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文婧 袁 舒

(1.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师范大学国家语言文字推广基地,山东 济南 250000；2.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一、引言

微山县隶属于山东济宁市，境内有北方最大的淡水湖——南四湖(2)南四湖由微山湖、昭阳湖、独山湖、南阳湖组成。。南四湖西岸的高楼乡、赵庙镇、西平镇、张楼镇和湖上的微山岛镇(见图1)，是清咸丰五年(1855年)铜瓦厢改道时菏泽灾民迁徙的目的地。围绕土地问题，移民和当地人斗争不断、死伤惨重。为解决这一矛盾，曾国藩命人跑马划界，以“沛团交错之地，通筑长堤，名曰大边，以清东民与土民之界限”(3)于书云修，赵锡藩纂.(民国)沛县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63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第230页。，移民为边里，沛民为边外，边里、边外绝不往来。这一段历史被当地人称为“团沛之争”。其中，移民所使用的方言不同于周边地区，使得当地人极易甄别其移民后裔的身份。土民常以“侉”或“奤”来形容移民方言，并给菏泽移民及其后裔一个略带轻蔑性的称呼“侉子”，更有甚者以“奤匪”来侮辱移民。

图1 济宁微山县的菏泽移民乡镇(1)本地图不涉及标准的行政区域划分，仅可作为地理位置的大致参考。

根据《中国语言地图集》(第1版)的分类，文中所讨论的移民方言及周边方言均属于中原官话，区别在于各点隶属的方言小片不同：移民方言就历史来源及语音特征上看属于郑曹片；其东部的微山方言、滕州方言、北部的鱼台方言以及西部的沛县属于蔡鲁片；其南部的铜山方言属于洛徐片(4)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中国语言地图集(第1版)[M].香港：朗文出版(远东)有限公司，1987。有关沛县方言的归属需做进一步说明。据《中国语言地图集》(第1版)B3图“官话之三”，沛县方言属蔡鲁片，但对应的文字说明中将沛县方言归入郑曹片，图文表述不一。郑曹片、蔡鲁片、洛徐片的主要差别是古知庄章三组字的今声母，以“支齿事、知耻世、罩抄稍、赵超烧”四组例字来说，郑曹片均读tʂ tʂh ʂ，蔡鲁片均读ts tsh s，洛徐片读tʂ tʂh ʂ、ts tsh s两类。沛县方言(以县城话为代表)知庄章声母读ts tsh s，因而当属蔡鲁片，同地图集的B3图。此外，沛县南部方言知庄章声母二分则具有洛徐片的特点。因此，本文依据县城方言特点，将沛县方言归入蔡鲁片。沛县县城方言、南部方言知庄章声母的读音特点分别依据：江苏省沛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沛县志[M].北京：中华书局，1995，第777页；袁长会.沛县方言研究[D].桂林：广西师范大学，2010，第84—102页。。菏泽移民所使用的方言就像一座孤岛，处于其他中原官话方言小片的包围中。

菏泽移民的迁居点沿南四湖西岸分布，形成一个纵跨鲁苏两省的移民点状带。在周围方言的影响下，移民方言内部又出现一些差异及发展的不平衡性。本文所讨论的山东微山县移民方言，不仅是移民点状带中重要的一环，又是省内短距离移民且方言得以保留的优质语言案例。因此讨论微山县的菏泽移民方言，对山东方言和移民方言的研究有着重要意义。

二、菏泽移民方言的内部语音差异

据实地调查发现，移民方言内部存在差异。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移民迁出地方言本就不同。从《微山县志》(1997)记录的情况来看，菏泽移民多来自巨野、郓城二地，少量移民来自菏泽牡丹区、鄄城县和济宁嘉祥县(5)山东省微山县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微山县志[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7，第117—121页。。由于上述几地方言存在语音差异，所以本文仅以移民来源为巨野的方言为研究样本(6)巨野迁出人数最多，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故以此为例讨论。为确保各点横向比对的准确性，发音人需满足以下条件：(1)6岁以上男性；(2)父母、配偶祖籍也为菏泽巨野县；(3)没有长期外出生活、工作经历。尤其第二条，是下文对比的前提。另移民方言存在新老差异，文章只讨论老派读音情况。。

排除了移民迁出地方言不同的因素后，我们总结出菏泽移民方言内部的8点语音差异：

1.知庄章的读音

菏泽移民方言知庄章的读音分为两类。①类，知庄章合一：除生、书、禅、船母今读擦音合口呼的字读f声母外，其余知庄章不论开合一律读卷舌声母tʂ tʂhʂ。西平、张楼、微山岛、赵庙属于这一类型。需要说明的是，赵庙点生、船、书、禅四母拼合口呼韵母的字读音与其他3点有异，其个别字音也存在ʂ>f/_u的现象，如：叔cfu。由于该类读音仅为个例，在归纳音位时，我们一律记为ʂ，而非f。②类，知庄章二分：开口知二庄组字(宕江摄除外)、合口庄组二等字及止摄开口章组字声母读ts tshs/f(今读擦音合口呼的生、书、禅、船母字读f)，与精组洪音声母合流；知三章组字(止摄开口章组字除外)、合口庄组三等字、宕江摄开口知二庄组字读tʂ tʂhʂf(今读擦音合口呼的生、书、禅、船母字读f)，仅高楼一点(7)高楼知三章读音存在个体差异，部分老年男性发音人读同文中类型，部分发音人生、船、书、禅四母拼合口读ʂ。前者是后者进一步演变的结果(亓文婧.山东境内中原官话语音研究[D].济南：山东大学，2019，第89—95页)，考虑到本文的研究目的，我们在对比中将差异最大化，故取表1中读音形式。，具体读音情况请参看下表：

表1 菏泽移民方言知庄章组字的读音(8)为行文简洁，例字不注声调。下文亦同。

2.精组合口一等字(含蟹、止摄合口三等字)的读音

这类字读音分为两类：①类，读为ts tsh s拼合口呼韵母，与普通话读音特点基本相同，共4点：高楼、赵庙、西平、张楼；②类，大都读为tth拼撮口呼韵母，仅微山岛一点。这类读音由tsu- tshu- su-腭化而来，腭化后与精组合口三等字读音形式相同(9)关于该区ts tsh s>t th/_u的讨论，请参看：亓文婧，林珈亦.精组合口字在近现代鲁西南方言中的音变考寻[M].俞理明、雷汉卿.汉语史研究集刊(第二十八辑).成都：巴蜀书社，2020，第173—188页。。需要说明的是，因微山岛方言ts tsh s>tth/_u尚处于音变过程中，因此仍有部分精组合口一等字保留着tsu- tshu- su-的读音形式。具体读音请看表2：

表2 菏泽移民方言精组合口一等字的读音(10)一字两读者用“/”隔开。

3.精组山、臻摄合口三等字(含少数宕摄开口三等入声字)的读音

精组山、臻摄合口三等字，以及少数宕开三入声字如“雀削”等，在普通话中读tth拼撮口呼韵母。这类字在菏泽移民方言中的读音分为两类。①类，读为tth拼撮口呼韵母，同普通话，仅高楼一点；②类，读为ts tshs拼合口呼韵母，共4点：微山岛、赵庙、西平、张楼。读音示例请看表3：

表3 菏泽移民方言精组山、臻摄合口三等字的读音

4.云、以二母梗、通摄合口三等字的读音

云、以二母的梗、通摄合口三等字，如“用永容”等，在普通话中多读为零声母(个别字读同日母，如“容”)。这一读音特征在南四湖西岸的移民方言中读为两类：①类，与普通话相同，多数字读为零声母，个别字与日母读音相同，共4点：张楼、西平、赵庙、高楼；②类，与日母读音相同，读为，仅微山岛一点。读音情况请看表4：

表4 菏泽移民方言云、以二母梗、通摄合口三等字的读音

5.日母止摄开口三等字的读音

表5 菏泽移民方言日母止摄开口三等字的读音

6.见系蟹摄开口二等字的读音

表6 菏泽移民方言见系蟹摄开口二等字的读音

7.声调

本文讨论的各点声调均为4个，与中原官话声调特点相同，即清、次浊入声归入今阴平，全浊入归入今阳平。移民方言声调的差异主要表现在调型和调值上，尤以阳平、上声、去声上的差异明显。据此可分为如下两类：①类，与北部蔡鲁片调型特点相同，共3点：赵庙、西平、张楼；②类，与南部洛徐片调型特点相同，共两点：高楼、微山岛。具体读音如下：

表7 菏泽移民方言的今调类、调值

8.儿化

儿化的读音在移民方言中分为两类：①类，卷舌儿化，共4点：张楼、西平、赵庙、高楼，与迁出地方言读音相同。②类，兼有儿化变韵和卷舌儿化两种形式，仅微山岛一点。儿化变韵是一种特殊的变韵现象，其作用和意义相当于普通话的儿化，但在发音上与“儿”字读音关系不明显，所涉及的韵母也不如普通话的儿化韵母普遍。微山岛参与儿化变韵的韵母只有5个，具体读音如下：

ua→uε：团儿thuε、官儿kuε、罐儿kuε、弯儿uε、船儿tʂhuε、环儿xuε

三、菏泽移民方言与迁入地、迁出地方言的语音对比

微山县的菏泽移民方言岛形成于160多年前，在周边方言的影响下，移民方言或多或少产生了变化，各个乡镇变化速度和程度不同，因而方言面貌也略有不同。

我们将调查材料分别与迁出地菏泽巨野方言，迁入地微山方言及其周边的鱼台方言、沛县方言、滕州方言以及移民中心地带的沛县五段镇方言进行对比(11)沛县方言、五段镇移民方言材料分别引自：袁长会.沛县方言研究[D].桂林：广西师范大学，2010，第84—102页；任彤.沛县边里话与边外话语言研究[D].徐州：徐州师范大学，2010，第14—60页。菏泽移民地跨鲁苏两省，江苏沛县境内的五段镇是当时移民最高机构“四团总部”的所在地，不论从移民数量、地理分布，还是从权利分配上看，五段镇都是当时移民的中心地带。相比之下，微山县的移民则处于较为边缘的地带。，讨论移民方言的变化方向和程度。相关特征对比结果如下：

表8 菏泽移民方言与迁入地、迁出地方言8项语音特征对比表

④云、以二母梗、通摄合口三等字读音对比方言类型云、以二母梗、通摄合口三等字的读音菏泽移民方言①类多数读零声母、个别读音同日母,如:用io、容o/ə②类①归入日母,音,如:用õmɔ、容õm五段镇方言读零声母,如:用ioɔ、容cio迁出地方言巨野方言读零声母,如:用yɔ、容c迁入地方言微山方言多数读零声母、个别读音同日母,如:用ioɔ、容ciə移民乡镇周边方言滕州方言多数读零声母、个别读音同日母,如:用iõmɔ、容ciə鱼台方言归入日母,音z,如:用zõmɔ、容czõm沛县方言多数读零声母、个别读音同日母,如:用yɔ、容cu⑤ 日母止摄开口三等字读音对比方言类型日母止摄开口三等字的读音菏泽移民方言①类读ɭ声母,如:儿cɭЭ②类读零声母,如:儿c五段镇方言读零声母,如:儿c迁出地方言巨野方言读ɭ声母,如:儿cɭЭ迁入地方言微山方言读ɭ声母,如:儿cɭЭ移民乡镇周边方言滕州方言读ɭ声母,如:儿cɭ鱼台方言读零声母,如:儿c沛县方言读l声母,如:儿clɯ⑥ 见系蟹摄开口二等字读音对比方言类型见系蟹摄开口二等字的读音菏泽移民方言①类解～手=姐iε②类解～手iε≠姐iə五段镇方言解～手iε≠姐iə迁出地方言巨野方言②解～手iε≠姐iə迁入地方言微山方言解～手iε≠姐iə移民乡镇周边方言滕州方言解～手iε≠姐iə鱼台方言解～手iε≠姐iə沛县方言解～手=姐iə①②②类,即微山岛点,“用永荣”等字,声母为,与济宁一带读音相同,其因或有二点:其一,外源性影响,微山岛与济宁一带渔业交往密切,方言或多或少受周边影响;其二,早期济宁地区也有移民迁入微山岛,岛上“用永荣”音的情况,是不同移民势力长期竞争的结果。巨野老派方言中见组蟹摄开口二等字与精组假摄麻韵开口三等字不同音,解ctɕε≠姐ctsiə;新派方言中二者合而为一,解=姐ctɕiε,且韵母主要元音ε发音位置较高,介于ε与ə之间,此处统一记作iε。我们认为巨野由老派到新派的变化,是菏泽区域语音发展的趋势,这一现象在菏泽的定陶、牡丹区、鄄城、曹县、单县也多有发现(结论得自笔者实地调查)。以定陶为例,此前的调查研究表明,定陶方言中解ctɕiε≠姐ctsiə(王淑霞,张艳华.定陶方言志[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第19-22页),而笔者2016年8月实地调查时,新派和部分老派读音已变为:解=姐ctɕiε。

⑦ 声调对比方言类型阴平阳平上声去声菏泽移民方言①类2135355312②类212552442五段镇方言2135355312迁出地方言巨野方言135355312迁入地方言微山方言212552442移民乡镇周边方言滕州方言212532452鱼台方言245355311沛县方言213355542⑧儿化读音对比方言类型儿化的读音菏泽移民方言①类卷舌儿化②类兼有儿化变韵和卷舌儿化两种形式五段镇方言卷舌儿化迁出地方言巨野方言卷舌儿化迁入地方言微山方言兼有儿化变韵和卷舌儿化两种形式移民乡镇周边方言滕州方言兼有儿化变韵和卷舌儿化两种形式鱼台方言卷舌儿化沛县方言卷舌儿化

与迁出地相比，在本文讨论的5个移民乡镇的8个语音特征中，有7个特征还保留着迁出地方言的特点，只有特征④发生了演变，已不同于迁出地方言。就各乡镇移民方言的语音特点来看，西平、张楼、赵庙较为稳定，与迁出地语音特征较为一致，比如特征①②③⑥⑦⑧。微山岛镇移民方言变化最快，高楼次之。微山岛的特征②③⑦⑧变得与迁入地方言特征相同，特征④⑥变得与移民乡镇周边方言相同。受临近沛县方言影响，高楼特征①⑦的读音也发生了变化，不再与迁出地巨野方言相同。

与迁出地方言相比，移民中心乡镇五段镇的方言也有变化，比如特征②已与沛县方言相同。而与五段镇移民方言相比，移民边缘地带的张楼、西平、赵庙3点方言较为稳定，微山岛镇移民方言的变化则较快，这种变化现状与上述几个乡镇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移民环境息息相关(请参看下节分析)。

总的来说，微山县境内南四湖西岸的5个移民乡镇，在迁移的一百六十多年后，仍或多或少保留着迁出地方言的特点，并呈现出向迁入地及其周边方言变化的趋势。据此，文章根据移民方言的语音现状，将其分为如下3种类型：

类型I，稳定型，代表点赵庙、西平、张楼。这一类方言保留了迁出地方言的绝大部分特点，三地移民社团虽已开放，但至仍今较为稳定，尚未呈现出分崩离析之势，只不过部分方言特点呈现出向周边方言靠拢的趋势，如赵庙点日母止摄开口三等字的读音与迁出地不同，而与移民乡镇周边方言相同。

类型II，消亡型，代表点高楼。移民社团瓦解后，方言岛在周边强势方言的冲击下，表现出向沛县方言靠拢的趋势。但是因为本区土客双方使用的语言差别较小，所以消亡型并未出现方言岛消亡过程中的双方言现象。

类型III，消融型，代表点微山岛。岛上不存在移民意识较为强烈的封闭社团，移民早期或许还保留着菏泽口音，但随时间推进，其方言逐渐与土著方言融合，即移民方言在不知不觉间与其他方言融合，并在现有的方言系统中或多或少地留有它的痕迹。

四、影响微山县菏泽移民方言语音变化的几个因素

微山县境内保留的菏泽方言岛，是一种在山东地区较罕见的语言现象(12)此前山东地区已报道的方言岛仅三处：青州北城满族的北京官话方言岛、临沂库区方言岛以及淄博金岭镇的回族方言岛。研究成果主要有：张树铮.山东青州北城满族所保留的北京官话方言岛记略[J].中国语文，1995(1)，第30—35页；朱军玲，张树铮.一个面临淹没的方言岛——山东临沂市东风移民村四十年来的语音演变[J].语言研究，2013(3)，第101—110页；朱军玲.临沂东风移民方言岛音变扩散规律初探[J].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2016 (1)，p.60—85；朱军玲.临沂库区移民方言岛音变扩散研究[D].上海：上海外国语大学，2016，第1—166页；徐晓明：临淄金岭镇回族汉语方言语音研究[D].济南：山东大学，2017，第1—82页。，讨论影响菏泽移民方言演变的因素，有利于我们进一步掌握移民方言的变化规律。就微山县境内的移民方言来说，主要影响因素有3个：

(一)移民特征对移民方言的影响

周振鹤、游汝杰指出，移民特征包含移民数量的多少、迁徙过程的长短、迁徙距离的远近，以及移民原居地和新居地的情况等多重因素(13)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第16页。。移民特征的复杂面貌，引发了移民方言演变的多种类型。其中，新居地环境和移民人口分布是影响菏泽移民方言变化的两个主要因素。

1.新居地环境

一个相对“真空”的状态，是方言岛形成的前提。封闭的状态一旦被打破，方言岛也就不可避免地走向消失(14)曹志耘.论方言岛的形成和消亡——以吴徽语区为例[J].语言研究，2005(4)，第33页。。“真空”状态保持时间的久暂，影响着移民方言演变的方向和速度。比如说，岛屿地理位置特殊，较少受水患影响，微山岛上没有出现居民大规模出逃的情况。因此，与其他4个移民乡镇相比，微山岛属于人口补充式移民，而另外4个乡镇属于人口重建式移民。换言之，消融型的新居地社会环境相对于其他地区较为友好，虽然菏泽灾民在初入微山岛之时，为保障自身生存，也会出现一个相对封闭的生存时期，但是因为“土客”双方并未形成较大的利益冲突，“真空”状态很快就会被打破，二者的交流也会带来语言的交融，所以它以渐变的形式向语言消融的方向发展，带有巨野、微山，甚至是湖岸周边方言的特点(15)微山岛方言情况复杂，部分移民方言语音特点变化原因不可考，如特征④的变化。以上主要受两点所限：第一，移民来源复杂。为避水患、战争，曹、单、丰、沛及微山湖沿岸乡县居民迁入定居(李近仁. 微山湖区史缀·增撰纪考[M].济宁：济宁市新闻出版局，2000，第247—248页)。第二，微山地区湖民与陆民方言存在差异。湖民以打鱼为生，多居住于船上或微山岛上，因与南西湖周边区县生意往来，语言环境复杂，或多或少会受周边影响。，同时变化速度较其他4个乡镇而言也是最快的。

相反，稳定型的社会背景是长期激烈的团沛斗争。土客之间互不往来的敌视关系持续了一百三十多年，直到建国后械斗事件还时有发生，比如1983年的佀楼事件，村民因查看芦苇发生争执，沛县佀楼村(今属微山县)死亡两人，受伤两人。这种封闭的状态在菏泽人迁入的一个半世纪以来都未被打破，所以稳定型方言更多的保留了迁出地的特点。消亡型和稳定型有着相同的团沛斗争背景，但消亡型的变化快于稳定型。原因在于消亡型比稳定型各乡镇早31年划归山东。换句话说，高楼地区的土地之争较早得到解决，所以消亡型比稳定型去菏泽化的进程更快。

2.移民人口的分布

移民人口的分布，同样也影响着方言变化的速度，移民分布较少的地区，其方言更容易被周边方言残食或吞噬，消亡型的变化与此不无关系。从微山县的村庄建置来看，张楼有4个移民村，西平6个，赵庙8个，而高楼乡只有1个(16)山东省微山县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微山县志[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7，第117—121页。。高楼移民人口分布较为稀疏，所以封闭的社团瓦解后，小批量移民注入强势方言区，往往会放弃自己的母语，使用当地的方言。据发音人(男，60岁)描述，在90多岁的那代人中还使用菏泽口音，到了自己这一代已经转为沛县口音了，青年一代更是积极地学习和使用沛县方言。因此，与张楼、西平等地方言相比，高楼点变化较快。这种案例在移民方言中也不少见，比如说山东临沂市东风移民村的方言和山东青州满族村的方言，其青年一代的语音系统已经逐渐向现居地方言靠拢了(17)朱军玲，张树铮. 一个面临淹没的方言岛——山东临沂市东风移民村四十年来的语音演变[J].语言研究，2013(3)，第105页；杨萍.山东青州满族村语言使用状况调查[J].西北第二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1)，第35页。。

(二)婚姻状况的影响

血缘是稳定的力量，在稳定的社会中，地缘是血缘的一种投影(18)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第72页。。移民需要凝聚更多的血缘来扩大生活空间，主要有两种途径：一是通过回乡娶亲以壮大移民社团力量，二是与当地人通婚来稳定生存环境。不同的婚育途径，会影响移民方言的发展方向。

家庭是子女最先习得语言的地方，家庭人员的构成对于家庭内方言语码的选择、特别是对下一代人的方言习得有着重要的影响(19)朱军玲，张树铮. 一个面临淹没的方言岛——山东临沂市东风移民村四十年来的语音演变[J].语言研究，2013(3)，第108页。。稳定型至今仍通过回乡娶亲来扩大其血缘力量，家庭常用方言仍为菏泽方言，所以子女习得的方言仍与迁出地相近。而高楼现今更多地选择团沛通婚，这使得沛县方言以家庭为单位逐渐渗透进高楼移民方言中，并影响其子女的语言模式，比如知庄章的读音，高楼与周边的沛县一带相近，而与迁出地情况不同。

此外，消亡型与消融型都是通婚因素影响下语言发生去菏泽化的代表，但二者的区别在于通婚时间长短的不同。消融型是近百年间土客通婚融合的结果，双方语言的交融具有渐变式特点；相反，消亡型通婚时间较短，又受其他现代因素冲击，所以方言的变化多表现为突变式，比如高楼老派的大部分语音特征与沛县相同，而新派已全部变为沛县口音了。

(三)地缘优势的影响

在每一个方言片中至少有一个中心城市，这个中心城市往往是多职能的，即有作为政治、经济、文化、交通中心的职能。旧府府治一般是多职能的中心城市，府内其他城市会向中心城市靠拢，从而形成一个一体化的区域(20)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第75页。。在形成一体化之后，行政区划会随政府的需求时有变动，但是先前长期形成的城市和商业地理一体化并不会轻易随区划变动而打破原有格局。比如说，高楼自明代起长期属于沛县，对沛县具有一定的向心力，即使后期行政上隶属于微山县，它的经济、交通却仍然依托于沛县。以交通为例，高楼乡基础建设相对较为落后，与民生相关的医疗、娱乐等方面必然依托于交通，驾车行至微山县县城约68.7公里，至沛县县城则仅需29.2公里。从这点上看，沛县对高楼具有更多的地缘性辐射优势，所以高楼有3点语音变化，全部变同沛县。

再比如，消亡型方言以渔业为主，高楼有16个行政村，其中10个为渔业村，渔业是当地经济的支柱型产业。水产品的一大特点是鲜活易腐，为减少损失，村民一般会就近分销，这点也加强了高楼与临近区县的联系和依托。相反，稳定型以种植业为主，如张楼有10个行政村，仅有2个为渔业村，其余8个均以种植业为主。对于传统的农耕社会来说，以种植业为主的农业结构和以渔业为主的农业结构相比，前者自给自足的程度更高，对周边区县的经济依赖更小，乡镇内部的独立性更强，所以移民方言的特点也就更容易得到保留。

总之，方方面面的社会交流，必然会带来语言的交融。为了适应社会需求，菏泽移民方言也产生了不同的变化方向。可以预期的是，随着区域一体化的推进，土客双方交流的加深，由移民而形成的这一处菏泽方言岛终将被周边方言残食、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