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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诗官行记

2023-01-04刘濮瑜

美文 2022年24期

刘濮瑜

2020.07.05  秦咸阳宫遗址前

以往没有这样,但看到城垣遗址上立起的很多小小的文物保护碑,眼中泛起微酸。有人说历史课本上“笔尖划过的几个字,就是他们的一生”,一块小小的碑同样一叶障目。往昔宏伟建制,如今不过一抔黄土。我踩在杂草丛生的土地之上,也假装着威风凛凛。木影摇曳,风过长林,恍惚我是那天子驾六,一道道文书擦过耳畔。

秦宫不再,秦风依旧。幸好黄塬上还有人民生生不息,历史与歌谣在一起传颂,我看到街边的小孩以树枝为长剑在空中挥舞,面馆的老板像摊开竹简一样铺开面饼。历史注定孤独,“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只是太史公的念想而已,流传下来的只剩他那本也成为历史而作古的《史记》。一段段在时空流转中漂流的历史累加起来就当是一座座丰碑,想必方碑确是最好的记述者和掌灯人。

后拾遗:这次出行,我发现自己对遗址开始感兴趣,穿过那些灌木和土地,是探险,也是搜索散落在乡间的历史。只要这些东西被我记录和见证,它们大概不算被淹没,我也算是一座碑。

2020.07.12 唐天坛圜丘遗址

总是感伤古迹,未免不是为了从中寻得“优越感”,讲得好听点是“拜谒”。无论吾等作何念头,这些古迹吃的是不言的亏。好比是眼前的天坛。曾经的天坛啊,上求天人感应,下觅万物共荣,方圆十里莫不是重兵把守,十丈之围更是诗礼簪缨。据调查,这圜丘本比北京天坛规模更大,到头来,只剩一圈圈层叠而起的土块黄霭。要是天坛在数典中培育出了灵魂,它悲哀的是没有“隐于市”,荣华富贵不再,市井热闹也看不了,还是厌烦了繁文缛节束缚,惦记起阡陌垄头呢?后人无法得知它生前的巨制如何,也不知它自始至终的想法,这是不言的亏。

说起“三才者,天地人”,既然有天坛和地坛,那么这人坛应是左右着自己热闹不要,平凡不要。

2020.07.20   唐代梨園遗址

根据地图的标注,我找到了刻有“唐代梨园遗址”的一座碑,细细端详后发觉这几个字是曹禺先生的笔墨。这座小碑建在二环路和桃园路口东边一二百米的路北,这一段路上并无行人,因此我停留在此处每多一秒,就多几个来往骑行者的注目。碑旁边的大门标注是回族人家的墓地,从门缝望去尽是杂草,穿插有稀稀疏疏的墓碑。先人有后人吊唁,一代繁华的墓碑只是红花作伴。人是不尽的,花却会凋谢。

本是为了拍摄这座碑,但是颇为讽刺的是这几枝花团无论从什么角度都闯入取景框中,好像不断地哭鸣着它们的不公:即使面朝二环路,车辆川流不息却无人问津。

梨园,是皇宫、禁卫、美酒、良人,五步一歌,十步一舞。如果说“热闹”是一个守恒的物理量,那么往昔的繁华是应该给如今的落寞承担责任的,这种落寞过深以至于无论是行道树的花还是曹禺题写的碑,任何后人的一点形式都更像是班门弄斧。

街灯沿着二环路的远处一片片亮起,微缈的灯光既照不亮刻字,也映不出红花。霓裳羽衣,终是故事一场。

2020.07.23  唐城墙延兴门 木塔寺

还有谁会在意逝去之物?瓦缝参差,黄埃散漫。高新区里的这些老东西,在钢筋水泥森林中,如今它们的存在大概只剩讽刺意义了。

2020.07.26   西五台前

当时未有佛法盛事,故山门不开,只得在周围闲转。途中查了查来源,西五台云居寺是唐太宗为其母所建。太宗为彰显考道,便仿照南五台,于是形式也成了鸿篇巨制。

脚步跟着路走,就迈入了西仓集市,一个烟火气十足的地方。从佛境到红尘,不过几步小径、几级石阶,颇有“度”的感觉:“普度众生”的“度”,亦可作“度步”中随性的“度”。

2020.07.30   大兴善寺 大慈恩寺 兴庆宫

大兴善寺禅院内有洼放生池,水底和人搭的架子上都散落有龟。“神龟虽寿,犹有竟时”,且不说生命云云,“竟时”有龟是在寺庙外静观尘世仓皇,有龟是栖于一隅参悟内灵。

大雁塔的一层通道就是雁塔题名的石刻,登塔便可看见揽月阁以至秦岭。只有登过后,才能体会及第之后不只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喜欲狂,还有“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之感。书本里的甚至算不上一方天地,还有脚下林林总总的楼宇,直通天际的马路,这点造化真算不得什么。仔细看看,到处都是人,各人的活法和经历又不同,又怎么会有相同的成功?登科,也只占众生之书的一角。我猜雁塔题名应是提醒他们戒骄戒躁,毕竟世界很大,生活更大。

2020.08.10   建强路 大明宫 八府庄南路

“太液芙蓉未央柳”,果真夜游走到了太液池畔。相思果然会毁人意志,不论是友是爱。波光潋滟,风过草弄,当时最傻的事看来是最值得发光的——被发现的纸条,失手掉下楼的杯子,操场边的叙谈……我的印象里,友情也能缠绵,一样恸彻心扉。

2020.10.24   樊川路 杨虎城陵园 杜公祠 护国兴教寺 雁引路

这次是“故地重游”,七月的那次因为闭园原路而返的出行看起来更像是戒备过剩的演习,秋风裹挟着的这次更多了份韵味和狡黠。

一、杨虎城陵园: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从来没有看到他来时的样子,就只能在他故去的路上浸染遗风。平时并不会主动回想炮火纷飞的那个年代,是因为害怕:害怕被尸骨上幸存者的哭喊扎破美梦,害怕看见烈士受刑流下的血水和汗水。好像我每多想一次,他们的苦痛又要在我的脑海中继续重演,似乎他们也不得安息。“一个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没有英雄,一个有前途的国家不能没有先锋”,我看见一个中年人在陵园里的每一块碑前都默默鞠躬三次,我看见一群年轻人在亭子里谈笑风生,我看见泪水模糊了双眼,这是最好的时代。

二、杜公祠:十年幕府悲秦月,一卷唐诗补蜀风。

他的忧国忧民,古直悲凉都是在长安、在此处逐渐成形的。长安并未让杜甫长久地安定。最佩服他的是,即使清楚地看见自己未来的暗淡和国家倾颓,仍然选择奔走高呼着,做自己的普罗米修斯,用自己的火种幻化出至少能独暖一方的安稳,从这点看,他是崇高的、成功的理想主义者和行动家。

三、华严寺:密宗祖庭;护国兴教寺:法相宗祖庭,玄奘长眠之地。

兴教寺内独我一人信步游庭,和踱步的小鸟一起坐在殿前听僧人唱经,风过叶落。

四、归途:西风吹冷透貂裘,行色匆匆不暂留。

沿着兴教寺不远的山道推车崎岖而上,说是崎岖,是因为这山道是车辙一层层压出来的,并无“路”可言,而且近三四十度的坡度着实不饶人。当地人将墓地建在劳作的田地中,有的甚至直接将碑面朝道路,一时间各种坊间传闻喷薄进脑中,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并不是故事。等终于抵达塬上一马平川的田地,满满一瓶水被当作口粮填下肚,仍然感觉双腿战栗。

先前自己最担忧的事情终于出现:速度越来越慢,体力经先前一役早已清零。货车呼啸而过扬起的尘土模糊了视线。头脑昏昏沉沉,身体好像也不得自己支配。

索性倚靠在燈柱上,永远在路上。

这次是“故地重游”,七月的那次因为闭园原路而返的出行看起来更像是戒备过剩的演习,秋风裹挟着的这次更多了份韵味和狡黠。

一、杨虎城陵园: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从来没有看到他来时的样子,就只能在他故去的路上浸染遗风。平时并不会主动回想炮火纷飞的那个年代,是因为害怕:害怕被尸骨上幸存者的哭喊扎破美梦,害怕看见烈士受刑流下的血水和汗水。好像我每多想一次,他们的苦痛又要在我的脑海中继续重演,似乎他们也不得安息。“一个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没有英雄,一个有前途的国家不能没有先锋”,我看见一个中年人在陵园里的每一块碑前都默默鞠躬三次,我看见一群年轻人在亭子里谈笑风生,我看见泪水模糊了双眼,这是最好的时代。

二、杜公祠:十年幕府悲秦月,一卷唐诗补蜀风。

他的忧国忧民,古直悲凉都是在长安、在此处逐渐成形的。长安并未让杜甫长久地安定。最佩服他的是,即使清楚地看见自己未来的暗淡和国家倾颓,仍然选择奔走高呼着,做自己的普罗米修斯,用自己的火种幻化出至少能独暖一方的安稳,从这点看,他是崇高的、成功的理想主义者和行动家。

三、华严寺:密宗祖庭;护国兴教寺:法相宗祖庭,玄奘长眠之地。

兴教寺内独我一人信步游庭,和踱步的小鸟一起坐在殿前听僧人唱经,风过叶落。

四、归途:西风吹冷透貂裘,行色匆匆不暂留。

沿着兴教寺不远的山道推车崎岖而上,说是崎岖,是因为这山道是车辙一层层压出来的,并无“路”可言,而且近三四十度的坡度着实不饶人。当地人将墓地建在劳作的田地中,有的甚至直接将碑面朝道路,一时间各种坊间传闻喷薄进脑中,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并不是故事。等终于抵达塬上一马平川的田地,满满一瓶水被当作口粮填下肚,仍然感觉双腿战栗。

先前自己最担忧的事情终于出现:速度越来越慢,体力经先前一役早已清零。货车呼啸而过扬起的尘土模糊了视线。头脑昏昏沉沉,身体好像也不得自己支配。

索性倚靠在灯柱上,永远在路上。

2021.05.01  西安站(西平线) 外婆家

为了赶七点的火车,定了五点的闹钟。这天的清晨是清新、是悸动。西安站,饱含我多少次的离别与前行,多少次的重逢和再见。几天前看到站改的消息,记忆中的几条轨道已被拆除:不能说这是对那梦的戕害,因为这是时代进步的必然。在新建的候车室里,华丽但陌生,容纳的几千人里,有谁会真正在意这样的变迁?

火车,显示着一种公平和秩序。嘈杂,但仅一隅,像是车厢在转弯处的摩擦声、在轨道连接处的碰撞声,或是阳光透过车窗的影的跳动,甚至是想对窗外八百里秦川慷慨而歌的冲动。

星空,是外婆家我独一的热烈。“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为心底的那份浪漫,为对星星的共情:那么远,却那么想要熟知。我真的看到过那点点光芒过吗?这夜的虫鸟和鸣,同水露的滴落,一同揉进满目星河中。我在小院里架了木梯,站立了一个多小时,视力大不如先,费劲看到的星光里,有一份不语的坚韧。也许它们只是单纯地闪耀,它们的荟萃也没有成为耀眼的星河,可是它们的光辉真的穿透目力的藩篱直抵心中。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意味着什么,感动?浪漫?力量?

今日早上,雨忽然就下来了。风雨来了,泥瓦的屋檐下还是我的匿处。

“无使我心悲兮。”

2021.05.09  地铁5号线西段 西渭桥(沙河古桥)中渭桥 耿镇 东渭桥前

地铁站里看见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出神地望向站外肆虐的草丛,想起来那句话:“小时候不理解老人晒太阳,一坐就是半天。长大了才明白,目之所及皆是回忆,心之所想皆是过往,眼之所看皆是遗憾”,更像是错过,或者擦肩而过,或者它就在那但无力靠近。

在新区,跟着地图误入施工的路段。今年夏天却也奇怪,风毫无湿度可言,就像是一把沙子甩在脸上,炎炎而烈烈。总之是到了沙河古桥。

沙河古桥早在十年就来过一次,那时的太阳和那日的树荫还时不时在脑中摇曳生姿。现在自以为认得了几个字,就又看到:“国内发现同时代最早的规模最大的木构桥梁”“1989年全国十大考古发现”,可现在杂草长得比碑高,所谓的沙河也成了臭水沟。没能进入展厅,看见图片里也是一个个竖起的残木。我本来寻诗意,好像在风簌簌的丛林后,是杜甫挥手按下《兵车行》,是王维泪光闪烁《渭城曲》。踩在车辙印上,却似每一步都正中在他们那日的踉跄之上,除了清风花草香,还似嗅见幽幽墨香。“劝君更尽一杯酒”,这次不为你的离去,因为你不曾离去,只是你走在了岁月以后,这次只为“尘埃不见咸阳桥”的干枯的诗心。翻看地图里对沙河古桥的评论,网友说一问村民却四下不知。他们也许是咸阳古渡船夫的后代,也许是镇守桥头的士兵的后人,他们的祖先不想踏破了木桥,不曾想是冷漠和暗淡接他到这个时代。杨国忠烧毁了桥,也烧死了桥。

坐车辗转,又行过咸阳。咸阳这个地方总是有种力量,底蕴的力量,忘记的力量。而后到了中渭桥。

书上说,中渭桥是牵牛星座的模样。书上说,中渭桥上驼铃阵阵,是丝路的必经。书上还说,这是古代最大的桥梁。我没能抵住烈日,没进厨城门里探个究竟,只看见碑横亘在北三环边上。给谁看,谁会看?桥址往北,是西安动车段。几百年后如果动车也荒废于此,还会有和我一样的人驻足在此吗?

继而更复杂的车程,往耿镇去。其中有一段路是前些日子去新筑站经过的。在归途瞥见车站的门头已经换成“西安国际港站”。新筑站也算湮灭了在历史里,幸好我赶在这之前走了一圈。然而名字的更换带不走它的能力,有些地方名字古今一致却找不到究竟在何处。终了,到了东渭桥。

从车站到所谓遗址不过两公里,黏腻的汗水拖着我的步伐,绕着地图上标注的路一圈,农田和房屋,哪有遗址。我甚至想或许碑被拆了呢?但网上有清清楚楚的碑面,还说它规模宏大,具有里程碑意义。到返回前,我甚至对东渭桥再提不起一点怜悯,只能说踏进过保护区范围内,剩下的我也和旁人一般冷漠,任凭他生灭。

返程路上,好心的司机说换乘另一条线路以避免堵车,因此我坐上这趟不明不白的末班车。缓缓暗下来的天让行道树和民房的幻影消融,我陷入茫然之中:也许这三座桥白天如此,夜晚却真是复道卧波,倒也不枉这百年的风尘;也许它们真的如桃花源一般,下一次是真真确确的香消玉殒,倒也是它们本身的宿命。

2021.05.31  西安站北广场 安远门

连续几周的课让我有点透不过气,于是挑了这天没什么主课的下午请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逃课的性质,这场短暂的出游有点放肆的意思。

又到火车站。现在我也算是看清一直以来我和西安站都缺失了些什么东西。自强路上法桐的落针刺入眼睛,行至半路的大雨浇透身体。这一回,在雨中有点热泪盈眶。学业成绩不甚理想,可要是胸中有丘壑,也望它不再潦倒。三四月播下的种子,七八月自然会有答案。

2021.06.06  南三环绿道 纺织城站

也许力量或者勇气真的是广延量,两个人的行程没我预想中不近人情。也许是因为热爱真的可以共情,分享自己所爱也理所当然。

纺织城火车站,藏在纺织城的半引路之后。看那站房,竟也不少秀丽,想当年南上的和北下的纺织女和工程师在此交叉。当时的热闹换来如今的破窗,当时的人声鼎沸换来如今黄尘流经空寂的站房褪色木门的声响。我触碰着多少人挤过的门把手,眼中看见的是那个建设年代的热火朝天。东三环修好了,绕城高速修好了,纺织城站同国棉厂一起落寞。将来的故事也历历在目:西安东站就成,纺织城站会像时代的一粒灰落入时间的洪流。

后拾遗:自这次开始,我发现和朋友一道并不妨碍我的多愁善感的抒發,除此之外,还会再多一份陪伴,扼杀掉不该有的因寂寞和孤独产生的难耐感情。

2021.06.12 西闸口 西安站北广场 灞桥站前 隋唐灞桥遗址 浐灞中心

夏天真的来了!从星火路立交路过西南城角,只觉得光线充沛,城墙烁烁其华。一到尚武门,行道树褪去,豁然开阔,我从没见过这么巍峨而年轻的城墙!

这一次,又专门经过西闸口。只听说西闸口曾经鱼龙混杂,是道北的一份。今日过只闻其名未见其貌,该拆的拆,该建的建。于是新的丹凤门广场起来了。只有踏上这片土地,才有对它评头论足的资格。新的站房果真如媒体所说,和丹凤门呼应配套。

浐灞站,原来是西安东站,颇有去新筑站的感觉。骑车骑得飞快,耳边呼啸的是风叫着火车的声音。

灞河站。这站费尽心思。直到做贼一样登上旁边的高层住宅楼,这才看见这小站。往上,又到楼顶,是整个白鹿原的起伏,还有灞河和夕阳的光辉。

灞桥遗址的碑就在路边,大货车轰隆而过。

早上还说着高考作文的大气和全局性,现在独我一人渺渺乎独立桥头水畔,河风没有不安,那是远方的呼号,有点屈原式的悲天悯人自然而然发之于外了。

2021.06.20 西安市第十六干休所

老院,就是安详的代表。青砖和水泥的交界,夹杂的全是诗意和步履不停。如若诗意盎然于心,即使只有草草木木又怎能不触动诗心的发端?从老树开始,一路走来,也全是桃源的交错和恍惚。

2021.06.29 地铁14号线 西安咸阳机场 上官婉儿墓

因为学校被设置成了考场,才有了这次意想不到的放假。更意外的是碰上了十四号线开通的日子,更像是窃喜,半夜翻来覆去,第二天起来得比平时还早。

十四号线这段的终点是贺韶站,据说曾经“贺韶”叫“火烧”,传说是韩信被设计陷害后,头颅含冤化为火球,欲过灞河烧至吕后行宫,东海龙王见已连烧十三村,便及时制止,还降雨灭火,于是韩信的头颅和龙王庙一起埋在了这个地方,那片火海就被直白地称为“火烧”。现在这里叫港兴二路,这条路的尽头就是这座车站。

又经过秦宫,去年往窑店去的坎坷现在还记忆犹新。

坐完十四号线的全程,到了终点的机场西站,又换乘并无站牌指引的公交车来到上官婉儿墓。这是唯一经过此处的公交车。本应叫某某路某某路口站,也是给足了面子,专门设了“上官婉儿墓”的站名。一代才女,开昭容新风,又启半代文章。伟大的女性璨若星河,但能挣脱礼教而被天下广知,却属不多。近四十度的干燥,我俯下身子贴近她墓前被玻璃封起的墓志铭,才气、傲气、神气,我忽地意识到我脚下的土地再往下是她的棺椁。惜也惜也!起身时,清风徐来,似是不属于这样炎热的天气。一千多年,你说“烟霞问讯,风月相知”,所以你仍气盖长安吗。“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所以你还在和你的精神不灭吗。

本还打算去周文王和周武王陵,碍于天气,遂返。

(2021年我制定了这样一个计划——看,火车!

这一年的采诗可谓收获满满,而似乎是计划的影响,每一次规划的路线或是偶遇到的风景总是和铁路或多或少的发生关联。每一次和铁路不经意的交集——下穿、并行、上跨,足以点燃往后一两周的热情;对于那些刻意为之的抵达,往往在计划之时就已经无法平复心情。这样的热情显然波及到地铁上了。这一年新开了几条线路,零零碎碎地也基本都坐完了全程。

回首往昔,我的故事也确实发生在铁道边上。我不知道铁轨和火车为何对我如此有魅力,但我不打算理解。在未名的爱好里,你们口中的滂沱、泥泞正是我一滴雨水、一抔尘土的邂逅,对抗这世界无情,足够美好。

火车也好,地铁也罢,铁轨不会无尽,但我的热爱无尽,我的一部分铸进于此永存。)

2022.01.22   火车站南广场 火车站北广场

不如这次先去看看火车和火车站吧,毕竟承载了几代人的光荣和梦想,又是多少个诗和远方的汇聚?

在西北城角的星火路立交的末端,我第三次趴在那个栏杆上。一大片鸟从某一棵树上忽然腾空,似一张只有节点的渔网,牢牢地扣住我和角楼。想起不久前读到的那片机器鸟环绕的山丘。飞鸟掠空,竟有白驹过隙的感觉,忽然而已,它们,又落在另一棵树上,像不想留下注脚的时间,和枯叶融合得浑然天成,刚才一场只是我梦呓时嘴角流露的字眼。

南广场空旷的带点苍凉。如果送行是它的使命,那风在广场的无拘无束是它所受的刑罚。我看到几辆大巴车上下来很多学生,这一年又过完了,家意味什么,学校又意味什么,我甚至相信令这个年纪的我们兴奋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出发,不断地重新开始。雪开始一粒一粒地撒落,多少次的雪总会让人悸动,这次究竟是开始还是结束呢?

火车站的站改工程据说是结束了,我所挂念的天街也被一并通知说开放。我看见南边的出口几近未开工的杂乱,到了北边仍然是封闭。这时,雪下得迷了方向,划过的踪迹交叉、重叠,这是不是一个白茫茫的世界?骑上车,风更快地带走体温,雪突然迎面,那是扑火的飞蛾般的奋不顾身。本想上天街诘问这雪这天,你们又是如何与时间博弈留存在这里?你们落下再蒸腾,钟摆一样简单,在我看来是麻木,那是你们的生命再启。怅然看着进站口的各色人等,置他们于悲悯和不屑中。忽然想到一辈子盼着的都浓缩在每年重复的这几天里,求取心安的田园,只能划破荆棘,犁开沃土。

在楼顶看见雾弥漫在整个西安城。举目不见日,伫立长安一巅,也不见长安。

2022.05.08 陕西考古博物馆 丈八北路

这片热土,最不缺的就是历史。

用了远超三倍的推荐时间走完前两个部分,遇见很多熟人:李济、董作宾、足立喜六,还有很多老地方:零口、姜寨、老牛坡、秦咸阳城、汉长安城、上官婉儿墓……此行的目的是回顾,然后期待着下一次和另一个谁相逢后再别。

风啊,沿着丈八北路,背离丈八沟的方向,原来早已吹起过每寸探方的土砾。

2022.06.29  甲 秦岭运转 宝成线(宝鸡—6063—阳平关)

只是觉得梦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宝成线给了我足够多的牵绊,使我总是挂念它。有一次在阳平关站升级坐席,在没有雨棚的站台上冒着大雨从硬座车奔向硬卧车;还有一次暴雨冲毁了前路的铁轨,在两当站滞留六七个小时,我独守着手中的书观望雨仍不止。

我甚至不止一次“云游”过这条线——云游和采诗同样重要,云游是在脑中采诗——我想象着嘉陵江如何与這铁龙交错,呼啸而过牵连起的风如何把树林灌木裹挟。失眠的日子,那种不慌不忙的摇晃也充当我的摇篮,只是想着哐当哐当和咯吱咯吱的声音,即是一场美梦。

现在坐上了这列山间慢车,还是觉得失落。似乎这一切在穿过几个隧道后,并无二致。眼前之景重复拖沓,以至于最后感到乏味、失去耐心。我为自己在这趟心心念念的列车感到无聊而痛恨自己。是再不具两年前的勇敢了吗?还是终于也落入平庸之海热爱殆尽了吗?在那次云游记中我写下:“坐上宝成线的慢车,摇摇晃晃到岁月深处,生处。”我不知道自己每日发生着何种变化,但是看来这些变化显然将我推向可怖的深渊。看着每个站台上下的铁路职工和当地村民,看着每个小站,看着嘉陵江水,看着秦巴大山,这些流动着的和看似不变的,始终指向和我心境同样的一个确然的目标。

高中物理课本的前言引用了这样一句话:“今日打从湖上过,画工还欠费工夫。”但是究竟画工和看客谁在谁之上呢?谁又敢保证这湖是怎样的存在?

乙 宝鸡渭河公园 秦岭站 阳平关镇

因为爱好结识,现在想来还是心潮澎湃。我叫上了在网络上结交的好友一同出行。一起掐点赶上的火车、同列车员的寒暄、挑选无人的车厢、步入田间直往江边的小路然后扔下巨石搅乱江面一身宁静,或者说,在秦岭慢车上共享一日漫游的时间。

后拾遗:

陷入落寞的三线城市,沙坑旁望向四方的长颈鹿塑像,带来废土的绝望。好在人生生不息,唯见人生生不息。

你说那是重庆的上游,因为一衣带水,自此紧密相连。可山与山不相逢,人与人的相迎要克服的哪里只是山。水流下来,还是把因我们卷起的泥沙带离此地。

我立在江渚之畔,我让太阳炙烤我的一半,我让江水冷却我的另一半,于是我沉入土地和水面,失去了所有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