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中篇小说)

2023-01-02淡巴菰

北京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饮冰罗素

1

罗素是冯饮冰在那个叫eHarmony网站上见面约会的第一个美国男朋友。

那是个初秋的黄昏,她记得她穿了那件很少上身的浅杏仁色风衣,Marc Jacobs,花了她五分之一的月工资买下的奢侈物件。虽然她读成分标签时已知道那不含一点棉、毛、麻、丝的风衣不过是一堆从石油里提炼出来的化学纤维,可谁让大牌衣服设计得简约有型呢,那柔和的色彩衬托得她的知性更有文艺气息。试穿时,那态度本来有些冷淡的女导购的绿眼睛浮现出遮掩不住的惊羡,那惊羡似最好的镜子,让她本来还犹豫的内心霎时坚定了。来回转身打量着穿衣镜中的自己,她微笑着说了句“I will take it(买下)”。那一刻,她心里暗自思忖的却是:我都四十岁了,再不对自己好一点,更待何时?

赴约时她将衣服披在身上的瞬间格外地小心,以免脖子上的粉底蹭在衣领上。镜中的她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皮肤仍紧致细腻,脖颈也没有中年女子最恼怒无奈的横纹。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子,不过一米六,骨架纤小,细瘦却挺拔。如果不同的人可以用不同的动物来形容,说她是一头轻巧敏捷的小鹿,没人会摇头。她的眉眼并不特别醒目,看似鲜少雕琢,不着痕迹,却令人看一眼后忍不住想仔细端详,像那位旅法画家常玉笔下的陌生女子肖像,有一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疏离与幽柔感。

人都是如此主观的动物,他们判断自己和这个世界最主要的依据似乎不是来源于眼睛,而是凭借耳朵。耳朵中听来的评判似乎是人类对自己和身边的世界进行褒贬的主要渠道。

冯饮冰对自己外貌的信心就是这样一点点在岁月中累积起来的。

她六岁的时候,知道了自己有双大眼睛。在那水乡小镇,街那头的钟伯每次牵着牛遇到放学的小姑娘都会声如洪钟地逗她:阿冰,过来比比,看看是你的眼睛大还是我的牛眼睛大?

她十六岁时,明白了自己有性感的双唇。大学宿舍姐妹七人,某天熄灯后七嘴八舌议论一个话题:性感的嘴唇究竟长什么样?全班公认的书虫是饮冰上铺戴着两千度近视镜的老七,待大家都安静下来,一直没吭声的她慢悠悠地来了一句:“还用那么费劲?看看老五的嘴唇就知道了。”

她二十六岁时已经做了母亲,不时接到暗恋者不敢署名的情书,她知道有些是自己教过的正在读大学的男生。

她三十六岁时仍是莹润如玉的女子,即便离异还有一个儿子。漂在北京的第二年夏天,她和码字为生的女友苗苇一同去新马泰度假。短短一周,临时被旅行社捏在一起的三十人团,有两位小伙同时为她辗转反侧。彼时的她刚结束一场伤痕累累的感情——那个她从一开始就委曲凑合的男人,为了俘获芳心(或者报复不对等的爱情),声东击西地与另一个女人开始了暧昧关系。她知晓后非但没有顺势彻底分手,反倒忽然发现了那个男人的价值一般痛苦不堪。跟踪、哭闹、哀求……最后闹得她自己都心知肚明,其实她根本不是舍不得那个男人,而是傲慢地不肯接受“被分手”的形式。虽然苗苇早就一针见血地提醒她,“他某天真的爬着回来求你,你会毫不留情地把他一脚踢开。抢来的馒头吃着才香,别说是馒头,就是窝头,见有人跟你抢,你都会当成黄金塔握住不撒手。这是人类的通病。你咋就不能免俗?”那场消愁疗伤为目的的东南亚之行,于她像一场梦游,除了偶尔拍拍热带树木植被和古老寺庙,她不记得自己看到了什么。照片上的她恍惚地微笑着,想遮盖仍在滴血的心,甚至她的手腕上还缠着一层薄薄的纱布,那是她割腕又勇气不够的代价——几道刚结痂的粉红色伤痕,像不甘心的半圈句号。

旅途最后一天,收拾好行李,下楼去吃自助早餐前,她照例对镜梳着那头浓密的海藻般的长发,烫过的大波浪已经只剩些微卷曲的痕迹。镜中的女子目光凄婉,原本微微上翘的下巴尖瘦得像枚杏仁,眉心是一粒圆圆的印度痣。她没有洗去它,好像潜意识里期待它真能带来吉祥。那是头一天参拜庙宇时一位老婆婆为每个女子点上的,没问婚否,老人慈祥地微笑着,径直给饮冰用了黑色,因为红色是已婚女子专用。

“我这样的一个女人!啊!”看着陌生人一般的自己她脱口而出。

苗苇在一旁趿着平底拖鞋走来走去,变换着不同的角度在窗边拍马来西亚的日出,听到女友的自怜,夸张地用朗诵腔高声道:“太阳出来了。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觉了——你这样子让我想起《日出》里的陈白露,快别那么自怨自艾啦,你的选项远不只是寻死这一条!你看小潘小项这俩孩子,都为你消得人憔悴了。你知道吗,我最近才发现,你的鼻子长得最妙,挺拔圆润像玉雕的。相书上说这可是福相,我還等着沾光呢,苟富贵,勿相忘。呵呵。”苗苇长身玉立,鼻子上架着黑扁框眼镜,总爱着一身黑或一身白或一身黑配白。饮冰曾笑她穿得像只熊猫,她给出很认真的理由,“黑白色最性感最高贵,还可以hold住任何场合,葬礼婚礼都不冒犯。”

也正是那次的情伤,让她决定换个地方活,就像她当年离婚后从故乡逃开一样。

刚好有个美国中资企业急需一个英语翻译,虽然待遇一般,却允许她带未成年子女同行。她接过合约没细看就提笔签了字。树挪不一定死,人挪不一定活。可三年时间,谁知道在那一千多天里会有什么奇遇?

饮冰不信教,却不时想象冥冥中有只看不见的手在神秘掌控着世间万物。就像她自己的命运,似乎没有哪一样是她自己真正说了算的。出生在江南那个竹林环绕的水乡小镇,父母都是普通的以教书糊口的小学老师。她出生那天,父亲正在帮着清点学校图书馆的藏书,看到《饮冰室合集》,做了一辈子小人物的他便想着给女儿取个像大人物的名字:冯饮冰。他虽然并不知道梁启超的书斋名来自《庄子》的“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

后来听闻种种拼爹故事,饮冰多少有点自我安慰地想,除了遗传来的相貌基因,这个名字也许是父亲给予她的唯一的后天加持。冯饮冰三个字像一道小小的咒符,有形无形地带给她或大或小的关照,哪怕只是陌生人一个意外的眼神。名字也和相貌一样,在浅薄的人类面前像一个明知最不可靠却又被抓住不放的依据,令人不由自主会凭借其揣想拥有者的出身、性格甚至智商。否则为什么作家都取笔名呢?苏童、莫言显然比童忠贵、管谟业显得有气质有味道。

饮冰自小就是个敏感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曾不止一次回望对她尚显短暂的人生。她是感恩的,不时在暗夜中感叹自己被看不见的幸运之手提携着。虽然她也因为时常忘记这暗中护佑的存在而活得很疲累很吃力,许多时候甚至还很灰心。佛教中言,盲龟浮木。在生命的河流中,她就是一只沉浮全不由己的盲眼小龟。

爱看闲书的饮冰自小都成绩平平。可她每次重大考试来临时都发挥出令人吃惊的潜质。小升初,他们两个毕业班一百来人,只有十个进了镇重点中学,她是其中之一。中考本来数理化是弱项的她,居然超常发挥出接近满分的成绩,以极高的总分考入县一中。虽然高中时她也春心萌动暗恋过班上的体育委员,一位跳高能手,可她并没像别人一样偷偷摸摸谈恋爱。三年后高考,她被省师范大学录取读英语专业。当时她曾追悔自己作文没写好,否则就不会落第她首选的中文系。可她不知道这英语的特长后来成为她的disguised blessing(被遮蔽的福佑),为她的人生改写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大学毕业后她也和许多同学一样成了省城某中学英语老师。几年后,她随大流结婚生子,与大学舞会上认识的物理系男生王渊在他继母的两居室公寓有了一个家。回顾那段只维持了五年的婚姻,饮冰并不后悔,因为儿子陌陌绝对是个遗传得相当成功的小生命。可她不时仍会为自己当初的保守观念而吃惊——她当时嫁给王渊前已经发现二人性格太不合适,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嫁给他是因为他们二人婚前发生过一次性关系。

离婚后她很快辞了职,和做着作家梦的发小苗苇进京成了北漂族。

搬了几次家,谈了几场恋爱,换了几回工作,她再次将自己连根拔起,带着儿子飞到了太平洋彼岸。那一年,冯饮冰39岁。

2

刚到洛杉矶落下脚,在早晨醒来,饮冰都要闭眼让脑电波缓冲几秒,以确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不是江南水乡小镇,不是麻将茶馆的省城,亦不是庄严又荒芜的北京,透过百叶窗照在床头的,是加州那似乎永不爽约的绚烂阳光。她相信人的快乐程度绝对和天气指数有关。在洛杉矶四季晴好的街头,似乎很少看到愁眉不展的行人,即使那身形粗壮的墨西哥园丁夫妇,身后跟着七八个小鸭子般的孩子,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踏实而真实的笑意。

她有时感觉有点滑稽,作为一个来到了美国的中国人,她却住在韩国城,这个五层公寓的九成住户也都是热情地互相“阿尼哈撒悠(你好)”的大妈大叔们。

新工作比她想象的要无聊,所谓翻译多数是纸面上的笔译。公司是做货运业务的,办公地点也在这韩国城的一个灰色商务楼里。二十来个员工都是临时派驻过来的,三五年一换。所以大家都像没根的浮萍,只把眼前的一切当成过渡。上班日公司那个小厨房提供一顿四美元的工作餐,随着不断换来换去的厨师籍贯,他们不时吃着川菜、鲁菜、东北菜。其他时间,大家也不过是去亚裔人开的超市采买回家,关门继续油盐酱醋地煮着中国的饭菜过着中国人的日子。中国人图节俭讲实际,能不去吃那贵而不合口味的西餐尽量不去。

一想到自己年近四十,在这异国他乡带着读中学的儿子单打独斗,她不时会有辛酸之感。同样是被派驻到这家中资公司工作,别的同事都是夫妻二人或三口之家,她是唯一独自带孩子的女性。单身男人倒有两个,都是刚走出校门的学生。有一位面貌斯文的男同事对饮冰很是客气,他太太没来时,单身的他还曾带饮冰的儿子去道奇体育馆看过一场棒球赛。某天饮冰与他终于从国内停薪留职赶来的太太在食堂打饭相遇,她客气地上前打招呼。“哟,你这是想入乡随俗吗?连衣裙V领开得那么低,真招眼球啊!”对方阴阳怪气地来了这么一句,在场的另外两位家属尴尬地僵在那儿,低头走过,谁也没吭气。饮冰先是被这恶语打蒙了,愣在那儿几秒钟,她让自己微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拎着饭盒走出食堂,往马路对面的公寓走去。作为独身女人,她早已学会了用委屈代替更多更大的伤害。

洛杉矶晴好的阳光让街道和树木都像身处一片雪野,晃得她眼睛酸痛,想流泪。她不禁联想起当年那腾云驾雾一般的东南亚之游,她一直知道,自己和路边那直指天宇的棕榈树一样孤单无依。如果自己身边有个男人,哪怕只是一个敢站出来为她说句公平话的朋友,她也不至于被人莫名其妙地如此欺辱吧?想到此,她有些自怜自艾起来了,甚至,开始幽怨地迁怒那个未来的他,如果真有一天他会出现的话——为何姗姗来迟,让我受了这么多委屈和窝囊气?

开车接送孩子上下学,越发像她出国的唯一价值。儿子很喜欢美国学校,跟她说,“将来我长大有了孩子也希望他在美国上学。我的同学们个个都活得很开心,不像国内那么大压力。”她微笑着说好。她从不在孩子面前表达一点生活的负面情绪,包括当孩子抱怨说他爸再婚得子后没有以前那么在乎他了,饮冰都会说那并不表示他爸不爱他了,毕竟更年幼的孩子需要更多关注。她希望在孩子面前她是一个从容不迫的女人。

那天她开车送完孩子去学校,独自往办公楼走。“Pretty girl(可爱的女子)!”擦肩而过的一位西装革履、鬓染微霜的男子冲她友好地点头打招呼,不像其他人路遇时礼貌地说一声hello或早安,他坦诚地表达了自己对一位陌生东方女子的赞美,然后,也不停留,继续迈着很有绅士风度的大步往前走去。

饮冰自小到大听到过无数的赞美,可都没有这不讨好不期待的赞美甜蜜到让人感动。一个对你无所图的人,一个在异乡偶遇的陌生人,这份真实的坦露与给予,是如此的慷慨与温暖。

“太浪漫了,你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啊!下次遇见他一定别太矜持。除了谢谢,至少可以搭讪聊一会儿,说不定对方是个好莱坞大腕们敬重的艺术评论家呢,更说不定他单身多年正梦寐以求有位亞裔风情的太太。你错过了多么好的机会呀!”苗苇在电话那头只用了几根作家的联想神经就刺激得饮冰心如猫抓,即便只做个互相欣赏的普通朋友,即便孤独的她有一个可以喝杯咖啡逛逛美术馆的伴儿。她再次生动地回忆那个男子的相貌风度,还真感觉他是个很有品位的知识分子。她一向喜欢智慧型的男子,认为一个男人最性感的不是身体,而是他的大脑。

以后每次步行去办公室,她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便道上本就不多的往来行人,那位“艺术评论家”却没缘再见。

经苗苇的引荐,饮冰认识了年近八旬的苏乃迭,苗苇曾为影视杂志做过她的专访。这位出生于上海艺术世家的好莱坞电影明星,年轻时性感妩媚,以“袖珍维纳斯”红极伦敦,不仅是娱乐圈的名伶,还是上流社会男人们排队约会的偶像,甚至伦敦动物园里一头刚出生的小豹也曾以她的名字命名。她嫁了两任丈夫,无论是那位成功的中国商人,还是才华与颜值都令女人发疯令男人嫉妒的英国导演,两段婚姻都没超过一年。“我无法忍受跟同一个男人没休没止地做床上那件事!”厌倦了感情纠缠的她移民美国,目标是好莱坞。与好几位数得上的大明星搭档过几十部经典电影,年事渐高,她仍是西方电影制片们没有遗忘的一位,只不过角色从情妇、太太、杀手变成了祖母。

仍然很有风情的苏乃迭和所有明星一样孤傲,不同的是,她的孤傲并非由于她自己的家世与名气,而是源自她读的书——她瞧不起不读书的人,认为许多好莱坞明星不过是脑袋空空的戏子,“全靠所谓技艺和运气谋生”。顶着一头蓬松短发的乃迭直率得像个孩子,她毫不掩饰对饮冰的欣赏,“我不仅喜欢和你聊艺术聊文学,还佩服你反叛传统的勇气,我自己从来就讨厌无条件服从。你说你妈因为你离婚再也不见你。So what(那又如何)?错的是她没有心胸接受不一样的生活态度。不是吗,你不可能像你父母那样活着,就像你父母也没像他们的父母那样活。”她多次邀请饮冰到她那个像图书馆兼画廊的家里吃饭,更准确说是喝酒,因为饭菜非常将就,她不是烧一锅速冻的意大利面,就是让饮冰自带两个外卖,而那红白掺着喝的葡萄酒却管够。

桌上可吃的有限了,她们就拿着酒杯从餐桌移到客厅,往往各自卧在白沙发的一角。对话中英文夹杂。虽然苏乃迭不时认真而执拗地想把自己的汉语说得更地道,无奈讲英语的习惯使然,她们仍以英文交流为主。有一次苏乃迭把青光眼说成“青眼睛”,把胸罩说成“奶找”,饮冰没忍住笑出了声,苏乃迭得到纠正后口中喃喃地重复两遍似乎想默记于心,几秒钟后大眼睛坦率地望定饮冰,面露不悦地说,“人家犯了错,你不应该这样笑,不礼貌。还有,你讲话时不要把手托腮,这样不好看。”

饮冰正色敛声说记住了。她喜欢苏乃迭这位忘年交。乃迭对她越好,她越会难过,因为想到某天她会失去这位异国土地上的朋友。日渐熟悉了,她们会变得没大没小。看着过道墙上那些乃迭出演过的电影剧照,饮冰指着与她半裸相拥的肖恩·康纳利问,“这位大叔的胸毛和肌肉都太性感了。你跟他睡过吗?”“没有!真的,我们是朋友好不好?”乃迭睁大眼睛故作嗔怪地说。

“你也很丰满哦。”饮冰继续逗趣。

苏乃迭说最不喜欢自己的胸,“太丰满,没办法,遗传啊。你知道法国女人都认为大胸不优雅,像奶妈。”看她认真痛苦的样子,正起身给两人往杯子里续红酒的饮冰伸手过去,笑着说“我摸摸看,还真是,这一个顶我的俩。”

“讨厌!”苏乃迭再次佯装不悦地眨巴一下眼睛,“我可不是同性恋啊。”后来她送她的英文自传给饮冰,签名时一笔一画用繁体字写下:同路人!又用英文写:I Love You!忽然表情一下变得顽皮起来,自顾边笑边写:I am not gay(我不是同性恋)。

饮冰凑过头去看到也笑起来。桌上那盆一半紫色一半白色的兰花被笑声振落了几枚花瓣。

“我认为一个女人单身最好,你真没必要急着再婚。当然前提是经济独立。我认为婚姻是社会的产物,不是人性的必需。一个优秀的女人衣食无忧,还有自己擅长和喜爱的事业,已经很好。至于男人,完全可以交往,满足身体或其他方面的需要。You know(你知道),要想找到一个全方位和你默契的男人,几乎比找个外星人还难。最现实的最少麻烦的,就是和不同的男人做不同层面的朋友。比如有些人懂艺术爱文学,就是最好的精神朋友,一起吃饭喝酒聊天看展览,如果碰巧他长得有魅力,身体的气味也讨你喜欢,那聊天就可以挪进卧室。当然,这种凑巧都合适的几乎不存在。即便存在,天长日久,也未必不让人厌倦。”苏乃迭年轻时就身姿小巧,因为腹有诗书且保养得当,老了只是稍微丰满了一点,并没比年轻时显矮。她穿着宽松的大V领白丝长袍,前胸处的一排蕾丝是唯一装饰。饮冰暗想,一个气质不俗、阅历丰富的人,就是随便裹一块布在身上都是美的。

听饮冰夸那袍子有味道,乃迭低头打量一眼说,“这蕾丝我自己手缝上去的,为了不让乳头透出来,那样就不雅了。你知道,我讨厌戴胸罩。可就我这年纪,上次去伦敦的飞机上,躺在那里半梦半醒,居然被旁边一个男人伸手过来非禮,两次!他爸的(她是女权主义者,认为国骂‘他妈的是对女人的不敬)!”看饮冰听得认真,她呷一口杯中红酒,放低声音,若有所思地望着墙上那幅毕加索签名版画,幽幽地说了句,“好男人,其实就像酒,让人醉了也心甘情愿。但有人一辈子就喝一种酒吗?有一种酒一辈子也不变质吗?”

灌下一瓶矿泉水,以冲淡血液内的酒精,饮冰起身收拾净桌子,跟她拥抱道别。苏乃迭仍握着她的那杯红酒,说一会儿自己还要喝点儿,然后望着饮冰不容置疑地说“到我衣帽间来”,说罢兀自转身迈着依旧轻盈的步子向卧室方向走去。

饮冰才发现那张铺着洁白棉布床单的大床上铺陈着几件衣物。苏乃迭坐进一张绣着她名字的折叠扶手椅上,故作淡然地说,“人老了很可悲。不仅精力大不如前,身体也撑不住贵重衣物了。”她要把当年定做的貂皮大衣、羊毛披风、皮风衣都送给这位显然活得不快乐的小友。“不用试了,你的身体和气质都撑得住它们。虽然你在加州也穿不着这些,将来回北京也还有用的。”她说下次饮冰来,要介绍一位新朋友给她。

冷翡正是在苏乃迭那位于西好莱坞的公寓里走进了冯饮冰的生活。

3

冯饮冰佩服敬重苏乃迭,却并不羡慕她。阅历再丰富,名声再显赫,终究敌不过岁月之剑。她是日薄西山的老人。有人说年轻一岁就等于多拥有一百万,虽然有点夸张,但并不过分。

真正让饮冰羡慕的人是冷翡。

她们那天几乎同时到,站在通往三层苏乃迭家的电梯里,各自都拎着一包吃的,饮冰手里是她亲手煮的一钵酸菜鱼片,冷翡的大纸袋里是她从一家中餐馆订的几盒外卖。不用苏乃迭介绍,她们已经互相打量猜测并确认了彼此。第一眼,饮冰就喜欢上了这位与自己同年生的女子,即便她永远不会穿那种单肩裸露的粉色吊带背心和紧裹着臀部的短裙。

喝酒、吃饭、闲聊。苏乃迭照例是主角,忙碌敬业地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为了让气氛更放松,她点燃两支松石绿的蜡烛代替了灯光。

有时她是严厉的祖母,教训两位年轻女人不懂她提及的历史事件,“你们居然不知道Sex Pistols(性手枪乐队),他们那首《God Save the Queen》让70年代的每个英国人都躁动、绝望、醒悟。”

有時她像个艺术课堂上的教授跟学生抱怨时下流行文化的鄙陋,“粉丝这个词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如果来源于英语的fans,那是复数,表示一群人,可现在国内年轻人都在说他是谁谁的粉丝,这不太可笑了?!”

还有时候她低头摆弄着两只刚摘下来的耳环,睁大眼睛无辜无助地小声问她们:“你们刚才说goubing(诟病),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怎么写?相当于英语的哪个词?”

无论苏乃迭是喜是怒,坐在她对面的饮冰和冷翡都互相看着嗤嗤地笑。有冷翡在身旁,饮冰第一次领会到英文peers pressure(来自同龄人的压力)的意思。

冷翡出身于一个艺术之家,身为大学艺术教授的父母都与苏乃迭是好友。她十八岁从上海来美国读书,大学读电影艺术,毕业后就留在好莱坞发展,如今已是小有名气的电影制片人。吃英语这碗饭的饮冰在冷翡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说英语,她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发音如此不地道。人家冷翡的英语几乎和native English speaker(英语为母语者)一样。

“我也有个儿子,在这儿!”冷翡颧骨高,一头长发染成亚麻棕,皮肤保养得极好,快人快语。在饮冰眼里,她之所以那么让人喜欢,是因为她既有上海人的精致,又不乏美国人的豪爽。冷翡手机里几乎全是儿子一诺的照片,刚四岁的小家伙是个有着蓝眼睛的混血儿。饮冰也看到了她的先生,年轻版的理查德·克莱德曼,金发像秋天的银杏叶,蓝眼睛透着一股淡淡的忧郁,那忧郁显然不是来自现实生活,而是来自柴米油盐外的诗意。他出生于音乐之都维也纳,曾获过两次奥斯卡电影音乐提名奖。

在饮冰眼里,一个女人该有的能有的冷翡一样都不缺。人生,看来真有通吃一切的赢家。“我追的他!女人为什么非要等着男人找上门来?我们在一个电影颁奖晚会上认识的,坐同一桌。晚会结束后我问他是否愿意去喝一杯,一小时后我们就坐在我公寓里了。”冷翡说着用纸巾擦着酒杯上的唇膏,她那一脸幸福的笑容是那么笃定,一张本就白晳的脸上透着粉意。“我们不久前建立了一份家庭信托。因为我们全世界跑,旅游特别多,以防万一吧。财产都放在儿子名下。”

饮冰过去之所以义无反顾地离婚离家,除了对自己生活的不甘,也因为看多了周围朋友同学们那温吞水一样的日子,没有一个让她有效仿的冲动。“许多人之所以不离婚是因为离不起。离婚是需要成本的,比如说离婚后一方得搬走,不搬走的得把房子一半的价值给对方。如今房价飞涨,谁手头有几百万现金?当然,还有孩子,中国夫妻生下的不是孩子,而是主子,多少人都视这明明一时寻欢作乐的产物为自己的主人,后半辈子自甘为奴,只为了伺候供养这主子。”一直单身的苗苇早就犀利地跟她发表过高论。

冷翡显然也欣赏黑发如瀑、知性温婉的饮冰,热情地约饮冰两周后带儿子去她家吃午饭。

那天临别,她们三个女人趁着酒意相拥着变换姿势照相。暧昧温存的烛光下,头颈相交,勾肩搭背,热的体温与醉的笑容,让饮冰身在异国的心忽然有了着落一般。

冷翡的家在公园的半山腰,再往上走就是著名的格里菲斯天文台,从那儿能清楚地看到好莱坞那标志性的地标字母HOLLYWOOD。蜿蜒绵长的坡道两侧都是古老的橡树,其苍劲壮美让饮冰想起当年去南京看到的梧桐树,它们与其说是树,不如说是活着的时间化石。

冷翡的家并不豪华,却让人想窝在里面待着永远不出来,每个角落都透着柔软舒适的家的气息。尤其是那些高大如雕塑的奇形怪状的仙人掌类植物,在灿烂的阳光下野蛮又朴素。两个男孩跳进后院的游泳池戏水。两个女人在餐桌上布置餐具,厨房飘着蒜烤芦笋与红烧排骨的香气。一切就绪,冷翡叮叮当当摇了几下桌上那个瓷铃,意味着开饭了。

孩子们进了屋洗手后刚坐好,男主人从楼上工作室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看到克雷格那一刻,冯饮冰暗下决心,自己未来如果再婚,非这样的男子不嫁。她感觉音乐家克雷格就是苏乃迭说的那种让你想带进卧室聊天的男人。

“妈,咱们什么时候有这么样的一个家?”回家路上,儿子陌陌问她。

她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拍儿子肩膀一下,几乎一字一字地说,“咱们一定会有的。”

4

不久,两位大学同学来访,更让饮冰加快了脱单的步伐。这两位都算事业小有所成的商人,与老同学饮冰一直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趁她在美国,结伴来开开眼界。

某天几杯酒下肚,三人在饮冰那个小餐厅聊得热闹。那二位话都很密,可早上醒来饮冰仍记得的只有这几句:“你赶紧在这儿找个伴儿吧,你这四十的人,过几年回国只能找五六十的老头。咱们同龄离异男都向下看,在那二十多的姑娘群里挑。美国人还是开明,不认为年轻就是一切,也不把离婚带娃当成负面因素。”

同学走后没几天,饮冰接待了一个客户,华裔美籍的中文电视台女台长,打算给国内一家市电视台运一批设备仪器回去。台长瘦高,让饮冰想起中学时的那位女体育老师,从身材到脸庞都像一块匀称的平板,甚至说话的声音也是平瘪的。她算不上好看,言谈举止却从容平和,一看就是生活安稳之人。听说饮冰独自带着儿子在这里,她立即热络起来,一张缺乏表情的脸也生动地有了笑意。“我十年前刚来美国时和你一样,可年龄大多了。我以前也看不起网恋,认为上面不是骗子就是见光死。可后来我想总不能干等着男人从天而降吧,一试才发现比经熟人介绍对象可简单直接高效多了——你一定要选付费网站,免费的那种网站上没什么高质量的人,不是穷鬼就是找一夜情的。需要交费的那种就正规得多,就像上网买衣服,你可以在限定的范围内筛选,一切都数字化。比如,我要求对方地理位置在方圆50英里以内。年龄50至60岁之间。年收入10万美元以上。职业我选择教师优先。不到半年我就结婚了。我先生是个中学老师,物理数学都教。收入不高却稳定,还有假期。咱们女人比男人能干,可有些时候没有个男人还是不方便。”

“你和陌生人见面不感觉冒险?美国这社会……”饮冰好奇地问。

“怎么不害怕?所以,我不跟人去不熟悉的场合会面。另外,我告诉我儿子了,如果我一小时内没回家,就打电话给我,如果我没接,就报警。”这女台长果然经验丰富,让饮冰佩服不已。

两人加了微信。从此饮冰不时看到这位女台长在朋友圈晒她的生活细节:菜园里的茄子、黄瓜、西红柿、香菜;果树上的橙子、苹果、樱桃;两条虎虎生威的大狗,一只总慵懒地在沙发上打盹的橘猫。

那位中学老师偶尔也出镜,虽然面相苍老,但气定神闲,让人踏实,就像女台长说的,“家里还是得有个男人。有时夜里外面有什么动静,我先生抄起枪就出去巡视一圈儿。尤其是我一年前生了肿瘤,也是他,一趟趟陪我去看医生做治疗……”

于是一向谨慎的冯饮冰停止观望,也上网注册加入了寻伴的大潮。每月30美元,最低注册期限是四个月。

她有点小小紧张和期待,好像自己的人生就要在这未来的四个月里见分晓了。

她没有给对方设定地理范围,反正自己将来是要回国的,远一点近一点又能如何?对方年龄,她要求45-55之间。年收入一项她选了八万美金以上。职业?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限。她不对任何职业抱有过多的偏爱或歧视。

从此,每天早上打开电脑,她感觉自己都像个撒了网的渔民,邮箱里有一封封网站推送的邮件,每个邮件都是一个“符合条件”的候选人。

开始,饮冰仔细地阅读对方的自我简介,前提当然是照片看着顺眼。再后来随着越来越多的潮水般的推送,她变得越发挑剔,除了相貌气质、生活经历,自小对文字敏感的她还把对方自我描述的笔法当成一项重要评价标准。

为了不给自己引起非必要的麻烦,她专门注册了一个雅虎邮箱,用以与她筛选出来的人通信用。

罗素就是被那电子海浪冲到沙滩上来的贝壳之一。

5

晚上十点,好莱坞大街上仍是车流如水。人类化成夜间动物四下出没,似乎在汽车这铁壳的包裹下更添了兽类的勇猛。在时明时暗的灯光闪烁下,他们的车停下等红灯。

“你愿意嫁给我吗?”罗素那张好看的脸扭向冯饮冰,充满笑意的蓝眼睛深情得像一面湖水,让人想奋不顾身地跳进去融化掉。他右手修长有力的指头轻敲着方向盘,饮冰不由得想起儿时家里养的那只狸花猫,高兴时总这样情不自禁左右摆动着小尾巴。有人说白种人以五官好看见长,黄种人天生高智商,黑人体能超强。她知道,就算在美男遍地的好莱坞,罗素的颜值也算相当出众。

“可是,你连我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而且,我们今晚才见第一面……”饮冰的脸上也幸福得泛着瓷光。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像一面被敲打的小鼓,那鼓槌就是这突如其来的爱情。

这爱情岂只是突如其来,简直是从天而降。昨天,在这异乡生活了两年的她还是形单影只的孤雁,灰心地哀叹四十岁的自己注定孑然终老。

那天并不是周末。下午五點,下班后的饮冰回到公寓,把儿子送去和同事女儿一起写作业,顺便带了一袋速冻水饺过去。

她以前从未有过相亲的经历,想到半小时后将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面对面,她仍需要提醒自己镇静才不至于慌乱。

那个咖啡馆就在公寓楼下不远处,走路也就七八分钟。之所以选择那里,除了近,还让她心里略感踏实,起码,那也算是自己熟悉的地盘儿。

经过那座有着好看彩绘圆玻璃窗的教堂,她仰头望向高远的天空。落日的余晖把一朵胖胖的云染成了虾粉色,像一个被吹到了极限随时都会爆开的泡泡糖。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想到这句话,她似乎打心底轻松了许多,眉眼也更舒展了。

推开那西班牙风格的灰泥红瓦建筑的橄榄绿铁门,她步履从容地走进去。在左右门廊里有四五张小方桌子,只有两个客人,显然不是罗素。上台阶,往里走,欢快的西班牙音乐越发响亮,大厅右侧的第二张桌子上,一个着鸭绿色短袖polo衫的男子正坐在那儿,桌上是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感觉到有人走进来,他抬头向入口方向望去,看到饮冰,一张好看的脸因为发自内心的欢喜更加生动润朗起来。

“你是艾玛?我是罗素。你比照片上还要好看。”他起身伸出手与她握了握。不知是对方坦诚的恭维还是那真诚的微笑,饮冰声音沉着地说,“你早到了吗?我记得你住橘郡那边,开车过来也要一个小时吧?”

她坐下,并不急于看咖啡单,边问边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让她心动着想一睹真颜的写作高手。一个月的邮件往来,他们似乎已经是相互坦露心声的老友,童年、文学、家人、世界,他们无所不聊。到后来,他们已经惺惺相惜如久未谋面的故友,还互相借诗传情。

饮冰翻译给罗素李清照的词: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罗素读了,喜欢得恨不得立即学中文,还问这位李清照是否是他喜爱的另一位中国诗人李白的后代。

同时,罗素回赠一首诗给饮冰: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

这首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我想和你一起生活》一直是饮冰最爱的情诗,她没想到罗素居然把它献给她。

她不得不说,他,也是比照片上还好看的。他有点像明星汤姆·克鲁兹,但脸型比汤姆更有欧洲人的优雅线条感,那是诗人的梦幻优雅。如果说冷裴的克雷格是忧郁的小提琴,罗素就是让人放松的老吉他。尤其让饮冰欣喜的是,不同于许多中年男人的头发稀疏、秃顶或salt and pepper(黑白夹杂的头发),眼前的罗素仍有一头浓密的深棕色头发,自然蓬松,让人想到刚打完篮球后走出浴室的大学男生。

罗素双肘支在桌子上,上臂肌肉结实地鼓胀着,双手交叉,也在认真打量她,眼神到嘴角都是掩不住的笑意,好像一个男孩终于发现了搜寻已久的宝贝,他能做的就是屏息握住,不敢轻举妄动。“我点了咖啡。你喝点什么?”他仍没忘了最起码的礼貌。

饮冰直率地说,“咱们能否找个另外的地方?这里毕竟有可能遇到我的熟人。我不想自己的隐私在同事面前曝光。”

“没问题。你说去哪儿我都不介意。要不咱们往好莱坞那边开,看到你喜欢的地方就停下来。”看到饮冰点头说好,罗素仍是微笑着,那笑意不仅在嘴角,更在眼睛里。饮冰不知为何竟想到儿时家乡田边桑树上那紫黑色的桑葚,她放学路上边摘边吃,回到家嘴唇和衣兜都是紫色的。罗素麻利地起身掏出钱包,把一张纸币放在桌上,用杯子压住。两人一同往咖啡馆外面走。

饮冰才发现他穿着牛仔裤、旅游鞋,身形相当的挺拔。她之前曾和苏乃迭探讨过东方男人与西方男人走路姿势的区别。东方人重心低,走路侧重于小腿的迈动。西方人腿长,走路时由大腿带动身体前行,显得更有绅士风度。身高六英尺的罗素走路的姿势就很绅士。

看到有人扭头打量着他们俩,饮冰心里又是一阵甜蜜。

坐进罗素那辆干净的白色本田车里,看着洛杉矶的街景在车窗外持续变幻,她心里反倒越发踏实起来,因为她发现开着车的罗素居然有些紧张。有一次左转弯时,他把车轮打得太死,竟然轧在了隔离带的砖垛上。

可能是太想让饮冰了解自己的过去经历,罗素不停地边开边讲。他少年时父母离异后与爷爷在密西西比河边捕鱼的快乐时光。他大学期间为何先读历史又改读法律系,当时交过几个女友过着有些放浪不羁的生活。十五年前来加州度假发现自己喜欢这里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目前的工作是帮那些退伍军人培养技能并找到合适的职业。

“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虽然咱们写邮件,但这样直接见面聊更让我开心。”他似乎认为自己有义务让对方看清楚他是谁,非常配合。

饮冰越发喜欢罗素,因为她看出他真是没有目的地在开车,而不像之前一位所谓好莱坞电影制片人,问她是否愿意去他家见面,“我喜欢吃中国菜,我也做得一手祖母教的意大利菜。咱们可以在我家煮饭喝酒聊天!”那人跟饮冰通过两次电话,声音好听得像个电台访谈节目主持人,照片也不难看,可自他发出那个邀请后,饮冰不再给他回邮件。

最后他们进了一家日本拉面馆,那半截布帘上有两个大字:樱子。

靠窗对面坐定后,罗素让饮冰点餐。饮冰也没客气,简单看了下菜单,点了煮毛豆、海带丝沙拉、两份寿司。等菜的时候,就着两杯白水,仍是饮冰问,罗素答。好多时候,饮冰发现自己对罗素的答案充耳不闻,只礼貌地点头微笑,偶尔回过神来搭句话。她的小脑袋里不停地在问自己另一个她更关心的问题:“这位男子,未来真会和我的人生产生交集?”

饭后,罗素微笑着拒绝了饮冰AA的建议,径直接过账单付账。他們并肩走着穿过那有着串串彩灯装饰的小广场,为了避开往来行人,不时走得过近碰触到彼此的双臂。罗素每次都会侧过脸来望饮冰一眼,满含爱意地微笑着。他没有邀请饮冰去看电影或再去喝咖啡,而是把车直接往饮冰公寓方向开。不时侧脸望着饮冰,既像说给她听,又像自言自语,“太完美了。我从没敢相信真有这么可爱的女人存在。”他并不讳言之前也在网上约会过几个女人,“不知道为什么,许多女人本人和照片差别那么大。当然我知道一些照片是经过photoshop处理的,可有些人弄得太离谱了。”他苦笑着摇摇头。

6

离饮冰的公寓还有一刻钟左右的车程。两人都安静地没再说话,好像要体会这独特的夜晚。又是一个红灯,罗素似乎想了想,仍没说话,向右打方向把车驶离了大道,开进了一条小路上。很快,霓虹闪烁的商业楼宇被甩在身后,鲜少车辆往来的路边是高大粗壮的乔木,再往前则是一个个打理得体的私家花园,显然,那是一个有些年头的高档居民区。

罗素把车停在一株顶着茂密枝叶的尤加利树下,把两侧的车窗摇下一半。旁边是有着铁栅栏的花园,看不清是什么花正盛开,感觉得到有脂粉气的香甜像小兽毛绒绒地钻进车来。花园的另一头有昏暗的灯光,来自房屋的廊下。

有一会儿,他们俩坐在那儿,仍安静地没出声,有蟋蟀的叫声时断时续地传来。“你知道吗,你的鼻子太美了。我相信你的身体基因不仅是中国的汉人,很有可能混合了中亚、东亚甚至欧洲的血统。”罗素侧过脸望着饮冰说,声音像喝过酒一般醺醉而喑哑,“我可以,摸它一下吗?”他把饮冰的微笑当成许可,伸出手去,轻轻地触摸着那挺拔秀美的鼻梁和圆润的鼻头,眼睛却深情地带着笑意望着饮冰的眼睛。

罗素的手指很美,修长柔润有力量感。饮冰自情窦初开以来,就非常在意男人的手指,她喜欢一个男子有着弹钢琴的手。在她看来,不一定用来弹琴,一双洁净、修长、柔润的手是一个人性格甚至是命运的写照。她固执地相信,一个拥有一双美手的人不可能内心鄙俗、境界庸常。

她轻闭上眼睛,让自己更真实地感受罗素的爱抚。忽然,她的嘴唇被灼热温柔的吻点燃了。罗素伸出臂膀把她拉近,一手搂着她的肩,另一手抚着她的脖颈,密雨一般亲吻她,唇、鼻、眉、眼、耳朵、颈。凡他的唇所到之处,饮冰都像听到花蕾绽放的声音。她轻声吟哦着,情不自禁回吻他。他的唇温润富有弹性,像电光石火一般让她酥醉沉迷。

车里的花香更浓了。他们停住。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饮冰的脸在暗夜中像一块发着光的丝绸,细滑温润,让罗素恨不得自己能再体贴再温柔些。

他们再次缠绵拥吻,像两个第一次坠入爱河的少年。那吻是如此深情如此不顾一切。可又是如此单纯没有兽欲。他甚至没有碰一下她的胸,虽然她感觉那两枚小桃子已经鼓胀成熟得一碰就会流出甜蜜。

那一刻,饮冰的身心好像都不存在了,她被眼前这个男子彻底征服了。她愿意跟他走,到天涯海角任意流浪。

半小时后,饮冰坐在公寓的沙发上发呆,面前仍像有一堆燃得正旺的篝火,让她的双手和脸都舒服得发烫。

“你能想象吗?在回家路上,我三次停车,冲动得想开回到你公寓,打电话叫你下楼,然后我们开车上路,没有目的一直往前走。一直,一直,路上没有别人,就我们俩。”第二天,她收到罗素的邮件,短短几句,却让她微笑着心跳,脸颊像被他拥吻时一样再次发烫。

冯饮冰不再怀疑,这次,她真的恋爱了。四十岁的女子,在异国他乡终于邂逅了少女时期错过的白马王子。

她决定终止与约翰的邮件往来。

7

第一个与饮冰建立起通信关系的人其实并非罗素,而是远在阿拉斯加的约翰。

白茫茫的雪野,坐在狗拉雪橇上的男人戴着顶黑色毛线帽,围着红黄相间的三角颈巾。体型偏瘦的他并不高大,看起来却很结实,有一种常年运动的人独有的敏捷。他的相貌以五十五岁的年纪来说还算年轻,眉眼与微笑是西方男人惯有的单纯放松。

他出生在爱荷华州的麦迪逊,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电影《廊桥遗梦》(英文原名为《麦迪逊郡的桥》)中的桥就在他的家乡。“我年轻时的梦想是一辈子浪迹天涯。自大学时期开始,我利用所有的假期hitchhike(搭车)上路,到一个地方就住下,走走看看,有时三五天,有时十天半个月。没钱了就找个快餐店或加油站打工,攒点钱再上路。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看起来婚姻生活都很幸福,可我从小就打定了主意,一辈子不结婚。也许我太聪明,早看出来那些稳定的婚姻不过都是互相妥协的代价。”

饮冰对他的好感可以说有一半缘于对阿拉斯加的好奇。他显然非常钟意饮冰贴在网页上的照片形象,要求再多发几张给他邮箱。他不称呼她的英文名字Emma,而是亲切地写成Em,解释说这是英语昵称。他的邮件越写越长,图文并茂,通常都要让饮冰花上半个小时阅读。通过他的文字,她感觉得出来这位大叔是一个细腻多情的男子。

他说最终决定在阿拉斯加定居,首先是喜欢上了那里广阔、辽远的自然景观。“这里的天地日月与我在其他任何地方所见都不同。置身其中,我的身心都像第一次呼吸到自由自在的氣息。没错,自由自在,应该就是天堂的样子。”

她看到他发来的夏日生活场景:他划着独木舟在那蓝得如宝石的湖水中荡桨、抓鱼;熊熊火光中,他在自制的铁艺烤架上烧烤。他自己搭建的两层木屋就坐落在林木葱郁的森林中,那条名为德克斯特的哈士奇13岁了,是他形影不离的忠实伙伴。

他是小城一所残障中学的教师,“我同情那些父母,更同情那些孩子们,生下来他们就注定了被划入另类,多么不公平。可这世间,岂有公平之事?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按自己所能所想活着而已。”

约翰也是坦诚的,他主动讲到他唯一的婚姻经历。“那个夏天的早晨,我正在路上与我的狗(德克斯特之前的一条黑贝)散步,迎面走来一位年轻女子,她长相极为甜美,笑着走近前抚摸我的狗,夸它cool。于是我们就那么聊了起来。我知道她来自委内瑞拉(当然,世界美女产地),大学马上毕业的她是来美国旅游的。我们俩似乎一下就坠入了情网。夏天结束后,她没回去。我们同居在一起,很快她怀孕了。

“为了她能有个合法身份,也为了那未出生的孩子,我同意跟她结婚。她在委内瑞拉读的英语专业,所以语言不是障碍。我除了去学校教两节课,其余的时间都与她形影不离,你可想而知,她是多么迷人的一个女子。

“后来孩子早产了,生下来就是死胎。这对两个人来说打击都很大,毕竟小孩子都是可爱的。这个悲剧插曲对我来说并非意味着我们的未来被判了死刑,毕竟我们都还年轻,可以再生。可她,对了,她的名字叫阿丽莎,却把一切都怪罪在我头上,说都是因为我纵欲无度,在她怀孕期间还几乎天天做爱……我认为她这样说太不讲理。首先我不记得医生提醒过孕妇要有性爱次数禁忌,同时,她自己也对性爱无比痴迷,好多时候不是我而是她,在喝了两杯tequila(龙舌兰酒)后妩媚地投怀送抱,有时还缠绵得不让我下床,以致我不得不冒着被开罚单的风险超速驾驶好不误课。

“好了,我说得太多了。你总是沉默地听着我讲,下次也说说你的爱情故事吧。我知道你有个可爱的儿子。多么幸运。”他在尽情倾诉之后,总能及时停下,客气地为“耽误你宝贵时间”表达歉意。

他体谅饮冰是中国人,在写到一些俚语或习语时,总不忘在括号里注明含义,以免她困惑。

邮件往来一个月后,饮冰似乎已经看完了一部约翰为主角的小电影。

他的妻子后来回委内瑞拉读完大学拿了毕业证,回阿拉斯加后找了个学校办公室的工作,从此却得了抑郁症。她越发离不开酒精的“安抚”,歇斯底里地哭闹是常态。不堪其扰的约翰与她离了婚。“我们仍会见面。我出门也会请她照看狗。甚至一度我们见面还很勤,因为她得了癌症,我不时陪她去治疗。五年过去了,她身体似乎恢复得不错,最近又结交了一个做电工的男友,好像还不错。我想到,也是我该move on(动身前行)的时候了,于是我上网注册,那么幸运地遇到了你。”

如果没有罗素的出现,冯饮冰也曾憧憬过某天也许去一趟阿拉斯加,领略一番那完全不同于加州的高纬度风光。

后来在苏乃迭的家里再聚,饮冰把网上约会之事告诉了这两位女友。“感觉对的时候,不妨睡睡他们。一个男人的好坏、跟你合适与否,往往是在睡过觉后才更容易判断准确。You know(你知道)。”这话苏乃迭虽然是笑着说的,却一脸认真。她一边说一边拧着手上一枚造型简单夸张的银戒指。

冷裴对此亦毫不遮掩,喝得已经两颊绯红,她再往高脚玻璃杯里给自己斟上半杯,染成蓝白两色的指甲像一幅现代画。“没错,一个再能装的男人,上了床都更接近本性。他的身体回到本能状态时,心理上也往往会忘了伪装与表演。我和克雷格就是同居了十年后才结的婚。”

饮冰笑笑不置可否,可她知道自己轻易不会以身试情,倒不是她有什么道德束缚,而是不想惹上病。苏乃迭的混血弟妹不就是最可悲的例子?身为一代名模,某次与丈夫吵架,飞到巴黎散心,与一个法国时装设计师有了一夜情,染上了艾滋病,多年前早已香消玉殒睡在泥土之下。而她的前夫再婚若干次,至今照样活得有滋有味。

同时与几个陌生男人在网上那虚拟的空间聊聊写写,冯饮冰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毕竟,交流是必须的。否则每天一美元的网站注册费不就白交了吗?

况且在这虚幻又现实的网上挑挑拣拣,让原本无聊单调的生活有了一点刺激和色彩。如同她挑拣被网站推送来的“候选人”一样,她也被网站推送到符合对方要求的男人面前。有一些主动给她写信要求联系。其中她印象深刻的有三位。一位年龄相仿的男子名叫克历斯,长得像一尊希腊雕像,鼻梁极高挺,灰色的眼珠大而圆,眼皮双得像肚脐。猛一看,他是粗犷版的马克·扎克伯格,而且是小扎阴郁不笑时的模样。他邮件写得乱七八糟,还短得像便笺。但就那么样,饮冰也听明白了他的故事:当银行职员的他被妻子戴了绿帽子,“每天晚饭后,她都独自出门去走路,很晚才回来。”没办离婚,那女人搬走了。一年过去了,他苦闷之余上网寻下家,却又暗自盼望妻子还回心转意。

看到这架势,饮冰断然中止了与他的文字往来。

另两位追求者都是所谓的富翁,腰包鼓鼓,且是老翁。一位在好莱坞有几家高级定制女装店,另一位在佛罗里达经营帆船俱乐部。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写信的内容甚至口气却极为相似——东方女人温柔可靠,做妻子后对丈夫言听计从,还能上得厅堂进得卧房,能生一两个孩子延续姓氏为盼。

看着他们那风烛残年、颤巍巍的老爷爷状,饮冰暗自想笑。再不济,我冯饮冰也不至于去当gold digger——挖金者,意为劫财者。为了钱做好准备当寡妇?她自小虽然并不富裕,可从没以钱作为唯一动机做过什么取舍。她想起在国内时某天在洗手间听到两个女子在聊一起车祸,说某人被违章行驶的车撞断了腿,“我要有那运气就好了。少一条腿算什么,有一大笔钱多好,我就不用这么辛苦打工了。”她当时看了又看那个胖墩墩的女人,也不过三十多岁,却一脸认真,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饮冰当时心里五味杂陈,既惊訝、恶心,还有一点佩服,居然有人为了钱肯残害自己的身体!

“酒店我已经看好了,我打算趁秋假去一趟洛杉矶。与其说是故地重游,不如说是去看望你。我住两晚,都是周末,你不必担心上班走不开。我们可以在海边走走逛逛。当然,我期待给你一个真实温暖的拥抱。”约翰的邮件让饮冰有点慌乱,在遇到罗素之前,她并非没想过与他发展下去看看,虽然有时想到要真住在那远离人群的森林木屋还挺不安。虽然约翰这位面容清癯目光坚定的大叔最初让她心里挺踏实。

可现在她有了罗素,这位几乎说是完美的男子。她委婉地给约翰写信说请不要来,“我不想让你为了还没把握的感情而破费金钱浪费时间。我感受得到你的真情,但我们也许不合适,以后还是做朋友吧。西方有句话不是说吗,lovers come and go. friends stay(恋人来了又走,朋友永存).”

约翰连着发来两封邮箱,催问缘由,“why do you want to give me up(为何你想放弃我)?”

饮冰想如果实话实说,想必干脆利落,可良心上讲她又感觉太伤人,便找出诸如地理位置遥远、文化差异之类理由。没想到一向温和耐心的约翰急了,“这都是一开始就存在的呀!”他指责饮冰玩感情游戏,最后甚至自以为八九不离十的落脚到——“你说过你的闺蜜是位作家,你不厌其烦地听我讲自己的故事,也许只不过给你的好友提供文学创作素材,根本没有真心想和我发展感情!你是个game player(游戏玩儿家)!”

到此为止,饮冰知道自己即使说出罗素来他也不会相信,只好选择把这大叔拉黑算是画上了句号。

她虽然略有伤感和歉意,可一想到罗素,似乎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9

“你是我的阳光。每天早晨我醒来,第一缕阳光不是来自窗外,而是来自你,来自对你的想象与回忆。”

这个诗人一般的多情男子啊!他的文字散发着他的体温与微笑,像一张多情的网,让饮冰心甘情愿地被包住围住裹住,即使窒息也在所不惜。

罗素的存在对饮冰来说又岂止是阳光?他好像成了她的魂魄。只有想到他的存在,她的身心才会停止渴望与骚动,洛杉矶的艳阳丽日才真的美好可爱。

八十英里的距离并不算遥远,可罗素刚开始一期老兵培训,他是尽善尽美的性格,同时他也在争取一个政府资助项目。接受培训后的老兵的就业率是最重要的考核标准。

饮冰安慰他说不着急,先把事情做好,她自己也在准备参加公司的乒乓球和羽毛球比赛。

“我真想悄悄站在球场外看你打球。你的一切,我都想看到。对了,你问我头发的颜色。我的头发以前是金色的,年纪渐长,颜色变成深棕色了。我很不情愿看到自己也有几根灰色发丝。越发感到幸运,在我不再混沌困惑的年纪遇见你——一个让我下定决心并迫不及待永相厮守的人。我相信,我们会有无数个温柔的夜晚。”如果说约翰的文字像市井小说,罗素的话语就像散文诗,隽永而深情。 饮冰经常读了再读,像一个病人在读医生的药方,生怕有半点误解。

“这位听起来太完美了。外表也不错,可为什么四十多岁了一直单身未婚?你还是多观察为好,毕竟你们才见了一面。当然,美国大龄未婚男人很多,也不奇怪。”苏乃迭戴着圆框老花镜端详着罗素的照片,目光犀利地望向饮冰说,“将来有机会把他带来,我帮你看看。对男人,我还是有经验的。当然,看你想从男人那儿得到什么,长久的婚姻还是暂时的慰藉?我看你的意思是想天长地久在一起……”

饮冰毫不遮掩地说:“我想要稳固的关系,结婚当然最让人有安全感。我还有一年合约期满,到时候我想续约不是问题,毕竟现在国内有家的人不愿意跑出来造成夫妻两地分居,因为公司不可能给两个人同时提供就业岗位。”她没说冷翡答应她,如果未来公司不续约,冷翡愿意帮她在好莱坞的影视公司找个编辑的活儿。

那是个阴冷的冬日早晨,冯饮冰刚从开水房打了一壶开水进办公室,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她一向对不熟悉的号码都采取忽略不理,可那铃声不罢休地响着,令她愣了几秒后摁下了接听键。

“你是艾玛?”对方是个女人,嗓音颇为沧桑,语调却又透着威仪。

“你是哪位?”饮冰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我是罗素的女朋友。我们在一起生活已经十四年了。虽然我们没有孩子,但我们的小狗巴比就像孩子一样。我听他说起你,你们之间的邮件我都读到过,我知道他对你非常有好感。罗素说他打算搬出去。但我想提醒你的是,你们不会有未来,我知道最终他不会离开我的。”那女人从容不迫地讲述着,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好像老师在给学生布置常规的家庭作业,做不做是你的事,我反正布置交代给你。

“罗素在吗?”这几个字从饮冰的喉管挤出来,她浑身像挨了一闷棍,早已没了讲话的力气。

“他在浴室洗澡呢。他一直在我这里住。一会儿我们要一同去开会。他没告诉你吗?我们俩共同注册了这家法务公司,前景非常好。你是中国人,跟你的私人关系只能让他失去更多客户,你知道,我们许多客户都是与军方有关的。”对方显然对一切都深思熟虑过,不动声色地丢出一把又一把刀子,刀刀切中冯饮冰的要害。

“谢谢你告诉我。请不要告诉罗素我们通了这个电话。”饮冰奇怪自己居然还有能力在为罗素着想——他要知道了这场对话,会是多么难堪!

那一天,冯饮冰感觉自己一下子病了,像一个重症患者,全身没有一处地方还听使唤。

对着邮箱里罗素头一天写来的信,她流着泪读了又读。似乎只要多读几遍,今天电话里那个女人和她说的话就不存在了。

那一夜,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妈妈你病了吗?”儿子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不解地望着她,小小的脸上透着不安。

那张温情织就的网已荡然无存了,她与罗素之间忽然就隔着一堵厚得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她不能写信给他,有第三个人的眼睛会读到。她不能打电话给他,有第三只手会拿起来接听。

她硬着头皮去参加乒乓球与羽毛球赛,本来都有望拿冠军的她没能进入决赛。

连公司的厨师老伯都看出,冯饮冰出事了。眼前木然出现的,只是个失了魂的影子。

10

“用我的手机给他打!有本事让那个老女人骂我。”感恩节到了,冷翡过来给冯饮冰送来她在中国城打包的饺子和自己烤的火鸡,看到她消瘦成了一张纸片儿,心疼又义愤地说。她把那黑色的金属链小包往饮冰的旧沙发上一扔,指头快速轻点,解开手机密码,递过去,“打!听听他到底怎么解释!”

饮冰对着自己手机通信录上那串数字发了片刻呆,用冷翡的手机拨那个还没记熟的号码,每拨一个数字,心脏都会狂跳一下。她身体所有的血都集中在那握着手机的手上,那似乎是决定她命运的手。

电话铃声响了四次,没人接听。她目光落在冷裴的黑色的小皮包上,那是迪奥新款,两千多美元,她在Vogue杂志上看到过,曾想给自己买一个,下次与罗素约会时可以背。

“Hello!”是罗素的声音,像没睡醒一样有些慵懒倦怠。听出是冯饮冰的声音,他显得有些吃惊,却并没一丝喜悦。

饮冰的第一直觉是,他已经知道了那场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话。

“她说得都没错。我十五年前到了加州,就再也没有回过故乡路易斯安那。我认识吉尔时她正面临与商人前夫离婚,我当时在一个朋友的法务公司打工,她去咨询法律程序。就那样,她离婚后,让我搬过去住一间卧室。开始我每月付房租,后来她就不要了。你知道,她喜欢我。可她知道我不可能娶她。她比我大十五岁。她知道我在网上找女友,还帮我斟酌过贴在网上的自我介绍。我有时也给她看我认识的女性,她当然总少不了品头论足一番……”罗素原本动听的声音变得干瘪无奈,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

“可是为什么你不告诉我这些?”饮冰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有什么必要?我有自由找到喜欢的女人。我真的喜欢你,我确实想和你在一起。”即便是这样完全没错的话,在饮冰听来,也只是有气无力地辩解,像孩子被斥责后的自我解脱。

“问他什么時候与那个老女人彻底分手!”冷翡走近些,对着饮冰耳朵小声道。

饮冰依言问了。罗素说他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会尽快给她一个答复。

末了,是罗素的道歉,说他不想给饮冰任何伤害,希望她理解他的处境。

“听起来他被一个有钱的老女人包养了十几年。你不知道,橘郡那边有的是财力富足的上年纪女人。她们要么孀居要么离异或一直单身,不仅有钱,许多人还相当有魅力。你的罗素显然就是身陷这盘丝洞的唐僧哥哥。”冷翡斜躺在沙发上,双脚搭在沙发边上陌陌写作业的小方桌上,“还别说,这倒是一部好莱坞电影剧本的素材!”

饮冰倒茶,那大红袍刚才沏了未喝已经变温吞了。“美国人也都那么现实吗?”她喝口茶,眼神呆呆的像自言自语。

“美国?这资本主义社会的人比谁都更知道现实有多么冰冷,这么说吧,越有钱的人越务实。不久前我们一家刚去了趟佛罗里达度假,你知道那里气候适合老年人,许多人退休后搬过去养老。我去参加一个当地人的家庭聚会,听到一个绝对不是笑话的笑话,说在那里什么样的男人最受欢迎?——一个还能在夜里开车的男人就是最受女人欢迎的宠儿!哈,滑稽吧?大家都老迈不堪了,手里就剩下钱,半夜发病了身边能有个视力足够好的人开车去医院,就是宝贝!”冷翡禁不住说了好几个带F的美国国骂。

“不过你得小心点,如果那个老女人恨上你可就麻烦了,你知道美国许多成年人做事非常冲动,什么不理智的事都干得出来。我有个同事跟太太闹分手,对方居然雇了黑社会要枪杀他!”

冯饮冰听了除了气恼,又添了恐惧,她知道自己和罗素已经到头了。她手脚冰凉,走上阳台发呆。她喜欢植物,搬进来没多久就把前房客剩下的盆盆罐罐都种上了多肉植物,就因为它们皮实——掐一段,插进土里,它自己就顽强地生根存活,就算十天半月忘了浇水也照样活得挺拔执着萌态可掬。她知道,她和罗素的感情远不如一株株不起眼的多肉,而是夜间短暂盛放的昙花,弹指即谢。

果然,几天后,她收到了罗素简短的邮件,与那个女人在电话里条分缕析得一样,他说他可以离开那个住所那个女人,可他不想放弃正蒸蒸日上的事业。而那个女人,是他公司最大的股东。

11

剩下的日子对饮冰来说变得度日如年。她本来还希望时光慢走,在与罗素稳定下来之前不要这么快结束目前这份工作。

她不再登录那个交友网站。她给罗素写了最后一封邮件,告知他不要再打扰。他真的没有再发来一个字。

她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遗忘。

很快,到她离开美国的时候,她的大脑已经有意地忘记了那个邮箱的密码,她再也不可能上去重温那些甜蜜的扎心的文字。

她甚至走前没去见苏乃迭和冷翡。她不想让自己面对一切有可能唤起回忆的旧痕。逃离一般,她带着比去美国时更空寂的心回了北京。

好在她接到了一家国际学校英语教师的聘书,带毕业班,与年轻的学生在一起,她似乎很快从伤痛中走了出来。

她迷上了国画、跑步、冥想。她很庆幸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自己的公寓毗邻那林木繁盛的森林公园,那大自然里的春夏秋冬有最好的疗愈功能。

那个春日的午后,趁阳光和暖,她又去公园慢跑。冰雪融了,草坪绿了,野鸭与鸳鸯在小荷初绽的湖水中游弋。

“小伙子,你来投远点儿,我没力气扔不了那么远。”木桥上,一位手里拿着一袋子碎馒头的大妈显然正在违规做好事给鸭子喂食。旁边,一位戴着棒球帽正走过的男子被她叫住帮忙。

“嘿,你怎么不吭声啊,帮我扔给远处那群鸭子啊,一冬没食儿,光靠公园那点投放哪够!”大妈把脸从湖面上转向那“小伙子”,“嗨我说怎么不理我呢,敢情是外国人,你怎么长得像中国人呢,我都没认出来……”

目睹这一幕的饮冰,上前用英语解释给那尴尬地立在那儿微笑的“小伙子”。就这样,她认识了从英国派驻在北京工作的安瑟尼。45岁做软件工程师的他还真单纯得像个小伙子,典型的理工男,安静、干净,沉醉在软件的世界里一直未婚。

两年过去,他们结婚了。

然后安瑟尼被总部派驻到美国,允许带家属同行。于是冯饮冰再次带儿子回到了曾是她伤心地的洛杉矶。“一个人的伤心地往往也是他的福地。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你从小到大的经历不都反复说明了这一点吗?盲眼的小龟,好运继续!”苗苇没去机场送行,给她发了微信道别。她又一部小说被某导演看好,正忙着改编电视剧剧本,虽然前两次废寝忘食的改编最终都没了下文,她自我解嘲说,“理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剧本还是要改编的,万一拍成了呢?”

时间是最好的药,不用刻意,不必争取,它不动声色地带给你遗忘。

待一切安顿下来,饮冰第一件事就是约冷翡与苏乃迭重聚。

“咱俩先聚,我去你那儿吧。我现在已经不住山腰的家里了。我离婚了,目前和儿子租住在圣莫尼卡海滩附近的公寓里。”冷翡的话让饮冰惊得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安瑟尼真是个好男人,一看就单纯善良。你这次选对了人。理工男好,千万不要找搞艺术的。我前夫太渣了,我出差才一个月,回来就感觉他不对劲,我偷偷查他邮件,发现他居然早就出轨,还不止一个女人。离婚闹得更让他暴露本来面目,每次谈条件,他都拎着一个装满各种票据的手提箱,跟我完全是锱铢必较。最后我搬走,因为那房子是他在婚前买的。到现在,儿子每个月一半跟他一半跟我,我如果因为堵车送孩子晚到了十分钟,他都会大怒。最恶心的是,居然不允许我带儿子回中国看望我父母,理由是中国与美国没有互相引渡条款,万一我带儿子去了中国不回来了,他不能获得法律保护。太恶心了!”

饮冰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那位堪称完美的克雷格竟然会是这般嘴脸。听得出,假装洒脱的冷裴并没走出婚变的阴影,“早知道如此,我还不如自己出轨,那样离婚也不憋屈。”

晚上,饮冰做了一桌子菜,大家围坐着吃喝。冷翡那已经上小学的儿子一诺也戴上了近视眼镜,他不熟练地用筷子夹起一块红烧鸡翅,用英语说了一句,“以前是我们三个人,你们两个人。现在是你们三个人,我们两个人。”大家假装没听见,各自安静地吃着,谁也没接话。

饭后收拾碗筷,饮冰把它们放进洗碗机,冷裴帮着把餐椅归位。饮冰忽然想起几年前她去冷裴家做客,那时她还没学会用公寓里那有着许多摁键与指示的洗碗机,那位胖胖的韩国女人引领她看房子时曾说过一句,“这东西许多人有也不用的,费水费电。”她认真地看着冷裴把碗碟里剩余的残羹倒掉后就直接竖着码放进洗碗机里,“你知道吗,我来美国这么多年,感觉这资本主义国家最令人羡慕的是几乎家家都用洗碗机和衣物烘干機。”饮冰现在才明白了作为家庭主妇的冷裴的真切感受,取出那干净、热得烫手的碗碟与衣物,摸在手里,让人感觉安全、踏实。即使不能防止来自人类的伤害,至少,这小小的机器帮身体从内到外最大限度地阻隔了看不见的病菌与脏污。

她忽然再次感恩自己这个小龟的现状。虽然安瑟尼最大业余爱好除了跑步就是打游戏,他不会写情诗不会弹钢琴,可他是一个负责任、好脾气的伴侣,一个可以走在阳光下的伴侣。

那个圣诞节,他们一家去好莱坞看冰雕展。把她放下,安瑟尼和儿子去停车。饮冰站在那里,环顾四周,才认出那个小广场,认出了那个日本餐馆,樱子两个大字仍在那半截布帘上没有一丝改变。一切都被魔手定住了一般没有丝毫改变。她忍不住心跳,打量着那扇窗子,有一对老夫妇正坐在那儿安静地吃着寿司。阳光隔窗照在桌上、他们身上,让人不由自主想到所谓岁月静好、地老天荒。

她耳畔不禁回响起那熟得不能再熟的诗句: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有冰凉的东西滑下来。她,无声地哭了。

作者简介

淡巴菰,本名李冰,古典文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曾为媒体人、前驻美外交官,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专业作家。出版小说《写给玄奘的情书》、“洛杉矶三部曲”(《我在洛杉矶遇见的那个人》《逃离洛杉矶,2020》《在洛杉矶等一场雨》),纪实文学《人间久别不成悲》《听说》等12部著作。《听说》被译为英文出版。在《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上海文学》《江南》《飞天》《美文》等发表小说、散文作品若干。

责任编辑 张颐雯

特约编辑 蓦 凡

猜你喜欢

饮冰罗素
龚饮冰:毛泽东笑称他为“和尚部长”
名家的书斋
张锡良
中国古代“饮冰”史
罗素悖论的成因
罗素悖论的成因
罗素的亲知理论解析
我就是他们要保卫的那种文明
LAviva乐维饮冰果茶全线上市
幸福自知