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陶 佳

引言

有关于床，李渔《闲情偶记》曰：“人生百年，所历之时，日居其半，夜居其半。”又曰：“是床也者，乃我半生相共之物，较之结发糟糠，犹分先后者也。人之待物，其最厚者，当莫过此。”[1]足以见得床在古人的日常生活中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但具体床这一家具在室内空间中究竟起到了何种功能？本文试选取在中国古代家具史中占据较为重要地位的拔步床为研究对象，分析其在建筑室内空间中的功能特性。

1 拔步床的历史渊源及基本形制

1.1 历史渊源

床最开始作为坐卧两用的家具，自商周开始出现于古人的建筑空间内，由于彼时建筑室内分隔并不明确，许多生活行为往往围绕着床展开，因而床更像是整个室内空间的重心。然而随着唐宋之后高足家具的出现，床原本所兼具的坐具功能逐渐被取代，这时候距离地面较高的“架子床”开始成为专属于卧室的私密寝具。架子床最早出现于南方地区，这也是因为南方潮湿多蚊虫的自然条件。床板高以保证隔离地面湿气，挂帷帐则用来避免蚊虫。明清时期，在架子床的基础上，又出现了一种“拔步床”。拔步床比起架子床规模更为宏大，通常周围均以板墙围绕，床下设有地平，床前设浅廊，浅廊尽头建小门。在没有明显室内分割的古代建筑室内空间中，拔步床更像是一座微型“房中房”。拔步床是众多古典床型中功能最复杂、形制最庞大的一种，古代家具中所涵盖的制作方式、工艺、装饰、文化特性几乎在其身上都有或多或少地呈现。因而对它的研究也不仅是对床具的研究，甚至可以说是对古典家具的一种整体性研究。

1.2 基本形制

拔步床是在架子床的基础上发展而来，故而它也保留了架子床的许多特性，它通常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原有架子床结构，即四周配置以围板，席下施四足，床面穿藤屉，四角立柱，顶部加“承尘”。盖顶四周一般装有楣板和倒挂牙子，在外层挂以帷帐。另一部分则是由床前的平台所构成的踏廊，踏廊与原本的架子床体一起构成拔步床。在白维国的《金瓶梅词典》中如此描述：“拔步床，即‘跋步床’。一种结构高大的床，外有雕花的床罩、床置内两端嵌有小柜床屉下有抽斗等。床罩前缘底部与床脚之间有木板镶成的高于地面的跋步（踏脚），因称跋步床。”[2]拔步床也因此得名。

2 拔步床的功能特性

拔步床在建筑空间中的功能特性具体分为三类，即：实用特性、美学特性、文化特性。下文将按此进行分类讨论。

2.1 实用特性

作为家具，床最开始是作为供人休憩的器具而产生。在这一功能之外，作为实用性极强的家具，床也在不断发展中逐渐与室内空间进行交互融合，也开始了对其空间实用功能的考虑。

2.1.1 围合空间

老子《道德经》中曰：“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即表达出在古人的空间概念中，只有被围合出来的内部空间才是作为建筑真正实用的部分。而拔步床作为一座微型“屋中屋”，与建筑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除了唯一的出入口与进出通道，床体被三面楣板、顶部“承尘”和床坤床足所构成。将整个床体围合成一个微型建筑空间：楣板类似于建筑的外墙体，承尘是建筑的屋顶，而床坤床足则充当了这个建筑的地基。往往床榻立柱上还悬挂着帷帐，这使得在围合空间中又产生了一重围合，营造出二重私密性。一般拔步床有一个浅廊，更豪华的拔步床会带两个浅廊，即三进门拔步床。浅廊里一般会放置橱柜、桌椅等小型生活器具，更有讲究者会放置梳妆台、便桶等。放下帷帐，主人即可在浅廊里完成更衣、洗漱等，浅廊部分类似于现代生活中的“起居室”。彻底迈入第三进门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床体，供主人休憩。这样围合出的空间布局和传统建筑中“前堂后室”的布局如出一辙，这也可以看出中国古代建筑思想中的一脉相承。同时,通过拔步床围合出的空间，给了人们一个微空间，以此弥补这时期室内空间过于空旷的缺点，这也是人们利用器物来改善原本建筑不足的一个很好例证。

2.1.2 分隔空间

拔步床整体在室内空间中类似于一种罩形隔断，起到了分隔空间的作用。在尚未有明确功能划分与空间划分的中国古代建筑室内，很早就形成了将床作为空间重心的传统，人们的生活往往围绕着床进行。明清时期的拔步床只有富庶家庭才有财力去打造，他们的生活通常闲适，尤其是常年生活在内宅的妇女，她们的时间多半消耗在卧室。在古人的日常交往中，女眷亲属也惯常在卧室里沿床而坐闲话家常，卧室就成为了非正式会访亲友的交际场所。而中国传统木构建筑中室内空间内的大木作体积轻且不承担重量，小木作多做镂空装饰，这就导致了室内空间私密性不够，人对于领地的安全需求很难被满足。拔步床的存在，则进一步完成了对卧室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的彻底分割。通过拔步床的设置，在视觉上划分了室内区域，同时在被分隔的地方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封闭，进而达到视觉上被限制“收紧”的空间效果。同时，拔步床作为隔断，由于结构特点，使其也未将空间限定得十分严格，平日里疏漏通透且无空间隔绝之实，形成隔而不绝的流动空间。一旦有更强的隐蔽性需求，还可以通过垂下帷帐的方式得以解决。可以说，拔步床是一种非常灵活的室内隔断，用来示意空间的区分，具有一定组织空间的作用，帮助促进建筑室内空间特性更加丰富，也更能满足人们的日常需要。这种对人心理上安全性的满足，足以说明这时期匠人对于家具与室内空间的交互有了更深刻的思考，对人的心理需求有了更多的关注。

2.1.3 过渡空间

如果说，作为拔步床原身的架子床是一种上有顶架的高级床型，其本质还是供人们休憩的卧具。那么拔步床区别于架子床的最大特点就是增设了踏廊部分，通过这部分的空间营造，满足人们更多样化的需求。在拔步床更为常见的南方，冬季湿冷可在踏廊上设置炭盆祛湿取暖，夏季多虫蝇可在床前挂上床帏以躲避叮咬。前文也提过，拔步床的浅廊里一般会放置各类小型家具，如化妆镜、梳妆台、橱柜甚至便桶等。如此一来，主人的洗漱、更衣甚至如厕都可在浅廊内完成。浅廊的存在，使得拔步床不仅仅作为一个供人们睡眠的卧具而存在，同时它也为睡眠活动提供了一个过渡空间。人们无论是睡前活动或是起床准备，都可在浅廊有一个酝酿和缓冲，这在建筑室内功能尚未明确划分的古代，也为人们营造出了一个现代建筑生活中常见的完整的卧室功能。通过床前平台的设置，将拔步床拔高于地面，用高差区分出床内床外两个空间，使得平台之上的空间更加洁净安全。同时，这个平台也是对于人们生活行为与睡眠行为之间的过渡，是动静态活动之间的过渡空间。这种过渡空间的存在，也是经过漫长床具演变后，对于古人生活习性和室内空间特性所进行的适应性调整，这使得建筑室内空间更加丰富，功能更加完备。

2.2 艺术特性

上文中曾提及，拔步床是诸代床具中功能最复杂、形制最庞大的一种，它的做工十分讲究，集诸多技术与艺术特性于一身。这就造就了拔步床的艺术价值在建筑空间里非常显著，大到结构构造，小到局部细节处理，无一不体现其独特的艺术语言，通过其雕刻、质地、纹样、图案等要素丰富了建筑室内空间，塑造出了独树一帜的艺术氛围。归纳来看，拔步床的艺术特性主要表现在美学特性和装饰特性这两方面。

2.2.1 美学特性

在材质方面注重材质本身的美，拔步床充分利用木材本身的纹理色彩，不加修饰。在制作时匠人们会有意识遵循木材的木性，通过不同木材结合使得色彩对比更加强烈。在结构方面注重整体结构美，采用榫卯结构连接，整体结构看上去通畅自然，不同部件采用不同卯接方式，可完全拆卸也可再次榫合。在工艺方面，雕镂工艺着重通过雕饰来表现床体，采用层层镂空，整体十分通透。各种雕饰纹样生动形象，足以体现当时高超的工艺水平和审美内涵。鬃饰工艺则是顺应民间“崇金尚红”的风俗，采用朱金色彩髹饰床体。整个床体富丽堂皇，呈现出美轮美奂的视觉效果。

2.2.2 装饰特性

拔步床的构件繁多，整体结构极为巧妙，在整个空间中的协调性也可圈可点，在空间结构上体现出极强的装饰特性。在进深方向，拔步床的进深大于宽度，从外至内，先是楣板，再是踏廊，最后是床体。一个拔步床由一系列构件在纵深方向上串起，在空间上营造出高低起伏、跌宕有序的节奏美感。在立面方向，床体整体结构有着极强的深度感。这一方面是由于纵深方向的结构给予了其强烈的立体感；另一方面则是构件之间的重叠以及构件上雕花、镂空等装饰，使得整个床体的立面得以拉伸，有限的床体和空间在层层相叠之中得到了进一步的扩展。随着一天光照的变化，床体也由此获得了光影交错的装饰效果。

再者，得益于拔步床精巧繁复的构件制作，床体的每个部件均具备一定装饰特性。檐部、楣板等处往往透雕人物故事图案，门框、围栏等处精雕各式纹样，地平、床身和床围栏等均采用各式典型纹饰。这些雕刻纹样形象生动、构图丰富，不仅表现出造型美，也具备有很高的艺术水平。

2.3 文化特性

拔步床的文化特性，不仅体现在其装饰图案和雕刻内容等形式上的讲究，还反映出具备有中国古代特色的社会风貌和深刻的文化内涵。拔步床的设置某些程度上就是文化生活的最佳体现，它为室内空间增添了文化品位。

首先，拔步床作为传统家具，其内含的文化思想不可避免地受到中国传统思想的熏陶和影响，某些程度上就是传统思想的体现。它在结构上与传统建筑思想一脉相承，在图案和纹样上则装饰效果很强,且大部分往往含有一定的文化涵义。图案纹样种类复杂繁多，所选取的题材也十分丰富。其表达的内涵也包罗万象，有的祈求多子多福，有的表达喜庆吉祥，有的讲述伉俪情深。归纳来看，都象征着人们对于生活的热爱与对未来的美好希望，具备着极其浓郁的世俗生活气息，蕴含着极强的文化寓意与传统思想。同时，在床体最显眼的部位还会直接使用不同故事题材表达传统文化内核，比如宣扬仁义礼智信、廉耻道德等，在潜移默化中教育下一代。

再者，作为明清时期只有富庶人家才打造得起的大型家具，拔步床象征着主人的身份地位，也是主人文化品位的载体。越富裕的人家往往会在拔步床上投入更多精力和财力，承载着更多的文化艺术信息。特别是作为婚床的拔步床，不仅是寝具，更是夫妻彰显地位名分的器物，还有着为家族开枝散叶的象征意义。

最后，拔步床本身也是一种地方特色和历史文脉的呈现。例如在拔步床有着鲜明特色的川东地区，当地历史变迁和所处境地让当地人们对生命的延续有着强烈的渴求，生育崇拜的观念深入人心，使得他们在框架构成上也多讲究“求满”“求大”，力求对称、圆满，忌讳破损残缺，力图在和谐统一中诠释对生命的尊重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因而这就造就了川东拔步床体量庞大、纹样复杂的特点。

结语

随着时代变迁和人们生活需求的改变，尤其是建筑室内空间天翻地覆的变化，拔步床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成为了博物馆中的展览品。但是它作为家具，其中蕴含的空间理念、美学含义以及文化内涵都足以给现代家具设计无限启示。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这一古典家具可以以某种崭新的方式在现代生活中焕发新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