青春。时光流逝,西比尔像风干的玩偶,衰老没有尽头,她又无法死去。恶作剧的孩子们问缩在罐子里的西比尔要什么,她说:我要死!

凡物都有成住坏空,一个人不死才是绝世的孤独与悲哀。

西湖照星月,东湖映云霓。单于王城的影子恍如昙花,在时光的风雨中绽尽繁华,随即凋零谢落。生命与死亡,功成与名败,所有人事命理都按照冥冥中的逻辑,在这个并不宏阔的土夯老城里演绎呈现。公元前121年,骠骑将军霍去病在祁连山下彻底打败了匈奴,于单于城下大摆筵席,犒劳将士。霍去病端的饮器,是单于王头骨制成的杯子,镶金嵌玉,被葡萄酒映出暗红的光茫。这是霍将军二十二岁的高光时刻,自信、豪迈、英气勃勃,伤佛那杯酒一饮而尽后,就可以让汉朝的江山迎来醉人的朝霞。但谁也没料到,就在他凯旋而归的第二个年头,年青的生命便走到了尽头。秋满渭水,叶落长安。一代将星陨落,武帝悲伤不已,发旨将霍去病葬于茂陵近旁,以陪伴自己百年后的寂寂光阴。而为了慰藉将军的英灵,武帝还特意让工匠仿照祁连山的形貌,为他修建了高大巍峨的陵寝。

然而,祁连山下的汉匈战争结束之后,战死于沙场的将士,就埋葬在单于王城附近的山坡之上,被荆棘与荒草覆盖,与山岗融为一体。两千多年后,考古工作者在那里发现了河西走廊最大的汉代墓葬,窀穸层叠,圹茔连绵,犹如废弃的累累蚁穴。死者的棺椁和尸骸,以及陪葬的陶器、兵器、车马、青铜、钱币,次序井然地堆砌在坡地上,仿佛自然形成了死亡世界的另一个城堡。没有碑铭,不见墓志,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的身后,只留下单于王城周遭的马莲花与芨芨草,年年岁岁在风中摇曳,如同地老天荒的琴弦,为逝去的亡灵弹拨挽歌。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置身于眼前空旷的山岗与古城废墟,感觉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孤寂。身旁走过的人群,恍然是熙熙攘攘匆匆而过的匈奴后裔,他们才是这座古城的真正主人。而我,只不过是一个遥远的过客与看客。

现在,时间就在我的脚下。

这是个比喻。其实,我脚下是一条名叫弱水的河流,它从祁连山或青藏高原奔涌而出,穿越雪谷、冰川、荒漠、绿洲、村庄、城镇,还有岑寂与喧嚣、落寞和繁华,一直流淌到这里。地理学家认为,祁连山形成于奥陶纪或二叠纪,以此推断,亿万斯年过去,弱水河的时间便更加渺远,远得没有尽头,看不见彼岸,甚至连它诞生时的背景,也是虚幻恍惚,一片苍茫。

那么,对于弱水而言,所有的呈现和隐匿,在岁月流逝中,也许只能留下一些故事传说,犹如梦境残片,供后人展开想象,去打捞拼接,追溯那古远的神奇与隐秘。

弱水河静静地流淌着。

这是我第二次来弱水河。第一次远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记得是初冬,下过雪,薄薄的雪层下面尚未结冰,弱水河清澈幽碧,蓝丝带般蜿蜒向前,在白茫茫的河滩上划开优美的曲线,岸边鲜有人迹,只有几只乌鸦飞起落下,落下又飞起,鸣叫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仿佛是玄衣黑裤的巫师,对天念叨什么咒语。那个年代,以林染为首的西部诗人正怀着激情,书写着弱水两岸的星空、雪山以及神秘诡谲、古老辽阔的苍茫大地,他们诗歌里的语词和意象、境界与情怀,深深打动了我,于是便有了我的寻诗之旅。那一年,沿着弱水河西行,一路上尽是雄浑壮丽的景象:古渡、废墟、老村、荒山、古战场、汉墓群,以及雪地里觅食的鸟群、被芦苇芨芨草衬托下的落日……所有这一切都默片般从我眼前闪过,定格于灵魂深处,让我不由仰视雪山和山巅上的苍老浮云,内心倾刻充满诗意,有了一种审美的悲壮与崇高。

从那时起,我就固执地认为,一条河与山河大地相逢是宿命,一个人与河邂逅乃至对晤,也可作如是观。

现在,弱水河就在我的脚下。

博尔赫斯认为,河水的流逝就意味着事物的更迭变幻,太阳底下,所有的事物总是在新与旧的轮回中呈现谜一样的存在。跟四十年前我来到此地相比,天依旧是那个天,云朵依旧是那些云朵,祁连山还是白雪覆顶,将沧桑的头颅埋入苍穹,沉思不语。然而,弱水两岸的许多事物却发生了变化:村舍的土坯房子换成青砖黛瓦,沙漠古道被高速铁路代替,甘州城由狭小逼仄变为恢宏辽阔,街衢四通八达,高楼摩天接云……江山异代,盛世繁华,仿佛时光斧凿轻轻一挥,就将历史雕刻成当下模样,我们再也看不清弱水之湄昨日风华,听不到古远的羌笛琵琶。对大多数张掖黎民而言,所谓居延古牧、万国来宾的场景气象,早成了地方史志上的文词美称,没有现场感,记忆失去了方向。

我站在弱水河边,跟我同时站立的还有一棵沙枣树。树,年龄不详,粗大的枝干一半被雷火灼烧,死亡经年;另一半依然活得旺盛,支撑着巨大的树冠,叶子青灰发亮,一串串银灰色的花朵正在开放,香味醇厚浓烈。几只黑斑蝴蝶不知从哪里飞来,绕着沙枣花旋舞,翅膀上的斑点闪烁迷离。有科学家说,蝴蝶与恐龙是同时代的生物,我想到的是,在远古岁月里,也许只有蝴蝶能穿越时空,为我们带来弱水河原初的信息。

太阳即将落山,我沿着弱水河岸上的羊肠小道,走进了黑水国遗址。这是安谧、岑寂的一个时刻,无风也无雨。前生的祁连云岫、千山暮雪,后世的村庄、树木和鸟群,都笼罩着深沉的雾岚之中,犹如那些业已消失了的部落或民族,迷濛、缈幻、苍茫、空空荡荡。一个人来到此地,突然感到世界的迷宫裂开了一道口子,只需向前跨出几步,就能感受、触摸到那个黑水故国的气息,以及千年古城的睡眠与梦魇。

哦,黑水国——我轻轻唤了一声。

四野一片沉静,没有回音。只有身边的芨芨草挑着灰白的穗子,窸窣作响,恍若有人弹拔地老天荒的琴弦。残阳从祁连山顶滑落下来,给浩大的废墟涂上了一层金黄。仿佛在播放默片,那些古旧的场景由远及近在我面前展开:残垣、断壁、角楼、门墩、护城河、墓葬群、烽火台……一只蜥蜴慢慢走出洞穴,然后沿着土墙的裂缝往上攀爬,它与我默默对视,目光散淡安静。我还发现有一群蚂蚁抬着死去的蚁后,慢慢朝着草丛移动,正在举行隆重的葬礼。蚂蚁也曾在黑水国建立自己的王朝,跟人类一样,延续自己的礼制伦理。这一群小小生灵,其生存的过程也有着无比久远的历史。也许,黑水国兴盛存亡的时空岁月里,蚂蚁就是亲历者,见证者。

黑水国早已消逝,霜冷长河,潮打空城,点点寒鸦对空鸣叫,声音恓惶而又凄凉。我所到之处,看见的是残陶、断瓦、箭镞、黑釉残瓷、佛塔老砖,锈迹斑驳的马蹄铁、无名野兽的骨殖……即使是那些残存的墙垣,也变得百孔千疮,摇摇欲坠。一个建筑学家说,罗马古城只所以能战胜时间,是它采用了石头。而黑水国城以夯土修筑,用木材搭建宫殿房舍,在漫漫汲汲的岁月中,高墙被风沙剥蚀,梁柱腐烂衰朽,最终倾圮倒坍,归于尘土。石头不朽,但它只留存冰冷的记忆,黄土则胸怀大地温情,再次养育勃勃生命。的确,就在一个土墩角落里,我发现了一丛丛马兰,它们的叶片一律向天,蓓蕾初绽,淡蓝莹紫的花骨朵轻轻摇曳着,仿佛在追忆黑水国的前尘旧事。

考古证明,黑水国经历过三起三落。最早开发黑水国的是史前部落,大约在新石器时代,距今约四千年左右,首批先民在此生活了约五百年后离开,黑水城开始了第一次衰落。春秋、战国至秦汉之交,黑水国为游牧民族占居,月氏、匈奴先后在这里筑城生活,史载霍去病追击匈奴“扬武于觻(音lu)得”,可能就在这里。汉武帝拓疆开土,设河西四郡,张掖郡治就设在黑水国。东汉以后,由于沙漠东移,环境恶化,黑水国经历了第二次衰落。魏晋以降,张掖郡与觻得县迁至今张掖市区,“觻得”之名不再使用,黑水国一带沦为墓葬区。到了唐代,黑水国第三次启用,设立了巩肇驿。后来,巩肇驿被西夏和元朝沿用,民间称之“西城驿”或“老甘州”。明在张掖设陕西行都指挥使司后,在元西城驿旧址设小沙河驿,又在黑水国北城建常乐堡。黑水国被彻底废弃是在清代,很大可能是沙漠侵蚀,黑河改道,生态环境恶化所致。

黑水国大梦沉沉,一睡就是数千年。

上世纪初,探险家科兹洛夫与斯坦因来到黑水国遗址,进行考察挖掘,但一无所获,空手而归。后来,马家军旅长马仲英为寻找深埋地下的宝藏,挖地三尺,疯狂盗掘,破坏毁损了大量建筑文物,结果传说中的“金月亮”依旧沓无影踪。1948 年秋,于右任先生路过此地,踏进了荒草茫茫的墓葬地,面对废墟与坟场、荒草和黄沙,沉默良久,随口吟出一首七绝古诗:“沙草迷离黑水边,何王建国史无传?中原灶具长人骨,大吉铭文草隶砖。”于先生的诗,意境简朴古拙,一看就明,但诗中对黑水国历史的拷问,至今迷雾重重,无人给出清晰明确的答案。

黄昏终于降临。浩大无际的阴影笼罩了戈壁与荒原,也覆盖了空茫的黑水国遗址。一轮红月亮挂在祁连山上,月色中,那些颓败的城堡,那些残墙断壁,那些红柳、白杨以及野鸟和鸽子,渐渐隐于夜色之中,成了如梦如幻的剪影。

我在黑水国遗址上彳亍、徘徊,脑子里突然现出埃及古城的画面,还有法老《亡灵书》上的一句祷词:尼罗河啊,你的泛滥与止息,给我们带来生生不息,还有死亡……

是的,弱水河悄无声息地流过去了,流向居延海,然后魂宿漠野,梦归苍茫。而在它平静安恬的波心里,留下了时光岁月的倒影,也留下了一座城市文明的变幻、轮回和人与自然的生死隐喻。

我想,只有在日落的时候,才能望见时光背影里的骆驼城。

一个人在高台的荒野里行走。

太阳即将落山。祁连雪峰上的夕阳,浑圆、厚重、浩大,仿佛是绝世孤独的灵魂,在沉没大地的一刻,让思想发出耀眼而惊世的光芒。

从我出发时,身边就站着祁连山,现在,我的身体依然被它的影子笼罩着。虽然是夏天,但夕阳里的雪仍很冷,感觉有种凛然的气息直逼心灵。雪展开在山上,宛若青铜古镜,照耀着远去的朝代和纪元——夏商周秦,汉晋唐宋,都成缈幻的梦境了。

很快,骆驼城废墟便出现在我的视野。

翁城、古井、马面、角墩、敌台、门廊……暮岚与残破的墙垣构成古城的轮廓,没了雄伟霸气,没了喧嚣繁华,一切都低矮下来,沉静下来,谦卑下来。黄土老墙上落着几只乌鸦,无声无息,样子古板,犹如穿着黑衣的巫师,而一群麻雀还在叽喳鸣唱,不停地飞来飞去。骆驼城是鸟的家园,有鸟们先祖的幻影与梦呓,但谁也不知道,鸟们用语言述说遥远的前尘往事,该是怎样一种景象?居住于此的古人是真格消失了,那些金戈铁马的英雄,那些翠妆红袖的宫娥,都湮没在时光的洪流之中,骨肉灰飞烟灭,灵魂去向不明。

我沿着一条小径走进前门,然后缓步穿过腰墙来到皇城。皇城内蒿草枯黄,在风中瑟瑟作响,恍若弹拨地老天荒的琴弦。盐碱从墙根渗出,一圈一片地洇晕开来,斑驳如千年泪痕。地上随处可见散落的陶片、碎瓷、瓦砾以及没有表情的石头、乡愁一样沉重的泥沙……我突然生出一种奇异想象:某一天,此地出土的简牍字迹忽然蒸发,木简回复为沙枣树林,树林掩映的黑河水开始倒流。千年浓缩为一瞬。那些宽衣大袖的北凉英豪从河中升起,纵身回到岸边。两岸是倒退的黄昏。悲歌在风中聚集,回到带血的喉咙。泪水回到内心。目光从起伏的河山,回到忧愤的眼神。哀鸿遍野,四散逃亡的人们倒退着,回到破败的城池和兵荒马乱的荒村。一个国,从死亡回到血泊里,战死的将士回到杀声中。亡国之哀,回到死前的阵痛……

临松山下的沮渠蒙逊家族雄起之年,已是公元四世纪末叶,此时,西晋王朝早被刘氏匈奴所灭,五胡乱华,汉典尽毁,中原豪门世家悉数南渡,跟那个偏安江左的东晋小王朝一同苟延残喘。而来不及逃亡的陇右望族,也纷纷向西迁移,定居富庶的河西走廊。举家西迁的人,除了富豪之外,还有谙熟经典的儒士,他们天真地以为,祁连山川阔谷深,足可以安放做学问的书桌。

实事上,我对北凉古都的历史缺乏研究,知之甚少。在寻访骆驼遗址之前,也曾看过些地方史志,但记住的不过是几个朝代的历史人物而已,譬如符坚和吕光,譬如段业与沮渠蒙逊等。东晋十六国时期,汉祚衰微,衣冠南渡,朝庭偏安江左,河西走廊成为胡汉拼杀争夺的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真格是烽火狼烟,血雨腥风。先是先秦大将吕光远征西域,剽掠二万匹骆驼的财富于此安营扎寨,再有吕光的参军段业易帜称雄,最后是卢水胡沮渠蒙逊逐杀段业,将骆驼城定为北凉皇都。而数十年后沮渠氏魂归大漠,北凉随之灭亡,骆驼城又被回鹘占领,回鹘败北,再沦陷于党项与土蕃……江山易改,人事全非,在白云苍狗的变幻中,骆驼城渐渐被风雨剥蚀,被虫蛀鸟侵,狼烟散尽,鼓角咽哑,成了孤绝凄凉的断壁残垣,成了漫漫的荒丘土堆。

没有什么可抵抗岁月。石头老去,流水枯涸,城阙变成废墟,美人化为骷髅……

北凉王朝消逝了。

从临松到骆驼城,从骆驼城到姑臧,从姑臧到高昌,这个短命的割据政权,在河西走廊游走了一圈,便随着西风落日沉没于万古黑暗之中,销声匿迹,永劫不复。

他们没有留下巍峨的宫殿和王陵,没有留下典章器物,华彩诗文,就连宫墙上的铁马风铃、断砖残瓦也被千年黄沙覆盖,不见了踪影。然而,谁也想不到的是,北凉的骨殖变为云烟飘走了,但灵魂却停泊在苍黄的山崖之上,幻现着一个王朝的模糊背影。

我在敦煌游览,见到了北凉开凿的石窟,一共40 个,里面有精美的雕塑和壁画,线条粗犷质朴,色彩以天青、靛蓝、紫红为主,凸现深沉和浓艳格调。凡佛教本经中悲情、苍凉的故事,均出现在北凉壁画中,诸如”千钉钉佛”“割肉贸鸽”“以身饲虎”等,画面惨烈,气氛肃穆悲壮。

北凉乱世,纠纠武夫动辄草菅人命,涂炭生灵,所以人们就寄希望于佛陀,求得悲悯和众生平等,求得慈航普渡,脱离苦海。窟里高悬着滴血的善心。佛在沉默。因为他已救赎了那个野心勃勃的朝代,那个血污满身的灵魂。

登上一处残破的角墩,四望皆是荒野。距离骆驼城遗址不远,它的西面方向,便是许三湾遗址。据史料载,在骆驼城、许三湾遗址周围有封土墓葬近万座,骆驼城遗址周围有城南墓群、城东墓群、大型夯土台式墓群和五座窑遗址。墓群分布密集,数量众多。墓群星座般环绕着古城,活人已逝,亡灵也幻化成了西风白云,飘向时光的远方。

残阳如血。

走出骆驼城,我只与落日对视,冷了,掖一下衣襟,我感到内心一片空茫。站在更加空茫的黑河边又一次噤声,竟说不出一句凭吊怀古的话。仿佛我置身在不断坍塌的岁月中,感到这奔走的半生,就是一次日出日落。此时,我能够做到的就是像芦苇那样临水俯身,倾听从骆驼城刮来的风,轻轻吟唱城与人、人与时光的悲歌。

博物馆。一枚汉简静静躺在玻璃展柜里。

我站在那里,目光与木牍的距离很近,不超过一米。但汉朝在哪?我始终无法望见它邈远的背影。心里想:那个时代,是谁拿着一把刀子,将朴拙苍劲的隶书字刻写在一片木牍之上,悬挂或放置于某处,然后掉头离去,隐匿于辽阔与苍茫。

淡淡的桔色光晕里,我只看清了汉简上的六个大字:悬泉置以亭行。

悬泉置。一个与水有关的名词。

那一刻,我恍然感觉到置身远古,时空仿佛从生长海市蜃楼的西部戈壁缓缓打开,一眼冰蓝的水泉悬于天空,幻影般往下滴落。这样的水泉,类似遗址,不像是考古发现,更像一种历史地理学上的明确呈示:那可能是一处人类遗失在时间中的巨大宅院,当初,它也许临近水泊,那一汪水,澄澈、透明、清亮,像不断衍生的梦境,倒影着坞堡房舍,芦苇红柳,同时也映照着汉代的苍穹和波澜壮阔的星群……

距悬泉置汉简出土三十年后的某个秋天,我去寻找那个神秘渺幻的古城遗址。

乘车西行,经张掖,过酒泉,闪过眼前的是雪山、绿洲、戈壁、沙漠,不同地貌排列有序,呈现出山河大地亘古不变的宿命和伦理。大小城市,高楼林立,车流滚滚,脚手架高矗工地,将天际线划拉得支离破碎。乡村大多是白墙黛瓦的小院,但不见了草垛、牛羊、鸽群和袅袅炊烟。子弹头的高铁列车飞驰而过,消失于河西走廊的西风流云之中。我知道,车上的乘客大多是游览风光的游人,他们会在一个叫敦煌的地方停下来,进莫高窟或登鸣沙山,来到月牙泉边摆好姿势,照像,拍视频,然后带着沙漠的气息与温度,欣然离去。很多人不了解悬泉置的价值,那个陌生且荒凉的驿站或坞城遗址,于他们而言,的确是一个不值得驻足打卡的地方。

正午,太阳还在三危山上燃烧。没有风,沙丘浑圆如乳,曲线尽显女性的婉约与柔美。一只褐色的鸟飞落在寸草不生的荒山上,蹲踞着,像一块烧焦的石头。伴我同行的几个朋友都是学者,他们研究丝绸之路文化,对这一带的古迹早了然于胸,所以刚翻过一道沙梁,有人便冲着我喊:快看,前面就是吊吊泉。

吊吊泉就是悬泉。因水缘山坡涌出,悬吊石崖绝壁,自上而下滴落深潭,故名。在汉代悬泉置遗址未发现之前,最早见于文献记载的资料,仅有唐代李吉甫撰《元和郡县图志》和莫高窟藏经洞发现的唐代文书。唐以后不见经传,连悬泉这一地名也缈无踪影,明清以后人们叫吊吊泉。从唐代文献记载看,在这里曾设有地方政府悬泉乡,保证着丝绸之路的畅通。《元和郡县图志》有如下记载:“陇右道沙州敦煌县,悬泉水,在县东一百三十里,出龙勒山腹,汉将李广利伐大宛还,士众渴乏,引佩刀刺山,飞泉湧出,即此也。”李广利举刀刺山,凿石壁引出汩汩流水,让士兵畅饮甘泉,解除了渴乏,这个传说带有神话色彩,不足为信。东汉人应劭《风俗通》说:“汉家因秦,大率十里一亭,亭,留也。盖行旅宿食之馆也……汉改邮为置,置者,度其远近置之也。”由此可以推定,所谓“悬泉置”,其实就是汉代统治者在吊吊泉附近建起的一个大型邮驿。

我们从沙坡上快速滑下,风很大,零乱的脚印与滑沙留下的痕迹,瞬间就被浑黄的风尘掩埋。终于到了谷底,我看见那个吊吊泉就泊在山弯里,清亮、澄澈,微微的涟漪回荡着幽蓝的呼吸。没有人打扰,泉水安静如梦。偶尔有几尾灰褐的小鱼,慢悠悠穿过波纹,倏忽又消失不见。数千年过去,邮卒驿客皆化为尘埃,而泉还在,仿佛是一个眼眸,满含惆怅地回望着遥远的历史天空。

水流过的沙地上,生长着低矮的红柳、芦苇和罗布麻,植物们一律随风摇曳,头颅向着山势倾斜。几棵胡杨默然挺立,披一身灿烂的金黄。胡杨的阴影里,散落着一些心形的叶子,纹络清晰若碧蓝的血管。我跪下去,调好相机的焦距,将镜头对准一些细碎零散的陶片,试图从破裂的古陶器那里窥探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存在。这些陶器,它们最早也许是尖底的,直立于大地柔软的年代。后来,它们变成了平底的形状,甚至连名字,都发生了改变,分别被叫做瓶、罐、瓮、碗、杯、壶、爵……有的很大,可做祭祀的礼器,用来供奉于祭坛,慰藉丝绸之路上的亡灵;有的小巧,适合做早晚用餐时的器具,亦可盛放葡萄美酒,在黄昏或夜晚,驿卒们就着戈壁上的月光,借此放松和欢愉身心。大大小小的陶器,每一种都对应着不同的欲望和功能:敬神。吃饭、泡茶,插花,温酒。无物可盛时,就让它空着。直到被一个人不经意打翻,成为时光里的幽暗碎片,留下结满血痂的伤口,让历史隐隐作疼。

吊吊泉有着葵花般的脸庞和心脏,沉静地面对天空大地,唯那一脉清溪在淙淙流淌,浅唱低吟,如同岁月深长的隐喻。泉水淌过的地方会留下很多东西,当这个邮驿里的脚步声消失之后,那些清波涟漪却正在孕育胡杨、梭梭、蓬蒿和骆驼刺的来生。所有的沙生植物会记住被泉水沐浴过的身体,犹如记住生生不息的哲学。而沉没在悬泉傍边的邮驿遗址,一睡就是二千六百年,它的上面是落叶、黄沙以及白雪构成的穹庐。掩埋于地下的时光记忆,在等待着被活着的人唤醒。

佛经上有句偈语:凡事皆有缘起。在这苍茫的世间,也许所有的遇见都有定数与机缘。1987 年,几个文物工作者途经吊吊泉,无意中拣到了一些被水冲刷出的木牍、陶器和丝绸的残片,之后,甘肃省考古研究所先后对悬泉置遗址进行了三次发掘,考古人员发现,深厚的灰层之下是坞堡屋墙,周边则围绕着祭台、仓库、厕所、马厩,整个建筑群布局整饬有序,规模宏大。最为震惊世界的是,这里出土了2.1 万余枚汉简。纪年简最早是武帝太始三年(公元前94 年),最晚为和帝永元十三年(公元101 年)。内容有诏书、律令、科品、檄记、簿籍、爰书、劾状、符、传、历谱、术数书、字书、医方、相马经等。

站在悬泉置遗址前,我突然想起《淮南子》上的一句话:苍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我们的汉字从诞生起的那一刻起,就充满了神秘和灵性,它不仅是点横撇捺、方方正正的符号,更代表了天地宇宙间的一种思想、气韵与精神。每一个汉字如同星座,沿着轨道安静地旋转、运行,自带过光茫,不断照亮一个民族深深浅浅的梦境。

汉简深埋于断层之中,黑暗如磐,见不到太阳与月亮,只有木牍上的那些汉字还拥抱着自己的灵魂。它们曾经依偎着土地,一边感受阳光雨露和树木虫鸟的气息,一边托举着诸如回忆、冥想、思考等形而上的花朵,于时间的流逝中,记录着过往的政治、经济、文化乃至生存生活的残章断片,而当有朝一日被发掘出土,重见天日,我们透过那些斑驳漫漶的文字,就能看到汉代悬泉置的真实场景:邮卒、将士、使者、商贾、诗人、国王、公主、探险者、逶迤不断的驼队、风尘仆仆的马帮……所有东来西去的旅客都要驻进这个邮驿古城,在此休憩、打尖、补充给养与盘缠,然后再踏上风沙漫漫的丝绸古道。

当然,走进悬泉置的,除了人与车马之外,还有其它事物,比如各式各样的陶器、青铜器、羊脂玉、中亚的天马和苜蓿、波斯的银饰和香料;再比如乐器中的箜篌、琵琶、觱篥、胡角、胡笳、胡笛……而迥异于东方的思想文化也在这个古城中汇聚,佛教、袄教、景教、拜火教如火如荼,通过邮驿向中土传播。还有那么多不同民族的身影在悬泉置出现过,那么多不同的语言在这个时空中响起过。他们有时彼此刀兵相向,用自己的母国语言嘶叫呐喊;有时又做商品交易,用那些语言讨价还价;有时还跟汉王朝和亲通婚,用那些语言咏诗歌唱。这些人血缘驳杂而精神健旺,他们传播并接纳彼此的文化,从不同的方向彼此走近,用不同的语言彼此打探互为远方的消息:国家、人民、信仰、风习、工具、衣冠,以及物产。

日暮,我们离开了三危山。再回首,悬泉置遗址已渐渐被夜色湮没,远望着那个黯淡模糊的轮廓,我突然觉得它就像一个耳朵,静静地贴着大地,仿佛在倾听什么。悬泉坞城,在它洪荒的耳郭里,飞逝了多少白草黄沙?枯死过多少骆驼、飞鸟的骨头?晾干了多少寂寞或喧嚣的灵魂?历史上没有谁能给出清晰答案,而当后人擦去汉朝简牍上的灰尘,参透一个个谜底,我们自然会身陷那个隐秘的耳蜗,听清历史的回声,从此再也不去想象有关时间的夐古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