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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乡愁

2023-01-05文猛

雪莲 2022年9期
关键词:槐花老家故乡

1

在故乡,远方是远方。

在远方,故乡是远方。

离开故乡,故乡只是节日的故乡和庄稼的故乡。

父母在,故乡是春节的故乡。

父母走了,故乡是清明节的故乡。

在不是春节不是清明节的日子,让一种盛情的邀请喊回故乡,这是第一次,这是槐花盛开时节的故乡。

一直以来,喊我们回家的是父母,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就奔着那方叫白蜡湾的村庄,那方叫新龙岭的老屋。

站在故乡土地上,等待我的不是父母,是故乡的父母官。他们整齐站在一方门下,那是故乡的镇门,大青石的牌坊,牌坊上刻着“重庆市万州区后山镇”——

这是故乡的封面。

2

来接我的车队沿着天顺河逆流而上。

窗外是平坦的三岔河坝子,那是山里难得见到的大坝子,聚集了故乡最肥沃的一坝田。老家人们的口中总描述着两种人,一是山上人,一是坝下人,坝下人是我们羡慕的人,说山上人,潜台词其实就一个字:穷。

越往上走,路越来越陡,山越来越高。在坝子上升为山坡的天顺桥下车,重温当年的万梁古道(万州到梁平)。光滑的青石板路蜿蜒往山中延伸,山脚就是天顺桥,一道非常古老的石板桥。漫漫古道,洒汗之路,上面撒着祖辈的盐、粮食、桐油,当然更有信念和汗水这些属于盐的物质。如今的古道已经时隐时现,就像我们记忆的河流,我们总能想起些什么,更多的是模糊。古道不再是故乡人走向远方的主题,水泥路、柏油路、高速公路,还有大山腹中的高铁,走出去的人多了,走出去的路畅了。关于异乡的前景,大家不再仰望,不再绞尽脑汁地展望。

关于故乡,最走心的比喻就是像自己的母亲,她总会逼着你走远,让你带着疼想她。

从天顺桥爬上一道山梁,那座山梁有个很俗的名字:屙屎梁,山梁那边又是一方坝子——康家坝,老家有一方出米的大坝子,想想那些大米,再想坝上这个俗气的地名,我们就明白祖先们取名的理由。有坝就有路,有河就有桥,一路进山,天缘桥,桂花桥,天池桥,巨河桥,元河桥,蛮大桥,纸厂桥……那是山里人刻骨铭心的地名,那是山里人走向远方的路,回家的路。

故乡的路多、溪多、河多、桥多,最简单的心思就是把故乡想象成一片树叶,树叶上印着小溪、小河、小桥、小路的图案,树叶很青,很清,很轻,好藏在心中……

站在天顺桥上,天顺桥连接着一方狭窄的峡谷,再过几个月,一道大坝将代替古桥连接峡谷,在曾经的稻田之上建设青龙水库,作为万州城的备用水源地,成为江城万州一口最大的水井。

很早的作品中,我总用“背井离乡”记录离开老家的心情,没想到再过几年,这口井还真被我们背到城里,我们的城市和我们的老家喝着同一口井水,我们的血液中流淌着同样的滴答声。

老家人围了过来,自豪地告诉我,说黎明河的上游石笋沟也要建一座石笋沟水库,你们可以天天喝上老家的水啦!

有一个词叫沧海桑田,在我的老家,这个词叫桑田沧海!

3

如果在一开始的时候,故乡是一个村庄的名字。读书离开村庄,故乡就是一个乡镇的名字。后来参加工作,故乡就是一个县城的名字、省份的名字。在我的思维定势中,村支书村主任办公的地方是一个村庄的封面,乡里书记乡长办公的地方自然是一个乡的封面。在很长很长的时光格上,桥亭子才是我故乡桥亭的封面,那是乡里书记乡长办公的地方,那是乡亲们逢农历每月二、五、八的日子赶场的地方,那是乡村最大的乡村派对的地方。

农历四月二十八,这是桥亭子赶场的大日子,乡场上没有我想象中的人山人海。老家桥亭乡合并到后山镇后,乡政府木牌子摘下,大家很长一段时间心里空落落的,就像乡政府门前那座风雨桥亭,桥上的亭子拆了,只留下一弯石拱桥,到哪里遮风挡雨是大家迷茫很久的话题。改革开放以来,通往山外的路越来越多,村里的人越来越少。村里的小学合并到镇里的小学,小的村子合并到大的村子,村里很多的人搬到了乡场上、城市里。稀稀疏疏的人群,淡淡的叫卖声,我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喜悦。

车队驶进乡政府大院,显然这是乡场上今天最大的事件。赶场的人们涌进乡政府,一看书记镇长在陪同,大家更是充满期待——

“这是从我们后山走出去的文贤猛!”

文贤猛?!教育局长?!宣传部长?!财政局长?!

我没有感到惊讶,尽管这些帽子没有一顶戴在过我的头上。在这些乡邻面前,我才能真正取到记忆的密码。

在故乡人的语言天空,山里人一旦离开山里,走进城市工作或者当兵,大家总会给他放大向天空伸展的空间。

山中为蛇,出山为龙。鸟归山林,龙归大海。故乡河多,每年总要发大水,山里人不会责怪河发大水,在故乡语言讲述的河流之上,小溪小河发大水,那是在走蛟,蛟小的时候是山中之蛇,当蛇修炼到一定程度,不安分守在山里,就会跟着山里的小溪小河龙归大海……

一直到今天,我对老家大地上的山水林田路没有太多的神往,尽管在故乡人心中,它们都赋予了神的灵气,我对老家大地之下充满无尽的敬畏,我总感觉大地之下潜伏着很多的龙和蛇,它们在等待着走出大山走向大海。

山里人当兵走啦,在乡亲们语言的天空,他会很快成为连长、营长、团长,什么职位最兴奋,大家就给他什么职位。

我的表姐夫当年当兵走了,表姐夫给家中的信里从没有说到什么提干之类的线索,村里人短短四年中就用语言给表姐夫描绘了一个团长的职位。八年后,表姐夫回到村里,他当过最大的官就是代理排长,没有关系,在乡村希望的庄稼长势中,他就是团长。

给走出山里的人一个语言上的前程,最热闹的场景就是赶场天。该卖的东西卖了,该买的东西买了,大家坐在桥亭上,站在古街上,趕农事,赶季节,更要赶人。大家把远远近近的故乡人用自豪的语言赶上。山里人走进城里,那是山里人集体的荣光,犹如山里的徽章,成为老家永远的荣耀。

乡里第一个大学生分配到了县教育局工作,在乡场上,说他就是局长,说管着几千名教师几十万学生。父母教育孩子读书,说好好读书,不要担心,我们有个家乡人在教育局当着局长!后来我从乡下调到教育局工作,我才知道我崇拜多年的“教育局长”真实只是教研室的教研员。

故乡更多的乡亲们一辈子住在村子里,从没有离开,他们就是一株株的庄稼、一棵棵的树,他们是我们故乡的证物和乡愁的药引。

离开故乡多年,我们不能走出故乡人语言的河流,不能走出故乡给我们的序列,不管我们走得多么遥远,多么辉煌,这个位置都会为我们保留,只要我们回来,就要填补进来,成为这个序列运转的部分,发挥我们的作用,承担我们的责任。

走好每一步路,故土记着你所有的事……

4

记忆中的乡政府大院正面是一排三层砖混小楼,右边是礼堂,左边是财政所、计生站、种子站、畜牧兽医站、林业站等等,挂着很多的牌子,其实每个单位就那么两三间房子。正面是大门,两边各站着四方形水泥柱,中间挂着大铁门,大铁门刚刷过油漆,是那种和山上映山红一般的颜色。现在两边水泥柱上不再是当年碎玻璃片,各立着一方灯箱,四面透出字,左边是“桂花”,右边是“元河”,这是两个村庄的名字。

我最早见到的乡政府还不是三层小楼,是一排木板房,只是木板外面涂上石灰,成为乡里人仰望的白房子。村里人有吵架打架的、为田边地角闹纠纷的,村里处理不下来,就到白房子讨要说法。最多的还是办理结婚证明、当兵、读书、远走他乡的户口证明。印象最深的是那里有个伙食团,经常向群众买些鸡蛋、蔬菜一类东西。父亲是山里有名的医生,我们在街上卖不出去的东西,最后都会在这里碰一下运气,基本上都有运气,价格虽然不高,总不会再背回家。再就是那里有厕所,木板上给每人锯出那么一个小洞,那已经是山里当年最高档的厕所啦!

一场雷电,木板房在火光中变成了青烟,这才有了今天的三层小楼。

小楼正中有一间最大的房子,房子中间摆着一部黑色手摇电话机,守着电话机的干部大家喊他“郑文书”,那是我心目中最大的官,管着公章、管着电话,像什么农田水利大会战、计划生育攻坚战、扫除文盲大检查一类工作,都从那台电话机和郑文书的口中传遍山区。

我没有见过公社的书记,听说书记姓雷,老家姓雷的很多,但是现在想起来,让姓雷的在公社做了很多年书记,总觉得这里面有故事。

乡政府的三层小楼再也没有被雷击过,就有了后来的张书记、陈书记、王书记,我二哥也在乡里做过书记。当年手摇电话机换成程控电话机的时候,我把二哥扔在墙角的手摇电话机“哭”了回家,把电话线裸露在河滩里,使劲摇动电话机手柄,就有很多鱼听着“电”浮在水面,我的童年因此吃过很多的小鱼,诗意地总结是那些鱼都接到了乡里的电话通知……

乡里牌子摘下,挂上村里牌子,右边是元河村,左边是桂花社区。墙是老砖,墙面是纯白的墙面漆,瓦顶是新翻的新瓦房,上面高扬着鲜艳的五星红旗。便民服务大厅,图书室,会议室,党员活动中心,家俱锃亮,窗明几净,完全颠覆我记忆中的村庄封面。当年在乡村最好的房子是学校,如今最好的房子是村便民服务中心。

村庄的封面在改变,村庄的心思也在改变。

崇山峻岭,沟深峡幽,让两个村的便民服务中心挨在一栋楼,这在全国应该很是少见。各进各的门,各找各的村,山路不再崎岖,路不再遥远,心就不再遥远。

乡里没有那么多的会,乡政府楼前的大礼堂更多的时候是乡电影院,那是全乡唯一一处白天黑夜可以看电影的地方。地是水泥地,凳是水泥凳,夏天凉凳,冬天凉心。因为银幕上的电影,那也是需要门票的,只是每到冬天,水泥凳上会铺上一层稻草,走进电影院就像走进秋天收割后的稻田,很给乡村诗人灵感。

没有一方水泥凳属于我。赶场的日子,我衣兜里的钱都刻上了盐巴、煤油、火柴、肥皂的标签,没有一张钱刻上电影票。每次到桥亭子赶场,我都可以看上电影,不在水泥凳上,是在放映机前。

我大哥是乡里的放映员!

乡政府合并到后山镇,礼堂开会的功能渐行渐远。后来电视机走进千家万户,礼堂电影的功能渐行渐远。今天的乡政府礼堂打造得格外漂亮,棋牌桌,健身器,书画角,比城里单位的老年活动中心还要阔大,还要漂亮。当庄稼不再是乡村土地唯一主题的时候,漫山的李子树、猕猴桃、中药材,小河边、山林中一处处农家乐,青山绿水,小桥流水,四季花开,夏凉冬雪,老家成为城里人纳凉赏雪的圣地。桂花社区是桂花村和天池村合并而成,他们就处在乡场四周。元河村是山上的元河村和巨河村合并而成,村里的人们陆续把房子迁到了乡场上,赶场的人少了,住场的人多了。礼堂改造成为老年活动站,是礼堂必然的走向。

在一个山里孩子对天空仰望之中,桥亭子乡场是我能够向往和想象的最大的城镇,乡政府是我能够抵达的最大的機关。那些仰望天空的日子,最大的梦想是在乡场上住上一晚,在酒馆炒一盘菜,在供销社买一大把糖,在大礼堂水泥凳上坐着看上一场电影……

背靠三层小楼,照上一张像,这是我们走向远方梦开始的地方。

5

乡政府门前是天缘河,河边有一棵巨大的黄葛树,黄葛树下就是桥亭子——一座有亭子的风雨廊桥。石板拱桥还在,亭子不在。和拱桥一样横跨河上是两座小洋楼,一边是范江家,一边是丁德权家,都开着餐馆。离开老家三十八年,老家有许多我不认识的人,他们除了我的名字和赶场人口中飞黄腾达的话题,他们也不认识我。

很多年前,我是城里的陌生人。

很多年后,我是老家的陌生人。

范家和丁家端着酒碗,请我喝老家的酒,讲起他们在村里的老家,我知道那些地名那些村庄,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我记得住酒香,这是老家的味道。

碗中有酒,桥下有水,酒香在碗中,酒香在心里。

我告诉他们,镇上要恢复老家所有古桥上的桥亭。他们居然没有一点失落和惊慌,说哪里都可以再开酒馆,老家桥亭的桥上不能没有桥亭子。

桥亭子旁边是郑文书的老家,在我的记忆中,我几乎没有见过家中的郑文书,只有乡政府电话机旁边的郑文书。郑文书的儿子当年考入浙江大学,是老家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博士后,那天鞭炮红遍了老街。我们在家中没有见到郑文书,他跟着儿子到了上海,专门在老家请了雷发贵一家搬到家中,说等把孙子照看到上大学,他还得回到老家,这是他的根。

堂屋正中立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万县桥亭乡人民政府,木牌上系着红绸。

我们的泪来啦!

说到闻名万梁古道的古老驿站桥亭老街,其实就是郑文书家门前这条青石板老街。河那边修通公路之后,公路成了街,老街的魂还在这条青石板街上。靠山的一边是酒馆、茶馆、食品站、邮政所,靠河的一边吊脚楼上是酒坊、豆腐坊、铁匠铺,老街尽头是乡卫生院,卫生院往上的老街入口处是供销社。

铁匠铺不是我们小孩想去的地方,跟着大人赶场,铁匠铺就成了我们必须去的地方,今天的时髦词语是打卡,在铁匠铺是打铁。

大人们赶场出门的时候,有很多事情要想,该换钱的蔬菜、鸡蛋、粮食要想,煤油灯里的煤油、酒瓶里的酒、床头的针线要想,猪啊、羊啊、牛啊、鸡啊在必须买卖的季节要想,只不过这是农家的大事,一年想不到几回。

每次赶场必须想的还是与铁匠铺有关的事情,哪弯镰刀该磨了,哪把锄头、犁头该淬火了,必须想。乡间不想农具的事情,明天就没有可想的啦!

熊熊的炉火,厚厚的铁砧子,四溅的铁花,那就是乡村农具的“4S店”,不是召回,是召唤。在村庄,他们与土地对话,与庄稼对话,抒写大地上的诗行。在铁匠铺,他们与火对话,与铁对话,给大地上的诗行淬火。大人带着我们把要修理的农具放在铁匠铺,没有一个人在上面写上标签或者系上什么标志,铁匠铺师傅记得住,大人们更记得住,那些农具就是他们的孩子,他们认得家里每一件农具。乡村下地不叫劳动这么文绉绉的说法,叫“活路”,手里有称心的农具好干活,干好活脚下才有路,这就是乡村的“活路”。

邮政所还在,不管时代的洪流如何滚滚向前,邮政所依然是永远的绿色,那是庄稼的颜色。在乡村,乡亲们注视着庄稼的绿色。在乡场,乡亲们更想通过邮政所的绿色去关注远方亲人们庄稼的绿色。邮政所大门旁边,总有一块小黑板,写满了一张张贴着名字的字条,找到自己的名字从邮递员手中取回远方的书信或者汇款单,那是乡村看得最远的窗口。有了电话,有了手机,有了微信,有了银行,小黑板上的字条越来越少,邮政所里多了一扇叫邮政银行的窗口,这里成为乡村收成最好的庄稼地——

那片庄稼地叫打工。

不算周围乡村的农家乐、民俗村,单是乡场上现在就有五家饭店,吃饭喝酒已经不再是我们的牵挂。在我离开老家读师范之前,乡场上只有一家饭馆——国营桥亭饭店。那是乡亲们到乡场吃饭喝酒的唯一去处,所以叫下馆子、杀馆子、吃炒盘,在那个锅碗难见荤腥的年代,下馆子是大家唯一能想到的有肉有酒的地方。开馆子的人自然就是大家羡慕的人。桥亭饭店最先有3名国营正式职工,一个店长,一个厨师,一个收银员兼服务员。后来又多了一名打下手的,她是我们村最漂亮的姑娘冬梅,上门提亲的就像赶场似的,最后冬梅看上了饭店的厨师,厨师有一门好手艺,最关键的是嫁过来后在饭店打下手,吃上了饭店的饭。在那些年代的山里,粮站、食品站、供销社的小伙子总能娶上老家最漂亮的姑娘,那个吃和穿还在成为我们最大牵挂的年代里,山里好像不生长真正的爱情。

乡亲们赶场,没有想过桥亭饭店的人肯定没有,真正能够走进桥亭饭店就那么一些人,比如前面说过的粮站、食品站、供销社的人,他们管着人们的肚子。山里人怕他们,用今天的词语描述,就是羡慕嫉妒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这些吃香喝辣的人被冷落,被下岗,老家的人们都过上了“天天吃肉当过年”的幸福生活,有过注释的幸福更值得珍惜!

也有一些从乡村来饭店喝酒的酒仙,撇开关于好吃懒做这些负面的语言,我一直认为在乡场上喝酒的酒仙应该是赶场风景图上的点睛之人。

远的乡村我不知道。我们村就有两个酒仙,一个叫冉老幺,一个杨大汉。冉老幺赶场就为卖石磨,杨大汉赶场就为卖黑狗。出门和家人招呼说卖磨走啦,卖狗走啦,家人连抬头的表情都没有,赶了无数个场,卖了无数场石磨和黑狗,他们的心思全在大路上赶场人们的笑声中。

我自然没有见过这些酒仙们在桥亭饭店的酒事,落日的余晖中,通往乡村的小路上,总会有这些人的身影,落叶一般,路窄风大,飘飘摇摇的。仿佛几碗酒下肚就衣食无忧,就风调雨顺,就人寿年丰。赶场的时候人牵狗,回家的时候狗牵人。赶场的时候背着石磨低着头走,回家的时候高昂着头,全靠背上的石磨,否则一阵风过,人会飘走很远很远……

“国营桥亭饭店”的牌匾没有了,墙面是原来的墙,贴上了瓷砖,门是原来的位置,换成了防盗门。陪同我们的桂花社区书记说,饭店所有的房子都卖给了私人,那个私人绝对是我认识的人——

难道会是冉老幺?杨大汉?

赶场卖黑狗的人!

6

饭店旁边是食品站。我很佩服当年給这些单位取名的人,我们不知道食品站究竟有哪些经营范围,食品站在老家心目中的理解其实就一个功能:卖肉和买猪。卖肉是食品站卖出来,只是能够站在柜台边看肉的人多,买肉的人少,因为那些肉不只需要钱,更需要肉票。乡亲们在土地上刨食,即便能挤出钱来,谁手中又有那肉票呢?所以我们只能是卖猪,让肉走进别人的碗里。食品站摆着的肉对于我们那只是童话。

那个年代人们口中渴望的稀奇的肉用“食品”一词来讲述,是挂食品卖猪肉?还是表达一个全民的心思?好在今天肉真成了我们最普通最日常的食品,这也算是故乡人命名一个单位的前瞻性。

食品站买不了肉,我们只能在食品站卖猪,卖猪是大人的事情。所以关于食品站的记忆只能是在大人们语言讲述的河流之上——家里喂来过年的猪,有一半边肉要交食品站,不管是上交的硬边还是软边,那真正是心头肉。家里一年的开销还指望圈里喂养的猪,食品站收猪以肥瘦和重量划等级,瘦了不要,斤两不够也不要,所以食品站是大家羡慕的好单位,食品站的人是大家并不喜欢的一类人。更为玩心计的是交售生猪。为让猪增加几斤重量,大人们头天晚上就会给猪准备好食物,大半夜还起来给猪喂食,等猪肚子吃得滚圆,就绑了送食品站。

食品站的人本来就不是吃素的,看着门前排着长队的肥猪,看着滚圆的猪肚子,他们的心计比猪肚子还滚圆。食品站的大门故意迟迟不开,就算开了,那过秤的动作也是故意放慢,让那些猪不停地排泄,在卖和买的人心中,那些小心计都是钱都是希望。

吃和穿不再成为人们牵挂的主题,很多管吃管穿的单位渐渐退出乡村的舞台。食品站关门啦,一方老街上的土墙大院,谁也没有入驻和购买的心思,几年风雨下来,土墙开始垮塌,直到最后大家干脆把大院推倒。

今天的食品站原址上长满了青草、苦蒿、蒲公英,格外的绿,格外的青。村里人出门总会扛把锄头或者拿上镰刀,就像城里人出门总夹个包。站在那方长满青草的老屋基上,看见青草,我总有割草的冲动,我心中永远有一头大黄牛和一圈大黑猪,给牛多割些青草,给猪多割些猪草,这是母亲的话。

今天的乡村已经很少有人去割猪草了,同着食品站一样消失的还有老街背后的猪市坝。

在乡村的时光格上,一个乡场没有猪市壩,乡场绝对不会成为乡场。在农人的天空,看得见猪的日子才叫日子,不管生活多么艰难,日子多么黯淡,不怕,圈里还有头猪哩!每年农历二月初二乡村农耕节春事节之后,乡亲们开始谋划给圈里添只猪养着过年。留足了过年要杀的猪,家里还得扯布缝衣服,儿女成家结婚,乡间的人情往来,还得指望圈里的猪卖些钱来应付乡村那一个个必须要钱解决的愁苦。乡场的猪市场因这种刚性需求红火起来。

说是猪市坝,最华彩最吸引人围观的还有牛市场。大家不是去看牛,是看买卖牛的牛谝儿,也有叫牛偏耳的,也有叫牵牛绳绳的。说得再明白点,就是牛贩子,买牛卖牛双方委托的中间人。在演艺江湖,中间人都是幕后,风光都在明星们身上。在猪市坝这一亩三分地,风光都在牛谝儿,买主也好卖主也好牛也好都在幕后。

接受了乡亲们的委托,牛谝儿登场啦!“老哥子,你拜托我,本人一定尽全力,好好选个好牛儿,让你高兴又满意。”卖牛的牵着牛四处展示,买牛的跟着牛谝儿四处寻找,牛谝儿口中还不停地自顾自唱:“上选一张皮,下选四张蹄,前要胸脯宽,后要屁股齐,颈子有蛮肉,脊背要打直……”仿佛唱着祖师爷传下的相牛葵花宝典,心里才踏实。一边唱着一边也不忘摸摸牛的耳朵、颈项、毛皮毛发,拍拍牛的身子,踢踢牛的前后蹄。心中有数之后,两个牛谝儿一方把手缩进衣袖,一方把手伸进对方衣袖,握着对方的手。围观的人一层包着一层,谁也不敢大声说话,静静地听着两个牛谝儿在衣袖里的对话,这就是乡间著名的袖子生意。牛谝儿袖子里的对话达成共识,各自回到雇主那儿,贴着耳朵商量一会儿,如果还有些出入,第二轮袖子对话又开始……直到双方满意,买方付钱,卖方收钱,请着各自的牛谝儿去酒馆喝个牛谝儿酒。

今天的乡村,家里喂猪的人家已经不多,乡村有了养猪场,就算要喂猪,猪仔也会从养猪场购买,猪市坝自然就没有了市场。在乡村的田野上,耕田有耕耘机、拖拉机,播种有播种机,脱谷有打米机,走路有摩托车、汽车,短笛牧童早已成为遥远的风景,很多乡村几乎见不到一头牛,就算能见到些牛,那也是为城里餐桌养着的,奔跑和力气不再成为关注的要义。

猪市坝同样长满了野草,乡场最华彩的人物——牛谝儿,自然彻底失去了上场的机会。

7

食品站往上走,是入场的小路。就在小路要翻过山坡的地方,有一片槐花树林,供销社建在那里。一排青瓦房,一色儿草绿门窗,最宽最长的连通砖瓦房是卖百货的地方,旁边有水泥铺就的楼梯,楼上是职工的住房,那是当年乡场上最好的房子,山里人关于“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梦想生活,供销社就是大家梦开始的地方。在历史的天空,供销社同着很多的名词一样,已经成为我们记忆中的名词,记忆中的单位。

除非赶场就是奔着供销社来,乡场封面上的供销社并不是大家急于要踏足的地方,在乡场上该卖的卖了,该买的买了,要是还有那么几个钱,有那么一点好心情,供销社是回家必须去的地方。供销社选址这里,也是有心计的,乡场散场,过了这片槐花林,真的就没有这个店。

房顶很高,从北到南连成一体,有四十多米长,也许更长一些。水泥柜台台面宽厚光亮,在南边转角,北边墙面立柜上是布料、茶瓶一类生活用品,南边转角的柜台上是农药、坛罐、锄头、镰刀一类生产用品。

供销社里整洁敞亮。糖果、醋、饼干、棉布、铁器、肥皂、煤油、酒,各种气味也赶场式地汇聚在高大宽敞的房间里,有一种明亮的、清爽的、淡淡的、黏稠的味道,那种味道是田野上没有的味道,是很诱人的味道,是要有钱才能带走的味道。

墙壁立柜上是一卷一卷花花绿绿的布料,很有些放大的彩色蜡笔模样,格外好看。今天走遍天南海北,我很难见到那一卷卷的布料,人们衣服穿得越来越好,布从哪里来?布到哪里去啦?

红砖地面上的柜台很高,那是大人们选看的格局,对于童年的我们还是有些高得离谱。柜台之中有很多玻璃小柜,里边一格一格摆着缝衣针、绣花针、各色的线,摆着钢笔、圆珠笔、铅笔,各色的纽扣,当然最吸引我们的还是那搪瓷脸盆装着的一盆一盆糖果,散发出花花绿绿的香味。

买糖果时,服务员从搪瓷盆中抓一把,手停在空中,嘴里默着数,糖果如屋檐水滴一般一粒一粒落在柜台上。我很喜欢这种数糖的声音,尽管很多时候这声音是为别人响起。

数糖声音也有专门为我响起的时候。事实上,每次赶场,家里总会给我一两毛钱,那就是为这数糖声准备的。钱在衣兜里攥着,心里就有无尽的踏实感,不怕!我衣兜里有钱!如果变成了数糖声,嘴里甜啦,心里就不再踏实——后来,我管着家里钱,管着单位的钱,我花钱的格局中总响着那串数糖的声音……

有了大房子有了木牌子,供销社的售货员是乡村羡慕的端“铁饭碗”的国营职工。记得当时有两个女的,一个男的,一人守着一段柜台,说楼上还有两个,一个是主任,一个是采购员。楼外边还有七八个搬运工,领头的叫徐启伦,他们不是端“铁饭碗”的,是供销社请来搬运货物的。河那边的公路并没有修到河这边来,所有的货物要靠徐启伦和他们的搬运工,1983年以前河那边还没有公路,所有的货物更是靠徐启伦和其他搬运工从更远的地方搬进山里,他们的身份其实就是当年万梁古道上背二哥的身份。

供销社的房子还在,还是草绿的门窗,里面开着小超市。供销社的企业改制后,房子一直空在那里,给供销社干过多年搬运工的徐启伦从银行贷了款,买下了房子。

如今在供销社,徐启伦端着一个大搪瓷茶缸,躺在槐花树下喝着茶,槐花初开,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给了草绿色的房子一个雪花般的背景。

已经有一条公路从另外的方向通向供销社,徐启伦依然请着好几个搬运工给自己的超市搬货。下雨的日子,摆上酒,和几个搬运工喝着酒,唱着背二歌……

走过槐花林,翻过小山坡,前边就是回家的路……

8

沿着盘龙河逆流而上,在盘龙河进入天缘河的峡口,有一座古老的石板桥,踏上石板桥,走过纸厂沟,穿过大松林,爬上三百梯,就进入了我老家的村庄。

这是我们曾经的小路。

故乡今天畅通的公路并没有复制曾经的小路。我感觉那些公路就像当年的广播线,今天的电话线,有村庄的地方要去,有院落的地方要去,有果园、茶园、养蜂园的地方要去。

不是为赶场,而是为赶上。

我就有了寻梦巨河碗厂的机会。那是当年老家唯一的国有工厂,那里有我最初的爱情。

还是一沟的槐花,槐林中几排低矮的土墙房,几孔大窑,只是没有了烟囱,没有了机器,巨河沟的溪水声格外清亮。

说是工厂,其实就是用泥土烧制碗、盆、缸、钵这些东西,和山里人一样,都和泥土打交道,但是在这里玩泥巴的人是国家工人,每月拿着工资,吃着国家供应粮。

1986年,我分配到离老家不远的丁阳中学教书,山区教师困难很多,但是最揪心的困难还是找媳妇。那个年代并不关注美貌、钱财之类的东西,最关注的是户口,这是那个年代门当户对的封面问题。这里的户口不是你住在哪里的户口,是你的身份是农村还是城镇,那是九十年代以前我们乡村爱情的人间天河。

从我在丁阳中学报到的第一天,全家人开始揪心我的婚事,尽管我才18岁——他们不想我再走家乡“半边户口”的老路。一头挑着教科书,一头挑着责任田,最关键的是子女的户口依然会是农村,接班、考学、吃饭、农活,那是一个永远关于户口的痛。

巨河碗厂的产品很土,生产这些土产品的人却是国家工人,这里接父母班参加工作的很多,对于山区那些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这里是爱情的“战备粮库”,粮库供应“供应粮”,这里供应“吃供应粮的人”……

大哥在乡里各村巡回放电影,他有着最及时最准确的消息来源。巨河碗厂刚进了一名接班女工,叫李娟。我们通过几封信后,约定见面。

从学校出发,走了三个小时山路,爬上五里坡,巨河沟呈现眼前,五月的大山,花事正盛,满沟的槐花,河沟之上是漫山的映山红。

按照约定的见面方式,李娟在厂门口大槐花树下等我,手里拿着我寄给她的书——《你往何处去》,波兰作家显克维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

远远地看见了碗厂,看见碗厂门前的大槐树,大槐树下的确站着一个少女。一首歌从心底油然而生:“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杆望郎来,娘问女儿你望啥子喲,我望槐花几时开……”

我和李娟之间爱情的槐花最终没有盛开,槐花的香味留在心间,不断在时光中反刍再现,一闻到槐花香,我的心口就怦怦直跳,我一下变得年轻。

大哥通过厂里的熟人打听我失败的原因,原来巨河碗厂是城里二轻局下面的企业,马上要搬到城里。

想起我送李娟的书《你往何处去》……

李娟没有回答我。

大槐树还在,厂大门早就拆除,厂里留下好几户人家守着厂房,这些都是当年在驻地找了农村姑娘结婚的工人,他们种着山里的地,除了抽屉中的下岗证,他们与这个曾经叫碗厂的单位已经没有多少关系。

围过来的群众说,好几个老板看中这片有山有水的巨河沟,更看中这些槐花林中的土墙房和那些窑孔,准备投资建设民宿村,给城里人一方纳凉和回望乡愁的地方。

很想知道李娟的下落,一直问不出口。

9

老家马槽村的支书李红在天缘村和马槽村交界的村牌路标下等我们。他的父亲曾经是我们白蜡村的支书。李红大学毕业后回到老家,当我们白蜡村和马槽村合并成为新的马槽村的时候,李红做了马槽村的支书,显然他比他父亲管辖的山野大多啦!

一路走来,除了田里的秧苗,山坡上几乎见不到我曾经熟悉的那些庄稼。镇领导告诉我,全镇有李子树3万亩,猕猴桃1万亩,槐花树5千亩,说我没有赶上三月李花盛开的时节,到处是海海漫漫的李花,整个后山一片花的海洋。

我错过了李花盛开的季节,我赶上了槐花盛开的季节。故乡小河众多,河边到处是槐树林。“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在我们老家,槐花比其他地方开得早,清明过后不久,处处槐花竞开,恰似下了场瑞雪,小河小溪边的槐树下垂着一嘟噜一嘟噜粉嫩嫩的花絮,浅淡的新叶中点缀着繁花,微风过处,洋溢着槐花的清香。大家从槐树下走过,都会换上一种愉悦的心情,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巴,大口呼吸着清新的槐香,脸上荡起甜蜜的微笑。

槐花以自己的美丽让人们心花怒放,也以自己的美味满足人们的口福,期待了一年的舌尖,在领略野菜的春荒之后,终于等到了槐花盛开的时节,这个季节的槐花含苞待放,这个季节的槐花闻风飘香。这个时节,大人们尽管忙得很,但还是忘不了吩咐孩子们摘些槐花回来做槐花麦饭……尽管有些饥饿年代的酸楚,但是就算到今天,那的确是非常诱人的美食。

不解的是,当初小河两岸有槐树林,如今到处都有槐树林,就为了城里人来看花?

在乡村的时光格上,乡村的花事其实就是庄稼花的花事,几乎没有去想过那些庄稼花之外的乡村花事。在乡村的视野,大地上只有一种植物,它们的名字叫庄稼。风吹庄稼花,一吹就是一季节,又一吹就是一年,再一吹,就是一辈子,庄稼之上是生活和生存。

种李、种桃、种茶、种荷,这可以理解,种这么多槐花?为吃槐花麦饭?为看槐花?为那首“我望槐花几时开”的情歌?

李红告诉我,当初村里退耕还林,那些山坡上的陡坡薄地无法栽种果树,再说那时村里也没有钱买果树苗。槐花树很容易栽插,为了完成镇上的任务,就这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应付啦!结果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槐槐成林。

李红指着让我看槐花树林中的蜂箱,说咱们马槽村的槐花蜂蜜那可是抢手货,网上下手迟了就只有等来年。李红说村里的茶叶、蜂蜜、土鸡蛋、李子、柿子等统一注册了“山后马槽”的商标。

我打开手机,输入“山后马槽”,没有想到那些曾经土得掉渣的大地上的收成,现在有了自己共同的商标,成为远方人们向往的地方和商品,曾经贫穷落后的老家一下成为网红之地。

“好个马槽沟,三年两不收,不是全靠几棵柿子树,眼睛就饿落眍。”

这是童年的儿歌,唱的是邻村的马槽,对于我們白蜡村,连柿子树也没有,连这样的儿歌也没有。

李红带着我们走进今天合并后的马槽村便民服务中心,建在我们两个村相连的山梁上,宽敞的四合院,漂亮的青瓦白墙小楼,小楼顶上飘扬着鲜艳的五星红旗,在蓝天白云之下格外鲜艳——

这是村庄的封面!

可以当作村庄封面的很多,小河,古树,古井,古道,山梁。在故乡人心中,村委会办公室在哪里,村牌就在哪里,村庄的封面就在哪里。事实上,我的村庄一直没有自己的村办公室,村支书在哪里,那块村牌就扛到哪里,村庄的封面就在哪里——

村庄终于有了自己的封面!

三辆婴儿车推进服务中心大院,孩子们脸上的笑容犹如山坡上那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我们当年在背篓中长大,今天,我们乡村的子孙在婴儿车上长大,我突然感到,我们的村庄很年轻。

村便民服务中心小楼正对的是一面木板拼出的宣传栏,我看上面的文字——《记着地名好回家》,这不是我当年发表在《人民日报》和《北京文学》上的散文吗?故乡人什么时候把它刻写在这方木板上了?

我们在《记着地名好回家》木板下合影。李红说,我就是想让在故乡的人、远离故乡的人、回到故乡的人看到这块木板,读到这些文字——

记着地名好回家!

贤猛!贤猛!贤猛!

有人在喊我——

【作者简介】文猛,原名文贤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重庆市万州区作家协会主席,《三峡文艺》副主编。1989年开始文学创作,已经在《人民日报》《散文》《山花》 《北京文学》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500多万字。出版有《山梁上的琴声》《远方》《三峡报告》《阴阳乡官》等多部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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