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申赋渔

妈妈，巴黎的夜还黑着，家里的天已经一点点地亮了。我知道你已经起床，在扫院子里的落叶。妈妈，叶子就让它积着吧，不要再弯着腰了，太阳已经出来了，在靠墙的竹椅子上坐一坐，晒会儿太阳。椅子上铺了棉垫子吧？土蓝色的，过年回家时你给我垫的那条。天已经冷了，妈妈，你受伤的腰是不是又疼了，是不是又弯了许多?

妈妈，你的头发什么时候全白了？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妈妈，你现在不染头发了，你怎么不染头发了呢?你的头发一下子从乌黑变得这样白了。妈妈，你的白发让我觉得你忽然老了。妈妈，你老了，我就觉得我也老了。我这里的天还是黑的，你已经把铁锅拿出来，反扣在院子里的地上，铲着锅底的灰。妈妈，太阳照在你的脸上，你什么时候有皱纹了?有几条已经那样深。你在太阳底下坐一坐吧，你的腰不好。柴火费点儿就费点儿，锅那么重，你拎不动了。

妈妈，田园里已经落满了霜，就不要再去摘小葱小蒜了。就这样煎一锅饼，香味少一点儿就少一点儿吧。爸爸如果嘀咕什么，我跟他说，你不要什么都顺着他。妈妈，你的背驼得那么厉害，觉也睡得很少，你吃钙片了没有?妈妈，你还是每天吃一片吧。我也吃，妈妈，我和你一起吃。我的腰不疼，我睡得也好。但是，妈妈，我今天没睡，因为我想你。你给我的大麦粉我带来了，我自己会煮粥，也会做煎饼，只是没有你煎得那么薄、那么脆，可是这世上又有谁能像你煎得那么好呢。

妈妈，如果你想养两只鸡就养两只吧，我知道你是想多点儿热闹。村里已经没人养鸡，已经听不到鸡叫。你要觉得太冷清就养两只吧，一只公鸡，一只母鸡。妈妈，不要多养，多了你照顾不了，也不要指望母鸡能多下几只蛋。妈妈，什么时候都能买到鸡蛋。你不要什么都舍不得。

妈妈，电视机修好了没有?如果修不好就算了，再买一台。爸爸每天要看《新闻联播》《海峡两岸》，你不要和他争。你买一台更大的自己看，看你爱看的电视剧。你和爸爸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妈妈，我住在巴黎，这里没有家里那样的大灶，烧不了柴火，捡柴火也没用。我用天然气，妈妈，你和爸爸说，我这里做饭和洗澡都很方便。

妈妈，爸爸说有人在祠堂里新立了一尊祖宗铜像。照老规矩，添一辈人，就要重修一次家谱，他也因这事跟着在忙。妈妈，这是古老的仪式，他高兴你就让他去吧，跟他说不要累着自己。

妈妈，我离你有一万公里，太远了，就像隔了几十年才能走到的距离。妈妈，在这遥远的夜里，我闭上眼睛，想到你年轻时的样子。你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当中，挑着两箩筐沉甸甸的麦子，扁担一颠一颠，你唱着歌一样的号子，给公社送公粮。那时你身材挺拔，脚步轻捷，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在腰间轻盈地跳舞。妈妈，我的满头白发的、已经深深弓腰驼背的妈妈。在这黑沉沉的夜里，我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眼里满噙着泪。妈妈，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